查看完整版本: 喬靖夫 -【武道狂之詩】《全文完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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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kvis 發表於 2018-6-13 01:22 PM

喬靖夫 -【武道狂之詩】《全文完》

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-6-19 01:35 PM 編輯

【書名】:武道狂之詩

【作者】:喬靖夫

【內容簡介】:


明朝正德年間。小說內容提及明朝寧王朱宸濠恢復親兵護衛,招攬死士,為其起事作準備,並提及陽明子王守仁出任江西巡撫,卷18起則敘述寧王之亂,直至結局卷21提及明武宗駕崩及王守仁去世等事件,由此推斷故事發生於公元1514年-1529年期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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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kvis 發表於 2018-6-13 01:24 PM

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-6-14 11:07 AM 編輯

卷一 風從虎·雲從龍 引言

同聲相應,同氣相求。水流濕,火就燥,
雲從龍,風從虎,聖人作而萬物睹。

——《易傳·乾文言》

卷一 風從虎·雲從龍 序章 颶風男兒

六月。

颶風的季節。

男兒的季節。

◇◇◇◇
在最南的海岸線上,突出一片遼闊灘頭,面朝滔滔渺渺的無際汪洋,仿佛就是天地的窮盡。

初夏剛至,颶風便起。

本應是白日正午的天空,被湧動的厚雲堆成灰鉛色。狂雨乘著更狂的風,往上下四面亂卷亂衝,八方視野一片模糊。

晦暗的天空底下,大海翻湧出千頃浪濤。暴浪挾著懾人的氣勢來回卷掃,互逐互擊,有時深陷成淵,有時又衝上半空。有形的能量交相激撞消磨,旋起旋滅。
濤音高鳴時如戰嚎,低鳴處像歎息。

在這片有如世界末日的狂亂景象裏,惟有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,獨自站立在灘頭之上,迎受狂風暴雨,無懼地觀看浪濤。
男人身軀不高,但碩厚。胸脯與肩背突起的層層肌肉,光滑如被海潮長期衝刷的岩塊。雨水滴打他黝黑的皮膚,沿著每個異國的刺青紋身流瀉而下。
一根比男人還要高的巨型船槳,深深插在他身旁的濕濕沙土裏。男人右手緊握船槳支撐身體,繼續一動不動地面向海洋站立著。
——看似簡單不過的站立姿勢。然而在這種等級的颶風之下,隻靠一根木槳支撐,能夠如此自然地挺立,內裏其實已經展示著一種超人的力量。
透過滴水的發絲,男人雙瞳直視那吞吐激蕩的浪濤。
眼瞳裏有欲望。

——是一種要從浪濤的動態中,參悟出剛極力量與柔極變化的欲望。
這麼單純又執著的欲望,世上隻有一種人,才會擁有,才配擁有。


武道的狂熱者。

被這欲望支配著,男人渾然不覺撲打在身上的冰冷風雨,繼續的站著繼續凝視海洋。

颶風不息。

◇◇◇◇

次天的黎明。

風減弱了。雨疏落了。海平緩了。
海平線的雲霧間,露出紅色光華。

男人閉起眼睛。但他的神情卻像從悠長的夢中蘇醒。

他深吸了一口氣。拔起身旁的船槳。轉身背向海洋。

邁出了第一步。
沒回頭地踏上他的旅途。
血與鋼鐵的旅途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skvis 發表於 2018-6-13 01:25 PM

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-6-14 11:01 AM 編輯

卷一 風從虎·雲從龍 第一章 五裏亭武鬥

一雙圍滿了皺紋的蒼老眼睛,仰視著天空的顏色。
天色一片灰沉。大雨夾帶著十一月的寒氣滂沱而下。無法看見太陽已經移到哪個方位。
但莊老爺子知道,早已過了約定的午時。
莊老爺子繼續仰望天空,口中念念有詞。

「老天爺保佑,他們一定要來……」
他正坐在一座結實的大草棚亭子裏。亭子立於官道旁邊,道路兩旁皆是樹木茂密的山坡,惟有這座亭子前,空出了好大一片雜草叢生的平地。

跟莊老爺子一起等待著的,是密密麻麻聚集在這片空地上近兩百個漢子。他們或撐著油傘,或披著蓑笠,冒著寒雨默默站立。除了雨聲之外,空地上竟是靜得可怕。
二百人。兩百雙手,皆握著刀棍或是磨得銳利的農具;兩百張嘴巴,在寒冷中急促呼吸,冒出一股股白霧;兩百雙眼睛,透出危險而戒懼的神色。

二百人分成了兩半:一邊的漢子頭上皆包覆白色諸葛巾,另一邊的則在右上臂纏了藍染布條。雙方之間,被一種無形的東西,分隔出一道空隙。

——一種名叫「敵意」的東西。
戴諸葛巾那百人,是莊老爺子召集到來的。至於另一邊的指揮者,此刻也坐在亭子裏,莊老爺子的對面。
莊老爺子恨恨地瞧著比他小十來歲的死對頭麻八。
麻八的神情比莊老爺子輕鬆多了。他接過隨從遞來的竹筒,略呷了一口冷酒,然後瞧著莊老爺子微微一笑。

莊老爺子故作鎮定,抽了一口煙杆,心裏卻暗自在焦躁地咒罵麻八。
同樣坐在亭子裏的,是衙門來的周巡檢跟手下五個保甲壯丁。巡檢大人沒有多帶部下前來,那五名保甲也都隻帶棒子不佩腰刀。再多帶人來也沒用。這等規模的械鬥,不是他一個小小巡檢能夠壓製得了的。他和部下隻是靜靜坐在亭子一旁,心裏期望在最後關頭,其中一方會先屈服認輸。

此地乃是四川灌縣郊外,亭子已有百年曆史,名喚「五裏望亭」,顧名思義位處灌縣外五裏道上。
在這灌縣方圓幾十裏地裏,過去不知多少村鎮宗族的械鬥衝突,俱是相約在這「五裏望亭」前的空地上解決——不管是用嘴巴解決,還是用刀棒解決。縣民之間傳說,這片空地長不了樹,就是因為泥土幾十年來染了太多枉死者鮮血的詛咒。

從亭子眺望過去,灌縣郊外一片山巒起伏,盡是幽深叢林。灌縣自古就是綠林山匪猖獗之地。在首府成都有句老話:「整爛就整爛,整爛下灌縣!」意思就是如果在省城出事了、失敗了,大不了就去灌縣,在深山老林落草為寇!由此可知灌縣民風之強悍。
就像這位莊老爺子,今天是灌縣水頭鎮一位體面的佃主老爺,又是好幾家商號的大老板,年輕時還不是個土匪出身?幹了多年買賣,積存好一筆財富之後,他希望安頓下來,而官府多年來又無力征剿他,兩相意合下,莊老爺子受了招安,原來殺人不眨眼的匪盜搖身成了個面團團的富翁,至今也已經超過二十年了。
至於麻八也不是什麼好家夥,本來在縣城就是專門放高利貸的角頭老大,兼營走私買賣,與附近一帶的綠林「好漢」互通聲氣,「底子」跟莊老爺子也是一般的黑。
至於這場動上兩百人的架,這裏許多人都不知道最初是為了什麼打起來。本來不過是芝麻大的一點小事:一個樵夫挑點柴薪到縣城裏去叫賣,跟幾個腳夫爭執起來,給圍毆打斷了一條腿;樵夫找來村子裏的兄弟上縣裏報仇,對方也呼兄喚弟,兩邊一層又一層的往上找靠山助拳。好幾場小械鬥下來,打死了三個人,重傷的也有二十幾個。雙方又互相索要銀兩賠償,於是又引來更多流氓想分杯羹……原來隻是幾個莽漢結下的梁子,演變成縣內兩個頭面人物的對峙,今天約在此地來個了斷。

周巡檢看著亭子外那兩百人,心裏歎息。

——要是真的打起來,他們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回不了家……
麻八再也等得不耐煩,終於打破沉默,咧開那兩排發黃的牙齒。
「我看午時早就過啦。莊老爺子,還要外面的兄弟淋雨呀?這場架,你們要不要打?」
莊老爺子恨恨瞧著麻八,卻又不敢發作。
全因為此刻坐在麻八身旁,那個腰間帶著長刀的瘦漢。

這瘦漢隻穿一件羊皮夾棉背心,露出兩條肌肉堅實得像鋼鐵的長臂胳。左邊頭殼禿掉了一片,上面是一道淒慘的刀疤。腰間那柄刀子長得鞘尾都擱到了地上,雖未拔出,卻已經隱隱讓人看得心寒,一看就知道是殺過不少人的架生。

論人數,莊老爺召來的跟麻八相當。可就是因為麻八身邊多了這一個人,莊老爺子知道自己再多帶一百個漢子來也沒有用。

莊老爺子雖已沒有走江湖多年,道上的消息還是靈通,早就打聽到麻八用銀兩請來了什麼好手助拳。

此人姓陳,江湖上無人知其名諱,隻喚他作「鬼刀陳」,早年就在成都一帶犯下幾條殺人越貨的死罪,卻不止一次單身殺出官府的圍捕。聽說其中一次鬼刀陳正在召妓,官兵收到風聲到來圍剿,他赤條條一口刀子突圍,快刀連環殺傷了三十人,自己卻連須發也沒少一根。那次奇行之後,他又多了個「鬼刀三十」的外號。

在成都實在給追得太緊,鬼刀陳兩年前逃到了灌縣山區。他什麼都不用幹,單憑這「鬼刀」的威名,就引得一股山匪自動前來供奉。此後凡有保鏢押貨路過的,只要聽見「鬼刀陳」三個字,馬上就乖乖獻上路錢,他在灌縣連一次手也沒有出過。
——麻八這龜兒子,竟然結交到這般厲害的角色……
「怎麼啦?莊老爺子,你還在等誰?」麻八笑著再次催促。這次他花了大把銀子請鬼刀陳來,雖然有點心疼,但想象待會兒莊老爺子要在自己跟前屈服的喪家臉,又覺值得。
他身後的鬼刀陳也會意,伸出右手來,指頭在長刀的柄頭上輕輕彈動。
莊老爺子看見這舉動,感覺背脊生出涼意。
麻八得勢不饒人:「你要是不想打也就算了,我麻八也不強人所難……周大人,你看這事情怎麼解決?」

周巡檢早就想找機會調停,這時看清了形勢,急不及待開口:「以和為貴,那是最好不過啦。我看這麼辦吧:之前給打死的,每家人各賠三十兩銀子撫恤;傷的,看傷勢也都給些湯藥賠償;再在縣城的『太平樓』擺五十桌酒宴,大家喝一杯,和氣收場,兩位怎麼看?」

周巡檢雖不明說,但講話時都朝著莊老爺子,自然是示意銀兩酒宴都由投降的莊老爺子付了。

莊老爺子咬牙不語。賠這麼一點錢事小,可是這次認了栽,以後在灌縣人眼中,他就永遠被麻八踩在腳底下。雖然已經不是以前刀頭舐血的日子,可是莊老爺子許多田產生意,還得靠面子名聲支撐保護。莊老爺子是老江湖,深明一旦面子損了,從前欺負別人的,漸漸就要變成被欺負的那個。

站在亭外的人也都聽見裏面的談話。包著諸葛巾那些漢子,眼見頭兒沉默不語,心裏也都涼了半截。這場架看來更加打不下去。

「莊老爺子,你一直不肯說在等誰……」麻八繼續催逼。「還要賣關子嗎?還是……」他笑著指一指身後的鬼刀陳。「看見我請來了陳爺,你已經不好意思說出口呀?」

莊老爺子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。

——他們假如真的不下來,我可慘了……
莊老爺子終於開口:「說出來,怕你們坐不穩。」

「唔?」麻八裝作傾耳細聽,譏笑說:「老爺子,我坐穩了,你就說嘛!」
莊老爺子閉目深吸一口氣,然後伸手指向亭子外遠方的山脈。
「是山裏的。」
四個字說出來,在場兩百多人同時臉容肅穆。
就連鬼刀陳,也都收緊了視線。

他們都知道,「山裏的」是指誰。

亭外眾人同時回頭,眺望後方遠處,半隱在雨霧中的蒼翠山頭。

青城山。

麻八不再笑了。
「老爺子,你可別吹牛。」他一字一字慎重地說。「讓他們知道,有人借他們的名號胡謅,你加上我都擔待不起。」
「你道我老莊是不識分寸的家夥麼?五天之前,我就親自帶著拜帖上山請他們來了。」
麻八嘴巴在顫動,但再說不出話。
莊老爺子表面鎮靜,但其實他隱瞞了一些事實未說:那天他上山,既見不著人家的掌門頭兒,對方更沒有應允今天會下來。接見的人隻收了拜帖,聽了莊老爺子的請求,未有回複便打發了他下山。

——可是他們至少沒有開口拒絕我啊……我這也不算說謊……
莊老爺子到這兒就不再說話。他裝作鎮定地瞧著氣焰大減的麻八。莊老爺子心裏盤算:就算他們不下山來,只要麻八聽了這些話後就此求和,他也就能夠挽回面子。

——可是還要看鬼刀陳。

鬼刀陳在聽到「山裏的」三個字後,原來那睥睨一切的眼神已經消失了。代之是野獸般的警覺神情。

——糟糕了。這凶星給我的話撩撥起來了……
莊老爺子看著鬼刀陳凶狠的神情,心裏又在害怕:如果給他發現他們真的不下來,到時候就不是花銀兩可以解決……

亭子外那兩百人交頭接耳。有的人不時回望那遠山,看時臉上有一種崇敬的神情。

對於他們而言,「山裏的」那些人,不啻是神話般的存在。

麻八心裏著急。他回頭朝著鬼刀陳竊語:「陳爺,你看怎麼樣?我這次也不過想討個面子,陳爺你也隻是求財,犯不著……」
鬼刀陳咬著下唇,左手不知不覺緊握著腰間的刀鞘。他還是沒有任何示意。
麻八也就沒有作聲。莊老爺子本來就心虛,自然亦不再說話。周巡檢雖不敢確定莊老爺子說話是真是假,但一聽見「山裏的」,就知道這事情已經再沒有他調停的餘地……

亭子裏的形勢就這樣沉默地僵持著。大家又不知道該等到什麼時候,情形變得非常奇怪。

雨水不斷滴打在草棚頂上。
良久。
亭子外的人群裏,忽爾有人高叫:「啊!」

所有人朝那聲音的方向瞧過去。是其中一個戴諸葛巾的漢子。他伸出一根手指。眾人跟隨著那手指的方向眺望。
「真的……來了……」
莊老爺子跟麻八,同時好像屁股給火燒般跳起來,走到亭子前想看個清楚。
官道上遠方,兩點小小的黑影,冒著大雨往這邊漸漸接近。
莊老爺子興奮地抹去眼臉上的雨水。麻八則臉色蒼白地呆站著。
兩百多雙眼睛,瞧著那兩個身影越走越近。

終於到了空地前。來者兩人披著蓑衣徒步前來,頭上皆頂著烏漆大竹笠,看不見面目。

空地上那兩百人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從中央分開,隔出了一條寬闊的通路。
兩人經過之處,凡是拿著利刃的漢子,都不自覺把武器收在身後。
兩人走進「五裏望亭」,無言解下了竹笠和蓑衣,露出一身深青色的布袍,那式樣有點像道士的袍服,但腕臂處纏著布帶收束了衣袖。青袍左襟胸口處,有黑絲線繡著篆體的「青」字。腰間各斜掛著一件長形物事,以厚布囊包裹著,顯然是為了阻隔雨水。
莊老爺子感動得幾乎哭出來。

——真的……真的來了……



他吩咐隨從,接過兩人的竹笠與蓑衣,並搬來兩把竹椅子。
兩名青袍男子卻未坐下。他們拉扯腰間一根束繩,那包著長物的布囊解開來,露出兩柄一式一樣、形貌似頗古拙的長劍。銅鑄的劍鍔與劍鞘吞口皆擦得發亮。
鬼刀陳看見這兩柄劍,眼睛瞪得大大的,頭皮一陣發麻,頭殼那道刀疤有點刺痛的感覺。

那兩襲幹淨的青袍雖然顏色素淡,但在眾人眼中卻像發出神秘的光芒。

左邊那個青袍男子比較年長,二十七、八年紀,唇上的胡須蓄得甚整齊。他那雙銳目向四周掃視一輪,自然散發出一股令人不敢直視的氣勢。

「青城派,張鵬。」這男子說時,並不拱拳行禮,語氣一點不像在自我介紹,倒像在命令眾人牢記這名字。「遵奉家師之命,陪同師弟下山來,調解此事。」
莊老爺子得意地瞧瞧麻八,然後上前拱手行禮。「莊某該死,早知兩位劍俠遠來,也就該在山腳預備車馬——」

張鵬打斷他:「本派戒律,除藝成滿師下山者外,弟子出入皆不得騎乘車馬,惰懶筋骨。」

莊老爺子陪笑:「佩服!佩服!唉,這次的事情,原來不過是市井裏的小糾紛,竟勞貴派兩位劍俠的大駕,實在——」

再次給張鵬打斷:「我說過,我隻是陪著來的。」張鵬指一指身旁的師弟。「奉家師諭,此事概由我這位燕師弟作決。」他後退了一步。

眾人不免意外,仔細看張鵬身旁那個年輕得多的青城派弟子。

這姓燕的看來不過十六、七歲,連胡子也沒有長,修長的中等身材,一張五官細致的臉還帶點稚氣。兩道濃眉英氣地往上高揚,可是神情羞澀,加上膚色曬得黝黑,若非腰間真的帶著劍,怎看也是個農家少年的模樣。
少年幾乎就想向眾人拱手行禮,但想起張師兄沿途的囑咐,又把手垂下來。
——這些凡人,跟我們不是對等的。
張師兄如是說。

少年捏著拳頭,眼睛垂下來沒看任何人。那紅潤如孩子的嘴唇有點顫抖。
「……青城派,燕小六。」聲音小得隻有亭子裏的人聽得見。

莊老爺子皺眉。這麼一個神情尷尬的少年,還有這個土包的名字,跟劍俠的身份毫不匹配,根本就跟尋常一個農村子弟無異嘛。

可是看那張鵬的氣勢,還有青袍跟長劍,這兩人又決計假不了……

「這位燕少俠……」莊老爺子還是畢恭畢敬地向這個比自己年輕最少四十歲的小子拱手:「這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……」

「不……不必說了。」燕小六急忙回答。他回頭向張鵬請示。可張鵬沒有動一動眉毛。燕小六隻好又硬著頭皮說下去:「家師的意思是:既然是這位莊先生來求我們的,一切就依莊先生的意思去辦。」

就是這樣?

麻八聽得傻了眼。

莊老爺子強壓著心頭狂喜,微笑朝周巡檢說:「大人也聽見了吧?既然得到青城派掌門老人家的吩咐,那莊某就大膽拿個主意吧……大人,就按你剛才說的辦:死的賠個三十兩銀子,傷的也各自賠償……」

他再得意地瞧著麻八:「然後在『太平樓』擺五十桌和宴,如何?」

周巡檢猛力點頭:「麻八,我看就這樣吧。」
麻八早已經泄了氣,準備答應。
可是鬼刀陳卻把麻八推到一旁,往前踏了一步。
「要是不答應,怎麼樣?」鬼刀陳直視燕小六的眼睛。
亭子裏的空氣像一下子冷凝了。

燕小六迎受鬼刀陳那淩厲的眼神。他再次回頭瞧瞧師兄。張鵬還是沒有任何表示。
張鵬早就教過師弟怎麼應對這種場面,燕小六也都牢記在心。但這少年還是要深吸一口氣才能說出口。
「莊先生的主意,就是家師的主意。」

燕小六一口氣說完,然後挺直了胸口。腰間的劍柄也隨之提高了。

這意義明顯不過。
鬼刀陳這時看著張鵬。
「你剛才說,此事由你師弟一人作主?你隻是陪著來?」
張鵬當然明白鬼刀陳話裏的意思。他嘴角微笑,點頭。

——也就是說,今天這裏,隻有一柄青城的劍會拔出鞘。

鬼刀陳再次打量眼前這少年。他當然聽說過關於青城派的一切——任何行走四川江湖的人都不可能沒聽過。
「巴蜀無雙」。那是鬼刀陳出生以前就掛起來的牌匾。
可是他不信。武林上這些名門大派,名氣雖響亮,但不免都是靠前人累積的。
——大家都是天天拿兵刃。大家都是兩手兩腿的人。我這口刀,可是出生入死二十幾年練出來的。我就是不相信有多大的差距。

——更何況面前是這個還沒有斷奶的小子。

鬼刀陳摩挲著雙掌。
「所謂名門正派,都是聽的多,真正有多強,難得有機會見識一下。」

在場不少人也都有這樣的想法。大劍派的傳說聽得多了,可是有多少成是真的,倒沒有親眼見過。

——然而有膽量用身體去驗證的,今天這裏就隻有一個人。
鬼刀陳的挑戰意味已經非常明顯。可是燕小六似乎不像有迎敵的準備,反而在搔著頭發,好像不知道該怎麼回應。
他身後的張鵬,看見師弟如此,並沒有表露半點擔心,反倒是有些不耐煩的模樣。
莊老爺子、麻八和其他人早就遠遠退開到亭子旁邊。

鬼刀陳眼見燕小六似未準備對決。綠林出身的他,不打算再給對方機會。

「領教了。」

聲音很小,也說得很快,隻能僅僅聽見,也不帶一絲殺氣。

但右手已經握住刀柄。

同時鬼刀陳腦海裏,已經在設定這式拔刀快斬之後的三種變化可能——

但那柄長刀,隻出鞘一半就停止了。

——而一生以快刀自豪的鬼刀陳,第一次,也是最後一次,親身體驗何謂真正的「快」。
亭子內外那兩百餘雙平凡的眼睛,則更連那過程都看不見。
他們隻看見結果:

鬼刀陳的長刀隻離鞘一半,刃面就給一柄滿布水紋的鋼劍貫穿了,劍尖繼而刺進鬼刀陳穿著棉襖背心的胸口裏。長刀就是這樣給釘在鬼刀陳自己的身體上,無法再出鞘半分。

握著那柄長劍的(本來應該說是「刺出這一劍的」,可是眾人的眼睛根本看不見那刺劍的動作),自然就是那個像農村少年的燕小六。

很少人留意到:在燕小六的身後,張鵬的左掌不知何時搭在師弟的右肩頭。

鬼刀陳的臉真的白得像鬼。眼睛也像看見鬼一樣呆瞪。
在場就隻有這三個人知道,剛才發生的過程:

鬼刀陳右手搭在刀柄上。

燕小六的眼神,剎那間由羊變成狼。
鬼刀陳,長刀出鞘兩寸。
燕小六,腰間長劍已經完全出鞘。

長刀,出鞘一尺。
長劍,刺擊之勢已成。
青城派劍術,基本中的最基本,入門劍法「風火劍」第三勢,名喚「星追月」。

隻是最簡單的單手刺劍動作。但從踏地的左足,上至腿臀,到腰肢,到胸肩,到肘臂,到握劍的腕指——每一條該發動的肌肉都發動了。從下至上,從足趾到手指,每一重關節的活動,都把那積蓄的力量增幅並傳遞上去,最後完全貫注到劍尖上——此即為武門「氣勁貫發」①的秘竅。

『注①:關於「氣勁」原理,詳閱《大道陣劍堂講義·其之一》。』
而要做出這樣高度協調的動作,燕小六的腦袋想也不用想。

——一個六年來每天風雨無間練習最少五百次,總計已經做過超過一百萬次的動作,不需要再想。
燕小六目線所至,鼻尖、前足尖、劍尖,三尖相照。一條無形的直線,直指鬼刀陳咽喉。

這是「星追月」一式的首要目標。燕小六無數次朝空氣中幻想的對手刺擊,無數次與同門對劍練習,皆是如此瞄準,同樣已經變成不用思考的習慣。

攻敵所必救。這原是顛撲不破的對戰鐵則。

——如果,對手真的堪稱為「敵」的話。
所以,張鵬的手拍在燕小六的肩頭上。
因為這一拍,燕小六這未經思索的「星追月」劍勢角度下沉了。

原來應該已經從鬼刀陳後頸透出的青城佩劍,貫入了鬼刀陳那柄剛拔到胸部高度的長刀,穿過刃面,釘進鬼刀陳胸口的羊皮棉襖裏。

然後一切靜止下來,就是其餘所有人看見的結果。
鬼刀陳全身固然僵硬。可燕小六卻也呆在當場,額頭滲出點點冷汗。
這是十七歲的他,一生人第一次挾著真正的敵意,向一個活生生的人發劍。

——而且本來已經殺死了對方。

張鵬的手掌再在師弟肩頭上輕輕拍了兩下。
燕小六這才發覺自己在眾人面前失態,猛地收劍。

青城劍在刀刃那個孔洞裏抽出,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音。劍尖抽離時,也夾帶抽出幾絲棉絮。
被鬼刀陳鮮血染紅的棉絮,在半空中飄飛。
亭子內眾人瞧著那幾絲飛絮,看得呆住了。

長劍拔離後,鬼刀陳才敢吸氣。
劍尖透過棉襖,刺進了他胸膛兩分,並沒有傷及肺髒。
——要不是那柄長刀的阻隔,加上張鵬那一拍令劍勁稍為消解,鬼刀陳已經是鬼。

燕小六仔細檢視那刺穿過鋼刀的劍刃。確定劍身沒有受損後,他鬆了一口氣,還劍入鞘。
他心髒還在怦怦亂跳,眼神帶著不解地瞧向師兄。
張鵬知道師弟的疑問。

「這種等級的人,還沒有資格死在青城派的劍下。」
鬼刀陳的長刀,嗆啷墮地。



幾乎亦在同時,亭子外頭那兩百人,手上的兵器也都紛紛掉落在泥濘的地上。

有的人甚至跪了下來。

——這些凡人,跟我們不是對等的。

小六看見這景象,終於明白師兄說這話的意思。

胸口滲著血紅的鬼刀陳整個人爬到地上,頭臉不敢抬起來看兩個青城派劍士一眼。

他這一生再沒有握過刀子。沒有人知道他後來的下落。有傳言說是出了家,也有說被仇家斬了。他在灌縣山嶺那夥匪盜,也都散逃到別縣去了。
一切全因為一個十七歲少年的一劍。

——這就是青城派。
甚至連請兩位劍俠下山的莊老爺子也都驚得不敢說話——當一種力量太強太可怕時,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沾光的膽量。
張鵬和燕小六亦沒有再跟他們說話。沒有再說任何話的必要。

他們重新用布囊包好長劍,披上蓑衣,戴上竹笠,離開「五裏望亭」,朝著來時的上山路回去。

亭子內外兩百人目送這兩個在雨中漸漸消失的背影。

兩百雙眼睛,猶如仰望神祇般虔敬。
大道陣劍堂講義·其之一

武道中各種攻防動作的力量,被稱為「內勁」,又稱「氣勁」或「內力」。因為這些特有名詞,「內勁」常遭坊間傳說神化,被想象成為體力以外的一種特殊能量,能夠積存在修練者體內,更誇張的甚至形容「內勁」可發放體外遙距傷人,又或傳輸轉嫁他人身體……種種說法,其實皆屬訛誤不實。

其實武者一切身體操作,依靠的仍舊是肌肉筋骨產生之動能,與尋常人的作息活動並無根本差異。
分別在於質素。武者的動作所以能發揮超乎常人的速度與力量,實乃身體筋肉極高度協調的結果。比方最簡單一個出拳動作,力從地起,自足腿蹬地,往上到腰肢旋轉、肩臂伸展、手腕扭旋,以至最後拳指握緊貫力,力量從一個關節傳遞到下一個關節,假如協調完美,則無半點流失,兼且每一關節的力量更充分加乘上去,到最後貫注於拳頭,自然奇速奇猛,此種高度協調所產生的力量,即為「內勁」。相反常人揮拳不懂其理,即使一樣踏腿轉腰,但協調不良,肌肉的力量互相抵抗抵消,最後能傳達到拳頭的不足十之一二,僅是拙劣之力。

所以「內勁」仍是一種肌肉力。不懈鍛煉筋骨肌肉,乃是武者必修之課。仙風道骨或身體羸弱,卻是能發千斤之力的世外高人——這不過又是坊間的想象而已。
觀乎現代運動生理學,同樣講求肌肉協調產生最高表現,此與武道的「內勁」在本質上相同。但古代武道除了鍛煉身體操作,另方面又有各種秘法,增進腦部及神經的傳輸,把協調提升至更高境地,所產生之動作效率,今世之運動家難望項背。以前文燕小六所擊出的一招「星追月」為例,其反應時間與瞬發起動的速度,已經相當於今世奧運頂尖短跑選手的起步爆發。但燕小六不必任何預備,不用培養精神集中,在無預兆的突發情況下,舉手投足間已經做到(假若一擊不中,還能夠接連重複爆發)這又遠超運動選手的能耐。而燕小六亦不過青城派一個中階弟子而已。
「內勁」隻是武道的最基礎。至於其他更高等秘法,後文將再述及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skvis 發表於 2018-6-13 01:26 PM

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-6-14 11:01 AM 編輯

卷一 風從虎·雲從龍 第二章 青城劍派

走在返回青城山的坡道上,燕小六默默跟隨在師兄張鵬身後。

寒雨已經漸細。兩人繼續走著。
燕小六的肩背上,不斷在冒著白煙。張鵬看見了,微笑不語。他明白。
五年前,他跟隨大師兄找山匪試劍,事後也是如此血脈沸騰,久久不能自已。第一次下山與外人交手,然後發現自己擁有遠遠淩駕大部分世人的能力——這是一種無法壓抑的亢奮。

到了一棵大樹下,張鵬停下來。在樹底,他脫下竹笠,從腰間解下裝著清水的竹筒,交給燕小六。
燕小六心情還沒有放鬆,此時確實口幹舌燥。他接過師兄的竹筒,大大喝了好幾口。
張鵬觀察師弟的表情。那張純真的臉上,有興奮與緊張,卻也有疑惑。

「小六,你有話想問,是嗎?」張鵬拿回竹筒,也喝了一口水。

燕小六垂頭沉默看著地上的樹根。
「你盡管問。」張鵬又說。「我不會告訴師父。」

燕小六又考慮了好一會兒,這才鼓起勇氣:「師哥……有件事情,我不明白……那個姓莊的老頭,不是什麼好人啊。我們……」

「你是想問:我們為什麼要幫他?」

燕小六點頭。

「你看見那『五裏望亭』前的大票人嗎?他們幾乎就要開打了。這場架打起來,你猜會有多少人死傷?會結下多少梁子?以後又會再打多少場架?現在因為我們,這場架打不成了,許多人不用死傷了。這不就是好事了嗎?師父其實才不關心應該幫哪一邊,隻是上山來求我們的是姓莊那個罷了。」
張鵬拍拍師弟的肩頭,又說:「你那一劍,已經救了那兒許多人,還有他們各人的家眷。這就是行俠。只要看結果就行了。其他多餘的事情,不用再多想。」
燕小六點頭,然後隨著張鵬繼續上路。

可是途中他還是不斷思索著師兄的話。然後又想起那個鬼刀陳。
——我們這麼做,其實跟鬼刀陳有分別嗎?……

然而這樣複雜的世事,不是一個多年住在深山練劍、從來沒有涉足江湖的十七歲少年能夠想得通的。

所以直至到達了山門,燕小六還是沒有答案。
◇◇◇◇
青城山為道教發祥地,傳說上古時代軒轅帝已在此問道;東漢時道人張陵(即初代張天師)定居青城山,創五鬥米道,開道術丹法之根基。此後曆朝皆有高人入山修道傳教,增建廟觀寶地,千百年來香火不斷。

青城派拳劍初始亦是道門武術,為強身健體與抵抗匪賊之用;但後來發展越漸精專,而且走上了辛辣剛勁的純實戰路線,與修道養生不合,漸漸道士就不再習練,而由俗家弟子繼續研究傳承。到百餘年前,劍派與道觀正式分家,不再於前山「上清宮」內練劍授徒,另於青城後山立一座「玄門舍」為根據地,舍堂後並建有十數座房屋,作弟子、家眷及役工居住之用。
張鵬與燕小六沿著山道往西走,到了後山門牌坊,向看守的小道士施禮,徑自繼續登上山路。
山門後乃是一座山城小鎮,名喚味江鎮①。鎮民與青城劍俠多有來往,青城派多數衣食器物皆在此鎮采購,也常雇用鎮民作臨時役工。但今天張鵬不想引起鎮民注意,沒有穿過味江鎮上山,而是帶著燕小六走東面一條山林小路,往北爬上後山。
『注①:清代後易名為泰安鎮,至今仍存。』
兩人身手腳步猶如猿猴,在濕滑的山間道上飛快而上,不一會兒越過一個山坡,「玄門舍」那鋪著青色琉璃瓦頂、氣勢森然的殿宇建築,驀然出現眼前。
到得舍堂正門,兩人依師門禮儀,將腰間佩劍解下,雙手捧著劍鞘,這才進門。
沿途經過院子及前廊,有幾個師兄弟正在整修鍛煉的器械。看見兩個同門回來,他們皆興奮得上前探詢。但兩人知道禮節,不發一言,腳下不停,繼續捧劍步向正堂。
「歸元堂」。青城劍派最神聖之地。

這座廳堂正如整座「玄門舍」,建築簡樸無華,打掃得一塵不染。桌椅器具大多都是已用上數十年甚至逾百年之物,但打理保養極好,整座「歸元堂」自然散發出一股莊嚴。

張鵬兩人到了外面正門之時,早就有人稟報掌門師尊。此刻他已端坐在那巨大的「巴蜀無雙」牌匾底下正座交椅上,輕輕閉著雙眼。

青城派當今掌門何自聖。發髻與長須皆已半泛銀白,閉目的臉容恍如入定。要不是那高壯異常的身軀,還有如猛虎踞石的堂堂坐姿,倒真有幾分像在道觀修真的老道長。
坐在何自聖旁邊的,是其師弟宋貞。宋貞烏發黑須,臉泛光澤,看來像是三十五六年紀,其實今年已四十九歲,比何自聖小四年。他雖無何自聖般威嚴肅穆,但一臉精悍幹練,似比掌門師兄更像一派一門的領袖。宋貞為青城派當今師範總管,負責一手打理整派的運作實務。

張鵬與燕小六捧劍過頂,先半跪向師父及師叔行禮,然後步往廳堂左面。

張鵬打開靠牆一個大壁櫃。裏面是三列木架,橫陳著三十多柄式樣相近的長劍,各種造型的劍擋護手反射出光芒。

兩人把手上長劍布包解去,小心地把劍放上櫃內架子的兩個空位。張鵬把櫃門輕輕合上。
張鵬和燕小六皆未有資格佩帶青城派的寶劍,隻因這次奉師尊之命下山,才得以借用一時。
兩人又回到廳堂中央,垂首站立在師父跟前,準備報告這次下山的事情始末。

何自聖睜開眼來。
他一雙虎目,形神雖是懾人,但那瞳仁卻呈著淡灰色。
何自聖瞧著燕小六,不發一言,隻舉起右掌向他揮一揮,示意他先離去。

——那隻右手,缺去了中指。

燕小六本來早在心中準備,如何向師父描述這次挫敵的經過,現在不免感到失望。但他隻咬咬嘴唇,拱拳向師父、師叔、師兄行禮,自行退出「歸元堂」。
待燕小六離去後,何自聖才朝弟子張鵬開口。

「如何?」
「性情還是有點生嫩。」張鵬馬上拱手回答。「但功法招式都已經合格有餘。更好的是,第一次臨敵,出手沒有半點猶疑心怯。資質肯定在我之上。」

「這種驕縱的話,絕不能在後輩面前說。」旁邊的宋貞責備。

張鵬知道失言,馬上向師叔拱手:「弟子明白。這些話我沒有跟他說過。」
「對手是何人?」何自聖問。本門的勝負榮譽,一向是他最關心的。

「一名叫『鬼刀陳』的山匪,刀法在川中薄有名氣。」

「你剛才說他沒有猶疑心怯……」何自聖問:「那麼,這個『鬼刀陳』已經死了?」

「沒有……是弟子出了手,讓師弟劍路沉了,隻刺傷了他——」
然後張鵬右邊臉多了三道赤紅的指痕。

何自聖離座、反手揮掌、回座,身手之速,張鵬的眼睛無法完整捕捉,隻像看見影子飄過。

——就算捕捉得到,他也不敢躲。

「師弟試劍,你何以出手幹預?」何自聖眉間顯現慍怒的皺紋。
「燕師弟年紀尚小,我想——」



「青城派的劍不是用來雕花的。」何自聖那雙灰目猛瞪張鵬。「殺不了人,他就不要握劍。」
張鵬早就背滲冷汗,此時跪倒在地。

「弟子知錯。」

「這也不是壞事。」宋貞一面扶起他,一面打圓場。「留那人活口,讓他餘生都在傳揚我派的威名。」
師弟的話令何自聖臉容鬆下來。他點點頭,然後踱步到「歸元堂」右旁。
那面牆壁當中一大片漆成雪白,上面用釘子掛著四列共十九個各寫了名字的木牌,排列成一個小尖山的陣形。

在最頂的名牌隻有一個,牌上寫的自然就是「何自聖」三字。
第二排三個名牌,是包括宋貞在內的三個師叔輩名字。
最下共有十五個名牌,分作兩列排行。十五個不同名字裏,包括張鵬在內。
何自聖瞧著最底下那列名牌尾後餘下的空位。他笑了。

何自聖笑的時候,樣子比他剛才發怒時,還要懾人。

◇◇◇◇

張鵬帶著臉上三道紅指印,步出「歸元堂」。燕小六仍等候在外頭,看見師兄的臉,不禁感到害怕。
「師哥,是不是因為我——」
張鵬卻搖搖頭,微笑不語,伸臂搭著師弟的肩膀,一起離開。

透過因淋雨而半濕的衣袍,燕小六感受到師兄的臂彎,很溫暖。

◇◇◇◇

燕小六回到弟子宿舍,在自己的床位前匆忙地脫去那身青城派製服,換回平日練功的粗布衣裳,拿起練習用的鈍鐵劍和木劍,急急趕往「玄門舍」東旁的教習場。
他趕到時,午課早就完了。那露天教習場上三十多個同門,練完了最後一節的「亂對劍」②,已放下木劍各自休息。有的三五個聚在一起喝水談笑,有的在談論檢討剛才對打時用過的招式,也有幾個因為同門收手不及,被木劍砍刺受傷,正接受師兄弟塗擦藥酒治理。

『注②:「對劍」即兩人以至多人對戰練習,主要分為兩種形式:「式對劍」是按預定的招式次序演練套招,初則用木劍,進階用純鐵劍甚至真劍。雖然招式預先約定,但在全速全力對打時,仍有一定危險;另一種是「亂對劍」,也就是自由對搏。通常隻用半速半力攻擊,點到即止,並且使用木劍,以減少受傷機會。』
燕小六有點渾身不自在。自從十一歲拜入青城山門後,這是他第一次缺課。

他看著這些冒著微雨、仍聚在教習場不願散去的同門兄弟。這是每一天最美妙的時刻。每天早、午兩課各長兩個時辰的練習,激烈和辛苦的程度,讓人想起就緊張得倒胃,每次跑到教習場上課時雙腿都仿佛拖著腳鐐;可是下課之後大夥兒又會賴著不願走,總是要鬧好一陣子才回去洗澡吃飯。那是一起捱過每天艱辛練功後,同伴間那股親密感特別濃烈之故。
可是今天燕小六沒有跟大家一起磨礪。他滿不好意思,背著劍袋,搔著頭發靜靜走過去。
同門看見他加入,都登時靜了下來。他們以跟往昔不同的眼光,默默瞧著燕小六。
「你們……怎麼啦……」燕小六喃喃說著。其實他心裏清楚,大夥兒目光有異的原因。

因為他今天下過山。

教習場上的三十七個「研修弟子」③,包括燕小六在內,拜入青城派最長的有十二、三年,短的也有五、六年。每一個人心裏都隻有一個理想:
——把寫著自己名字的木牌,掛在「歸元堂」那面白壁上。
『注③:關於青城派弟子級別,詳見《大道陣劍堂講義·其之二》。』

而下山試劍,是完成這理想的必要條件。
三十七人裏,燕小六第一個做到了。
燕小六站在沒有說話的同門之間,不知如何是好。

首先打破沉默的,是當中身材最高壯、臉圓嘴寬的麥大傑。
「小六,看來你下山回來不太累嘛,還趕過來午課!敢情你在山下連身子也沒有暖到!來來來,我跟你來對劍!」麥大傑說著也就提起木劍。
麥大傑比燕小六年長四歲,其實比小六晚入門一年多,卻常常把小六當作弟弟看待。兩人同是農村子弟出身的「廉生」。
燕小六正想從劍袋中拔出木劍,卻給一把聲音阻止了。

「小六,忘記了師門的調令嗎?」
說話的是教授今天午課的五師兄宋德海。他是已經在「歸元堂」掛了木牌的「道傳弟子」,兼且又是師叔宋貞的兒子,身份比這裏三十七個「研修弟子」都高一大截。

「凡帶劍下山者,回山當日不得再練對劍。」宋德海繼續說。「那是怕下山者殺意未消,對劍恐會誤傷同門。」
燕小六惶恐收起劍袋。「我忘了。對不起。」
他對這位年僅三十的師兄極是敬重。宋德海在青城山出生長大,幼受庭訓,年方二十就成了「道傳弟子」,在「歸元堂」內受掌門親傳秘技十年,功法已甚精純。加之身材高大,儀表不凡,門派上下早就認定,他必然是將來青城派的領袖人選。
宋德海此刻瞧著燕小六,眼神甚是嚴厲。眾人看見,都感覺到宋師兄似是不大喜歡小六。

這也難怪的,燕小六此番下山試劍,看來很有機會以十七之齡就進身「道傳弟子」,比當年的宋德海更年輕,宋德海自然感到不快。

眾同門大多都是尋常人家出身,對於本就生於武門的宋師兄不免有點兒嫉妒,這時看見他待小六的態度,倒覺得小六為他們這些「廉生」爭了一口氣,之前的隔膜打破了,紛紛上前向小六問好。

「怎麼啦?這趟下山有什麼有趣事情?」「對手是什麼人?強不強?」「第一次拿真劍是什麼感覺?」眾人上前七嘴八舌地問他。
燕小六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,又再搔著頭發。「……是叫『鬼刀陳』的家夥……」
「『鬼刀陳』?我聽過啊!名頭不小呢!」「你幹掉他了嗎?」「用了哪幾招?多少招?」
燕小六來不及回答。宋德海看見如此熱鬧,更感不快,又再說:「你們別再鬧了!快去洗澡。」

眾師弟口裏答應「是!」,卻沒有一個移步離開,仍圍著小六在問。宋德海自討沒趣,徑自步離教習場。
麥大傑又高聲說:「過幾天,我們大夥兒可要喚小六作『十六師兄』了!」跟人爆出祝賀的笑聲。原來這些「研修弟子」之間並沒有嚴格排行,大家都隻是按入門前後互相喚對方「師哥」、「師弟」,又或隻是直呼名字。可是一旦進身「道傳弟子」,就在青城派裏有了正式排行,而且低一級的「研修弟子」也都得叫他「師兄」,不再管入門長幼了。

燕小六聽得臉漲紅著。這裏大半同門都比他早拜師,就算稍比他晚的,也因為年紀比他長得多,所有眾人都隻喚他「小六」。這句「師兄」,他聽得極不習慣。
眾人又鬧哄了一陣子。當中卻惟獨一人,沒有說過一句話,在聽見麥大傑這話之後,更收拾起練習的雙劍,冷著臉離開。

是侯英誌。他隻比燕小六大一歲,兩人同期入門,又在宿舍鄰床而睡,兩人感情一向最要好。但自從前天聽到燕小六要被派下山後,這兩天一直沉默寡言。
燕小六留意到了。看著侯英誌的背影,他沒有再笑。
大道陣劍堂講義·其之二
每一個強盛的武林門派,必然有一套弟子層級的晉升製度,從大量門生中逐步篩選精英,加以集中培養,如此方可保持該門派武功的傳承質素。

以青城派作例子,門下共分三個等級:

所有初入門者,稱作「山門弟子」,人數最多(青城派現有一百四十二名),身世與入門途徑亦較雜。有的是青城派人士的後人或親屬,靠血親關係入門的,稱為「嗣生」;有的是武將、官宦或豪族的子弟,靠家世並帶拜師禮金拜入山門,是為「禮生」;而占大多數者,則是從附近鄉鎮自行來投拜的尋常農家子弟,由掌門親自挑選其中筋骨壯健者,稱為「廉生」。間或有某年度收生太少,掌門或元老也會親身下山,尋找具資質的鄉間少年招入青城山,也是「廉生」的一種。
一旦入了山門,過去家世背景全不再過問,一律在山中接受基礎鍛煉兩年。單是這最初兩年修練,抵受不住而辭退或逃學下山者,往往已過半數;即便能夠挺過這兩年,肄業的「山門弟子」亦大多被打發返回本籍。這一等級的出山者,不算作是青城派正式弟子,絕不許向外使用青城派名號,當然更不可設館授徒。但即使所學僅兩年,憑其造詣大多已足應考武舉,或是擔當鏢師、護院等營生,出路已然甚佳。

隻有甚少數被認定具有「先天真力」資質,而本人又有誌鑽研武道的「山門弟子」,才會獲晉升為「研修弟子」,進入東首教習場研練真正的青城劍術。到了這個級別,才算是青城派的正式弟子。

「研修弟子」此一級別再無年限(有的終老於青城山也隻能停留在此階段),端視乎其人資質努力,鍛煉若幹年後如得掌門觀察或考核認許,再被送下山「試劍」(「試劍」對象通常為綠林匪盜或邪派妖人),通過後就可升上最高級別的「道傳弟子」,得以在「歸元堂」掛上名牌,從此移入堂內由掌門親授,具有修習青城派所有高級奧秘的資格(因此又俗稱「入室弟子」)。這是青城山上每一個握劍者的夢想。

其他名門大派,收錄和篩選弟子的製度也都大同小異。要一代代把頂尖武道傳承下去,必定不斷從大量有誌者裏揀選精英加以培養;武者欲練出實戰功夫,也必要跟眾多不同資質、體格、習性的同門日夕互相砥礪較量。隻有三幾名師徒的秘密高超門派——這種東西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,就算存在,實際武功水平也「高超」不到哪兒去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skvis 發表於 2018-6-13 01:27 PM

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-6-14 11:02 AM 編輯

卷一 風從虎·雲從龍 第三章 道傳弟子

次天清晨,燕小六起床後正預備上早課時,師兄張鵬到來呼召他。
看見張鵬穿著跟昨天一樣的青城劍士袍,而且還佩了長劍,燕小六知道是為了什麼事情。
張鵬帶引他到後山的清泉沐浴,讓冷冽的泉水洗淨身體與清醒心靈。燕小六換上師兄早預備好的劍士袍,回到「玄門舍」,先到後堂的靈祠向青城派曆代祖師焚香敬拜,然後始進入「歸元堂」。

「巴蜀無雙」那四個蒼勁大字之下,當今掌門何自聖;三位長老師叔宋貞、陳洪力、呂一慰;張鵬以外的十四名「道傳弟子」,早已分座次在堂內安靜等候,各人同樣身穿正式的劍袍,並腰佩青城派寶劍,整座「歸元堂」內有一股壓得人呼吸沉重的嚴肅氣氛。

何自聖按本派傳統作道人打扮,身穿繡滾金線的純白棉掌門道袍,頭髻上插著仙鶴玉簪,背項斜懸長劍,手持塵拂,加上一雙灰色的眼瞳,仿佛不屬凡間。

但就是這麼一個「仙人」,於二十三歲之年孤劍剿滅「川西群鬼」三十一個妖人,殺得劍斷骨折(右手中指就是那一戰中失去的),堆起來的死屍血流十丈以外。

青城派公認的近百年第一劍術天才。青城山方圓百裏不論官民或黑白二道眼中,有如惡鬼與神祇的混合體。山門內二百餘弟子矢誌仿效卻又遙不可及的宗師。
燕小六撥開袍子的下擺,跪在「歸元堂」正中央。

分坐兩旁的十四位師兄同時站起來。張鵬也加入其中。
師範總管宋貞拿起一個木盤子,遞到何自聖跟前。
何自聖把塵拂交給坐在另一邊的師弟呂一慰,然後從木盤中拿起一個小木牌和一根毛筆,提筆在盤中的墨硯蘸了蘸,起立走到燕小六跟前。

燕小六看見那個空白的木牌,心頭異常激動。
「你入青城山門多久了?」何自聖問。
「過了春節就滿七年了。」燕小六緊張地回答。
「唔……很好。我還記得,三年前你第一次參加『冬校』①,兩勝一負;今年『夏校』,三場全勝,是吧?」

『注①:青城派每年舉行兩次「大校」,抽選弟子互相較量比劍,以觀察其功法進度。分別於冬夏二季進行。』

「是的。」

何自聖雖為燕小六的授業師父,但除了十一歲時拜師首天,由何自聖親自「開劍」,象征式教授了入門一招之外,六年多來一直隻由各師兄代授。燕小六想不到,原來多年來師父一直這般留意自己的進境,心裏大感欣慰。
「你出身農家,本名太過低俗,將來代表本門出外行事或行走江湖,不宜再用。如今我賜你一名,單一個『橫』字。」
何自聖說著,就提筆在木牌上寫上「燕橫」兩個字,筆劃力勁雄渾。

他把毛筆往後隨手一拋。旁邊的大弟子俞思豪準確地接著。
何自聖徑往「歸元堂」右側牆壁,把那木牌掛在最下一排末尾的釘子上。

燕小六——從今起叫燕橫——緊張得呼吸停頓。他不敢抬頭看過去。
何自聖回到他跟前。

「弟子燕橫聽命:今日本座收納爾為青城劍派當代第十六名『道傳弟子』,從此得許修練本派武道之堂奧。爾當日夕勤學精進,光耀青城門楣。」
燕橫的身體,就如昨天擊敗鬼刀陳之後那樣沸騰燃燒。他兩眼泛淚,但怕被師父看見責備,把頭伏得更低。

「弟子知道,到死都不會忘記!」他讀書不多,不懂說「謹遵師命」之類的話,但其語氣更顯誠摯。

那隻隻有四根指頭的右手,輕輕撫摸燕橫的頭發。

就如父親撫摸著孩子一樣。

燕橫吃驚地抬頭。

他第一次看見,師父何自聖那張威嚴如猛虎的臉,笑得如此燦爛溫煦。
◇◇◇◇

離開「歸元堂」,燕橫沒再如常到教習場上早課,而是按師父的指示,爬上山門西側的山坡空地。

二十八個拿著木劍的年輕人,早就站在空地上等待。他們是上個月青城派新收錄的一批「山門弟子」,編號「坤三班」。
「這半年,他們的劍,由你來教。」何自聖如是說。

二十多人本來各自散開,把木劍舞來舞去暖著身子,此刻見代教師兄到來,馬上聚集在一塊兒,齊聲呼喊:「燕師兄早!」
從來沒有教過人的燕橫,心裏比起平日上課練武還要緊張。他緊繃著臉,盡量不讓師弟們知道自己的情緒。
「早。咱們開始吧。」燕橫數算一下人數,確定都到齊了。他從劍袋拔出木劍。「你們都在學『風火劍』吧?學了多少?」
其中一個師弟回答:「學了三勢。」
燕橫點點頭。他掃視一下這群師弟。當中半數看來比他年長。也有幾個還沒開始發育的少年,跟他初入門時年紀差不多。
燕橫握劍的手在冒汗。

——可不要辱沒了這聲「師兄」啊……

他努力回想最初學劍時的情形,當時的三師兄趙康平是怎樣教的。

有幾個師弟看見他有點兒不知所措的表情,悄悄在交頭接耳。

燕橫想起來了。他褪下上身衣袍,垂在腰帶以下,裸露出上半身子。身材有點偏瘦,但麥色的肌肉結實得像鋼條。雙肩和兩條臂膀壯碩得出乎比例。右臂格外比左臂粗了一圈。典型的劍士身形。
「我先來演一次。你們要仔細看,我身上的筋骨是怎麼動的。」燕橫說著,左手就倒提木劍,凝神聚意。

「風火劍」第一勢「起手式」不算是個招式,不過是行禮;劍交右手後,第二勢「半遮攔」才算是第一招,劍自下而上劃個半圈,是最基本的撩撥防守,順勢退步拉弓。

然後,燕橫回想昨天。在山下「五裏望亭」。
本來應該用慢速演練,讓師弟們都看得清楚。可是他不由自主就貫了內勁。
第三勢「星追月」,瞬間爆發而出。強烈的破風之音。

平刺的木劍靜止時,劍身仍在顫動。
眾師弟看得目瞪口呆。沒有人再交談了。

連燕橫自己也感到意外。這「星追月」,竟然比昨天首次真劍對敵時,速度和力勁還要更透徹。不過是一天之隔,他從未體驗過,同一招式能夠在這麼短時間有這麼明顯的進步。

——燕橫不知道,這就是實戰對武者產生的功效。不是哪條筋肌突然變強了,也不是哪部分的動作姿勢改善了。

——是心改變了。
燕橫收回木劍。他看看眾師弟。他們的神情都因為這一劍變得嚴肅。燕橫對於授教開始有了自信。
他從新又把「半遮攔」和「星追月」兩式,用慢速、半速和大半速再演練了好幾次。

「都看清了嗎?看清了就開始練。」燕橫一邊穿回衣袍一邊說。「要好好練啊。打後這一個月,你們就隻練這兩勢。別的什麼都不要想,就是擋架、刺劍、擋架、刺劍。一個月練不好的人,就再練一個月。一天不練好這兩勢,就一天不用想練『風火劍』往後的招式。明白了嗎?」

「是!師兄!」眾人這次的喊聲,比最初洪亮得多了。

他們分開排列站好,開始練習這入門的基本招式。燕橫在他們間視察,逐一修正每個人的動作和發力。其中有幾個學得特別快,不一會兒那架劍和刺劍已經有板有眼了。
可是燕橫知道,現在要判斷他們有沒有學劍的資質還早得很。真正劍士必備的「先天真力」②乃是與生俱來的,而且非經過長時間磨練不會顯現出來。這是為何「山門弟子」的課程要有兩年那麼長。也許這二十八人裏面連一個也沒有。假如有一、兩個,已經是青城派的幸運了。

『注②:關於「先天真力」的解釋,詳見《大道陣劍堂講義·其之三》。』

燕橫再監察了一輪,看見所有人都練得有些像樣了,他才讓他們自行繼續,自己則走到空地旁的樹木底下,無意識般揮舞木劍,心裏在揣摩剛才那記「星追月」何以大有進境。

「小六,你好威風啊。當了師兄果然是不同了。」一把清亮的聲音在樹後傳來。

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自樹幹後步出,穿著一襲繡花衣裳,外面再披上毛裘,儼然如大戶人家的閨女。樣子出落得十分清秀,臉蛋卻稍嫌尖瘦,似是帶著病一般,襯托得雙眼更大更亮,讓人憐愛。因為山上寒氣的關係,兩邊臉頰紅通通的,令本來太蒼白的面容增添了一些血色。

燕橫看見少女很是歡喜,急忙收起木劍,朝少女傻傻地笑。忽然他又想起什麼,「哎呀」一聲輕叫,拍了自己頭頂一下。

——糟糕,昨天忘了去找她……



「你這劍呆子,教師弟們教得出神了,連我來了都看不見。」少女生氣地說。
「小梨,今天這麼冷,你一大清早出來幹嘛?」燕橫瞧著她紅透的臉,有點擔心。「要是病發了,師叔又要罵我了。」
這少女就是總管師叔宋貞的幼女、五師兄宋德海的妹妹宋梨,年方十六,比燕橫隻小一歲。

「不就是要來恭賀你這位燕師哥嘛。」宋梨故意把臉別過去。「當了師兄就不認得人啦,昨天從山下回來,也不過來跟我報個平安。要不是小英來告訴我,我還以為你在山下給人家的刀劍刺了個窟窿呢。」
「小英」就是侯英誌。三人年紀相若,又一起長大,在山上是感情最好的玩伴。
燕橫口舌笨拙地辯解:「我昨天回來時已經晚了……又缺了午課,不好再跑出去找你。而且師兄弟們一整晚都拉著我問這問那的,我走不開……」
「你要是心裏有我的話,晚上不會偷偷走過來跟我見個面?」

燕橫聽見宋梨這句話,紅著臉垂頭。昨天他的確滿腦子都在想著在「五裏望亭」試劍,還有將要在「歸元堂」登名這些事情,壓根兒沒有想起她。
看見燕橫這個尷尬的模樣,宋梨心裏又惱又笑。

「你就不會扯個謊讓我息怒嗎?唉,你這劍呆子。跟掌門師伯一個模樣。別人不知道,還以為你是他親兒子呢。」

在青城山上,有膽這樣說何自聖的,恐怕也就隻有宋梨一人。燕橫聽見,更不知要怎麼回應。
宋梨覺得也逗弄得差不多了,便說:「好啦。下次我們去鎮子裏,我才想想要罰你買件什麼玩意兒賠償給我吧。你現在先告訴我,昨天下山,遇上了什麼有趣的事兒?」

看見宋梨的笑容,燕橫這才鬆了口氣。可是他瞧瞧身後,一幹師弟還在練著劍。
「現在不行。等這課完了,我再來找你吧。」

「不要。你現在就說嘛!由他們自己練不就行了?你再用心教,他們也不會一、兩天就變成絕世高手的。」

燕橫面有難色。這畢竟是他剛登名為「道傳弟子」後第一課代教,如果這就怠惰了,恐怕師父知道要怪罪。
「小梨,別鬧了……反正我下山也沒什麼趣事……都是江湖爭鬥的事情,你一向沒有興趣……」
青城武功從來不傳女子,宋梨雖是師範總管的女兒也不例外。她生於武門,但從不覺得練武是什麼有意思的事情,周圍身邊一個個追求武道的男子也都很沒趣。惟有燕小六和侯英誌兩個年紀相近的小子,從小跟她投緣,課餘常帶著她在山上和山腳味江鎮裏遊樂,是她僅有的玩伴。

「小六,你就跟我說說嘛。我悶得發慌了……」宋梨央著要他說。
宋梨母親早喪,父兄也都是嚴肅的忙人。整個青城派「玄門舍」前後的人,整天都是談論她最不喜歡的武學,平日除了一班役工傭人,幾乎連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,生活很是孤單無聊。有的時候她甚至感覺,自己在青城派有如一個沒有人看見的隱形人。
唯一能看見她的,就隻有小六和小英這對朋友。

「他已經不叫『小六』了。」從樹林深處有一個人說著走出來。「今天開始,他名叫燕橫。」

說話的是背著劍袋的侯英誌。他的臉跟昨天在教習場上一般的冷漠。燕橫想起,侯英誌已經好幾天沒有跟自己說話了。這是兩人入門多年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。

侯英誌的相貌跟燕橫一般英挺,但比起沉實羞澀的燕橫,侯英誌多了一股少年不服輸的銳氣,神情身姿都有一種跳脫。

「小英,你怎麼也來了?」宋梨笑著說。「你糟糕啦!現在是早課,你不練劍走出來,我去告訴哥哥,看他怎麼罰你?」
「還能怎麼罰?」侯英誌微笑。「還不是叫我挑幾天水?我才不怕呢。」

看見好友露出笑容,燕橫鬆了一口氣,心中一陣溫暖。

「我是來恭賀你的。」侯英誌走到燕橫跟前,搭著他的肩說。
「小六,是真的嗎?」宋梨也跑近過來。「掌門師伯給你改了名字啦?」
「嗯……」燕橫點點頭。

「燕橫……不好聽。」宋梨扁起嘴巴。「我還是喜歡叫你小六。」
「小梨,我有事情要跟他說。」侯英誌說。「你先去那邊。一會兒我們再來找你。」
「什麼嘛,我聽不得嗎?」

「我叫你去就去吧。」侯英誌一臉不耐煩。
宋梨鼓著臉,但也再無抗議,徑自走向山坡那頭。她是宋貞師叔的掌珠,青城山上下的人都對她客客氣氣。但侯英誌從不買她的帳,把她作平輩朋友看待,有爭執時也是半步不讓。這反倒令宋梨感到一種同伴間的親切。
——當然,有的時候他受了侯英誌的氣,不免就拿聽話的小六來發泄……

燕橫很怕看見宋梨生氣的樣子,一直看著她走開。

宋梨自小體弱多病,故此燕橫對她總是像妹妹般遷就憐惜;可是他見到,宋梨反而對性情倔強的侯英誌比較聽話。一想到這個,燕橫就覺得有點納悶。
——也許就像她說,我是個悶透的劍呆子……

待宋梨走得遠了,侯英誌和燕橫並肩坐在石頭上,遠遠瞧著一眾還在練著入門劍招的師弟。
良久,燕橫鼓起勇氣問侯英誌。

「英誌……你心裏……不高興?」
侯英誌卻沒有回答他,反而問:「你這些年來,一次也沒有回過家。不想他們嗎?」
燕橫默然。
他出生在山下南面十幾裏外陰水村的貧家。當年何自聖入村來招生,父母就讓燕小六給帶上青城山,不是為了給他什麼出人頭地的機會,隻不過是家裏太艱苦,已經再養不了這麼多口人,才把他這麼子送給別人。當時他們還收了何自聖五兩銀子的安撫金。
——簡直就是賣兒子。
「他們既然不要我,我為什麼要想他們?」燕橫說得淡然。那少年的哀傷早就被歲月衝淡了。「自從被選作『研修弟子』之後,我就已經認定,青城山才是我的家。你們才是我的家人。」

「你有沒有想過……」侯英誌說:「假如我們當年升不上『研修弟子』,給打發下山,你會怎麼樣?」
燕橫想了一會兒。「那個時候我才十三歲……什麼都幹不了……大概,還是回老家吧。兩年鍛煉,總算也得了一身氣力,幹點粗活還可以的。」他回想起來,自己要不是有學武的天分,命運已經完全不一樣。
「你還好,有家可歸。我可不一樣。」侯英誌說時看著天空。
燕橫當然知道侯英誌的身世:他不像燕橫是農家出身,老爹侯玉田是上代青城弟子,但是在「研修弟子」一級熬了十幾年也無法晉升真正的青城劍士,後來失意離開,下山娶妻生子,找了個鏢師的差事。

侯玉田因為長年在外工作,妻子難耐寂寞勾了漢子,拋夫棄子出走,此後不知所蹤;侯玉田因這事大受刺激,終日借酒消愁,把身子弄壞了,最後連鏢師的工作也丟了,不久就病死,遺下才十二歲的侯英誌。侯玉田的舊友知道他跟青城派有關係,派人上山請托,把這遺孤送入了青城山門。

「我從一開始就沒有退路。」侯英誌沉重的說,臉上沒有往昔開朗的朝氣。「我隻能夠一直變強。不然就什麼也沒有。」
「我爹是個廢物。我感謝他讓我有機會上青城山。但是我不要像他。」侯英誌站起來,從劍袋拔出鐵劍揮舞了一輪,然後劍尖指天。「或許我是有點兒一廂情願,可是我相信,上天給我這樣一個爹,是要迫使我成為強者。成為人上之人的高超劍士。」

燕橫跟他一起長大,當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他這番鴻鵠之誌。但今次別有一種感覺。
侯英誌收起劍又說:「坦白跟你說,看見你早我一步入『歸元堂』,我真的很不高興。」

燕橫聽見好友如此坦誠,卻不知該如何回答。「小英……」

侯英誌止住了燕橫。他拋開劍袋,左手捏個劍指,右手鐵劍運轉起來,開始使出青城派一路中級劍法「水雲劍」。
侯英誌手上劍光流動,圓轉不止。這路「水雲劍」全走弧線,劍勁長時間隱忍不發,都是蓄勁與防禦的招式,最難處在於防守時無刻不在伺機反擊,任何一瞬間都要作突然爆發的準備,但又要極力保持如水輕柔,不讓對手預先感受到變招前發出的殺氣,外弛內張。尤其年輕人性子比較剛烈衝動,要練好這套劍法更加困難。

但侯英誌使這「水雲劍」已頗具火候。燕橫當然也懂這路劍法(「水雲劍」乃「研修弟子」早期必修的一門武功,用意是收斂年輕弟子的心性),但他自問使得不如侯英誌這般圓轉無礙。

畢竟天天都在練劍,燕橫見侯英誌這路劍法使得比自己好,感覺心頭一陣熱起來,六年劍士訓練培養出的那股爭勝心馬上燃點。他握起木劍,想跟侯英誌對劍。
怎料侯英誌就在這一瞬間,全身從柔轉剛,掌中劍光爆發!

——正是「星追月」。

如在常人眼中,侯英誌的手臂就像裝了機簧弩弦,將那鐵劍彈射出來。沒有開鋒的圓頭劍尖,猛地刺入一棵大樹五寸之深,劍勁湧處,木屑紛飛。
燕橫從旁看侯英誌這式「星追月」,不免暗地把它跟自己的同一式比較。燕橫自信,同樣的一招,自己刺得比侯英誌更快更剛勁,鐵劍必定更深入一寸以上,震出的木屑也會因為劍勁貫徹而更少。但從另一個角度看,侯英誌由「水雲劍」變招而出,所透露的動作先兆又比燕橫同一式稍少,令對手更難防備。一個偏向迅猛,一個專注技巧——雖是青城同門,兩人的劍法風格卻有這細小差異。
假如認真對決,兩人劍技實在伯仲之間,勝負的分野隻取決於他們當時的身心狀態。至於往後的進境與成就,也要視乎誰能把自身的長處發展得更頂尖。

侯英誌從大樹拔出鐵劍,仰天呼了一口氣,好像把多天的不快都吐了出來。

「我說我不高興。但並不是惱恨你。」侯英誌說。「這次輸給你,我會把它當成上天給我另一次挫折,逼我變得更強。我不會輸給你太久的。最多一年,我的名字也會掛在『歸元堂』裏。」
他握住燕橫的手又說:「將來我跟你這對好朋友,也許能並肩成為支撐青城派的棟梁——你說這不是很美妙的事情嗎?」

燕橫很是佩服好友的誌向,感動地拍拍侯英誌的手。

「我可沒有你想的這麼多……」燕橫說著,瞧瞧正站在山坡邊緣的宋梨。那嬌小的身影,散發著少女的青春氣息。

他又看看空地上,那些正跟著他指示努力練劍的師弟們。
然後又想到,早前師父何自聖像父親般撫摸他頭發的情景。

——一切都是那麼美好……
「我隻想……」燕橫說:「以後也能夠留在青城山,那就足夠了。」
侯英誌瞧著他,微微歎息搖頭。

這時,宋梨在山坡那邊向兩人呼喊:「你們快過來看看!」

正在練劍那幹師弟聽見也都好奇。但未得燕師兄指示,他們不敢停下練習。

燕橫和侯英誌走過去,隨著宋梨的視線瞧向山坡下。
隻見從山門處,有一群腳夫推著五輛木頭車沿著山路上來,朝往「玄門舍」那頭一直過去。前面還有幾個男人領著。那些木頭車全都載滿了貨物。
「他們是誰?」宋梨問。「車子載的是什麼?」

「你問問燕橫就知道了。」侯英誌微笑說。

「我?」燕橫愕然。「我不知道啊。」

「不就是請你這位青城劍俠下山的那莊老頭送來的?」侯英誌說。「是謝禮呀。」
燕橫恍然。
「呵呵,我們這位燕師兄真威風!」宋梨說笑。「一柄劍,就替我們青城派撈了這麼一大筆!」
燕橫卻沒有笑。他想起昨天向師兄張鵬提出過的疑問。
「小英,你覺得……這樣好嗎?」燕橫瞧著那些木頭車問。「我們這樣子為人出頭,用武力懾服人家……然後還收謝禮。我們跟那些坐地分肥的江湖幫派,還有什麼分別?」

侯英誌先是一陣愕然,接著失笑:「有什麼問題?我們比山下那些人高強,受人家敬畏供奉,不是理所當然嗎?」
「可是……」

「你想想:我們劍士也得吃飯。」侯英誌說。「假如天天還要耕田幹活,哪來這許多時間專心修行?哪裏還研練得出這等精深的武功?」
燕橫在青城派多年,多少也知道本派一些收入來源:首先是青城前山上的道觀宮殿,平日善信供奉的香油錢,都會撥一份進貢給「玄門舍」;青城派在山下又擁有少許田產,生產門派眾人吃用的作物;此外就是入門「禮生」帶來的拜師禮金,還有已當官或有家世的舊弟子每逢節慶送來的賀禮。
燕橫又想到:青城弟子練功雖然刻苦,但課外各種起居,炊事洗衣等都有役工去幹;一天吃四頓飯,而且魚肉蔬果都不缺,以充分補充苦練的消耗,養出一條條精壯身軀;每年都有四季新衣替換……這樣的生活,雖不至如貴族富戶般豪奢,但也已遠遠勝過一般平民百姓。燕橫自己就是上了青城山後才第一次吃到魚,第一次有幹淨衣裳每天替換。



這些在農村裏隻有做夢才有。
「你不要多想了。」侯英誌又說。「你知道師父為什麼賜給你一個『橫』字作名字嗎?就是因為你的性格太柔了,太過顧慮旁人。我們是名門大派的武者,就該有橫眉冷對凡人的氣概。欠了這傲氣,很難追求武功的頂峰。」
——凡人……連小英都是這樣說……
燕橫聽侯英誌這番說明,這才了解師尊給自己賜名的深意。他點點頭,心裏決定不要再想剛才的疑問。

「我說過了嘛……」宋梨抗議說:「我還是喜歡叫他小六。」
燕橫這才展露笑容。
「好的。以後沒有別人在,你們倆就繼續叫我小六。我喜歡你們這樣叫我。」

三個少年好友,相視而笑,就像分享著沒有別人知道的天大秘密。
因此他們也沒有看見:在山坡下面,那些木頭車之間,還有一個不屬於這隊伍的人,手裏拿著一封信,往「玄門舍」那邊奔跑著。

他是今天負責看守山門的小道士。手上那封信,是灌縣某家客棧的店小二,專誠乘坐雇用的馬車送交過來。

信的封皮上,有一個太極陰陽符號的朱砂印章。
燕橫他們三人,還有整個青城派的命運,都將因為這封信而改變。
大道陣劍堂講義·其之三

武道上有所謂「先天真力」,是成為真正武者的基本資質。它並非什麼神秘力量,說穿了就是近代一般人口中的「運動神經」在科學上也就是指人體的神經元傳導速度。

人體的神經元,在胚胎以至初生時已大致完全生成及發展,直至未成年之前雖然仍能作一定程度的鍛煉,但要達到武道所要求的高速度,主要還是先天決定。達標者在武道上就稱為具有「先天真力」。雖沒有正式的統計,但以青城派收徒的情況看,能夠達標而由「山門弟子」升為「研修弟子」的人,百中難有一、二。

個人的神經傳導速度,尤其是感官神經元及運動神經元,在武道上的影響是全方位的:對敵時的觀察及回應速度、攻防動作的肌肉協調、對複雜狀況的判斷及選擇正確反應、動態視力及時機估計……等等,神經速度無一不是關鍵。武術形式和功法的鍛煉,能夠把身體質素發揮至頂點,但無法填補先天的不足。
古人沒有什麼測量儀器,確定一個弟子是否擁有「先天真力」,當然隻靠主觀判斷,而判斷者本身當然也必須是「先天真力」的合格者。「先天真力」在一般正常的起居活動裏看不出來,必然是經過一段時日的武道訓練才能顯然出其有無。這是何以武林門派大多都要設「山門弟子」這樣的基礎課程,以作甄選之用。
既是天生,當然也有遺傳的可能。故而武林高手的後代,往往比較大機會產生出好手。
武林門派固然是靠日夕苦練和研究,以建立超凡的實力和地位,但他們同時也是上天挑選的群體,儼然是「握劍的貴族」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br><br><br><br><br><div></div>

skvis 發表於 2018-6-13 01:28 PM

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-6-14 11:02 AM 編輯

卷一 風從虎·雲從龍 第四章 武當眾

宋貞讀出信的最後一句之後,停頓了好一陣子,才把末尾的署名也讀出來:

「武當派副掌門 葉辰淵 謹呈」
讀完之後,整個「歸元堂」靜了下來。
何自聖因有眼疾無法讀信,這才要靠宋貞代讀。他聽著一字一句時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之後也未說一句。
宋貞、陳洪力、呂一慰三個師叔輩長老,互相看了一眼。

「關於武當派近年的事情,你們知道多少?」首先說話的是陳洪力。四師兄弟裏他身材最魁壯,其青城派拳掌練得比劍法更好,故而發話時聲音格外響亮。
青城與武當雖同列當今武林九大名門正派,兼且同樣發祥於道教,但一在四川,一在湖廣,兩派少有往來。
比起源遠流長的青城派,武當派曆史較短,於前朝末年由張三豐真人創立,至今未滿二百年。但自永樂年間,成祖皇帝朱棣尊奉真武神,下旨大修武當殿宇後,武當派名聲隨之高漲,尤其在中原地帶,遠比偏處四川的青城派響亮。

到了二十餘年前,前任武當掌門鐵青子,親身率領門下精銳弟子三十八劍,一舉剿滅了當時以邪派武力肆虐三省、迷惑人心的魔教——物移教。此一場慘烈的正邪大戰,令武當派聲名大噪,還得到官府在山上建碑石以作嘉許。武當派在正教的地位,自此隱然與「天下武宗」少林寺分庭抗禮。

「可是就在消滅了物移教之後不久,鐵青子就性情大變,自己帶頭還俗,恢複本名公孫清,又號令所有武當弟子,此後不再修真煉丹,隻專心研習拳劍武學,武當派成了俗家的武林門派。」宋貞娓娓道來。他主管派務,與外面江湖人士接觸最多,對這些武林掌故非常熟知。
「那也沒什麼啊。」陳洪力說。「不是跟我們一樣嗎?」

宋貞搖頭:「我們青城派,當年不過是一群修練武藝的先人自願還俗,跟道門脫離了關係,另在這兒後山建立『玄門舍』而已;公孫清卻強要門下的全真弟子全體還俗,又繼續占用遇真宮為武當派的總本山。須知那座道宮,乃是從前成祖皇帝親旨修建的,如今被一群武人占據,聽說朝廷甚不高興。但武當派名聲實在太盛,地方官不敢冒犯他們,怕激起反抗,事情也就不了了之。」
當朝刑法管治雖然嚴苛,但像武當、青城這等擁有驚人武力的大門派,地方官府都盡量容忍。一來正派武者確對地方治安有功;二來若真的招惹這些武林門派,即使動用軍隊鎮壓亦無把握,不管成敗也必死傷枕藉,到最後隻會壞了官吏的政績與官途,倒不如放任這些武人躲在山裏練劍,大家相安無事。

「聽武林上傳言說,公孫清此後廣開山門,招納了許多新弟子,幾年間武當派的人數就翻了兩三倍;他們調練弟子方法又極嚴酷,據說造成不少傷殘甚至死亡。有的人說,公孫清追求武力入了魔,可能是消滅物移教一役,殺性太重之故。」

宋貞又續說:「五年前公孫清身故。在現任掌門領導下,武當派這幾年更加活躍起來,經常派弟子四出交流比試,生起不少事端。聽說五年裏,武當弟子走訪之處,已經有十個八個小門派給他們挑翻了,也有好幾個臣服在武當之下。」
「怎麼會這樣的?」呂一慰插口。「武當可是名門正派啊。那些小門派,會不會都是邪門歪道?說不定都是物移教殘餘教徒的會門,或是以武功門派為掩飾的匪幫,武當不過為民除害而已……」
「這個我可不清楚。」宋貞回答。「不過他們這樣一番活動,武當的聲威近幾年又更盛,甚至有人說已經蓋過少林。」他揚一揚手上的武當信函。「他們這次派人來四川,恐怕也是要在這一帶顯顯威風。」
「這也太欺人了,竟然人到了灌縣才送個信來?」陳洪力捏捏拳頭。「而且今天送信來,說明天就要上青城山拜候。這是什麼武林禮節?」
「不要太擔心。」呂一慰在青城派領導層裏是個性最謙和的一個。他乃上任掌門呂存忠之子,父親不傳位予他,他亦從無異議。「大家都是武林正道,同氣連枝,這次來大概是準備在四川活動一趟,上青城隻是打個招呼而已。」

「這個難說哪。」陳洪力搖搖頭。「也許他們聲勢盛了,想開個什麼武林聚會,當個盟主之類,派使者來要我們青城派支持他們。對了,這位副掌門,有說帶來了多少人嗎?」

宋貞搖頭。他的猜想跟兩位師兄差不多。但是也不能排除,對方上山拜會之餘,會派幾個弟子來交流比試一下,探一探青城劍術的實力。畢竟大家既是武林同道,也是武道上的競爭者。

一直沒有說話的何自聖,這時站了起來。
他往上伸指,指著頭頂那個「巴蜀無雙」的牌匾。

「不管對方來意如何,我們就以青城劍派的禮數招呼他們。」

何自聖瞧著宋貞。

「響鍾。」

◇◇◇◇
燕橫聽見鍾聲時,剛好才教完這節早課,讓那些已經累壞了的師弟解散。
入門六年多以來,燕橫還是第一次聽見這鍾聲。
那大銅鍾原為青城山建福宮的法器,百年前移放於「玄門舍」的宗祠旁,從來很少敲響。但燕橫知道鍾聲的意義。
——青城派有突發的要事,緊急召集眾弟子。
尤其是燕橫已身為「道傳弟子」,一聽鍾聲,馬上得趕往「歸元堂」參見掌門。
他急忙拾起劍袋,也不走山徑了,直接連跑帶跳地從山坡奔下去。
燕橫入得「玄門舍」,到了「歸元堂」的廊門前,早已有一大群「研修弟子」聚在門前。他們見燕橫到來,自行分開兩邊讓道。
麥大傑也在其中。他問燕橫:「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嗎?」問時一臉緊張。其他師弟也是相同的表情。
「不曉得。」燕橫把練習劍袋交給麥大傑保管,徑自步入「歸元堂」的廊道。

進得「歸元堂」,燕橫看見師父跟三個師叔早就坐定,其餘的「道傳弟子」師兄也已來了大半。他急急向長輩們行禮。但何自聖並未說什麼。
燕橫見堂內左側的藏劍櫃早已打開,到來的師兄們也都各自佩上了劍。張鵬也在當中,他從架子上拿起一柄長劍,交到燕橫手上。
「來。」張鵬說著,幫忙燕橫把劍鞘掛上腰帶。
燕橫一邊在縛劍鞘的掛索,一邊悄聲問張鵬:「什麼事——」
「別問。等師父說。」張鵬示意他不要再說話。

餘下幾位師兄也都趕至,各自也往藏劍櫃取劍。
整個「歸元堂」裏有一股凝重的氣氛。
何自聖等四人還是沉默坐著。宋貞掃視各弟子的神色。信上說武當派的人明天才到來,今天響鍾召喚是預備演習。他見十六人裏並無一人顯露慌張,甚感滿意。
等到十六個「道傳弟子」都已佩好劍,分列整齊站好了,宋貞幹咳一聲,準備發言。所有目光都放在他臉上。

「明天……」他拿著武當的信函開始說。
可是宋貞還沒說到第三個字,大堂正門外卻有一陣拍門聲。
燕橫在這廳堂裏既是末座,自然由他去應門。
門外的是侯英誌。

「什麼?小英,你該知道規矩,這時候不能進來……」

侯英誌卻未理會他,反而瞧向廳堂最後面。

「弟子有要事通報!」侯英誌高聲說。
「有什麼事?快說!」宋貞被打斷了說話,很不耐煩。
「是看守門坊的小道士,他正在門外頭,有緊急事情要稟告,因此弟子特來傳話。」
侯英誌環顧堂內眾師兄,一個個都已佩真劍。看來果然有嚴重的事情。

「他說有一幹自稱屬武當派的人,剛才已經進了山門,正往『玄門舍』來。他搶先跑過來通報我們。」
宋貞心頭一涼。

——不是說明天嗎?怎麼了……
他心頭有點不安感覺,瞧向何自聖。

何自聖此刻閉著那雙灰目,挺直坐於交椅上。

仿佛已然入定。

◇◇◇◇
聚集在「玄門舍」外頭那眾多青城弟子,緊張地瞧著那批武當派的武者步行過來。他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。

武當眾竟然多達三十餘人,個個皆身穿玄黑袍服,幾乎全體皆佩了兵刃,在陽光底下閃閃發亮。他們有一半都是腰懸長劍,其餘有的拿刀槍,也有藤牌、鐵鞭、匕首以至各色奇門兵器,完全是一副隨時開戰的陣容。

為首的是個四十來歲中年人,黑長袍的左襟處有個用銀線織成的太極兩儀符號,背後交叉背著一雙長劍。他身形異常高大瘦削,披散一頭黑白夾雜的長發,無須的瘦臉煞白,一雙細長的眼睛透著冷淡的銳利目光。他兩邊眼皮之下,各以青墨刺了一行像咒語的細細彎曲符文,幾乎直延到嘴角,遠看有如兩行黑色的眼淚。

宋貞帶著數名「道傳弟子」,包括兒子宋德海,出「玄門舍」的大門迎接。
「武當派諸位同道到來,有失遠迎。」宋貞拱手行禮,瞧著那個長發中年漢。「閣下是……」
「葉辰淵。」他隻是輕輕拱了拱手,臉上無一絲笑容。「求見貴派掌門何先生。」

宋貞聽過葉辰淵的名號:當年鐵青子領「武當三十八劍」血戰物移教,連番惡鬥後慘勝,三十八個弟子隻有五人生還,那時還未足二十歲的葉辰淵正是其一。能夠在那場惡戰中殘存,再經過這多年來修練,葉辰淵藝業必非等閑,才能登上現任武當副掌門之位。
——據知武當派近年人才鼎盛,組織龐大。現任姚掌門即位後,其下竟立了三位副掌門之多,這葉辰淵隻是其一;以下又選拔派內精銳弟子,立「兵鴉道」、「鎮龜道」、「首蛇道」等級別支部,各有司職,隱隱然具有幫會規模。
宋貞又打量葉辰淵身邊左右二人:左邊那個看來隻比葉辰淵年輕幾歲,一臉都是傷疤,鼻頭和右耳更早給削去大片,結成年月已久的創疤。左手穿戴著一隻像獸爪般的鐵甲手套,腰間佩了一柄鯊魚皮鞘的長劍,看那劍柄的護手纏布已甚古舊。

右旁那個則隻有二十七、八歲,身材比另兩人要矮壯得多。他身穿黑色寬袍,但袍子下的身形甚是古怪。右邊肩膊隆起了大大一塊,不知是否天生畸形。一雙蒲扇般大的手掌骨節突露,身上又無兵刃,一看就知道是拳術好手。

宋貞心中大奇。武當派向來憑以柔製剛的內家功夫稱著,兼善養生,但這為首三人,以至後面那三十餘個黑袍弟子,全都散發著一身猛獸般的剛銳之氣,完全不似是人們口中「棉裏藏針」武功的修習者。尤其這個葉副掌門,臉上竟有刺青——黥面自古是罪犯的刑罰,而他竟毫不避忌,似乎有失名門正派領袖的身份。
——他們全體都穿黑袍,看來是武當派最精銳的「兵鴉道」弟子無疑。
「這位想必是青城派總管宋先生了。」那個臉上許多創疤的男人說。「在下武當弟子江雲瀾。我們見今日天清氣朗,是個好日子,所以冒昧決定提早上山來拜會,請多多包涵。」
比起冷冷的葉辰淵,這個江雲瀾似乎比較好說話。宋貞馬上拱手微笑:「別客氣。敝派掌門早在內堂恭迎。可是……」他笑著瞧瞧江雲瀾的腰間。



「啊……這個我們自然明白。」江雲瀾笑著把腰上古劍跟那鐵甲手套都解下來,交給後面的弟子。葉辰淵沉默一陣子,也伸手解除胸前的縛結。後面已有兩名弟子趨前,接過他背上的雙劍。

「請。」宋貞向門裏招手。武當派為首這三人隨之邁步進入。其餘武當派的黑衣弟子,一個個沉靜地等待在原地,紀律甚是嚴明。

到得「歸元堂」門前,看見內裏眾青城派「道傳弟子」都佩了劍,氣氛森然,武當三人卻全無動容,仍是神態自若地步進。他們仰頭瞧一瞧「巴蜀無雙」的牌匾,這才看著坐在匾下一身白袍的何自聖。

葉辰淵上前兩步。他這次拱手行禮,比剛才對宋貞恭敬得多。
「久聞青城山上住著一頭猛虎。今日得見,所言非虛。」葉辰淵說。
何自聖並沒回答,隻是以一雙灰目打量著葉辰淵,良久才伸出手掌,示意對方就座。

燕橫當然不是第一次看見其他武林門派的客人。可是過去來訪的,都隻是附近地方一些小門派,上青城來送送禮拉拉關係;今天到來的,卻是鼎鼎大名的武當派劍士,他心裏實在緊張。然而此刻燕橫聽見,連武當派副掌門亦對師父如此恭敬推許,不免感到一陣驕傲。

他偷瞧師兄張鵬。張鵬嘴角在微笑,看來也是一樣心思。
武當三人坐定,又有仆役送來清茶果品。宋貞和江雲瀾各自介紹自家人,這時才知道那第三個身材古怪的矮漢名叫錫昭屏。

交換了一些客套話之後,宋貞知道是時候入正題。

「武當、青城兩家皆出於道門,又同列『九大門派』,這麼多年來卻少有聯係,今日聚首實在難得,往後也應當好好交結聯誼。」宋貞說。「未知葉副掌門這次遠來四川,除了光臨敝派,一敘武林同道之誼外,是否有其他要務?」

葉辰淵沒有答話,也沒有表情,隻是一直瞧著何自聖。

在旁的江雲瀾卻插口。他指著上頭的牌匾說:「這四個字寫得蒼勁有力!『巴蜀無雙』,真好,真好。」說時豎起一隻大拇指。
在堂內的眾弟子,也不其然瞧向牌匾,臉上泛著傲然的神色。

「不過『巴蜀無雙』這句話嘛……」江雲瀾繼續說。「峨嵋派的人聽見了,不知有沒有意見?」
宋貞、呂一慰、陳洪力和眾弟子皆愕然。峨嵋派亦位列「九大派」,同在四川境內,曆史和名聲都絕不輸於青城派。青城前代掌門淩丹陽當年親書這「巴蜀無雙」四字,原意其實隻是指青城在劍法上獨步一省——峨嵋派以槍棒稱雄,劍術較遜於青城,省內人所共知。

峨嵋派得知這牌匾後,自然生起誤會,兩派由此不和。青城派寫這四個字雖然有點理虧,但既然已掛了上去,斷無再拆下來之理。多年來兩派曾好幾次交流鬥武,互有勝負,但也因為這長期的競爭,兩派的武功俱有所長進,聲名比往日更盛。後來何自聖的師尊,上任青城掌門呂存忠,鑄了一杆金槍送贈峨嵋,兩派恩怨這才消解。
宋貞不知江雲瀾突然問起這事,是何用意,一時答不上口。

「其實武林中爭雄鬥勝,本來就是家常便飯。」江雲瀾又說。「『巴蜀無雙』,確是寫得好。可是請問何掌門,貴派有沒有想過,要把這牌匾改一改,寫做『天下無雙』?」
坐在何自聖身旁的陳洪力失笑:「『天下無雙』?呵呵,誰有這麼大口氣,我倒想看看!」
宋貞忙打圓場:「我們陳師兄的意思,是說天下之大,武林門派眾多,能人輩出,誰又有——」
江雲瀾打斷他:「其實你們要掛塊『天下無雙』的牌匾,也不難。」

「不難?」宋貞疑惑。

眾青城弟子都瞧著江雲瀾。燕橫心中隱隱覺得,江雲瀾的語氣甚是不妥。

江雲瀾卻是談笑自若。

「只要青城派改一改招牌,叫『武當派青城道場』,那就是真正的『天下無雙』了。」

宋貞、呂一慰、陳洪力,全都呆在當場。

燕橫等十六個「道傳弟子」當然全都聽明白江雲瀾的話。
——武當就是「天下無雙」。青城若臣服於武當作其分支,也能沾點光。

對於武者,沒有比這更侮辱的話。
十六人一個個血氣上湧,全都怒目盯著武當三人。有幾個已經伸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。

面對這種侮辱,武者的解決方法通常隻有一種。
何自聖卻沒有怒容。他隻是非常慢、非常平靜地問:

「假如我拒絕呢?」
他問時並非瞧著江雲瀾,而是葉辰淵。
葉辰淵從衣襟內掏出一件東西。
那是一塊看來已經非常古舊的木頭,因年月而變成深褐色。上面刻著一幅太極圖,還有一個篆體的「武」字。
「本派姚掌門號令,著我等與青城派較量。」葉辰淵舉起木令牌。「以印證我武當派武術,天下無敵。」
天下無敵。就是這四個字。

簡單得要命。

世上的練武者,誰沒有夢想過這四個字?但又有多少人有膽量宣之於口?
葉辰淵說的時候,似像理所當然,仿佛隻是陳述一件人所公認的事實。

宋貞當場呆住了,不知該再怎麼回應。他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如此瘋狂的話,竟然出自名門正派堂堂一位副掌門之口。
「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了?這……這……大家是武林同道,本該——」

一隻舉起的手掌打斷了宋貞的說話。

一隻隻有四根指頭的手掌。
何自聖笑了。笑得臉上都皺成一團。

笑得比他憤怒時還要可怕。
劍士的血已然沸騰。
◇◇◇◇
「玄門舍」東側教習場上,日正當空,剛好正午時分,藍天隻有幾絲白雲,跟昨日的陰雨天截然不同。
燕橫想起,昨天自己下山試劍,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。雖隻一日之隔,卻好像已經過了很久。

——這兩天發生在他身上和眼前的事實在太多。

所有青城「山門弟子」也都到齊了。全青城派二百餘人,團團包圍著教習場。

三十多個黑衣的武當派弟子站在西首,青城派的人全都向他們投以敵視目光。但武當眾人似乎已經習慣這種場面,完全不為所動。
宋梨也都到了。本來這種比武場面,家眷不應在場,但宋梨身份特殊,而且眾人早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武當眾身上,並沒有人來趕她走。

她看見侯英誌站在大夥兒裏,便擠過去他身邊。

「小英……發生了什麼事?」宋梨一臉好奇。

侯英誌沒看她一眼,緊盯著對面的武當眾。
「武當派的人。要來挑戰我們。」
「什麼?武當?……他們不也是正教中人嗎?為什麼……」
「別問我。我也不知道為什麼。」

宋梨見侯英誌牢牢盯著武當眾,神色甚為緊張凝重,也就不敢再問了。
侯英誌其實並不是緊張。他隻是想觀察這些武當人馬的行動舉止,看看能否從中判斷他們的斤兩,又或是武功屬於哪種路子。這是沉醉於武道者的本能。

站在師父後頭的燕橫也是一樣。這次挑戰,對青城派絕對是個大威脅,但燕橫還是難免有點期待與興奮:能夠看到前輩如何發揮青城武術對抗外敵,又有機會窺見武當這等名門大派的武技,實在是很難得的機會。

——武道,畢竟是在人間的鬥爭裏產生的。
宋貞上前,走到教習場中央,高聲向武當陣營說:「我們就比試三場,如何?」
「什麼三場?婆婆媽媽的。」江雲瀾冷冷說,剛才的笑容早已不見。「要比,就比到其中一方完全服輸為止。」他環視教習場的青城眾弟子,又說:「你們若要一擁而上,來個群鬥,我們一樣奉陪,也不嫌你們人多。」
「我們這是比武。」宋貞皺眉。「你道是市井流氓的械鬥嗎?」
「比武也好,打架也好,有什麼分別?就是看誰贏誰嘛。」

宋貞也不再跟他糾纏。「你們是客。第一陣,就先讓你們選人出場。」他口中說得好聽,但其實心裏早盤算過,後選的一方其實比較有利,可以先看看對方派出什麼貨色,才決定派誰出去比較有把握應付。
江雲瀾瞧瞧那矮漢子錫昭屏。

錫昭屏會意,踏著穩健沉實的步伐進場。

——他們完全不用商量,看來在上青城山之前,早就計劃好一切了。提早上山,也是讓青城派沒有準備的時間。

宋貞見這錫昭屏進場,還是沒有拿兵刃,便問:「你們第一陣是要先比拳法嗎?」
錫昭屏搖搖頭。「沒關係。你們的人要是想用兵器,我徒手來對付也行。」

場邊的青城弟子嘩然。

——這武當山來的家夥,竟然如此托大,實在太看扁青城劍法!

宋貞回顧身後十六個「道傳弟子」,心中在考慮著。
對方隻派了個三十歲不到的弟子出來,自己這邊也決不能派個輩份相差太遠的,而且當然要精擅拳術——堂堂青城派,假如真的派人用劍,跟一個手無寸鐵的對手比武,豈非大大折損門派的名聲?

宋貞的目光最後落在兒子身上。宋德海也瞧著父親點了點頭。

然而這麼重要的決定,還是要掌門才有權作出。

何自聖坐在一把竹椅上。身後的大弟子俞思豪,雙手恭敬地捧著一個長形的大木匣,木色甚為古舊,上面雕刻了龍虎相爭的圖紋。

「德海。」何自聖呼喚。他與師弟宋貞心意相同。「你出去跟他走一路拳法。」
宋德海大聲應答:「是!」把腰上的長劍解下交給身邊的師弟,走往教習場中間。

在這群高級「道傳弟子」裏,五弟子宋德海一向被認定為天分最高的一個,武功修為早就超越了大師兄俞思豪。宋貞的盤算是:這第一陣,馬上就派這個最強弟子出手,只要一舉取勝,大挫武當派的銳氣,說不定對方會就此知難而退。
青城派雖不以拳腿搏擊揚名,但派內好幾路劍法,皆可演化成徒手招術。特別是一套短劍法「上密劍」,講求近身短擊格鬥,空出來的左手也要輔以擒拿掌打,其招式完全能以掌代劍換成拳路,而宋德海的「上密劍」正是練得極精;師叔陳洪力本身精擅拳掌,見宋德海有拳術格鬥的天分,早就把自己數十年心得傾囊相授。宋德海實已是青城山上徒手拳法的第一人,出戰這首陣最適合不過。
宋德海每踏一步,暗中已在調息呼吸,身體四肢的許多肌肉也都隨之一張一弛。到得場中央時,他全身筋肌已都暖起來,呼吸血脈通暢,進入了戰鬥狀態。

場邊的宋梨看見兄長出戰,不禁咬著嘴唇,一臉憂心。

燕橫和侯英誌受教於這位五師兄已有數年,當然深知他武功比自己高出了多少班次,對他代表青城出戰,充滿信心。
那武當派的錫昭屏,神色極是輕鬆,慢慢解開了腰帶,脫去那件黑色寬袍,袒露出上半身子。
青城眾人看見這身軀不禁一懍。隻見錫昭屏方胸圓背,身材甚是厚碩,奇特的是各處骨頭關節皆呈方角突露出來,仿佛皮膚底下鑲嵌了什麼異物,特別是右邊肩頭,隆起了大大一塊,布滿堅實的肌肉紋理。兩條手臂自肩至指,表面色澤有點詭異,近看才知原來全部結滿了厚繭,有如鱗片。
武當派拳術素以柔拳著稱,尤以三豐祖師觀蛇鶴相鬥,創出以柔克剛、舍己從人的內家武學「太極拳」,更是名滿天下。但是宋貞看此人的異形身體,卻完全是過硬的外門武功特征,練出這種古怪軀體,更完全違背武當武術兼重養生的主張。
宋貞不免有點懷疑:難道這幫武當弟子是冒充的?可是看他們的衣飾兵器,加上葉辰淵此人及其手上令牌,又似乎假不了……

宋德海和錫昭屏兩人相對而立。既然已經不是什麼友好切磋,兩人也不行拳禮,眼神一交接,已各自擺好架式。
宋德海擺的是正宗「上密劍」架式,前鋒右掌往前探路,指尖隱然直指對方眉心;左掌保護中線心胸要害。因為用的不是利劍,要殺傷對手需要更重的勁力,故此馬步比用劍時略為低沉,但又不失靈動。
「好!」宋貞心裏在讚賞兒子。
但見那錫昭屏的架勢卻甚古怪,同樣是右邊身子在前,但那碩大的右肩高高聳起,腋下夾緊,肘關節緊密收折,肩臂那些突露的關節骨角,竟然有如木工的榫臼般拚在一起,凹凸處無縫扣合,整條曲起來的手臂,就像變成身前一面肉盾,當中全無虛隙。長如猿臂的左手則鬆鬆地垂在後旁。

錫昭屏的馬步比宋德海坐得更低,身子完全側向宋德海,頭臉下垂躲在那隆起的右肩頭後面,乍看他的上身,有大半邊身體在那面臂盾的掩護下。這樣的拳法架式,可說前所未見,也隻有這樣奇異的身軀才擺得出來。
宋德海從沒想過,世上有人能這樣以臂作盾。他空架著一雙劍掌,卻發覺對方防守嚴密,自己無處出手。

「怎麼樣?」錫昭屏竟有餘暇說話。「我在等你呀!好,你不過來,那我先動手了。」

他說著時雙腿足踏麒麟,側身急步衝過去,以那面「臂盾」在前開路,看來是要硬生生靠撞向宋德海。

宋德海見對方一條右臂練到這般怪異,這具「臂盾」必甚結實,正面攻堅定然要吃虧。對付側身馬步的敵人,繞向其背側盲點進攻是最佳策略。宋德海步踏三角,斜走向左,左手一個殺掌從內向外劈往錫昭屏耳旁——但這隻是虛擊,實際是掩飾下路那招瞄準對方腰肋的插掌。

但他忘記了,錫昭屏這面「臂盾」並不真是一個盾牌,也是一條能活動的手臂。

錫昭屏那「臂盾」鬆開,高高聳起堅硬的右肩,硬接了宋德海沒有貫勁的左殺掌,緊接一個沉肘,又把那攻來的右插掌也撞開,時機恰到好處,仿佛能夠閱讀宋德海的心思。

錫昭屏在近距離,朝著宋德海咧嘴而笑。

他接著一個半旋身,那條軟垂的左臂像突然活起來,像鞭子般橫揮向宋德海頭臉!

宋德海在這十份之一呼息之間,及時收回右臂高舉,硬接著這一招鞭拳。他心知不利,身體慌忙飛退,同時足下一個釘腳蹴向錫昭屏的右脛。他在撤退時還能踢這一腳,阻截對方追擊,確顯出拳術上的高超天分。

錫昭屏卻未追擊,反而沉馬硬吃這一腿。他接著再次運右臂成盾,回複無隙的架式。
踢完之後宋德海暗中叫苦,那足趾就像蹴在鐵棒上,自己反而隱隱生痛。硬接了一拳的右臂,衣袖處有血滲出——錫昭屏那記鞭拳,打得衣服底下的皮膚破裂了。

宋貞看見兒子跟對方這一回交手,暗自心驚。這錫昭屏年紀不大,但左右兩邊身體卻能修練出如此兩極的功法,一極堅剛,一極柔韌,實在是前所未見的配合。剛才那記鞭拳放鬆脫力的發勁法,實是武當柔拳的打法無疑,這人的確是武當弟子。
——但過去從未聽過,武當派武功有如此辛辣的一面!
錫昭屏的臉又是半藏在右肩之後。他瞧著宋德海高聲說:「你這樣打不過我。別浪費時間。要不你拿件兵器;要不你們派另一個人出來吧。」

宋德海怒從心上起,馬上聚斂心神。
他靜止的身體,突然猛烈彈起,右掌成劍狀往前刺出!
宋德海這招,外表看似與普通貫滿氣勁的攻擊無異,但其實運用了「借相」①之法,腦裏幻想身後有團猛火燒及,刺激身體作出不經思考的反射動作,出招立時加速了一倍。
『注①:關於「借相」,詳見《大道陣劍堂講義·其之四》。』

這種「借相」的腦袋功夫,比基本的身體發勁功夫高了一層。宋德海是青城派「道傳弟子」裏,少數能純熟掌握這秘法的其中一人。
這式「火燒身」使得非常完美。宋德海五歲就開始握劍,五根手指的力量自是非同凡人。他平時練這一招,掌指足以破開粗大的青皮剛竹。
指頭瞄準錫昭屏露出右肩外的一隻左眼。

宋德海已經想象得到,指頭貫入對手眼睛的情景。勝利的瞬間。
但宋德海刺掌再快,快不過錫昭屏一個小小動作。
閉起眼皮。
錫昭屏左眼緊閉,附近皮膚肌肉皺成一團,硬接了這一刺!
——錫昭屏同樣懂得「借相」之術,這一刻觀想自身化成了堅硬無比的岩石,肌肉收縮得異常緊密。

宋德海感覺,這掌猛刺在對方眼皮上,竟然無法寸進。整條右臂在身前伸直停住了。
就趁著這一停頓,錫昭屏右臂舒展一撈,以腋窩困住了宋德海右腕,再用肘內彎挾著前臂部位。

宋德海感覺,錫昭屏這招大擒拿手,牢固有如鐵夾。他悚然。
錫昭屏身體旋轉,挾著宋德海手臂,以其手肘為支點,往旁猛摔!
假如宋德海以力量硬抗,隻會折斷自己肘關節。他咬著牙,隻好平空一個翻身,卸去這一摔之力,保住右臂,但背脊重重著地,揚起一片沙塵,已然處於極劣勢。
錫昭屏狂笑,左拳又再揮出,如鞭擊向宋德海那隻被拑製的手肘。
手肘被完全拉直,那裏還受得這猛疾的鞭拳?交擊之處,肘關節發出斷裂的聲音。

地上的宋德海滿額冷汗,緊咬下唇。

一般比武,到了這樣已經分出勝負。

但錫昭屏還沒放開宋德海,擒拿的右手猛力攪纏,繼而又提膝撞向那條已重傷的手臂。



肩關節被扭斷。前臂尺骨橈骨同時給撞折。

宋德海再也忍不住發出呻吟。錫昭屏這才滿足,把那條已發紫的軟癱手臂放開。
錫昭屏睜開左目。眼睛畢竟是人身一大弱點,他雖以驚人硬功接下了那一招刺掌,但眼珠子上還是紅筋滿布。錫昭屏嚎笑著,一隻眼睛透紅,加上那副畸怪身形,形貌如同惡魔。

場邊的宋梨尖叫。
宋貞奔上前扶起兒子。但見宋德海臉色煞白,一條右臂飽受摧殘,白森森的斷骨透出皮膚。

受這麼重的創傷,肩肘兩處關節被嚴重破壞,而且還是等同劍士生命的右手——宋德海這個青城派未來掌門人選,武功已等於被廢掉。

「好生狠辣!」宋貞神色悲痛欲絕。他本將下半生的希望全寄托在這兒子身上。「這算是比武嗎?」他怒瞪著錫昭屏。

「我們早就明說了。」錫昭屏揉一揉左眼。「比武也好,打架也好,對我們沒有分別。」

宋梨哭叫著「哥哥!」欲奔出場中,但被侯英誌及時拉住。

教習場四周眾青城弟子,泛起一股悲憤的氣息。

燕橫緊捏雙拳,憤怒盯著錫昭屏,目眥欲裂。

錫昭屏卻自得色,環視眾人,一剛一柔的雙臂張開說:「怎麼樣?下一個是誰?誰來試試我這武當派的『兩儀劫拳』?」
青城眾人動容。錫昭屏這般下辣手,完全超乎武林比試的規矩,事後竟還大言不慚。
這根本已經不是比武。而是決鬥。

錫昭屏指著宋貞:「你呢?你來怎麼樣?來為你的兒子報仇呀!」
宋梨滿臉淚水,但這時見父親成了下一個挑戰目標,不再哭叫,隻是惶恐地看著場中央。
「不行……」侯英誌這時搖搖頭輕聲說:「宋師叔……不是對手……」
「你說什麼?」他身邊的麥大傑一把抓住他衣襟。
「我不是說喪氣話。」侯英誌很冷靜。「我這是在判斷。」
「老頭子不行嗎?」錫昭屏轉而瞧向青城的那些「道傳弟子」。「年輕的怎麼樣?誰來?」
宋貞怒視錫昭屏。在這近距離他才發現,錫昭屏左邊頸項處,有一個拇指頭大小的刺青。是個奇怪的三角形符號。
「這……」宋貞指著他說:「這不是物移邪教的徽紋嗎?怎麼你身上會有?」
錫昭屏不以為意地微笑說:「是又怎麼樣?我老爹從前確是物移教徒,二十年前他帶著我歸順武當正道,這不行嗎?」

宋貞滿腹疑惑。武當派這夥人悍烈之氣逼人,甚至有點跡近邪道。

——難道是跟物移教有關係?……

「說什麼不相幹的廢話?你到底要不要打?要不要替你寶貝兒子出這口氣?」錫昭屏繼續大叫。
這時在場外的燕橫,滿腦子血氣翻湧。他目睹宋師兄慘敗,然後又聽見錫昭屏這些話,已經完全被憤怒衝昏。在他眼中,身邊的人全都似消失了,除了仍站在場中挑釁的錫昭屏。

——青城派的尊嚴,不容汙損。
燕橫無意識地向前踏出一步。第二步。第三步。

張鵬正站在燕橫身後,一把拉住了他。燕橫卻還像沒有清醒,也沒回頭看師兄一眼,仍是盯著前面的錫昭屏。
他眼中,隻有仇敵。
錫昭屏見青城眾精英弟子裏,竟然隻有一個最年輕的小毛頭想走出來應戰,又想揶揄一番。

但這時一把聲音響起。

沒有高聲發言。但所有人都聽得見。

「你說夠了沒有?」

穿著白色掌門道袍的高大身軀,從竹椅站了起來。
錫昭屏看見何自聖站立,馬上收起輕佻笑容,凝神注視這個名動武林的大劍豪。

「真是榮幸。」錫昭屏磨拳擦掌。

青城眾人皆感意外。想不到第二陣,掌門就要親自出手了。
何自聖身後的俞思豪,上前一步,把手裏一直捧著的那個長形木匣,遞到師尊身前。

錫昭屏神情興奮地等待著。
但他後面傳來一句話。

「退下。今天這兒,沒有人是他的對手。除了我。」
黑袍的葉辰淵,已經接過弟子遞來的一雙長劍。精光發射的細眼直視對面的何自聖。

何自聖沒有顯得意外,反而嘴角微笑。
錫昭屏無言退出場外,沒有半句異議。他知道副掌門的話是事實。

「剛才那場比武根本就多餘。」葉辰淵把雙劍並攏提在左手,往前踏出一步。「唯一有意義的,隻有這一場。」

何自聖沒有回答。他伸出隻有四根指頭的右手,摸在那個長木匣的蓋子上。

——好夥伴。我們要來了。

大道陣劍堂講義·其之四

傳統武道之修練分為三等層次,分別為「氣」、「意」、「神」。

「氣」者,即為先前所說的「氣勁貫發」,講求身體肌肉的操作協調和神經的敏銳反應,純是肉體上的功夫。古代無解剖醫學,而身體動作往往要與呼吸配合,因此古人主觀認為,勁力乃由「氣」在體內運動產生,其實並無直接關係。

不管身體動作協調得如何完美,其速度和勁力,還是要取決於肌肉的基本力量,因此基礎的體力鍛煉還是必需的,尤其這個初級階段,日夕流汗練功必不可少。真正的武者體魄,不是靠靜坐養氣之類優雅的修練就能塑造出來。
下一階段為「意」,亦即腦袋和意念上的功夫。武者透過靜坐、站樁或其他修練方式,達到開發腦部的效果,令神經的敏銳度和統合能力進一步提高,發揮出更超凡的速度與力量。

同時因為武者的腦袋活動高度集中而活躍,也就產生出各種意念的秘法。其中最常用一種為「借相」。「借相」即是「假借意念之法」,簡單說就是製造極為逼真的想象,以催動身體做出超乎平時水準的強烈動作招式。
例如前文所述,青城派宋德海的「火燒身」,即是幻想身後有猛火燃燒,自然製造出不經腦部思考的反射(reflex),比平日有意識的動作高速得多。

「借相」還有很多不同種類。有的是想象自己體質改變,例如幻想自己手腿變成竹簧彈弓,或是全身化為岩石(前文武當派錫昭屏的硬功,即用了這「岩凝」之法);也有高手在出招時,想象雷鳴、山崩、猛獸等各種情景事物,催激招式的氣勢力量。
武者必善用「意念」功夫,方能躋身一流高手之列。「意」的培養鍛煉,往往透過靜坐、禪定等方法進行,與宗教修練相通,所以當世的高超武學,十之八九源出於宗教山門。
武者的身體,雖然因為長期鍛煉,衰老比常人較緩慢,但體力自中年開始還是難免下降。同時因為年紀漸長,心性情緒變得沉穩,「意念」功夫容易增進,大大彌補了體能之不足,整體功力往往反比年輕時更高強。大多的武者,通常約於四十至五十歲時,達到身體與意念最均衡的高峰狀態(何自聖與葉辰淵皆在此年紀)。
至於第三階段「神」,或曰「神妙」,不能傳授,可悟而不可求,乃是武道上口耳相傳的最高境地。所謂「入神妙之境」,沒有客觀標準或描述,隻是主觀追求的一個理想層次。
曾有傳言或記載,說及「神妙」高手各種奇行,或能預測敵人意圖,或能釋放自己意念動搖對手,種種異能,皆無從證實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skvis 發表於 2018-6-13 01:29 PM

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-6-14 11:03 AM 編輯

卷一 風從虎·雲從龍 第五章 坎離水火·雌雄龍虎

教習場是青城派眾「研修弟子」修練的重地,場地自然打理得甚佳,每天有役工拿著耙子平整地面的沙土,並且定期清理雜草碎石。北端更有一座棚子,內面排滿了沙袋、石鎖、木樁、稻草人偶等各色練功器材,皆保養得紮實完好。
這片平整的土地中央,染了一小灘血跡,正是剛才宋德海斷骨刺破皮血遺留的。

這土地,百餘年來不知道已經沾染了多少青城派武者的汗水與鮮血。可是因為與外敵對決而流下,這可是頭一遭。

宋德海已經被父親抱到場邊,幾名師弟包圍著,七手八腳為他包紮止血。宋梨雖然想上前慰問兄長,但被排拒在這圈子之外。她心焦地在外面探頭瞧看哥哥的傷勢。
「別過去。」侯英誌拉著她。「你隻會礙著師兄。」
宋梨無言點頭。雖然受傷的是跟自己同父同母所生的血親,但這兒是不屬於她的世界。對宋德海而言,那些正圍著為他療傷的師弟,比她這個妹妹還要親——青城山長大的宋梨,十歲以前就明白這個道理。

所以她討厭武道。武道令她十幾年來活在一個隔絕而孤獨的世界。現在看見哥哥變成這樣,她更恨了。
燕橫並沒有過去幫忙。他仍然渾身血氣翻湧。那個錫昭屏早已回到武當派陣營那邊,燕橫卻還是隔遠狠狠地盯著他。

錫昭屏發現了,剛才那個想出頭的小子,此刻仍在盯著自己。他訕笑,還朝著燕橫勾勾指頭。

「來呀,小子。」

燕橫雙拳緊捏。他深知宋師兄的武功比自己高了多少級數,更明白這個打敗了宋師兄的敵人有多強。他卻是無法自已。
然而他知道,這片教習場,此刻已經不再是他能踏進的戰場。

因為師父已經站了起來。
葉辰淵提著雙劍,遙看正手按木匣的何自聖。兩人不過這麼一站立,仿佛已開始以氣勢交鋒。
「何先生,我再說一次。」站在葉辰淵旁的江雲瀾,這時又再開口。「今日一戰,其實沒有打的必要。如果就此收手,我叫錫昭屏過來,向那位宋兄賠罪又何妨?」

青城眾人,尤其剛才未有進入「歸元堂」的弟子們,聽見這話,俱感愕然。
「只要……」江雲瀾繼續說:「何先生一句答應就行了。」
宋貞怒然回答:「答應剛才你說那件事?『武當派武功天下無敵』?你們是不是瘋了?『天下無敵』?你們這麼做是要稱霸武林嗎?瘋子!千百年來,有哪個人、哪個門派真的能稱霸武林?」

「不錯。」江雲瀾淡然說。「我們的姚掌門確是瘋子。他就是要完成一件千百年來武林中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情。」

宋貞冷笑:「你們真的瘋了。武當派有多少人?天下這麼大,有這麼多武林門派,你們每個都派人去接管嗎?」
「誰說過要接管?」江雲瀾說:「我們隻是要一聲答應。你們此後在這山裏,生活練武,一切可以照舊。隻不過換一塊招牌而已——『武當派青城道場』,這名字不難聽啊。」
侯英誌等眾弟子聽了,這才明白今天武當派的來意,還有為什麼會有這比試。他們做夢也沒有想過,青城派會遇上這樣嚴重的挑戰。

「不過是一塊招牌而已」——聽起來輕描淡寫。但是對驕傲的武者而言,這句話已經冒犯了他們心中信條的最底線。
青城弟子,一個個義憤填膺,二百多人的呼吸同時急促起來。
武當派那三十幾人卻全都神色自若。「天下無敵」、「稱霸武林」,對他們而言完全理所當然。
「你,說完了嗎?」何自聖此時眯著眼睛,瞧向江雲瀾。
原本一直嘴巴不饒人的江雲瀾,面對何自聖也隻能閉嘴不語。
因為那股壓迫感實在太強烈。

何自聖沒再理會他,轉而瞧向葉辰淵。

「好,現在再沒有人打擾了。我們可以開始了嗎?」語氣非常平靜。

江雲瀾心裏歎息:不愧是青城掌門。
他特意把這一番侮辱的話,在場上再說一次,其實是想惹怒何自聖,為葉辰淵賺些優勢。要知道這種層次的高手對決,身體和腦袋都得發揮至盡,一點點情緒失調也可能成為致命弱點。可是何自聖完全不慍不怒,顯然他心理上已經進入絕佳的作戰狀態。江雲瀾這段話徒勞無功。

葉辰淵朝何自聖點點頭。他雙手各握兩把長劍劍柄,輕輕往左右分開。身後兩名弟子上來,恭敬謹慎地為他脫去兩邊劍鞘。

那雙劍同一式樣,劍格護手皆鑄成蝙蝠形貌,劍身厚重,上面鑲嵌了黃銅七星,左手劍刃青光照耀,右劍則泛著淡紅光華。
假如仔細比較雙劍,才會看出兩柄劍的各部位,如厚度分布、護手大小、柄首重量等皆有微細不同。原來這對「坎離水火劍」,乃是按照葉辰淵本人量身打造,劍身細部和重量分配,都為了切合他左右兩邊身體的肌肉差異而修改,務求讓他的雙劍法能夠發揮至最頂尖。

「好劍。」何自聖讚賞說。葉辰淵點點頭。
——但其實何自聖在這種距離下,根本看不仔細那雙「坎離劍」。他隻是從寶劍自然散發的氣息判斷出來。

何自聖右手把那長木匣的蓋子拉開。
絲綢襯裏的木匣之內,平放著一長一短的雙劍,乃是青城派已保存超過三百年的最貴重聖物。

何自聖把雙劍從木匣提出。二弟子丁兆山上前,替師尊卸去兩劍劍鞘,恭敬地放回木匣內。俞思豪把木匣合起,跟丁兆山一同退下。
隻見何自聖斜斜往旁垂著那雙劍,自然站立不擺架式,已是氣勢逼人。
右手那柄長劍全長達四尺,護手處是個蓮花形狀的圓盤,鑄滿蟠龍花紋,刃身狹長,通體泛著一股金黃光華,劍身近柄部吞口處刻著「龍棘」兩個篆字,正是此劍名號;左手的短劍則二尺來長,刃身寬厚若刀,中央沿著劍脊開了道血槽,護手與吞口成一虎頭浮雕,整柄劍形貌凶狠,名曰「虎辟」。
在場所有武者也都知道:何自聖拔出這雙劍,自然是準備使出青城派武學的最高秘技——「雌雄龍虎劍」。

這套「雌雄龍虎劍」,相傳為天師張陵親創,具有斬妖治鬼的神妙力量,流傳已千餘年——這些當然不過是假托的傳說。但這劍法確實極早成形,坐鎮青城劍派已經三百餘年,為每代掌門必修的絕學,即使是一生未入過四川的外地武人,亦遠聞其名。

何自聖與葉辰淵兩人,一白袍一黑衣,同時緩步走向教習場中央,直至相隔七步的距離才停下來,靜止對峙。

葉辰淵邁一個後弓步,左手「坎水劍」斜指向前,右手「離火劍」平舉至耳邊,雙劍尖遙指何自聖心胸。

何自聖馬上也有反應,右手握長劍「龍棘」舉到左肩側,左短劍「虎辟」低收腹前,兩劍皆是預備反手砍斬的姿勢。

眾青城弟子目不轉睛地瞧著掌門的姿態。這一戰非比尋常,門派的尊嚴全都賭上了——假如連被譽「天才」的掌門師父都敗了,青城派還能再派誰?但同時他們心頭又禁不住興奮,因為本派的最強絕學快將展現眼前,而且還是跟份量相當的對手全力對抗——這樣層次的決鬥,一輩子恐怕隻有一次目睹的機會。
「太好了。」何自聖看著葉辰淵的架式說。「你也是用雙劍的。實在太好了。」
看何自聖的表情,已經完全沉浸在比試的亢奮中,全沒有掛慮青城派的榮辱存亡。
——惟有這樣的武道狂熱者,才能到達這等武藝境地。
武當眾人同樣瞧得興奮。他們之前跟隨葉副掌門,已經挑過好幾個門派。但看葉辰淵此刻凝重的神色就知道,這是他第一次遇上真正有份量的敵人。

葉辰淵前後劍突然一抖,前腿微微提起又踏回原位,雙劍繼而轉成交叉胸前。

何自聖沒動半步,上身姿勢也沒變,隻是左右手肘略微改變方位。
葉辰淵又這樣再轉了兩次架式。何自聖同樣相應地微調姿勢,但沒有真正發動。
在場的青城派弟子大多不明所以。隻有宋貞等三個師叔輩,十幾個「道傳弟子」,還有侯英誌等幾名較出色的「研修弟子」,看得額頭冒汗。

他們都看得出,葉辰淵這幾次轉換架式之間,其實已經做了二十幾次有如出劍先兆的假動作,誘使何自聖作出錯誤的反應而露出致命空隙。但是何自聖全部都看穿了,還作出相應的調整克製,更逼得葉辰淵要轉換架式。

兩人雖未發一劍,其實已在用腦袋不斷交鋒。

「好……厲害……」燕橫喃喃自語。看見這樣高妙的對峙,他早就清醒過來,額上滿是冷汗。
他想象:假如站在葉辰淵對面的是自己,剛才葉辰淵任何一個假動作,已經教他血流五丈。

燕橫的神情,變得跟何自聖一樣興奮。他做夢也想不到,在他前頭還有這麼奇妙的大片武學領域。他想,看過這一戰之後,只要花一段日子努力琢磨,自己的武功必然將有一大躍進。

——但那是保住青城派之後的事。

何自聖在微笑。
「你就隻有這些嗎?那我來了。」
葉辰淵一懍。雙劍再次變換,交叉在身前戒備。

何自聖的「龍棘」,發動。

劍隨意動,斬出。而且挾帶著一股奇特的氣勢。



那股氣勢不單助長何自聖的劍招,連對面的葉辰淵都感受得到,如像化成實物撲臉而來。
不僅是葉辰淵,甚至連包圍著教習場的青城和武當弟子也都感受得到。

不僅是他們,連從沒有學過武功的宋梨也都感覺到了。

——何自聖的「借相」,已經達到能影響他人的神妙之境。
以宋梨未經訓練的眼睛,當然無法捕捉這迅疾的劍招。但她仿佛看見,何自聖身後出現了一樣東西。
——好像是某種凶猛的生物。

葉辰淵雙劍往上迎擋,格住了斬下來的「龍棘」。交擊之下,葉辰淵感覺對方這一斬力量之猛烈,出乎他意料之外,令他不敢馬上抽劍反擊,雙劍仍然架在頭頂。

何自聖的左手短劍「虎辟」卻已緊接來了,挾著同樣猛烈的氣勢,自下撩向葉辰淵腹部。
葉辰淵咬牙,把左手「坎水劍」抽離「龍棘」,朝下及時擋住短劍。

然而上面的「龍棘」又緊接變招,壓著葉辰淵的「離火劍」,以劍尖刺向其臉。葉辰淵側身轉步,「離火劍」貫力向外推,才消去這一刺。
葉辰淵知道「虎辟」也會接著再攻來,這樣不斷抵擋不是辦法。他毅然使出「武當行劍」,邁開又大又快的足步,繞向何自聖左側,既閃避又搶占有利的反攻位置。

但是何自聖似乎早就預計了葉辰淵的反應,左手「虎辟」還是弧線追擊到來,葉辰淵始終要采取守勢防禦,無法反擊。
葉辰淵的「行劍」步法不斷弧形走避,試圖取得反擊機會;但何自聖絕不容他喘息,左右劍挾著兩股不同氣勢交替追擊,四柄劍交相舞動,兩人滿場遊走,不一會兒已經交擊了四五十劍。

在場所有學過武的人,看得心髒怦怦亂跳,呼息粗濁。

燕橫也學過青城派最基礎的一套雙劍法,名為「伏降劍」。雖然這套入門雙劍,主旨不過是為了培養弟子左右手協調,還有鍛煉兩邊身體的肌肉平衡,但他也算初窺雙劍法的門徑。
雙劍之厲害處,自然在於比單劍招數綿密。左右兩劍招式,能夠交替無間,這是最初階下乘;練到能一心二用,左右劍隨時攻防互換,那是中乘;到了雙劍能夠互相補足,甚至威力加乘,其時戰力已相當於四柄、五柄甚至更多柄劍一同使用,這境界方為雙劍法的上乘。
眼前這一戰所見,何自聖跟葉辰淵的雙劍法,俱已到了這等上乘境地,其左右劍配合變化之妙,甚至令人錯覺,場上好像有六、七個人各握一劍,分成兩隊在比武一樣。
這時何自聖突然一個疾進步,拉近了與葉辰淵的距離,同時變招,主力用短劍「虎辟」,借著近身之利,連環砍刺三劍。

每發一劍,威勢懾人,旁人甚至像隱隱聽見一種撕裂空氣的鳴叫。

——是虎嘯。
何自聖左手劍的「借相」,乃是想象猛虎下山之勢!

葉辰淵雙劍幾乎要貼到自己身上,方才格去這招「虎撲」連環三擊。他乘勢後退一步,終於有空隙第一次出劍反擊,把「離火劍」刺出!
何自聖卻是不閃不避,同樣刺出右手「龍棘」對攻。
「龍棘」刃身比「離火劍」長了一段,葉辰淵瞬間判斷自己將會先中劍,馬上中途改變劍路,「離火劍」跟「龍棘」交擊在一起!
但「龍棘」這一式「雲中吐」並非普通的刺劍,在劍尖擊出時,那充滿彈性的狹長劍身同時猛烈鼓動,葉辰淵的「離火劍」一碰上,就失控給彈開一旁!

宋貞在場邊看得眉飛色舞,似已渾忘了兒子身受重傷一事。

這數年來,宋貞一直跟隨師兄學這套「雌雄龍虎劍」,全因何自聖眼疾變得嚴重,宋貞隨時有必要接任掌門。可惜的是,何自聖因早年就缺去右手中指,他的這手「龍劍」,不論握劍發勁都另辟蹊徑,以填補失去一指的缺陷;但是到了要傳授五指健全的師弟時,卻反而變得困難,故此宋貞的右手「龍劍」始終學得不好。宋貞甚至有考慮過,為了學好這套「雌雄龍虎劍」,不惜斬去一指;但又想到,萬一還是學不好這套「龍虎劍」,到時失了右手一指,極可能連過去修練的劍術都盡廢,於是隻好作罷。

現在看見何自聖面對強敵,「雌雄龍虎劍」盡情發揮,宋貞對這套劍法又有了新的體悟。他跟燕橫一樣,心想此後只要再加揣摩,定能掌握這套劍法的精要,將來也就可以順利接任掌門,不禁甚是興奮。
葉辰淵剛把被彈開的「離火劍」控製住,何自聖的「虎辟」短劍又再連環攻來。他隻好再退兩步招架。
——青城派「雌雄龍虎劍」,果真名不虛傳!

葉辰淵確定,眼前的何自聖果然是他畢生未遇的最強敵人。

雙劍本來就極難使得好,而像「雌雄龍虎劍」般,左右兩劍長短差異如此之大,就更難運用;可是一旦配合完美,竟有如此威力!長劍「龍棘」擊刺勢猛,短劍「虎辟」快密,角度變化又格外靈活,兩者忽左忽右的變換,葉辰淵也相應要用不同的方式招架,因此比鬥至今一直處於被動,交手幾十劍才偶爾能反擊一兩劍。

兩大高手一追一避,每次發出猛招皆叱喝叫號。隻不過鬥了片刻,兩人在陽光下俱揮汗如雨。一般人以為高手相鬥必然瀟灑如仙人,其實哪有這麼便宜的事?凡是生死相搏都是暴烈之舉,不管市井流氓還是武功高手,只要雙方實力接近,皆是苦差。除非強弱懸殊,否則絕無從容出招之可能。

其實兩人的劍招,舉手投足都達到「毫忽」的高速境界①,青城派那些「山門弟子」跟大半的「研修弟子」,根本就無法捕捉,隻見一片劍光模糊;而青城的「道傳弟子」和武當的眾人,也都得全神貫注,才能看得清雙方的攻防變化。

『注①:關於武道上的速度與時間計量,詳閱《大道陣劍堂講義·其之五》。』
葉辰淵知道必定要改變戰術,否則隻有捱打份兒。他大喝一聲,雙足不再遊走,原本使著「武當行劍」的輕靈身體,突然變得像千斤沉重,雙劍在胸前交叉守護,但絕不再退讓半步,那氣勢有如一座山嶽。

他的劍法已經變化為「武當勢劍」,手上青、紅兩道劍光交織成盾,擋架的同時不斷用一股沉重勢道,欲把「龍虎劍」壓向何自聖身體那邊。
這樣硬碰卻似乎更合何自聖心意。他以左手「虎辟」劈一劍開路,右手「龍棘」朝那打開的微小空隙疾刺進去!
葉辰淵的「坎水劍」及時回劍,把「龍棘」卸偏了,但力量尺寸還是欠了分毫,「龍棘」的刺擊擦過葉辰淵右肩,割破袍子和皮膚。那創口因為被劍刃高速擦破,葉辰淵有一陣被火燒的感覺。
武當弟子第一次看見副掌門在挑戰中受傷,心裏不禁擔心,上山以來那股傲氣消減了不少。
青城弟子則在心裏喝采。

——勝得了!
葉辰淵這「武當勢劍」,寸步不讓地硬碰硬頂,雖則抵住了「雌雄龍虎劍」的霸道攻勢,但還是處於難以進手反擊的下風。

葉辰淵不愧是武當頂尖劍士,見這「勢劍」不行,又一次變招,手上青、赤兩道劍光不再擋架,改為以劍尖射向何自聖雙腕。何自聖每攻來一招,葉辰淵就用劍尖挑刺向攻來那手臂的腕脈處,迫使何自聖無功收招。

這以攻止攻之法,為「武當形劍」的「追形截脈」技巧,比剛才消極擋架遠為高明,卻也遠為凶險:這種截擊雖然直接而具威脅性,但只要任何一次迎擊的方位稍有偏差,又或時機稍慢,葉辰淵必然中劍身死。

要運用這樣的截擊法,膽氣、洞察力、時機感全部缺一不可。葉辰淵此刻使出來,時間角度都準確無比,旁人看去,簡直以為他能預知何自聖的出劍動作。
何自聖有兩三次幾乎被這截擊刺中手腕,再出招時不免顯得謹慎,那搶攻漸漸變得疏落了。兩人似乎已開始拉成均勢。
「很好!」何自聖心中如此喝采。他的臉容看來完全沉醉在狂喜中,正在盡情享受這場劍鬥的每一時刻。
他忽然收劍,往後大退一步。

圍觀眾人還以為,何自聖收招稍息。

隻有葉辰淵知道,這收劍後退,必然是更強攻勢的先兆。

果然,何自聖退那一步,實在是踏地蓄力。他暴喝一聲,身體往上拔起,同時右手長劍拉弓在後。
葉辰淵仰首注視何自聖在空中的動作,「坎離劍」左右戒備。
何自聖躍在半空,右劍「龍棘」從高點挾著一股奇異的凶猛氣勢,刺擊而下!

四周眾人再次「看見」,這一劍所挾帶的「借相」劍勢,仿佛化成了有形之物。

是一頭從來沒有人見過的猛獸。
當然沒有人見過。

是龍。
這招空中擊劍名為「穹蒼破」,何自聖心中觀想龍飛九天而下,以氣勢帶動氣勁,從高刺出「龍棘」,直指葉辰淵頭部!
雖隻是極短剎那,葉辰淵已經判斷出,面對這惡龍般的一擊,「追形截脈」再不可能奏效;「行劍」的步法也勢難躲避;「勢劍」的硬抗更加必然崩潰。
——是使出最強招術的時候了。
他手上的「坎離水火劍」高高迎起。但劍身似乎未有貫注任何勁力,輕如無物。

「龍棘」刺至。
三劍交接。
在這一剎那,葉辰淵的「坎離劍」劃起奇妙的圓弧,把「龍棘」殺下來那股無儔勁力往旁導引,改變成刺向他身側的地面。

此乃武當最高武學「太極拳」的神技「引進落空」,演化於劍上使運,招式名曰「小亂環」。
何自聖感受到這刺劍的力量有如被吸走,就知道是著了內家黏引卸力的功夫。
這「太極」的「引進落空」之法,一經完滿發動,就能黏連帶引著對方的兵器甚至身體,猶如傀儡師拉扯人偶的絲線般,令其偏移墮入空虛之處,繼而失卻站立平衡,全身架式崩潰,陷入零防備狀態。其時周身都是致命空隙,讓施術者予取予攜。

——這就是內家功夫的可怕!

何自聖在這電光石火之間,卻是不慌不忙,那握著「龍棘」的右手四指,在劍柄上靈活翻動,一撥一接,整柄「龍棘」的刃身就如化為活物,猛力翻騰鑽動了好幾圈。
那股鑽力,把黏著在「龍棘」刃脊上的「坎離水火劍」,雙雙強烈彈開兩旁,馬上破去了葉辰淵這手「太極劍」!

這式秘技名曰「抖鱗」,正好專門克製內家刀劍的黏連功夫。
——「雌雄龍虎劍」,無懈可擊。
這「抖鱗」所產生的離心勁力,比之前那「雲中吐」更要強猛。「坎離劍」被遠遠震抖開去,葉辰淵中門大開。
何自聖的「虎辟」已經在等候發動。
何自聖微笑直視葉辰淵。

他知道葉辰淵已經把最後的絕招也使出,再無他法。
勝券已然在握。

葉辰淵同時看著何自聖一雙灰目。
——心中似有所悟。

「虎辟」已經斬出。
葉辰淵不迎不擋,卻把右手上的「離火劍」朝何自聖頭臉擲過去。

何自聖收招偏身,那道赤光擦過他左旁飛去。他並不急在一時。葉辰淵失去一劍,接下來更不用打了。
葉辰淵寧棄一劍,為的正是爭取何自聖略退的這一瞬間空隙。
他決心賭一賭。
葉辰淵飛出「離火劍」同時,左手的「坎水劍」往下卷進自己的黑袍下擺,一割一旋,大片黑布把「坎水劍」那青光散射的劍刃包覆住了。

何自聖躲過飛劍後,正要再運「雌雄龍虎劍」向前猛攻。

葉辰淵那包著黑布的長劍,從低處平平刺向何自聖右大腿。這一刺既不急也不勁,無聲無息。

何自聖還是運劍前進,對這刺劍全無反應,反而像把腿送向對方劍尖——

「坎水劍」劍尖穿透黑布,貫入何自聖右膝蓋以上的筋腱。

果真如葉辰淵估計:何自聖雙目已難再見物!剛才一番搏鬥,他其實全憑看著劍光,再加上聲音,以判斷葉辰淵的招數。
——而黑布正好掩蓋了劍刃的光芒與劍招的破風聲。

因此何自聖在完全不察覺之下,中劍。
任憑天下間最強橫的武功也好,還是無法違反「力從地起」的物理。失去腿足馬步,猶如大樹斷根。
何自聖腿膝一被切斷筋腱,上身的劍勢也隨之崩潰。
——然後就如一個無法活動的稻草人。

「坎水劍」包著黑布,再迅疾連刺三劍!

全數命中:右腰、右胸、右肩。

何自聖右半邊白袍全染成血紅。
「師父!」青城跟弟子一同悲鳴。

十幾個青城「道傳弟子」同時拔劍,奔出教習場中搶救。

最先到援的,是大弟子俞思豪和二弟子丁兆山。兩人提劍掩護在倒地的師父跟前。
葉辰淵已經許多年沒有遭遇過如此艱辛的死鬥。此刻險中取勝,他殺性未消,一揮劍,把包著劍刃的黑布揮去,朝兩人進攻!

丁兆山隻舉劍擋了兩招,葉辰淵一個蛇步斜走,「坎水劍」已從右側貫穿丁兆山頸動脈,拔劍後血柱噴射,丁兆山捂頸崩倒。


俞思豪忍著悲痛,猛劍垂直劈向葉辰淵那條伸直的左臂。
哪知葉辰淵的「武當行劍」身法奇快,一個閃轉已躲過這一劈,同時劍交右手,回身水平斬擊,俞思豪的頭顱呼地帶著血尾巴飛出,跌落地上時身軀仍然站立。
其餘弟子被這鬼神般的快劍震懾住了,空提著青城寶劍,卻無一人再敢踏前一步。

隻有燕橫,他上前跪下,扶起身受重傷的師尊,滿臉涕淚。
「師父……」他哭著看渾身浴血的何自聖,全然不理會那柄剛斬殺了兩個師兄的「坎水劍」,就在自己跟前不足五步處。
宋梨和侯英誌已經驚悸得忘記呼吸。他們遠遠看著場中央。只要葉辰淵心念一動,他們就要跟這個一起長大的好友永別。
葉辰淵卻未發劍。閃電殺了二人後,他那股殺意已然發泄,原本惡鬼般的臉恢複平靜。
他俯視著躺在燕橫懷中的何自聖。

何自聖右胸受那一劍,深深傷及肺髒,每一下柔弱呼吸,口鼻噴出的都是鮮血。但他還是緊握著「雌雄龍虎劍」未放。
「可惜。」葉辰淵直視何自聖那雙已經失去焦點的灰目。「如果你不是雙眼有病,我無法打敗你。」

他又看看地上那兩具青城首席弟子的屍體,搖搖頭。
「更可惜的是:幾百年的青城派,如今人才凋零,就隻得一個何自聖。」
燕橫仰頭,怒目直視這個可怕的仇敵。

宋貞、呂一慰、陳洪力三個師叔輩這時搶到,站立在燕橫和何自聖後拱護。他們皆自忖並非葉辰淵的敵手,但如果合三人之力,說不定能夠製得住他……

武當派那邊,江雲瀾和錫昭屏也已帶著弟子奔入場,在葉辰淵身邊援護。一名武當弟子拾回地上的「離火劍」,交到葉辰淵手上。
「你們……你們……」宋貞語聲震顫。「為什麼……要這樣做?……你們現在……還要怎麼樣?」
「副掌門……」江雲瀾不理會宋貞,瞧著葉辰淵請示:「如何發落?」

葉辰淵掃視一眼宋貞三人及眾青城弟子,歎息一聲。「之前怎麼做,現在就怎麼做吧。」

江雲瀾那缺去一片肉的鼻子掀起,輕輕微笑:「好的。」
他看一眼還在場邊那些青城的低階弟子。「這些人,由得他們去吧。」
侯英誌聽見,卻完全沒有鬆一口氣的意思。他聽出那話裏的不祥。

江雲瀾接著瞧向前面宋貞那十幾人。「至於這些在青城派掛了名字的,全部殺光。」
江雲瀾語氣輕鬆平常,但聽在這十幾人耳中卻有如尖刀。

張鵬等「道傳弟子」,一個個緊張又憤怒得渾身打顫。
「你……你……你說什麼……」宋貞說著舉劍護在胸前。

葉辰淵左手「坎水劍」往下一振。宋貞等人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。
他這一振,隻為揮去劍刃上的鮮血。血滴落在沙土上,吸收成一圈圈暗紅。
葉辰淵冷漠地俯視何自聖,又與燕橫的憤怒目光對視。
「今天之後,世上再無青城派。」
大道陣劍堂講義·其之五
武道上有句諺語:「招無不破,惟快不破。」
高速,是擊敗對手最簡單直接的法門,在戰鬥中能克製一切招術;而根據物理運動定律,力與加速度必成正比。一個「快」字,乃天下武者追求的第一要素。

武鬥的世界是高速的世界;因此傳統武道漸漸出現了一套對微細時間的計量概念,其中各單位如下:
古人以人體的脈搏跳動,以計算短促時間。成年男子歇息之際,脈搏跳動五次,稱之為「分」;每「分」十取其一,稱之為「秒」——「秒」就是禾上的細芒(古人通常借幼細之物,以比喻極短促的時間);每「秒」取其半,為之「毫」,「毫」是初生嬰孩的幼細胎毛;「毫」取其半,為之「忽」,「忽」是蜘蛛吐出的最幼絲線;每「忽」十取其一,就是武道上最微細的時間單位,稱為「曜炫」,「曜炫」乃是指稀微的星光,若隱若現的一閃。武道上有「曜炫之劍」一詞,象征了最快的神妙境界。
假如以現代方式換算:
一個正常健康的成年男子,休息時脈搏速率,通常為每分鍾70-80次,「分」等於脈搏跳動五次,即大約相當於4秒;「秒」為「分」的十份之一,亦即等於現代的0.4秒;「毫」為半「秒」即相當於0.2秒;「忽」為半「毫」,等於0.1秒;最短促的「曜炫」,為十份之一「忽」,相當於0.01秒。

(脈搏速率因人而異,差別可以甚大,故以上為極粗略的計算。)

當然,古代並沒有精密的時間計算器具,這些單位實際應用在武道上之時,是靠武者的主觀感應和判斷,但距離真實時間並不太遠。
注意「毫」和「忽」這兩個單位,計算法比較特別,皆是「取其半」。最短的「曜炫」隻是一種理想的概念,大多數頂尖高手,其速度還是在於掌握「毫忽」。「取其半」表達的要義,其實是「比對手快半拍」,能夠「涉入於敵人的拍子之間」,攻擊其招與招連接的微細空隙,甚至一招將動未動的時機。這就是「以快破敵」的真諦。
從上面可見,武者決勝的時間差,往往在於十份一甚至百份一秒,跟現代頂尖運動競技相當。其差別是:運動家之間的勝負,賭上的往往隻是一塊金牌;而古代武者則是生死之別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skvis 發表於 2018-6-13 01:31 PM

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-6-14 11:03 AM 編輯

卷一 風從虎·雲從龍 第六章 異刀客

——今天之後,世上再無青城派。

一聽見葉辰淵這句話,宋貞、呂一慰、陳洪力再無猶疑,三人心意相通,一同搶前夾攻葉辰淵!
葉辰淵一見三人的身法出招,微微一笑,把「坎水劍」反手收在背後,隻用右手「離火劍」,在身前劃出幾個「太極」亂環,宋貞等三柄劍被其帶引,竟自行互相擊撞在一起,亂成一團。

宋貞三人知道這是生死關頭,不管眼前這個武當副掌門如何可怕,還是要硬著頭皮戰鬥下去。三柄劍一分開,又再搶擊。
——今天不先傷了這個葉辰淵,青城派就沒有生還的機會!
葉辰淵卻不理會,以身法後躍兩大步躲過。他一臉索然無味的樣子,似乎經過剛才與何自聖的決鬥,已經對眼前三人毫無興趣。
同時在旁的江雲瀾,迅速拔出腰間長劍,急攻宋貞左側,迫得宋貞回劍自救,僅僅在自己身前擋住劍鋒。

哪料江雲瀾那隻穿著鐵甲的左爪,一下猛力打在自己的劍背上,那劍刃又加勁壓向宋貞。
宋貞左手慌忙也握著劍柄,以雙手之力,才在臉前兩寸處,把江雲瀾的劍刃頂住了,眼睛幾乎就給劍刃交擊彈出的火星射中,凶險異常。

——想不到這個嘴巴輕佻的家夥,快劍竟也如此厲害!
江雲瀾未再接連追擊,隻是退一步架著那柄古舊長劍,站在宋貞跟前。

「我整天在旁邊看,手也癢了。宋先生跟我玩玩,如何?」江雲瀾冷笑說。

宋貞原本不想理會他,欲跟兩個師兄再次會合。但回頭一看,原來已有兩名武當的黑衣弟子搶了上來,一個手握雁翎快刀,一個拿一對奇門兵器鴛鴦鉞,各自跟呂一慰和陳洪力纏上了。

宋貞還未決定如何是好,江雲瀾的長劍已經攻至。那快劍雖不如葉辰淵般霸絕,但無聲無影,出手的先兆極微小,宋貞不得不全神貫注地閃躲提防。
宋貞好歹是當今青城派第二號人物,雖學不好「雌雄龍虎劍」,但其他青城的高級劍術倒是全數練得精深。可是在這江雲瀾的快劍之下,竟是被逼得喘不過氣來。

另外兩邊也是一樣,兩個連名字都不知的武當「兵鴉道」弟子,竟然隻是單打獨鬥,就壓製著兩位青城派的有名前輩。尤其用鴛鴦鉞那個,手上一雙布著尖刀的鋼環,出招奇詭,陳洪力一時不慎,右手背已被劃開一道血痕,幾乎連劍都丟了。
武當派訓練出的人才,竟是如此鼎盛。

——為什麼?短短二十幾年,武當派的武功,竟然超越我們到這個地步?
「武當派武功,天下無敵。」宋貞一想到葉辰淵說過的這句話,不免心寒。

後面張鵬那些青城「道傳弟子」,見三位師叔遇襲,也都提劍湧上助拳。

另一邊,武當那三十餘個黑袍弟子,看見對方一擁而上,亦同時搶前開戰。

雙方在教習場上,演成一場混亂的群鬥。

坐在地上抱著師父的燕橫,正欲拾起劍加入戰團,一隻手掌卻有力地抓著他衣襟。

他垂頭。是何自聖,左手掌心仍然挾著「虎辟」,以指尖勾住燕橫的衣衫。他這一發力又觸動胸口劍傷,「呼」地一口鮮血,噴灑在燕橫臉上。
燕橫抹去眼皮四周混和著淚水的鮮血,瞧向師父。

「思豪……」何自聖喃喃說。一雙灰眼已然視線模糊。
他還不知道俞思豪已經身首異處,把這抱著自己的最小弟子,錯當了開山大弟子。

「師父……」燕橫應答,心裏甚是悲愴。他回想今早,師父微笑摸著他頭發時的情景。

那手掌的觸感,像父親。
何自聖勉力舉起手上的「雌雄龍虎劍」,塞向燕橫。
「接劍……」何自聖說時鼻孔噴血。
燕橫把「龍虎劍」一並用右手接住,左手仍扶著師父的頭頸。

「……帶走……走……絕不……」何自聖呻吟說。那臉容有如垂死的老虎。「……不可給……外人……奪去……」
幾陣慘叫聲,引得燕橫抬頭。

他看見教習場裏又多了二十幾人。原來站在場邊的「研修弟子」,有一半也不顧手上隻拿著鈍鐵劍,毅然衝出,加入這場青城保衛戰。不料他們一加入,就如羊碰上狼,已有兩人被武當派的兵刃砍倒當場。

在混亂的戰鬥裏,包括張鵬在內,好幾個「道傳弟子」師兄已經掛了彩,但還是咬著牙浴血拚命。
燕橫心裏多麼想也躍入這個戰場,跟師兄弟們並肩作戰。

為了青城的生存與尊嚴。
「走……」何自聖這時伸手摸到燕橫的臉。「為了……青城派……」
燕橫手裏緊緊捏著「龍虎劍」,握得指關節發白。

「走!」何自聖用盡最後的氣力暴喝,煞白的臉,在這一瞬間仿佛恢複平日的威嚴。

——任何青城弟子都不敢違抗的威嚴。
燕橫咬著下唇。用力得咬出血來。
他輕輕把師尊的頭頸放在地上,跪地朝何自聖重重叩了三個響頭,然後抱著「雌雄龍虎劍」,往後面山坡的方向奔跑。

燕橫並沒有躲過葉辰淵的眼睛。葉辰淵馬上舉起「離火劍」,遙指向抱著雙劍逃出教習場的燕橫。

錫昭屏同時也看見燕橫逃走。他本正在場中打得性起,一記鞭拳又把一名青城弟子的肩膊擊碎,接著就看見人群之外,燕橫那奔跑的背影。

錫昭屏回頭朝葉副掌門大叫:「這小子我早看上了!讓我一個人去追他!」

葉辰淵點頭,垂下了劍。
錫昭屏大喜,馬上拔起腳步,掄著那條岩石般堅實的右臂,在戰場中打開一條通路脫出,繼而飛奔朝著燕橫逃走的方向追過去。
宋貞已經被江雲瀾的快劍刺傷了四處,雖不致命,但體力漸漸隨著鮮血流失。他往旁瞥了一眼。師兄陳洪力的身軀早已俯伏在地。
宋貞什麼都不能再多想。因為江雲瀾那柄長劍又來了。
原來十二個還能戰鬥的青城「道傳弟子」,轉眼隻剩八個。張鵬左目變成一個血洞。他一隻手捂著受傷的眼,另一隻手仍揮著長劍頑抗。
雖然他知道,已經再挺不了多久。

站在場邊的初級「山門弟子」,有大半已經被這血腥景象嚇得逃走。

至於那些不敢主動加入戰團的青城「研修弟子」,其中有幾個在看見掌門被擊敗後,腦袋早已一片空白;其餘的純是因為害怕而卻步。他們羞愧得不敢再看場上的殺戮。

惟有侯英誌一人,仍然清醒地看著場裏翻飛的鮮血與鋼鐵。
宋梨看見俞思豪和丁兆山那慘烈的死狀,早就已經嚇得失神昏迷。

侯英誌抱著宋梨嬌弱的身軀,依舊冷靜無言。他看著青城派同門,一個接一個在黑袍武者的招術下被屠殺。

◇◇◇◇

燕橫滿臉是恩師的鮮血,發髻也早散掉,雙手倒提著「雌雄龍虎劍」,狼狽地奔竄上山。
到了一片崖岩上,那兒被樹木三面圍繞,惟獨朝東一面甚是開闊,可以清楚俯視下方的青城派「玄門舍」,還有舍堂旁邊的教習場。
燕橫停下來看看。隻見教習場中央的血鬥仍在持續。但穿著青袍的人,站立著的已是越來越少,正被穿黑袍的人重重包圍。

——已經快完結了。

燕橫強忍著抽泣,再次看看手上那雙青城派聖劍。

——師父給我最後的命令,我不可以失敗。

他再次邁步,要往樹林深幽處鑽。這些年來他跟師兄弟們經常翻山奔跑練氣,山上的路徑非常熟悉。只要走過幾個山徑分岔,他相信武當派那些家夥很難找得到他。
就在此時,後方一陣枝葉彎折的聲音。一條矮壯身影從林間小路衝出,踏著極強勁的步伐,如野豬般撞向燕橫!

燕橫及時往旁閃身,滾地兩圈,才躲過了這撞擊。

他抬頭一看,正是那個把師兄宋德海武功廢掉的錫昭屏。

錫昭屏依舊光著形狀奇特的上半身,那雙臂滿是鱗片似的厚繭,一邊眼睛仍然赤紅未消,活像從深山裏鑽出來的一頭精怪。
「小子,剛才你不是想出場跟我打的嗎?」錫昭屏訕笑。「現在就給你如願!」他說著就擺起「兩儀劫拳」的架式,作勢欲出鞭拳。


燕橫馬上舉劍戒備。他不擅用雙劍,這般一長一短的雙劍更加不懂使運,隻好單用一柄「龍棘」指向錫昭屏,把「虎辟」插在後腰帶裏。
錫昭屏這一下作勢攻擊,不過玩弄燕橫。看見這小子緊張地拿起劍,不免又得意大笑。

「哈哈……臭小子,真好玩!」他眼神凶狠地說:「我就慢慢跟你玩。保證比你那廢物師兄玩得久!」

「你……你們……」燕橫怒然皺著一雙濃眉。「欺人太甚!」
「欺人?」錫昭屏怪叫。「你是說『欺負』你們?你們不是練武的?有臉皮說自己給人欺負嗎?我跟你那個廢物師兄,還有我家副掌門跟你們師父,不都是單打獨鬥?我現在不也是找你單挑?還讓你用兵刃呢。請問有哪兒欺人了?我們沒有給你們青城派認輸的機會嗎?既然不認輸,那就得打!打到其中一方爬不起來為止!武人本來不就該是這樣的嗎?」
燕橫被錫昭屏這麼一番搶白,竟是無從反駁。他說的不錯:武人天天流血流汗練武,不就是為了成為強者嗎?不就是服從強勝弱敗的法則嗎?燕橫想起自己昨天在山下刺傷鬼刀陳,還不是一樣的事情?……
「我們武當派殺傷你的師門長輩,你可以恨我們,可以報仇!」錫昭屏不屑地說:「可是別說什麼『欺人』這廢話!這等沒出息的話,汙了你那位厲害的師父!」

燕橫伸劍指向岩崖下方的教習場:「你們勝了,還有必要這樣趕盡殺絕嗎?」

「今天結下了這血仇,你們活著的弟子,總有一天還是要來找我們報複。」錫昭屏傲然說:「武當派向世人宣示天下無敵,這個霸業往後還有許多事情要幹。我們沒工夫再理會你們這些蒼蠅,隻好說句對不起了。你們不會白死的。青城派覆滅,是我們武當派無敵傳奇裏的一頁。」
「你瘋了!」

燕橫的怒鳴在山間回蕩。他舉起「龍棘」指向天空。
「我燕橫當天立誓,只要我一天在世上還有一口氣,也要找你們武當派報這個血仇!」
「有出息。」
說這話的並非錫昭屏。
聲音來自他們頭上。

錫昭屏往上瞧。一棵枝葉濃密的大樹上,有一個人影坐在粗壯的橫枝上方。那人身後正好就是當空的太陽,背著強烈日光,錫昭屏看不清其容貌。

就在錫昭屏這一分神間,燕橫聚全身之勁力,挾帶著那股強烈的悲憤,擎「龍棘」往錫昭屏刺出「星追月」!

這一劍之勁之速,遠遠超乎燕橫平生任何一次擊劍,完全是在極端的情緒狀態中,才偶然催激發動出來。
錫昭屏雖說是被上面的神秘人分心,而遭燕橫乘勢偷襲,但燕橫跟他武功距離甚遠,按理應該能夠輕鬆應付。可是這「星追月」刺劍之神速,竟遠超錫昭屏估計,他來不及閃躲截擊,隻能運右臂成盾抵擋。

完全是運氣使然,燕橫這一擊其實並無精細瞄準,劍尖所刺處,卻剛好是錫昭屏那屈折的肘彎之間。錫昭屏倉猝成招,這個「臂盾」還沒有完全夾緊,「龍棘」的狹長劍鋒插入錫昭屏臂彎的縫隙間,劍尖刺進了他的下巴半寸!

——在許多突發與偶然配合之下,燕橫竟然一招就傷了這個武功比自己高出多級的敵人。這樣的一劍,假如要他再刺一次,實在不可能。

錫昭屏躋身武當派最精銳的「兵鴉道」弟子,更被挑選入這支四川遠征軍的行列,藝業自不平凡。在這劍尖入頸的極危險關頭,他並無慌亂,右臂彎用盡了力量收緊,把「龍棘」的劍身夾住,令劍尖無法再進半分。
「龍棘」假如再深入錫昭屏下巴少許,傷及氣管或動脈,恐怕真的要命喪當場。

——幾乎就死在這小子手上!
錫昭屏左拳怒然鞭出,猛地擊中燕橫身軀右側,兩根肋骨應聲而裂!

燕橫「龍棘」脫手,身體往旁飛入草木之間,倒下不起。
燕橫呻吟捂著右肋中拳處。幸好錫昭屏右手還要全力夾緊「龍棘」,這左拳完全是閉著氣打出,力道隻有平日四成,否則肋骨必然斷開刺入內髒,已然要了燕橫的小命。
錫昭屏看見倒地的燕橫已無法站起,這才敢再輕輕吸了口氣。他右臂仍然挾著「龍棘」,不敢大力亂動,隻是頭頸很慢地後移,逐分逐分地把下巴拔離劍尖。直至完全脫離了,他才鬆開右臂,讓「龍棘」啷當墮地。

錫昭屏捂著血流如注的下巴,稍用力呼吸了幾次,確定沒有傷到氣管,這才憤怒地往上仰視那樹上的不速之客。

「是什麼人?」

燕橫雖然受傷,也忍著劇痛朝上看。他也想知道,武當派上來挑戰的同時,何以又有其他人躲在青城山。

——難道……還有什麼陰謀?……
那樹木橫枝離地有十多尺,但那人直接就跳了下來,猛然著落在地上,揚起一陣沙塵與草葉。

是個看來二十四、五年紀的男人,身材比起錫昭屏高不了許多,但卻同樣壯碩,尤其上半身甚發達,全身看來有如個倒三角。肩背異常寬橫,特別兩塊肩頭肌肉,露出無袖的獸皮背心外,壯健得有如打磨過的堅岩。兩邊肩臂皆有刺青,右肩上紋著一個大大的太陽圖案,有如一圈包圍著火焰的圓輪,中間成螺旋符號;左邊則是紅色的一朵鮮豔怒放的瑰麗奇花,那花下滿帶棘刺的枝條,圍繞著整條上臂。

男人一頭幹硬的長發披散肩背上,編成許多條細辮,上面穿了些灰銀或銅色的金屬珠子。甲字臉甚是精悍,嘴巴上下圍著一圈胡須。不管頭發、胡子、眉毛都像被染成深棕,一身皮膚曬得黝黑,胸口還掛著大串造型古怪的項鏈,乍看有如異邦蠻人。
他背後背著一把柄部甚長的雙手倭刀,木鞘與柄上纏繩皆為黑色,形貌甚凶悍,似是戰場之物;腰帶上則左右各掛一柄兵刃,左腰是中土的雁翎腰刀,右側是把柄頭形狀如長頸鳥首、隻有兩尺來長的異國短刃;右大腿附著一個刀鞘,上面是柄看來是狩獵用的工具小刀。
男人手裏還握著一件長物:一條比他身體還要高的粗大木船槳,似已久曆風霜,木色深沉。槳身上有四道用刀子刻下的橫紋,從上而下平行排列。

四川雖然格外多邊陲蠻族,但像如此打扮的,燕橫也沒見過。而這男人五官輪廓雖深刻,但再看又似乎不像外族人。在這深山中,卻隨身帶著一條船槳,這尤其令人奇怪。

燕橫咬牙忍痛,再看看錫昭屏。錫昭屏瞧著這奇怪男人時,顯得神情訝異,似乎確是不認識他。

錫昭屏迅速撕下一段腰帶,圍繞頸項下巴兩圈紮好,暫時止住了血,這才指著男人問:「你是誰?躲在這兒幹嘛?」
「這兒又不是武當山。」男人說的官話帶有特別口音,但還是不能肯定他是否中土人。「你也不是住在這兒。你來得,我就來不得?」
錫昭屏心中一懍。

——這家夥知道我是武當派的。但這人也決計不是青城派的武者。

「你是來助拳的?是青城派的朋友?」

男人搖搖頭。他指向下方的教習場。「剛才我在這裏,才第一次看見青城派的武功。看得很清楚。」

錫昭屏疑惑著,再打量眼前這神秘的男人。他看見船槳上那四道刻痕。

錫昭屏恍然大悟。

「是你!」他怪叫。「你就是那家夥!你是追蹤我們到來的?」
「幸好我趕得及。」男人說。「否則就錯過剛才那麼精采的決鬥了。」

「你這藏頭露尾的鼠輩,今天教我撞上真是太好了。」錫昭屏再次擺起架式。「怎麼樣?連名字也不敢說?我武當錫昭屏,不殺無名之輩!」

男人拴著船槳,傲然挺立。

「南海虎尊派,荊裂。」

錫昭屏聽見有點意外。他確實聽過這門派的名字。
五年前,武當派展開稱霸武林的計劃,首先就選了往東南遠征浙、閩等地。尤其是福建,因當地民間武風鼎盛,卻沒有真正具曆史根基的名門大派,正好適合武當派初試實力。
那時候錫昭屏還年輕,正在武當山上接受特訓,未有資格隨同修行;但他後來聽說,那支由另一位副掌門師星昊帶領的武當遠征軍,深入了福建一省,直抵至東南海岸,沿途掃蕩了當地許多個小門派。這個「南海虎尊派」,就在福建泉州的海邊,正是當年被武當挑戰的其中一個小門派,早已遭那支遠征軍滅絕了。
錫昭屏瞧著這個自稱叫荊裂的男人,半信半疑。
「不錯。」荊裂似已知道錫昭屏心中所想。「我就是虎尊派殘存的最後一個弟子。」
錫昭屏聽見很是訝異。他回想,以前曾經聽前輩說起遠征福建的舊事,從未聽聞他們遇上什麼特別高強的對手,遠征軍所過之處,簡直有如摧枯拉朽。這個「南海虎尊派」更是說過一、兩次就沒有人再提起,要不是名字比較特別,錫昭屏也不會記得……

——但此人跟蹤武當派到來,還有船槳上那四道刻痕,俱是事實……

錫昭屏戒備的同時,凝神傾聽四周是否埋伏了這男人的同伴。

「沒有了。」荊裂再次看出錫昭屏心中所想。「就隻我一個。你以為喜歡單挑的,就隻有你們武當派嗎?」
「假如是來報仇的,那就難說得很。」錫昭屏兩隻碩大的拳頭,捏得關節發響。「那我們還等什麼?」

「我想先讓那邊的青城派小弟弟緩一口氣。」荊裂笑著,瞧向仍躺在地上的燕橫。「我想給他看清楚。」
燕橫這時忍著劇痛,已經坐起了半身,用一邊左手支撐著。他突然咳嗽一聲,肋骨裂處痛得他幾乎流淚。他摸摸嘴巴,發現咳出血來。原來除了肋骨裂了,還受了內傷,怪不得一口氣完全提不上來。
他摸一摸後腰,「虎辟」短劍還插在腰帶上;再四處看看,見到「龍棘」正落在錫昭屏腳邊。以燕橫此刻的狀態,已決計無力過去把劍搶回來,空自焦急如焚。
剛才他腦袋仍然一片迷糊,荊裂跟錫昭屏的對話,他有聽一句沒聽一句,隻能大概肯定,兩人絕對不是盟友。
「小兄弟,清醒了嗎?」荊裂豪笑。「那麼好好看著吧!看看武當派,不是什麼狗屁天下無敵!」

錫昭屏早就不耐煩,隻想快點解決這兩個家夥,回去好好醫治下巴的傷。此刻一聽荊裂出言侮辱武當派,更不再等待,聳起那異形的右肩,踏著大步,就像顆炮彈般撞向荊裂。

荊裂不閃不躲,就地退半步紮一個大馬步,雙手握著那根巨大船槳,一聲叱喝,就迎錫昭屏的肩頭橫揮過去!
錫昭屏這個右肩頭經曆了十多年苦練,對這「肩靠」的硬功具有絕對自信,心想這一撞定然要把那船槳撞斷,看看餘力還能夠撞碎這男人多少根骨頭?

怎料雙方激碰之下,那船槳竟是出乎意外地堅實,錫昭屏感覺就如撞上一根鐵棍,被反震開去退後了三步,站定之後,還感到胸膛內一陣氣血激蕩!
——本來以錫昭屏的硬功修為,絕對經受得起這一槳;但他之前對這船槳的硬度和力度都太過低估,還想留餘力再撞向荊裂的身體,反而令自己在交擊的剎那運勁鬆散,被這一槳的勁力打進了身體。

錫昭屏對這根木槳的堅硬程度固然感意外,但更教他驚訝的,是這個荊裂的怪力。

——不普通的家夥!

一擊占優,荊裂隨即上前追擊。
錫昭屏畢竟是武當派年輕一輩中的精英,否則這次挑戰青城派,就不會用他擔當先鋒,而且一舉把青城派的高徒宋德海廢掉。他一次吐息,就壓住了體內亂湧的血氣,左手鞭拳挾著裂帛似的破風聲,掃擊荊裂太陽穴!

荊裂卻不閃反進,衝入更近距離。
這大膽之舉其實計算精明:要知錫昭屏這種鞭拳,全靠長橋手發揮離心力,勁道都貫在前端的拳頭,搶入內圍反而最是安全。

錫昭屏當然明白自己拳術的弱點,早有補救之法。他這記鞭拳,原本手臂完全伸直揮掃而出,但此際中途變招,手肘屈曲,拳腕向內,變成用拳面勾擊荊裂頭顱!
荊裂卻又有如預早料到這個變招。他右手屈曲,突出肘骨,手臂像鳥翼揚起,肘尖準確迎向錫昭屏轟來那拳頭的尾指!
肘骨乃人身最堅硬尖銳的部位之一。任錫昭屏雙手經過多少硬功鍛煉,但一根最弱的尾指,還是不可能與一整隻如斧頭般砍來的手肘對抗,登時就給撞斷了指骨!

錫昭屏一身過硬功夫,從來沒有吃過這樣迎頭直擊的大虧,馬上慌亂退卻。
「以硬破硬,痛快!」荊裂在這迅疾的比拚中,還有閑情這樣大呼。「小兄弟,看見了沒有?」似乎他非常享受給人欣賞自己的勇姿。

燕橫確是看見了。雖然他不知道,這個衣飾古怪的男人是友是敵,但青城派遭武當派如此趕盡殺絕了半天,現在終於看見有人令武當派吃苦,燕橫心中不禁一股興奮的血氣上湧。
荊裂口中呼叫,腿下卻未停滯,仍然追向錫昭屏。他拋去那根船槳,右手拔出雁翎腰刀,朝錫昭屏拔步連環快斬。
錫昭屏奮力用右臂擋刀。他這雙手臂,不但經過武當硬功鍛煉,亦長年用物移教秘製的藥酒浸泡,各關節才生出這麼多怪異骨瘤,前臂和手掌皮膚也滿布硬甲似的鱗繭,刀劍不侵。

荊裂的刀招快而密,每一擊都是斬向錫昭屏前臂。刀刃雖割不入那層厚繭,但荊裂刀招極是剛猛,每一斬的力勁皆透入錫昭屏臂骨,錫昭屏雙臂感到久違的痛楚。

錫昭屏心想,再這樣硬擋下去,不知雙臂還能捱得多久,於是反守為攻,伸出一隻右爪,仗著指掌的硬功,欲徒手搶奪那柄雁翎刀。

荊裂似乎想都不想,就把刀子塞進錫昭屏的手掌。
「送給你又如何?」荊裂笑著怪叫。

錫昭屏輕易就抓住了刀刃,反倒感到愕然。

荊裂放開了刀柄。他乘著錫昭屏一愕的空隙欺前,步踏三角,左手無聲拔出右腰那柄鳥首狀的異國短刀。

樹葉形的狹長彎刃,斬入了錫昭屏右腿內側。



驚怒交加的錫昭屏掄起雙臂胡亂反擊。但荊裂早已放開那柄短刀,遠遠退後一步。

短刀仍留在錫昭屏大腿上。他蹣跚踏步,垂頭看著受傷處。半條黑布褲子已經染濕。

「最好不要拔它出來。」荊裂說。「你還可以多活一會兒。」
人身之中,大腿動脈最是粗壯,一旦破裂又不及時止血,幾個呼吸之間就能令人昏迷,繼而失血死亡。

錫昭屏臉白如紙,怒瞪著荊裂。

「我知道你在想什麼。」荊裂緩緩解下斜背在身後那柄長倭刀。「我的功力修為,跟你其實相差無幾。你在惱恨,為甚麼會敗得這麼慘?而且交手每一著都輸了給我。」

錫昭屏的身體已經搖搖欲墜。他右手此刻才放開,搶來那柄雁翎刀落在地上。

燕橫見兩人早已離開原先位置,勉力撐起身子,朝著「龍棘」所在處爬行。
「原因很簡單。」荊裂繼續說。「我與敵人生死相搏的經驗次數,是你的數十倍以上。」他指一指自己腦袋。「我勝你,是因為這裏。」又指一指自己的心胸。「跟這裏。」
他把長柄倭刀慢慢從刀鞘拔出,淬厲的刀光凶氣逼人。

燕橫每爬一步,受傷處就像又給擂了一記。

但他眼中,隻有恩師交托的聖物。
荊裂直視錫昭屏恐懼的眼睛。他拋去刀鞘,雙手握柄,倭刀拉到腦後,作出全力橫砍的預備架式。

「你,錫昭屏。死在我荊裂手上的武當派第五人。」
荊裂眼睛半閉。他腦海中,驀然出現一種聲音。
——濤音。

燕橫終於抓住「龍棘」的劍柄。因為勉強用力爬行,他又再咳嗽,「哇」地吐出一口鮮血。

他抱著「龍棘」昏迷了。
沒能看見最後那道有如颶風怒濤橫卷而過的刀芒。

但昏倒之前,他還是聽得見隨同那一刀發出的怒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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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kvis 發表於 2018-6-13 01:33 PM

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-6-14 11:03 AM 編輯

卷一 風從虎·雲從龍 第七章 歸國的獵人

「殺人啦!」

一聲呼叫響起,渡頭上剛下船的乘客紛紛走避開去,才站定回頭,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。
隻見江邊那鋪著木板的渡頭上,遺著一攤鮮血。一個背後掛著大刀的漢子,抱著血肉淋漓的左手,蒼白的臉上都是冷汗。
在他對面,站著一個服裝奇怪的女人。
她那高挑身軀,披著一襲朱紅寬袍,袍布上織滿了鮮豔的花朵圖紋,領口衣袖滾鑲錦邊;足登一對木屐,露出兩條修長的麥色小腿。這衣飾打扮,一看即知不是中土人士。
女人用紫色布巾圍住頭發跟下半臉,隻露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,此時眼神卻如雌虎般殺氣騰騰。她腰後斜斜懸掛著一柄極狹長的大刀,看那刀鍔和刀鞘即知是貴重之物。雙手穿戴著皮革製的護掌,上面釘著飛鳥狀銅飾,右手反握一柄鋒利短刀,刃上沾著鮮血。
那漢子看看自己受傷的手掌。食、中兩根指頭都被割斷,隻有少許皮肉連住。這隻手恐怕從此廢了。
「媽的,哪兒來的妖女……」漢子咬牙怒視那個異國女人。但剛才自己著了道兒,對方怎麼拔刀出手完全看不清楚,心知她必然邪門,也不敢動刀子上前。
女人見漢子如此窩囊,眼中殺意已消,輕輕一振把短刀上的血揮去,將刀刃歸還入腹前腰帶的鞘內。
圍觀的人詫異不已。此地乃是川中眉州城郊的岷江邊上,遠在西蜀山區,人們何曾見過這等東瀛海外的倭國人?更別說是女人。隻見她袍子領口底下纏著白布,顯是用布帶束縛胸脯,又穿著寬袍子,但還是無法掩飾那豐滿曲線的身段,雖未見面貌,已可以想象是個大美人。
這時有兩個看守渡頭治安的官差,聽見騷動趕到來,看到這般奇怪情景,也是一愕。他們認出那個受傷的漢子,乃是眉州城裏岷江幫的一個小頭目。但看這異國女人的打扮,似乎又不是什麼江湖仇殺。
「你什麼人?」其中一個官差拿著棍子,小心上前探問那女人。「怎麼出手傷人了?」

女人左手叉著腰肢,右手搭在身後那柄長長的野太刀柄子上,令那官差緊張起來。

「誰叫他,冒犯我?」她指著那漢子說。「在船上就湊過來。下了船,還要跟著來。還敢伸手摸我,少兩根指頭,便宜了他。」
官差聽見她竟懂得講中土的官話,雖然發音和語句都有點古怪,總算鬆一口氣。

「你到底是什麼人?光天白日,帶著這麼大柄刀子,沒看我們的王法在內嗎?」

女人拿起掉在身邊地上的行囊,從中找出一部冊子,翻開來向那官差展示。

「吾乃薩摩國守護·島津家之女,虎玲蘭是也。數月前乘坐大內氏勘合船①西來大明國,絕非偷渡的匪賊。」
『注①:明朝與日本之間的通貨貿易稱「堪合貿易」,持有官方發出稱為「堪合符」的許可證明方為合法,其他皆屬走私。』
官差看看那冊「勘合底簿」。打開的那頁上,印有半個朱砂的符條,乃是一行數目漢字,但從中央斷開,隻有右半。

一個四川的小小官差,哪裏見過這種隻有在東南沿海出現的「勘合符」?他半信半疑,可是見這名叫島津虎玲蘭的女人,其衣飾打扮和口音語氣,又似不假。

——說什麼「倭國」,這女的怎地這樣高大?……
假如這女人果真是拿著官方符印的異國使者,讓她跟江湖幫會的小流氓牽涉起來,那可大大不妙。官差看看後面的同僚。那同僚亦會意了,知道該大事化小,連忙扶著那個受傷的岷江幫小頭目離開。小頭目一邊走一邊吃痛呼叫,還在罵著髒話。

官差不欲再跟這倭國女糾纏,隻拋下一句「別再生事」便想離開。怎知那朱紅色的身影又追近過來。

「我有事情,要問。」

官差歎氣說:「什麼?」

虎玲蘭的大眼睛直視官差。
「『物丹』。」
官差聽到了這兩個字,想了好一會兒。「你說什麼?不知道你問什麼!」
虎玲蘭繼續直視他,再慢慢逐字咬清楚說一遍。
「武當。」

官差這才恍然。
「什麼?你來找……武當?……找他們……幹嘛?……」他恐怕惹上麻煩,吞吞吐吐。

「在哪兒?」
虎玲蘭的眼神,有一種令對方無法不屈從的力量。
「聽說……」官差額頭滿是汗珠。「……確是有武當派的人入四川來……去了……青城山。」
他伸出指頭,沿著江水指向北方。
虎玲蘭點點頭。

官差以為可以鬆一口氣,怎知道她又從衣襟裏,掏出一張折疊的紙。
虎玲蘭把紙攤開,舉在官差面前。

「有沒有見過,這個人?」
那張紙上,用黑墨畫了一個人物的半身像。

是個男人。
一頭長長亂發。身體很壯碩。兩邊肩頭都有圖案:左邊是一朵花,右邊是個太陽。手裏拿著一根船槳。

紙的右上角寫著「荊裂」兩個漢字。

◇◇◇◇

武當派的人,是因為看見山林上空飛鳥異樣地聚集,才發現錫昭屏的屍體。

那已經是次天的早上。前一晚武當弟子拿著火把,在青城後山搜索直至深夜,但是因為不熟悉地形,隻能抓幾個青城弟子帶路,行動甚是緩慢,一無所獲。

他們還猜,錫昭屏也許不過在山中迷了路,於是武當眾人下到山腳,在味江鎮的客店住了一晚,心想錫昭屏大概能自行找到下山的路徑。

結果卻是如此。
弟子帶引葉辰淵和江雲瀾到達那山崖。他們看見錫昭屏的首級,被一根粗樹枝豎在地上,頭臉眼睛多處已經給鳥兒啄食。但頸項那道整齊的切口仍然非常新鮮。無頭的屍體倒在旁邊,原本也有大群雀鳥包圍爭食,早給發現的武當弟子趕跑了。

「快卸下來!」江雲瀾命令,幾個弟子馬上用衣服包覆錫昭屏的首級,從樹枝取下來,安放在屍身上。
武當眾人原本還沉浸在消滅青城派的亢奮情緒中,現在看見這樣的慘狀,一個個變得沉默。

——武當派的威名被汙損了。
「有沒有問清楚……」葉辰淵說:「青城派沒有其他人躲在山裏嗎?」

「已經問過那些殘餘的家夥。」一名弟子答複:「確是沒有。」

「肯定不是那個帶著『龍虎劍』逃跑的小子。」江雲瀾說:「武功差得太遠。」
「那麼說……」葉辰淵收縮瞳孔。眼底兩行刺字在顫動。「是那個……所謂『獵人』。」
武當派數年來在各地行事,連戰連勝,所向披靡;唯最近這一年間,竟然陸續有四人遭神秘殺害,至今未確定敵人身份。武當山議論紛紛,有的弟子甚至私下把這神秘仇敵稱作「武當獵人」……這個稱呼對本派大大不敬,當然沒有弟子敢公開說,但派內上下都知道。
「昭屏算起來已經是第五個。」江雲瀾咬牙切齒。「而且比之前四個死去的弟子都要強得多!看來我們低估這家夥了。之前他還隻向落單的弟子下手,這次卻竟然敢跟蹤我們上青城山來——而且就在我們眼皮底下動手!究竟是什麼人?」
葉辰淵沉默一輪後說:「我們這幾年行事,除了青城以外,還沒有遇過這種級數的抵抗。假如有這種敵人的話,我必定有印象。他不可能來自我們消滅了的門派。」
「那些門派在外面,總會有些親屬或是好友。當中說不定就有一個這樣的強手。」江雲瀾說:「這明顯是報仇啊。必定要把這家夥揪出來。」

要完成武當派稱雄武林的霸業,全派上下早就準備與天下武人為敵,結下無以計數的血仇。可是像這樣被刺殺了五個人,卻連敵人的真身都未知曉,大大損害了弟子間的士氣。人心惶惶,對日後的戰鬥甚是不利。

「我感覺到,不隻是為了報仇那麼簡單。」葉辰淵卻持異議。「這人下手的目標,一個比一個強。他是在測試。試試自己的功夫面對我們時會如何。他在學習怎樣對付武當派的武功。」
江雲瀾神情肅殺。「他要擊敗武當派,就像我們要擊敗天下門派一樣。」

葉辰淵點頭。
「很好。」江雲瀾冷笑。「那就是說,他早晚還是會在我們跟前現身。」
江雲瀾接著下令弟子在山上搜捕了大半天。為安全計,弟子每五人一組行進。
葉辰淵跟江雲瀾心裏卻明白,現在要找到這個隱身的仇敵,非常渺茫。

至於帶著「雌雄龍虎劍」失蹤的燕橫,他們早已全不放在心上。「龍虎劍」雖是寶物,但對武當派來說也不是非得不可;一個排名最末的青城「道傳弟子」殘存世上,更算不了什麼。

青城派,在他們心中已經是一個過去的名字。

◇◇◇◇

燕橫醒來時,首先聽見的是流水聲。
他睜開眼睛,看見晨光從翠綠的枝葉間投下來。皮膚有一陣舒服溫暖的感覺。耳際聽得那淙淙水聲。很熟悉。鼻子吸入木葉的清香。

他記得從前在這裏睡過。某一天的早課,跑步上山練氣,接著是練劍。完了,就倒在滿布樹葉的草地上睡。練過功之後的身體血氣通暢,周身放鬆貼在地上,好像跟山林融成了一體。那是無比幸福的感覺。他願意一生就這樣在青城山上過活……
一用力呼吸,那痛楚就令他清醒過來。然後記起昨天發生的一切。
剛才那美好的回憶像沙土崩潰了。他想起師父何自聖噴在自己臉上那口鮮血。溫熱的感覺,衝鼻的腥氣。

師父。「雌雄龍虎劍」。



燕橫驚醒,撐起上半身子。這才發覺右邊胸肋被東西緊緊束縛固定著。

他摸摸後腰。「虎辟」已經不見了。原本抱著的「龍棘」也都不知所蹤。他渾身冷汗。

燕橫這時又嗅到一陣氣味。
是香氣。他循著味道看過去。那兒生著一堆柴火,上面烘烤著幾條魚。
一具身材寬橫的身軀,背向著燕橫,坐在那火堆旁一塊石頭上。
那男人左手提著木船槳,右手握著一柄小刀,正在船槳那四道橫紋上,斜斜地加上一條。他很用力,船槳質材顯然十分堅硬。
燕橫不知哪來的氣力,猛地躍起,就撲向荊裂背項。

荊裂有如長了後眼,拋去船槳,一個轉身就把燕橫頭頸擒住,手上的小刀抵在他下巴上。荊裂再順勢一扭,把燕橫重重摔倒在地。
燕橫身體著地,右邊身子傷處劇痛難當。但他還是強忍著沒喊叫。
荊裂繼續用刀子抵著他頸項,左手狠狠給了他兩個耳光。

「瘋夠了沒有?醒一醒!」

「還我!」燕橫怒喝,「還我!把劍還給我!」
荊裂恍然。他推開燕橫站起來,用刀子指向旁邊地上。「不是好端端放在那兒?」

燕橫急忙看看。「雌雄龍虎劍」正平放在草地上,用一塊粗布墊著。

他爬過去,伸手撫摸「龍棘」,心裏再也忍不住,「哇」的哭嚎起來。
荊裂沒理會他,坐下來繼續雕刻那根船槳,由得燕橫在身後號啕大哭,充耳不聞。刻好斜紋之後,荊裂滿意地放下船槳,然後拿起火堆旁一條已烤熟的魚,把小刀在衣服上擦了兩擦,也就割下來魚肉吃。
待荊裂吃完整尾魚,燕橫也收住了哭泣。

燕橫這才漸漸想起,昨天給錫昭屏追殺的事情經過。他用那粗布包起「龍虎劍」,抱在身上,走到荊裂跟前。
「對不起……」燕橫捂著傷處說。「是我錯怪好人。」
「不怪你。」荊裂收好小刀。「是你師父最後交托給你的東西吧?」

燕橫一陣心酸。
荊裂拿起另一尾魚。「吃。」

燕橫搖搖頭。他現在每一下呼吸都在痛,根本沒有半點兒食欲。

「吃。」荊裂堅持。「就算吃完會吐出來,也得再吃。要活著,就得吃。」
燕橫接過那尾烤魚。他往水聲傳來處看。這裏是一片突出的山岩,下方有一條湍急的河溝。

這河名叫五龍溝,相傳有五條神龍隱伏而得名,乃青城後山名勝。從前燕橫跟侯英誌和宋梨,也來這裏遊玩過。

五龍溝跟後山東面那片山崖距離甚遠。這個叫荊裂的男人雖然壯碩,但背著燕橫走這一大段山路,必然不輕鬆。
逃這麼遠,自然是要躲避武當派的搜索。

「很感激你,救了我一命。」燕橫說著,努力回憶昨天在山崖上聽到的對話。「你叫……荊裂,是嗎?是南海……」
「南海虎尊派。」荊裂說著,拿起船槳走到山岩前,跟燕橫一同俯視五龍溝。「跟你們青城派一樣,是給武當派滅亡的門派。」

聽到「滅亡」二字,燕橫心中淒楚。他瞧著荊裂。
「既然如此……你何以……」

「你想問:為什麼我還活著?」荊裂微笑。「我很小的時候就入門,十五歲那一年出走,到了很多很遠的地方,我一年前回到老家泉州,才知道本門給滅絕的事情。武當派來的時候,我根本就不在。」
燕橫打量荊裂肩頭上那些古怪的刺青圖案,然後又看看他腰間那柄異國短刀。
荊裂看見他的視線,便把短刀拔出來交給燕橫。燕橫咬著燒魚,左手騰出來接過短刀細看。那刀柄造型像個長頸的鳥頭,手掌握著柄時,那個彎曲的鳥喙剛好勾住尾指,令刀柄不易脫手,設計甚是巧妙。刀身狹長但刃背甚厚,刃面上滿是一層一層的回旋花紋,鑄冶的方法明顯與中土刀劍不同。

燕橫把刀交回給荊裂。

「你……去過很多地方?」

荊裂笑笑,指著燕橫抱在右手上那布包。

「你打開看看。」

燕橫蹲下來,把那塊包著「雌雄龍虎劍」的粗布放在地上展開。他這時才發現,這塊布上畫著許多曲曲折折的線條,上面又標示了各種細字,字體大半他都不認得。在那些線條之間的空白處,又繪畫著一些波浪般的符號。燕橫看了好一會兒才明白,原來是一幅海圖。

荊裂把船槳插在身旁土地上,輕輕揮舞手中短刀。

「我們這南海虎尊派,可不同你們青城派,是個隻有十幾人的小門派。」荊裂說。「雖然在福建一地也算薄有名氣,但是在武林上沒有什麼盛名。我在派裏學了幾年,把基本的拳術刀法學全之後,幾個同門師兄都已經不是我的對手。那個時候我比你現在還小一、兩年呢。我看自己在虎尊派也不會有什麼大進境,很想再學其他的武功,可是轉投他派是武林大忌,我又不能就此滿足於學到的技藝。我決心要成為真正的強者。於是有一晚,我瞞著師父,到海邊偷了官府一條小船,自己一個偷渡出海去了。這一去,就是九年。」
當朝官府實施海禁,平民私自泛舟出海,那可是殺頭的罪行。

荊裂蹲下來,用刀尖指著那幅海圖。

「九年裏,只要乘船去得到的地方,我幾乎都去過了。」刀尖沿著海岸線往東北方移動。「我到過扶桑的薩摩國,那兒有最凶悍的倭人武者和寇盜,我跟他們交鋒不下數十次,從中學得他們的刀法。」刀尖向南移動。「我也曾經幫助呂宋島的土人,出海擊退海盜;跟蘇祿國的回回人學習他們詭異的刀法;與暹羅的刀手和拳士一起修練;在占城國的叢林裏迷過路,靠著生吃蛇肉活命……」
燕橫聽得出神。他瞧著海圖上那一個個代表島嶼的小圈子。這些地名他從來沒有聽過。

「在蘇門答臘國,我為了賺些旅費,參加當地賭博金錢的真刀決鬥;還有在滿剌加,我跟那些樣子像惡鬼的佛朗機人②起了爭執,你看看……」荊裂說著,拉高自己的衣衫,指著左腹一個小小的星形傷疤。「這是給他們的火器打傷的。要不正好有塊厚腰帶擋住,射得不深,我早就葬身在商船上。」
『注②:「薩摩國」即今日本鹿兒島西部;「蘇祿王國」乃今日菲律賓南部蘇祿群島,「回回人」是指回教徒(菲島南部以穆斯林占多);「占城王國」位於今越南中部;「滿剌加」,其都城即今日馬六甲市;「佛朗機人」即葡萄牙人。』

什麼叫「火器」,燕橫可摸不著頭腦。不過聽荊裂形容,他猜想大概是某種可怕的暗器吧。

——這人年紀不過長我幾年,經曆卻比我多了這許多……
「出了家門我才發現,虎尊派教給我的,不過是個基本。」荊裂說。「我跟你們這些名門大派不同。我的真正武藝修為,是在外面經曆幾百次賭命的戰鬥磨練出來的。」
他把短刀歸還入鞘,又摸摸腰間另一邊那柄雁翎腰刀。那是他十年前乘小船出國時,唯一帶在身上的東西。
「可是虎尊派畢竟是我啟蒙。師父也對我有養育之恩。這個仇,我是報定的了。」

聽見這句「養育之恩」,燕橫想起自己身世,雙眼又濕潤起來。
他瞧瞧荊裂身旁那根船槳。上面新添了一道刻紋,斜斜越過其他四道橫紋,變成共五道。
那新刻的一道,自然代表錫昭屏。
「你……已經殺了五個武當派的人?」
荊裂點頭。「之前四個還不算什麼高手。這一年來,我四處查探跟蹤,找機會襲擊他們,就是在測試武當派武功的路子。這個錫昭屏,是我對上的第一個武當派真正好手,其實功力跟我差不多。他先給你刺傷了,出招不夠冷靜,也給了我的一點優勢。」

他撫摸著船槳又說:「我老實跟你說:這次他們人多,又有葉辰淵這等頂尖人物在內,我跟蹤著上青城山來,原本隻是想偷窺他們的實力,沒想過要出手的。你卻碰巧逃到我躲藏的地點來,而且還說了那一番激昂的話。我實在不能讓你死在那討厭的渾蛋手上。」

「教你冒險了。」燕橫不好意思的說。「我還沒有向你好好道謝呢。這個恩德,我這生都不會忘記。」

「沒什麼的。而且現在不是躲過他們了嗎?又幹掉了一個武當派的人,多痛快!」荊裂豪笑著說。「你還是快吃吧。光拿著魚在說話,都變涼了。」
燕橫瞧著手上的烤魚。他回想以前,也曾經許多次跟侯英誌和宋梨在山澗裏抓魚,然後就地生火烤吃。他們兩人此刻境況不知如何,令他心焦如焚。

「我……」燕橫用那幅海圖重新包起「雌雄龍虎劍」。「……要回去看看。」
「再過兩晚吧。」荊裂搖搖頭。「武當派的人現在必定已經發現錫昭屏的屍首,還在搜捕我們。等他們走了再說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你要報仇,就先得活下去。」荊裂嚴肅地看著燕橫。「昨天你說過,這血仇你有生之年都要報的。你那是一時意氣說出口,還是認真的?」

「當然是認真的!」燕橫一雙濃眉直豎。
「那就聽我的。活下去。其他的以後再說。」荊裂抓著他的左手,把那手上的烤魚舉到他嘴邊。

「吃。」

◇◇◇◇

次天,荊裂還是抵不過燕橫的央求,陪他離開五龍溝,回去青城派的「玄門舍」看看。
為免給人發現,兩人沒有走山路,而是直接攀山涉野地越過去。

燕橫沒再咳出血來,內傷顯然已經鎮住了,但裂骨處比之前還要腫脹,氣力很難提上來,而且每走一步路都疼痛不已,更莫說爬山。但是他沿途隻是默默拄著樹枝造的拐杖,把「雌雄龍虎劍」背在身後,沒哼一聲地前進。

他看看前面。荊裂沒有說什麼,也沒有多回頭看他。但他知道,荊裂在刻意放慢腳步遷就他。
他們走的很慢,中途燕橫又要休息幾次,結果到了午後,才回到後山東面。

還沒有到達「玄門舍」,他們遠遠就看見冒到高空的大股黑煙。

燕橫心裏已經知道是什麼。他沒有跟荊裂說半句,欲繼續向前走。

「你先在這裏等著。」荊裂把隨身的包袱、背上的倭刀和手裏的船槳放在燕橫身旁。「我去探一探。」

燕橫點點頭,瞧著荊裂的背影消失。

他坐在一塊石頭上,仰頭看看參天的樹木。
幽深的山林有一種鎮定人心的作用。但是燕橫實在無法定下來,雙手緊張地磨擦那根拐杖。

荊裂來回不過花了很短時間,但在燕橫來說卻像漫長的等待。
「怎麼樣?」燕橫急忙問。

荊裂沒有回答他,隻是拿起地上的東西。

「我們過去吧。」

◇◇◇◇

火焰已經熄滅了,但「玄門舍」殘餘的瓦椽灰燼,還在不住冒著黑煙。
在這片焦土跟前,十幾個男人在忙著掩埋屍首。
教習場成了墳場,已經立了二十幾座新墳,還有七、八個剛挖的坑洞。男人們用草席包了穿著青衣布袍的屍體,合力拋入坑裏。
挖墳翻出來的泥土,全都是紅色的——滲滿了前天慘烈戰鬥的鮮血。

看見荊裂兩人突然冒出來,那群男人馬上驚惶逃竄。他們跑了好一段,再回頭細看,分辨出兩人並不是穿黑袍的武當人,這才帶著戒心走回來。
他們看見燕橫那身已經變得汙穢破爛的青城劍士袍,一個個跪了下來。

燕橫認得,這些都是山腳味江鎮的居民。
鎮民中有個比較年長的,大概四十多歲,身材很是壯健,一看就知道是幹粗活為生。燕橫認得他名叫黃二吉,是鎮子裏一個木匠。
黃二吉戰戰兢兢地向燕橫說:「我們等那夥人走了之後,才敢上來……那時候大火已經燒得好猛,我們也救不來……」
燕橫回頭瞧瞧已化成一堆焦炭的「玄門舍」,心裏甚是激動。「歸元堂」裏「巴蜀無雙」的牌匾;牆壁上眾尊長與「道傳弟子」的名牌;堂後供奉青城派曆代先祖的宗祠……這些象征青城派數百載傳統與尊嚴的事物,全部都消失了,隻能化為回憶。
——而且是隻有他一人的孤獨回憶。

黃二吉又說:「我們……隻能弄得一副棺木,給了何掌門他老人家。其他的劍俠,都隻能這樣草草就地葬了……青城派保了我們鎮子幾百年平安,我們能夠做的,就隻有這樣……少俠,很對不起……」

——這些凡人,跟我們不是對等的。

燕橫激動得撲地跪倒地上,朝著這夥鎮民重重叩了個響頭。
那些鎮民驚得馬上趨前扶起他。

「受不起!受不起!」他們紛紛高呼。
「我……我……」燕橫口齒不清,也無法組織言語。

他心裏雖然感激,但還是忍住了熱淚。想到師尊們最後還是得到這些鎮民的崇敬,他就不希望自己的眼淚折損了這份敬重。

他撐著拐杖,走到場上那些新墳之間。

沒有碑石,每一座墳墓上面,隻插了一柄鈍鐵劍作標記。
「寶劍都被那些人拿走了,就隻剩下這些鈍劍。我們隻好將就著用了。」黃二吉解釋。

「師父……何掌門的墓在哪兒?」
「這邊……」
燕橫在黃二吉帶引下,走到最中央一堆隆起的墳土前。土上也是插著一柄鐵劍,劍柄上特別掛了一串花環。
荊裂走到燕橫身旁,一同瞧著何自聖的墳墓。

荊裂放下船槳,朝著墳墓合什拜了拜。

「那天我看見了何掌門的蓋世劍技。可惜。不是雙眼有病,他必勝無疑,青城派也不會落得今天的境地。」

燕橫拋去拐杖,跪下來在恩師墳前叩了三響。

「師父……」他摸摸身後的「雌雄龍虎劍」。「劍還在,沒有給奸人搶去。您老人家安息吧。」

燕橫起立,繼而又到每個墳頭前,逐一跪下來,各重重叩了一響。

都叩完後,燕橫的額頂已經破損,一行鮮血沿著眉心與鼻側直流。

他跟荊裂並肩,默默看著太陽下這大片映射光芒的鐵劍塚。
「你問過我……」燕橫好一會兒後說:「我說要報仇,是認真的嗎?」
荊裂點點頭。

「我說的時候的確是認真的。」燕橫歎息。「可是現在看見這墳地我才明白。報了仇又怎樣?就算我把武當派上下殺盡,然後呢?能夠把青城派的師尊和師兄們帶回來嗎?不。青城劍派已經不再存在了。」
「不是還有你這個青城弟子活著嗎?」荊裂說。「你希望世上再有青城派,就由你自己雙手來複興它呀。」
「我?」燕橫苦澀地失笑。「就憑我?我不過是個排行最末的『道傳弟子』。我連一天也沒有在『歸元堂』裏學過劍,所有青城派的真正密技,我碰都沒有碰過。」

他又拍拍背後的雙劍。「這青城派的『雌雄龍虎劍法』,連我師叔宋貞都沒學全。可是現在連他也死了呀。這劍法到我師父這一代就絕了。我不會劍法,光拿著這對劍,一個人憑什麼去複興青城派?說什麼笑?」

荊裂沉默了一輪。然後他拋去船槳,從一座墳頭拔出鐵劍,揮舞了幾下。
「狗屁廢話。」

「你說什麼?」燕橫怒道。
「我說,你剛才說的都是狗屁廢話!」荊裂把劍插回墳墓上。「世上有哪種武功不是人創出來的?你的祖師爺不也是人?不也是一個腦袋、一雙手、兩條腿的人?他們想得出的、練得出的東西,為什麼你就想不出,練不出來?」

「可是……」燕橫愕然。
「你不是已經學會了青城劍術的基本了嗎?世上任何武學,鑽研得再精深,始終離不開基本。」荊裂繼續說。「我敢說,就算你們這套『雌雄龍虎劍』也一樣,終歸還是源出青城劍術最基礎的東西。更何況你那天已經看見你師父把它使過一次。你的祖師爺兒們,憑空都創得出這東西;你親眼見過一次,為什麼反而沒有信心把它重現世上?」
燕橫聽著荊裂這番話,啞口無言。



「再說,有的東西就算失傳了,管他媽的,就讓他失傳吧!」荊裂豪邁的語聲響遍這片墓地。「你就不能夠創出另一套更厲害的武功來嗎?你不會就決心開創一個更強的青城派嗎?」
燕橫聽得心頭又熱起來。

「更強的……青城派?……」
「打倒武當派。那就證明你更強。」
燕橫一臉迷茫。
畢竟三天之前,他才是剛剛通過考驗,成為青城派正式弟子的一個十七歲少年。那時他還以為,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經從此決定。不過幾天就發現,從前他深信超凡入聖,覺得高不可攀的青城武學,在另一個門派跟前被完全摧毀了。如今更變得孑然一身,日後還要繼續被仇敵追殺。

——這樣的我,還能再背負「複興青城派」這樣沉重的擔子嗎?……

「……我能夠怎麼做?」
「就像我。不停的戰鬥。」荊裂說。「這是令自己變強的最快方法。每天不管吃飯、拉屎、睡覺做夢時,都在想著怎樣戰勝。不斷去找武當派的人,逐個把他們打倒。假如這樣也死不了,我就會成為高手——我對這條路,深信不移。」
燕橫聽後無言,細味著荊裂的話。

——假如這樣也死不了,我就會成為高手。

他想起那天早上。跪在「歸元堂」的地板上。

——如今我賜你一名,單一個「橫」字。
燕橫再看看那遍地的青城派墳墓。躺在這兒地下三尺的,大都是比他強得多的前輩。

——我真的做得到嗎?以一個人的力量,去對抗那個武當派?
燕橫一想到,面前的仇敵擁有那樣壓倒性實力,背脊就冷汗直流。
荊裂看見燕橫疑惑的神色,滿不在乎地說:「你如果不做也不打緊。只要你今生不再拿劍,不再當武人,武當派就不會再理會你,這一切也都再跟你無關。找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,去耕田也好,作點小生意也好,忘記了青城派,平平安安的過一生。反正這個世上,又不是每個人都有練武的理由。」

燕橫聽見這話,又看看那些鎮民。他想起那天早上跟侯英誌談過的話。
——有想過回家嗎?……
青城派已經消失了。就好像一個夢作完了。也許,真的是回去作個凡人的時候……

——可是真的咽得下這口氣嗎?真的忘得了嗎?
荊裂打個呵欠。「我累了。在山裏躲了這麼幾天,又餓又髒,我要下去鎮子裏,好好吃一大頓,泡一個澡,然後在客店睡一大覺。」

他拾起船槳,擱在肩頭上,沒有再看燕橫一眼。

「我隻多待一晚,明天就走。你決定怎麼樣,隨你的便,我才他媽的不在乎。」他搔搔那個辮子頭。「反正這麼久以來,我都是一個人。」
荊裂說完就離開,留下燕橫一個。

燕橫站在原地,瞧著這大片插滿鐵劍的墳地。太陽偏移了,那一個個十字狀的影子開始傾斜變長。

——為什麼我竟然無法一口答應荊裂?……
燕橫並不是怕死。假如成為埋葬在這裏的戰死者之一,他不會在乎。但是要走上這麼一條不可能的複仇道路……他並沒有像荊裂那種無視一切的強大自信。

面對幾近必然的失敗,比死更困難。
這時那個黃二吉又走過來:「少俠,還有一件事情沒有跟你說……」

燕橫感覺自己當不起這聲「少俠」,面有愧色。「請說。」
「是……貴派宋總管的女兒。她還留在下面的泰安寺。」
「什麼?小梨她……」燕橫像一下子驚醒。他自責,一看見這片鐵劍塚,就忘記了小梨。

「那些在貴派做工的,還有家眷,都害怕得逃走了。就隻有宋小姐一個人,呆呆的留在這兒,看來是太過傷心……她後來昏倒了,我們鎮子裏幾個女人,就把她抬了下山,暫時寄托在寺裏……」
燕橫沒等他說完,就拄著拐杖,往下山的道路邁步。
但心頭那股沉重的疑惑,還是揮之不去。

◇◇◇◇

荊裂浸泡在一個注滿了熱水的大木桶裏,閉目放鬆,舒展著四肢。

他生在南方,又長年在熱帶島國間流浪,對這青城山上冬季的氣候甚是不慣,此刻泡著熱水,才感舒暢無比。

現在脫光了衣服,他露出身上其他許多處刺青。特別是背項,刺著大大一頭怪異的八臂神猴,仰首望天,雙腿姿勢奇特有如跳舞,其中高舉頭頂的雙手,一執寶刀,一執三叉短戟,四周還刺著彎彎曲曲的異國咒語和符號。

蒸氣冒起之間,他睜開眼睛。
腦海裏,又再浮現那天目睹,何自聖與葉辰淵的劍鬥。

當時荊裂站在山崖上,遠遠觀看這場他畢生僅見的高手對決。每一招每一式都深印在記憶中。
荊裂雙手,不自覺在熱水裏移動,比劃模仿著兩人交手的劍招。尤其到了最後,葉辰淵如何用「太極劍」卸引,何自聖又怎樣以一式「抖鱗」破解的情形。
他雙手在水底下撥動,攪起一陣又一陣小小的波濤漩渦。那水波的流動,似是隨機,又像有某種規律。
想到何自聖中劍受傷那一刻,荊裂雙手停了下來。

——真可惜。當今世上能夠破「太極」的高手,恐怕屈指可數。如今又少一人。
荊裂又重頭回憶那劍鬥一次。不過這次,他完全代入了何自聖一方,想象假如是自己面對葉辰淵,結果如何……

不一陣子,一股寒意直侵脊體。

他猛然從水桶站起來,洗澡水潑瀉了一地。
——他媽的武當,太強了。

荊裂再一次確認:這條刀山血海的路途,前面還有很長、很長。
大道陣劍堂講義·其之六

荊裂海外流浪期間,所接觸的異國武術甚為眾多,現舉其中幾種。

荊裂訪日本之時,當地為室町幕府末期至戰國時代初期,「兵法」(即武術)流派正處於黎明時期,未如後世衍生眾多。
鹿兒島薩州(薩摩國)武士,以粗獷的實戰劍法「示現流」(又稱「自顯流」)聞名於世,但那是荊裂到訪的幾十年之後才創立的流派。當時他在薩摩接觸並學得的日本刀法,主要實為「陰流」劍術。(日本的「劍術」,其實是砍斬為主的單刃刀法。)

「陰流」又稱「影流」、「猿飛影流」,愛洲移香齋久忠(1452-1538)所創,與「念流」、「天真正傳香取神道流」合稱日本「兵法三大源流」。「陰流」後來衍生出著名的「柳生新陰流」(柳生家高手更擔任了德川幕府將軍的劍術師範);而大明抗擊倭寇的名將戚繼光,著書記錄其所得日本刀法(「辛酉刀法」),當中有記載《影流之目錄》刀譜。
荊裂所到達的暹羅為大城(阿育陀耶)王國,當時暹羅武士所受的武術訓練,稱「Krabi Krabon」,乃是集合刀術、長矛、拳法等多種項目的戰場武術,其技法深受天竺(印度)武藝之影響。當中徒手拳法一項,即是現代世界知名的「八臂武術」——「泰拳」之始祖。

荊裂又於蘇祿群島,跟當地回教徒學習刀法。菲律賓南部的穆斯林民族稱作「摩洛人」(Moro),其血統與信仰乃從馬來群島傳來,武術風格亦是深受馬來武術「Silat」的影響。因當地人身材及生活習性,摩洛人武術的主力技法是刀劍短兵。數百年來,摩洛人不斷以武力手段對抗西班牙殖民者、美國占領者以至今日的菲律賓政府,可見其民風之強悍。

荊裂所使用的鳥首短刀,並非摩洛人兵器,而是菲律賓中部米沙鄢群島(Visayas)一種稱為「Pinuti」的刀子,本為農用刀具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skvis 發表於 2018-6-13 01:33 PM

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-6-14 11:04 AM 編輯

卷一 風從虎·雲從龍 第八章 決誌

青城後山的泰安寺就在味江鎮後方,始建於唐代,是座已有數百年曆史的古剎,寶殿正面建有三道大拱門,寺頂全是雄奇的飛簷,配以寺院周圍的無數參天老樹,氣勢宏偉,古意盎然。

這幾天發生了青城派的慘劇,山下味江鎮家家閉戶,氣氛肅殺;泰安寺亦無善信參拜,寺外門前人跡渺然。

也許因為聽到那拐杖一步一步拄在地上的聲音,當燕橫抵達之時,宋梨已經站在寺外等候他。
宋梨的容貌似比往日更消瘦,神情肅然。身上裹著一襲雪白狐毛裘,乃是鎮民替她從「玄門舍」後面的家帶過來的。
日照西斜,泛黃的夕陽穿過樹葉投在她臉上。空地一片冷寂,宋梨站在寺前,仿佛帶著一種不屬人間的氣質。

燕橫沒有說一句話,就拋下拐杖,上前握著宋梨的雙手。一接觸間,但覺她那對柔若無骨的小手,冰冷如雪。
「你……生病了?」燕橫關切地問。
宋梨隻是搖頭。看見燕橫竟然仍在世上,她臉容卻沒半點激動。

「小英呢?你有見過他嗎?」

宋梨雙睫輕輕眨了眨,然後幽幽地說:「他走了。丟下我一個人,走了。」
燕橫看見她這楚楚可憐的模樣,有把她嬌軀一抱入懷的衝動。但他隻是無語,繼續握緊她雙手,希望用手掌的溫熱安撫她。

若平日在青城山,這樣握手已是逾矩。可是現在,已經再沒有人會責罰他們了。

燕橫心想:侯英誌去了哪兒?

侯英誌既然隻是「研修弟子」,「歸元堂」內沒有掛他的名字,武當派當眾宣布過不會加害於他;宋梨說「他走了」,也就是說他當天並沒有加入教習場上的混戰,當場以身殉派。既然沒有事,為什麼又不留下來照顧宋梨?
——難道他正在找我?
一念及侯英誌還在生,燕橫心裏有點安慰。假如找著了他,世上至少又多一個青城派的同門,往後不管如何打算,也多了一個人可以商量。

「小六……」宋梨呼喚他。
聽到她叫自己這個舊名字,燕橫心頭一暖。
「怎麼啦?」
「小六……我們……我們倆,以後要怎麼辦?」
燕橫語塞。

他早就知道,宋梨必然會這樣問。在來泰安寺的途中,他也不是沒有預先想過該怎樣回答。可是他始終想不到答案。
一陣冬風卷過,樹葉的影子在他倆身上搖曳了好一陣子。然後寺前又恢複一片寂靜。

仿佛天地之間,就隻剩下他們兩個人。

宋梨突然撲到燕橫的懷中,緊緊環抱住他的身軀。

「現在我就隻有你一個了……我好害怕……好害怕……」

燕橫的心怦怦亂跳。那細小又柔軟的身體,驀然如此緊緊貼著自己,胸膛更感覺到她那急促而溫暖的呼吸。本來她這一抱,又觸動了他的傷痛處,但是他渾然忘卻了那疼痛。
她仰起頭,睫毛濃長的雙目直視著他。

燕橫到了這種年紀,當然不是從沒想過自己有沒有喜歡小梨。在山上他常常分不清,對她那種親密感到底是愛慕,還隻是一同長大的情誼。何況燕橫感覺得到,小梨總是跟侯英誌比較親近,她什麼都聽小英的,對他似乎像是一種仰慕……每念及此,他就不容許自己再胡想下去,寧願一頭栽進劍道之中……

——所以小梨就常常取笑我是「劍呆子」……

然而此刻被小梨緊緊抱著,那美妙的感覺,真實得很。也清楚得很。

燕橫不自覺,雙手亦抱著宋梨的背項。他渾身發熱起來。
他也感覺得到,她的身軀同樣熱了起來。

宋梨仰著頭,溫軟的嘴唇吻在燕橫的頸項。他感到全身血脈在奔騰。
剎那之間,這兩天遭遇的一切悲傷,像汐退一樣,突然倒退得很遠、很遠,再也感覺不到。

他垂下頭來,嘴唇也不自覺貼到她臉頰上。她馬上一陣緊張,暖熱的呼氣呵在他耳邊,令他更加激動。
「就隻剩下我們兩個了……」宋梨閉著含淚的眼睛說。「隻有我們兩個活下去。」
她的雙手從他腰肢移上去,圍住他的腰背。

卻摸到他背在身後的「雌雄龍虎劍」。

「你不要再用劍了。」宋梨柔柔的聲音如夢囈般說。「我們去一處永遠沒有人找到我們的地方。在那兒,我們可以就像平凡人一樣生活……」

燕橫的身體頓時變得僵硬。
——像平凡人一樣生活……

這本來就是最理智的選擇。而當這麼可憐又可愛的宋梨,正緊緊抱著自己的時候,燕橫更加沒有拒絕的理由。

可是世上有些事情,隻有真實得緊抱在懷裏時,你才能夠清楚確認它對你有什麼意義。

——這並不是我想要的東西。

他仿佛聽見,錫昭屏的聲音就在自己耳邊響起來:
——「武人本來不就該是這樣的嗎?」

強烈的悲傷與憤怒,如潮再次襲來。
然後是荊裂的話:

——「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有練武的理由。」
燕橫的胸膛裏,仿佛梗塞著一塊巨大的東西,正在灼熱燃燒。

他的心,十七年來從未如此清晰透徹。他看見了真正的自己。
小梨馬上就感覺到他的軀體僵直。她略推開他,直視他的眼睛。
「你……」宋梨的嘴唇在顫抖。「你還在想著報仇。」
「小梨……」

「別叫我!」宋梨狠狠把燕橫推開。
他吃痛。痛的不止是受傷的肋骨。
「你還要跟那些人鬥嗎?」宋梨呼喊的聲音有點沙啞。「要找那些可怕的家夥報仇?你腦袋有什麼毛病呀?」
「我知道這是很艱難的事情。」燕橫抓著她一隻手。「可是……」
「別碰我!」宋梨摔開他的手。「別用你那握劍的手碰我!我知道,是劍!劍令你們都瘋了!武功真有那麼好嗎?除了用來打人、殺人,還有什麼用?你們練武的幹了些什麼?耕田的、養豬的、做工匠的,全都比你們好!他們好歹也養活人呀!你們呢?你們幹了什麼?死了那麼多人,你還是弄不明白?你這劍呆子!」
燕橫閉起眼睛,默默承受這些責罵。

他嗅得到,自己的衣服上還留著宋梨的體香。
可是這香氣,熄滅不了他心胸裏燃起的那團火焰。

「我是青城派最後一個『道傳弟子』。」燕橫沉重地說。「如果連我也放棄討回這一口氣,也就代表了,青城派幾百年來傳承的東西全都是白教的。青城派等於從來沒有在世上存在過。要我就這樣靜靜的走開,我辦不到。我這一生心裏都不會寧靜。」

「我不要聽!」宋梨捂著耳朵哭泣大叫:「我恨透你們!我恨透所有練武的人!什麼武當派、青城派、我的爹、我大哥,還有你!我全都恨!我以後再也不要看見你!」
她喊著就回身奔進寺門裏。
燕橫極是不舍地瞧著她的背影。直至她消失在佛寺深處。
他忘不了,那擁抱的柔軟觸感。他深深知道,自己已經放棄了多重要的東西。

但是他知道,不能追過去。
他已然決誌。

燕橫背著雙劍,沒有再拾回那根樹枝拐杖,忍著腰肋的痛楚,一步一步離開黃昏中的泰安寺。沒有回頭再看一眼。
血與鋼鐵的命途,已經在他面前展開了。

◇◇◇◇
「江師兄,那小子還跟在後頭。」一個武當弟子說。

江雲瀾回頭看看後方。在武當遠征軍的最後頭,隔著幾十步之遙,那個穿著青衣的身影仍在跟隨著。
是跟隨,而不是跟蹤——那人根本無意掩飾自己的存在。

隊伍此刻正走在往川中的驛道上。除了前頭的一頂竹轎跟一輛騾車,其餘三十多人都徒步。旅途上沒有足夠時間練習武功,他們就用長途步行來保持身體狀態。

惟有副掌門葉辰淵一人乘著轎子。前天跟何自聖的凶險一戰後,他元氣還沒完全恢複。

而騾車上,則載著武當隊伍裏唯一無法步行的人——錫昭屏的屍首。屍身用鹽保存著,但恐怕已不可能完整帶回武當山。江雲瀾決定,明天就把他火化。
江雲瀾又看了後面那跟隨者幾眼。
已經跟了整整一日一夜,那家夥大概連水也沒有喝過一口。

他伸手呼喊,下令隊伍停止前進。
再看看後面,那人也遠遠停了下來。
江雲瀾走到轎子旁邊,隔著竹簾說:「副掌門,他還在。」

轎子裏的葉辰淵微微應了一聲。

「要……殺掉嗎?」江雲瀾想了一想之後請示。
轎子內靜默了好一陣子。然後葉辰淵才說:「喚他過來。」

江雲瀾點點頭。他朝後面的弟子吩咐。


那弟子將那個穿著青袍、一身蓬頭垢面的年輕小子,帶過來轎子跟前。

是侯英誌。雖然又累又餓,但他眼神裏還是閃出倔強的鬥誌。腰間依然插著青城派的鈍鐵劍。周圍的武當精銳弟子,看見他這副德性,也都竊笑起來。
葉辰淵撥開簾子,從轎裏跨出。手上並無帶劍。
他那雙眼肚以下紋著咒語刺青的眼睛,俯視比他身材略矮的侯英誌。
「你要什麼?」葉辰淵展開雙臂,胸前全無防備。「要報仇嗎?」
侯英誌直視葉辰淵好一會兒。然後他垂首,慢慢從腰帶拔出那柄鈍鐵劍,雙膝跪了下來,雙手把劍高舉過頂,像要獻給葉辰淵。
「請收我侯英誌為武當派弟子。」
圍觀的武當人馬上議論紛紛。葉辰淵舉手令他們靜下來。
「你不恨我們?」葉辰淵淩厲的眼神直射侯英誌。在這樣的眼神注視下,不可能說謊。
「最初確是非常痛恨。」侯英誌回答。「我在青城山住了快七年。他們就像是我的親人。可是我當天看見那場決鬥,就已經想通了。」

「想通了什麼?」旁邊的江雲瀾饒有興味地問。
「練武,不是繡花織布。」侯英誌說。「武林門派,也不隻是一個家。一個門派,就是一群崇拜武力的人集合在一起,一同追求強者之道。這就是武者的靈魂。沒有這種精神,根本就沒有所謂武林門派的存在。我也不會上青城山。」

江雲瀾感到意外。他瞧瞧葉辰淵。葉辰淵明顯正在仔細聽。

「弱者敗,強者勝——武人本來就應該服從這個道理。否則不如回家繡花吧。青城派之敗,埋怨不得任何人。正如葉前輩當天所說:隻怪我們沒有多教出幾個何自聖。」
侯英誌如此直呼先師名諱,顯然已經立定決心。
「我投入青城派,就是因為他們允諾,只要我有天分又肯努力,他們會把我調練成強者。」侯英誌繼續說。「可是看這結果,他們讓我失望了。我親眼看見了比他們更強的人。我跟自己發過誓,要成為真正的強者。就像你們一樣。那麼最好的方法,就是加入成為你們其中一個。」
葉辰淵沉思了一輪。

「假如我拒絕收你呢?」

「那我就自己上武當山,向貴掌門本人再請求一次。」侯英誌斬釘截鐵地說。

葉辰淵又靜默了一陣子,然後瞧瞧江雲瀾。

江雲瀾點點頭微笑。

——嘿嘿,這小子……
葉辰淵伸手,把侯英誌的鐵劍取下。
劍身一振,停在侯英誌的額頭上。

雖是無鋒鈍劍,在葉辰淵手上,何異真劍?
「事先告訴你,當武當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。在武當山練武,可不像你們以前那娘娘腔的玩法。你得首先當自己已經死了。還有,將來的武當派,遍地都是仇敵。」
侯英誌聽見,沒半點被唬著,眼中反而露出興奮之色。

「很好。」他回答。
葉辰淵極少笑。但他此刻竟哈哈大笑起來。
他手腕一揮,那柄青城派的鈍鐵劍回旋飛去,墮入道旁的深幽山穀之下,消失不見。

◇◇◇◇

朝陽灑在那味江的河面之上,反射著點點金光。圍繞小鎮的山林,吹送來陣陣帶著木葉香味的清冷空氣,吸進鼻子裏,教人精神大振,生機勃然。

荊裂把船槳當作扁擔般,掛著包袱擱在左肩上,背後與腰帶依舊掛帶三柄兵刃,走在橫越河面的一道鐵索小橋上,嘴裏哼著他從南方海島學會的古怪歌調,大踏步走過橋板。胸前那幾串異國飾物,隨著腳步一搖一晃。

過了橋後,荊裂走上河邊小道,越過一排排房子。

這時他看見,兩條身影早在一個巷口等待著他。

是燕橫。身邊帶著昨天幫忙埋葬青城劍士的那個木匠黃二吉。
燕橫把「雌雄龍虎劍」掛在身後:長長的「龍棘」斜掛在背,劍柄突出右肩上;短劍「虎辟」橫貼在後腰,劍柄朝左。兩劍都有新造的粗糙劍鞘,其實僅是兩條長木片,用細麻繩緊緊纏成,是昨晚黃二吉為他匆匆而造的。

燕橫已換過一身幹淨整齊的藍染布袍,袍子上織著暗花如意雲紋,用布帶束了護腕和綁腿,一雙草鞋也是新的。頭發梳成整齊的髻子,手上還拿著一頂遠行用的竹編鬥笠。全身看去精神煥發。
荊裂一眼看見燕橫的神情,就知道自己此後多了個同伴。
「你身上有多少銀兩?」燕橫劈頭第一句卻這樣問。
荊裂搔搔那頭編成辮子的長發,然後放下船槳,在包袱裏找了一會兒,抓出一大堆銀錢。當中隻有三個五兩的銀錠,其餘都是碎銀,還有兩串銅錢。

燕橫接過了,隻把銅錢串交還給荊裂,其餘銀子全給了黃二吉。

「好好照料她。」燕橫說。

「少俠,不用了……沒有這些也行,我們這鎮子,看在青城派的恩德上……」
「收了它。」燕橫說著把銀子推回給黃二吉。他的聲音跟昨天不同了。甚至跟他幾天前下山到「五裏望亭」時也不同了。

——當中有身為劍士的威嚴。
黃二吉一聽見,馬上住口,聽話地用腰間的汗巾包起銀子。
燕橫沒再說一聲,就徑自往出鎮的方向走了。才走幾步,他又回頭,看看仍站在原地的荊裂。

「荊大哥,還不走?」
荊裂微笑,聳了聳肩,也就再擔起船槳,跟燕橫並肩而行。
走了一陣子,荊裂忽然說:
「你是第一個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燕橫不明白。
「這一年裏,我跟蹤武當派的足跡,遇上過其他許多被武當滅掉了門派的殘存弟子。少說也有十來個。」荊裂一邊走著,一邊遠眺小路右邊那金光燦然的江面。「每一個,我都叫過他們跟我一起走。沒有。一個有膽量走這條路的人也沒有。」

他看著燕橫。

「你是第一個。」
燕橫默想了一陣子。

「我必定不是最後一個。」他說。「只要武當派不罷手,必然還有其他像我們的人。我們也必定會找到他們。」

荊裂笑了。
燕橫沒有再用拐杖。傷還沒好,每走一步路都在痛,但他仍然挺著胸膛,跟隨著荊裂那又大又快的步伐,絲毫沒有落後。

出了鎮子,在山道上走了一大段,到達青城後山的牌坊前。

燕橫回頭,仰視那高聳蒼翠的山脈。
他跪下來,朝著山拜了一拜,然後就起來,跟荊裂繼續踏上旅程。
「我們現在去哪兒?」燕橫問。
「武當派了這麼多人遠征巴蜀,不會隻挑戰一座青城山就離開。」荊裂說時眺望向南方:「下一個目的地,必是峨嵋山無疑。」

「那我們就直上峨嵋山。」燕橫也跟他望向同一個方向,眼睛裏充滿了興奮。
「你不要弄錯了。」荊裂歎息說。「我知道你已經下定複仇的決心。但以你現在的功力,武當派那三十幾個『兵鴉道』的好手,任何一個都殺得了你。假如碰上葉辰淵,更是你加上我也必死無疑。我們要打倒武當派,那很可能是八年、十年的事情。」
燕橫知道自己太過亢奮,垂下頭來。「我明白,那我們不去峨嵋了?」
「當然去!」荊裂笑著說。「看看武當派的武功,對上峨嵋的槍法會如何。要擊敗武當派,就先得了解武當派。了解越多越好,不過只要看,而且要很小心。殺了錫昭屏之後,他們必然預料我們會跟蹤著去。」
燕橫聽著點點頭。他再次提醒自己:此後每天走的每一步路,都是險道。
「還有一件事,得說在前頭。」荊裂又說。「以後遇上武當派的人,假如看見他袍子上繡著太極兩儀圖紋的,什麼都不用想,隻有一個字:逃!」

燕橫想起,葉辰淵的黑袍胸口處,就有那個標記。
「為什麼?」

荊裂皺起濃眉,手指搔搔下巴的胡子,咧著牙齒說:

「那圖紋標記,就代表那個人懂得武當派最可怕的武功。」

燕橫問:「是什麼?」

「太極。」
◇◇◇◇

武當山北麓之上,由大小近三百殿堂組成的一座殿宇群,氣勢宏偉非凡,正是武當派總本山「遇真宮」。其地貌前水後山,儼然有如鎮守山脈上的一座雄奇城池,故又有「黃土城」之稱號。

「遇真宮」中央主殿「真仙殿」,巍立於崇台之上,那寬廣高聳的廡殿頂,具有一股壓倒的氣勢,讓人遠遠瞻仰,已經有行禮膜拜的衝動。
殿宇之內正中處,供奉著一尊巨大的銅鑄鎏金真武大帝神像。那真武神身著布衲草履,披發仗劍,足踏在龜蛇一體的神獸背上,儼然乃上古敕鎮北方的勇悍戰神。此像臉容,正是按武當派祖師張三豐的相貌鑄刻。

在真武神像跟前,是一片深棕的木板地道場,打掃得一塵不染。溫暖陽光從殿宇旁盡開的窗戶照進來,氣氛一片寧謐莊嚴。

殿中獨有一個男人,隻穿著一條雪白絲綢的長褲,上身和雙足皆赤裸,頭上不結發髻,那把光亮柔軟的直長發隻簡單梳束在背後。
從背影看,此人似年紀頗輕,一身白皙皮膚健康光滑,無一絲皺紋斑痕。身材修長而偏瘦削,沒有半點贅肉,那流線完美的身形,讓人聯想起江海中的遊魚。

男人立一個甚低沉的馬步,開始運起拳法來。動作時而緩慢如浮雲,間中又突然發出短速的拳勁;身形步履的姿勢,一時靈巧如蛇,一時輕捷像鶴。一招手間,腕臂似乎柔若棉絮,當中卻又暗藏陰狠。
男人的拳法越打越是快速,但卻無叱喝呼氣,似是毫不費力。那蛇鶴兩勢不停互換,指掌出手越見狠辣,每一擊都全無先兆可尋。招法連綿起來,卻又有一種舞蹈之美——尤其是從這麼一個身形優雅的人打出來。
忽爾一隻飛鴿從宮殿西面的窗戶飛進來。男人輕輕一攤左掌,那鴿子就飛到掌心中停下來。

鴿子的足爪上,綁著一個小小的紙卷。
男人手掌驀然一振。那鴿子吃驚欲振翅起飛,怎料男人的手掌又適時微沉,鴿子雙足如踏虛空,無處發力,竟是無法飛起來。

如此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把弄,鴿子的爪趾,仍然沒有離開那掌心的皮膚,它不斷拍翼,但還是沒法起飛,仿佛男人掌中有一股隱形的力量把它束縛著。
——此實乃是內家聽勁化勁、不丟不頂的功夫。這男人對勁力的感應,還有卸力化解的分寸,竟然微細到一隻鴿子踏地的重量這種程度,極是驚人。

男人似乎已經玩厭了,手掌五指合攏,把鴿子輕輕包著,解去它足上的紙卷,這才放它飛走。

那紙卷打開,隻有丁寸大小。

上面什麼也沒有,就隻寫了兩隻字:青城。上面還有兩筆,打了一個紅色的交叉。
那種紅色,並不是朱砂。

男人瞧著這紙片好一陣子,然後把紙片握在手心擠成了一小團,盤膝坐在真武大帝神像之前。那隻握著紙團的拳頭,托在下巴之下,靜止沉思。

下午的陽光繼續照射在他身上。他一動不動。

仗劍降魔的真武大帝,仿佛正在俯視這個男人。
在真武神像頭上的殿頂高處,掛著一個甚為巨大的橫匾。

匾子用粗大剛勁的筆劃,寫著四個大字:
天下無敵。

卷一 風從虎·雲從龍 後記

最初,我是立誌當個武俠小說家的。

我想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:喜歡看的東西,自然就會想寫。

還記得很清楚,自己第一次從頭到尾讀完一本武俠小說,是在小學六年級。那部小書名叫《最後七擊》,龍乘風的「雪刀浪子龍城璧」係列其中一集。那是由新報旗下環球圖書出版的袋裝小說——就是出版很多古龍、倪匡、黃鷹、馮嘉等的作品,封底常常有「碧玉珠」或者「紫金丹」廣告那種。說穿了,就是當時道道地地的Pulp Fiction。
——這本書我到現在還擁有一冊,隆重收藏在家裏書櫃呢。

然後是初中,最迷黃鷹的《天蠶變》。那應該是香港史上第一部從電視劇本反過來改寫成的武俠小說,聽說黃鷹本人就是編劇之一。

我讀到《天蠶變》小說,其實已經是電視劇播映的數年後。不管是劇集還是小說,我到了今天還是印象難忘。

《天蠶變》的主題歌,我在寫這本書的期間,一直不斷猛聽。
盧國沾的歌詞:「雖知此山頭,猛虎滿布;膽小非英雄,決不願停步」;「一生稱英雄,永不信命數……讓我攀險峰,再與天比高!」那股情懷跟《武道狂之詩》這個故事,非常切合。

——現在細想,這並非巧合。歌詞對我的深遠的影響,其實早就存在。
我讀的那家中學,校風頗是開放,學校圖書館的一排書架,塞滿都是流行通俗小說,武俠類更占了大半,那年代也就開始了猛啃金庸和古龍小說的工程。

這兩個名字有多偉大,當然用不著我來形容。
寫這一大堆舊事,無非是想說明:今天能夠寫出這本書,靠的是許多武俠前輩供養我的奶水。不管是成名的還是不那麼出名的;寫小說的、編劇的還是作詞的。
我向你們全體致敬。我是個武人。至少,曾經是。
傳統的武俠小說世界裏,「武功」往往隻是書中角色的能力甚至權力的一種具體象征,武力不過是他們達成目的(例如私人恩仇、民族鬥爭、名利權勢)的工具或手段。



我認識不少真實的武者,他們的想法可單純得多:練武,就是因為喜歡——喜歡把技藝練得圓熟的滿足感,喜歡將自我潛能推到極限的存在感。
當然還有,追求那「最強」的夢想。

說起來又像寫小說。但現實裏的確如此:所有真正下過苦功鍛煉的武者,恐怕沒有一個不想象過自己要成為「最強」。即使隻有很短促的念頭。即使到了最後,隻有極少數的精英能夠堅持這條險隘的道路。
——世界冠軍,就是千萬個曾經夢想「最強」的人裏,最後淘汰剩下來那一個。

這部書題為《武道狂之詩》,正是要描寫這種非常人的情懷。雖然貫穿全書的是「複仇」命題,但仇恨的肇因,仍然是追求「最強」的武者執念。

故事的設定選擇了從最經典的武林門派世界出發,也是為了配合這個主題:在我心目中,武林,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。

回想起來其實有點慶幸,自己最初入行時,並沒有堅持寫武俠小說。否則恐怕很可能就墮入嚴重模仿某些前輩的道路。

這些年來,寫了好些自成類型的東西,也算漸漸摸索到一點點個人的風格;現在繞一個圈子再回頭,才總算比較有信心,寫出「喬靖夫的武俠小說」來。

——盡管,我仍然是站在「武俠傳統」這個偉大巨人的肩頭上寫。
(以上提及諸位前輩,敬稱省略。)

喬靖夫

二零零八年十月十日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br><br><br><br><br><div></div>

skvis 發表於 2018-6-13 01:34 PM

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-6-14 11:04 AM 編輯

卷二 蜀都戰歌 引言

故兵以詐立,以利動,以分合為變者也,

故其疾如風,其徐如林,侵掠如火,不動如山,
難知如陰,動如雷霆。

——《孫子·軍爭篇第七》

卷二 蜀都戰歌 前文提要

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「天下無敵,稱霸武林」的宏願,派出高手軍團遠征四川,首當其衝的就是號稱「巴蜀無雙」的青城劍派,竟在一天之內慘遭滅絕。

青城派唯一生還的「道傳弟子」——十七歲少年劍士燕橫,被修練異國武藝的流浪武者荊裂相救。兩人背負著相同的血仇,並肩踏上「討伐武當派」的漫長征途。他們猜想武當遠征軍的下一目標,必然是四川另一大門派峨嵋,決意從後追蹤……

荊裂曾經陸續誅殺多名武當弟子,被冠以「武當獵人」的代號,武當派對其恨之入骨。遠征軍知道「獵人」必然跟蹤而來,欲除之而後快……
同時來自日本薩摩國的美女劍士·島津虎玲蘭,亦追著武當軍團的足跡到達四川,真正目的卻是為了尋找荊裂,背後理由不明……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skvis 發表於 2018-6-13 01:35 PM

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-6-14 11:05 AM 編輯

卷二 蜀都戰歌 第一章 豹房禦前比試

北京。皇城西苑。

一座巨大的鐵籠,高達八尺,寬長尋丈見方,通體鐵枝皆漆成金色,上下八角釘著各種鑄花佩飾,打造得甚有氣派。

籠子裏一頭全身花斑的矯健豹子,形貌極是慓悍,正在打圈踱步。那優美高傲的步姿,夾帶著令人望之生怖的野性能量。
鐵籠安放之處,乃是一座華麗無比的殿堂,梁柱牆壁極盡雕琢,四處布置著來自遠方番國的幡帳與佛像擺設。左右兩排十餘名身穿戰甲、佩帶兵刃的衛士,一個個臉白無須,細看原來全是閹人,正拱衛著殿堂正中一把空著的虎皮交椅。

這等古怪陳設布局,再加上堂側那個巨大豹籠,透出一種詭異透頂的氣氛。
殿堂朝南一邊的門戶廣開,正對著一個露天的大校場,場地鋪滿灰白的平整細沙土,兩側排滿了十八般兵器,還有戰鼓、銅鑼、旌旗等,各樣戰陣器物,無一不備。朝天的槍矛尖刃,在冬日的陽光下反射著銀光,刃面無一絲塵垢,打理得極好,可見不僅是裝飾之物,殿堂的主子必是尚武之人。

校場兩邊各聚集著一夥人。東首的為數有二三十人,一個個身材高壯,虎背熊腰,撐著一襲襲金黃色的武官服,腰帶繡春刀,正是集皇家親衛與查緝機構於一身,朝野聞之喪膽的錦衣衛。

站在校場另一邊西首的隻有五人,穿著墨綠色袍子,束腕綁腿,顯然都是民間的武人。為首一個年紀已不小,一把稀疏的白發束成辮子,露出額上如刀刻的皺紋,身材卻甚堅壯,那綠袍下隱隱可見鼓起的肌肉。老者下半臉用一方黑巾包著,看不見嘴巴。
這五人衣袍左襟胸處,各繡著一個太極兩儀的圖案。其中四人的圖案用黑絲線刺繡,惟有老者一人用的是銀線。

對面的錦衣衛不斷以帶有敵意的眼神,遠遠盯著這五個綠衣武者。五人不為所動,站姿沉靜如止水。那老者更是閉目而立,雙手交疊臍下丹田處,狀似入定。
殿堂和校場所有人都不發一言,正等待著那交椅的主人出現。
靜候良久,殿堂側響起一聲叫號:
「大慶法王禦宇!」

殿內的太監衛士,校場上的錦衣衛眾,還有那五名綠衣武人,同時朝著交椅下跪。

一隊行列自那側門出現。先是八名同樣作衛士裝束的太監開路;再而是十數個身穿各色織錦羅衣的男女伶人,臉孔或塗成七彩,或戴著怪奇面譜,手上提著花槍、藤圈、彩球等等玩意兒;然後是幾名戴著雞冠般高帽子的西域番僧,個個臉圓細目,神情似笑非笑。這行列乍看之下,幾乎讓人錯覺是街頭節慶巡遊的賣藝隊伍。
最後出現的有四人。當先是個昂藏七尺、神氣赳赳的武官,每踏一腳龍行虎步。臉上都是舊創疤,尤其一邊臉頰和耳朵,有被箭矢對穿而過的疤痕,格外顯眼,可猜知是在刀山箭海中拚殺過的邊防勇將。

第二個男人,穿著的亦是錦衣衛金黃色「飛魚服」,但比場上那些衛眾的服飾要講究華貴得多,而且腰無佩刀。一張中年臉容白皙幹淨,掛著微笑,很容易讓人生起好感。身姿比前面那武將威勢稍遜,卻另有一股自信氣度,看來權勢地位更高。

最後頭的第三人,在一名樣貌甚是美豔的孕婦陪侍下步出。
此人隻有二十三、四年紀,臉長瘦削,穿著番僧袍服,上身隻斜斜搭著一塊五色披肩,在這寒天下露出光光的右肩和臂膀,但仔細看他冠冕和靴子,全是金絲細織之物,極為奢華,跟那身隨便的僧服很不搭配。這年輕男子雖然身材瘦長,但坦露的肩臂肌肉結實,顯是甚好動之人。臉容有一種玩世不恭的輕佻,加上這身形和急快的步伐,讓人感到他身體裏,蘊藏著耗不完的精力。
那威猛武官與那錦衣衛頭領,侍立在虎皮椅兩側。年輕男子卻未立時就坐,而是走到豹籠跟前,觀賞了他的寵物好一會兒,然後才跳上椅子。
他一上了交椅,殿堂內外眾人同時呼喊萬歲。
這個精力充沛卻又衣著荒唐的年輕男子,並非別人,正是當朝正德皇帝朱厚照。「大慶法王」乃是他自封的法號。
當今皇帝好武,天下皆知。此刻伴侍在側的這兩人,亦正是倚仗武藝而得寵。白臉那個是統領錦衣衛全軍的左都督錢寧,乃皇上身邊多年大紅人。他本來不過是太監錢能的家奴,卻以高超的左右開弓射術,得到皇帝賞識,此後成了皇上形影不離的玩伴,步步高升,更得賜國姓,自號「皇庶子」。當初錢寧屬於大奸宦劉瑾的派係,正是他向皇上進言倡議,建造這座「豹房」①;數年前劉瑾伏誅,錢寧不但幸免,官還越當越大。

『注①:明武宗(正德皇帝)年輕而精力旺盛,不喜居於深宮,正德二年(1507年)開始於紫禁城西華門外另建「新宅」,又名「豹房」,與皇宮連接,乃是專供他私人行樂,縱情酒色的宮殿。武宗此後除了離京巡幸的日子,一直長居「豹房」,正德十六年(1521年)就在此處駕崩。』
另一名武將江彬,本是出身關外宣府的小小一個遊擊軍官,一年前因隨邊軍調入京畿平亂而得遇,其勇猛儀表與豐富戰曆甚得皇帝喜愛,從此亦長侍君側,火速擢升為錦衣衛都指揮僉事,兼領一支親兵長駐京師。
皇帝一招手,示意兩名太監帶那美麗孕婦先行退下,然後瞧向校場上那五個綠衣武者。
老者帶著四人走到殿室門前跪下。
「庶民武當派副掌門師星昊,率弟子四名,謁見皇上。」他隔著臉巾說。

「無禮!」錢寧豎起一邊眉毛:「參見陛下,何以掩藏面目?」
師星昊略抬起頭,左手輕輕把黑巾掀開。

隻見師星昊的嘴巴,那下唇處不知受過什麼重擊,裂開了一個倒三角的創口,幾乎直到下巴底部,下排正面的牙齒和牙齦都暴露出來,貌如骷髏惡鬼,甚是駭人。

「師某因受舊創,臉貌不雅,恐怕對陛下不敬,這才遮掩起來,萬乞恕罪。」
錢寧看見師星昊裂開的嘴巴,不禁吃了一驚,但又不知該不該叫他再蒙起臉巾。他暗中察看皇上的神色,以揣摩其反應。

皇帝倒是不以為意,反而饒有趣味地仔細看師星昊的創傷。「眾人平身。這裏不是皇宮,大家都是好武之人,不必拘禮。你這傷是怎麼弄成的?跟什麼猛獸搏鬥嗎?」
師星昊跟眾人一同站起。他垂頭拱手:「此乃十多年前,練武時被同門失手所傷。」他說時微笑。因為下巴的創口,他每句話像帶著一種奇特的風聲。

「這麼說,他比你強?」皇帝笑著再問。

「師某中招時殺性頓起,緊接著也失手了。」師星昊頭臉略抬,竟敢直視天子。「這位同門的墳墓,我每年都去打掃。」
皇帝聽見兩眼發亮,神色興奮,手掌在鋪著虎皮的椅把上來回摩擦。
「朕等不及了。」

錢寧會意,馬上舉起手掌。

「預備比試!」
武當派和錦衣衛雙方各自退回校場兩側。同時四名太監衛士各握著虎皮交椅的一角,把交椅連同椅上的皇帝抬起,移到了殿堂正門前,讓他能更清楚觀看比武。

錢寧遠遠向場上錦衣衛打個眼色。衛眾馬上點頭,其中一人排眾而出。他是數十個錦衣衛裏身材最高壯的一個,威勢比之江彬,還要略勝一籌。同僚替他脫去金色衣袍,露出下面一身黑色的短裝武服。他捏一捏兩個滿布厚繭的鬥大拳頭,大踏步走到場中。
此人名叫杜焱風,出身於赫赫有名的「九大門派」之一八卦門,其拳法武功,是在京錦衣衛「大漢將軍」②高手中的千人之選,經錢寧大人親自考核,代表全體大內近衛出戰這場禦前比試。

『注②:錦衣衛設「大漢將軍」職,並非真正領兵打仗的將軍,乃是身材健碩的殿廷衛侍,以壯朝廷威儀,兼任親衛。其考核十分嚴格,須力勝三百五十斤以上。始設於太祖年間,至明朝中葉,錦衣衛「將軍營」員額擴充達數千人。』

杜焱風的身姿神情泰然自若,即將在皇帝跟前獻技亦毫不緊張,狀態看來甚佳,錢寧見了心裏暗感滿意。

另一邊廂,武當派五人裏出戰的代表,同樣是最身長體壯的一個。

這人刮成光頭,身軀有如一頭猛熊,竟然還較杜焱風稍為高大。他撩起衣袍下擺掖在腰帶側,露出兩條壯碩大腿,似比婦人腰肢細不了多少。但是。這人站姿有點古怪,胸膛收陷,背肩則如龜甲高隆起來,令人感覺身手略為遲鈍。

錢寧早就察覺,武當派裏有這麼一個跟杜焱風相捋的巨人,想不到正是由他出戰。他聽說武當派武術,向來崇尚以柔製剛,借力打力,但這人完全像是外門硬功的好手。

這名武當弟子走到場中,朝皇帝半跪,叫出自己名號:「武當派『鎮龜道』弟子楚蘭天。」

皇帝點頭示意,讓楚蘭天起立。他看見雙方的拳士,身材旗鼓相當,更感亢奮。

「你們猜哪一方勝?」皇帝武興大發,轉一轉肩膊,右手捏成拳擂在左掌心。「賭賭看。」
錢寧微笑:「杜焱風是臣的部下……臣可不好意思說。」但他心裏可是滿懷信心——數天前他才親眼見過杜焱風示範「八卦沉雷掌」,輕鬆破開半尺厚碑石的功力。

至於另一旁的武將江彬,冷冷打量著校場上兩人,卻不言語。
楚蘭天與杜焱風在場上相隔十多步而立。楚蘭天垂頭拱手行禮,杜焱風卻隻略略點頭回敬。他畢竟任錦衣衛士多年,對這等山野庶民甚是輕蔑。
場邊的師星昊雙臂交在胸前,密切注視場中,似是頗為緊張。錢寧看見了,更是得意。

皇帝笑著舉起手掌。

錢寧馬上呼叫:「比試開始!」

場中兩拳士立時擺開架式。杜焱風立一個「七星步」,左手開掌前探,右手捏拳舉在耳際,是標準的八卦門「夜戰步」;楚蘭天則兩足前箭後弓,一對大手掌輕輕架在胸口高度,完全是請君入懷的姿勢。

杜焱風是名門之後,自然知道武當「太極拳」後發製人的特色,哪會輕易就從正中央進手,讓對方纏上?他打量楚蘭天的身材姿勢,判斷其速度步法必然不快。

而步法,正是八卦門武道的精髓。
以己長,攻彼短。兵法不二之道。
杜焱風略提足腿,那足底僅僅離地半分,腳掌如像在冰湖面上滑溜過去一樣,迅速而無先兆。他以練習過不下百萬次的八方盤步,閃電繞向楚蘭天的右側後方,向其耳朵和後腦間弱處,一個反手崩拳打出!
楚蘭天聽風辨位,身體不用轉向,右臂已向旁探出,迎擋那拳。
但杜焱風的崩拳未出盡,即如柳枝般彈收回來,原來是一記試敵的虛擊,腳下仍步履不停,繼續繞向楚蘭天的後方,同時又連發兩拳攻擊。



八卦門的徒手拳法,本來擅長用掌多於用拳。掌擊的勁力沉雄而綿長,但是收手較緩慢,杜焱風早就計算過,面對武當拳法,最忌被對方接手粘連,故此改用快出快收的拳頭,令對方無法搭上手。
果然這兩拳又逼得楚蘭天防守。但杜焱風拳頭一擊即收,楚蘭天完全粘不上他的拳臂,太極拳一招也未能發揮。
杜焱風就這樣一直以遊身長打的戰術,繞著楚蘭天的身體不斷攻擊。這是他早就擬定的戰術:無間搶擊,令對方隻有應對招架的份兒,自己就先立於不敗之地。若有幸其中一招擊中,自然勝得漂亮;即使隻是一直這般打下去,皇上看得差不多就會喊停,自己全場都在進攻,明顯亦是勝者。

錢寧看出了杜焱風的戰術心思,微笑安下心來。
楚蘭天神情卻沒有半點焦急,隻是默默不斷轉身招架,仿佛在配合著杜焱風的表演。

師星昊盯著比鬥中的兩人,眼神還是有點緊張。
這時杜焱風已經掌握戰鬥的節奏,更加得心應手。他有心在皇上面前演一演功架,於是大喝一聲,這次從四個角度連發四拳,拳頭破風之聲清晰可聞!

「差不多了。」師星昊輕聲喃喃說。
杜焱風首三拳都很順利打完。可是第四拳打出後卻收不回來。

這一拳原本瞄準楚蘭天耳際打的,但卻被楚蘭天偏身移步,擦閃而過。

這是楚蘭天第一次不擋架而移身閃躲——這才顯示出,原來他的身步法,比杜焱風還要快速敏捷。

楚蘭天不隻是躲——閃開了攻擊的同時,他頭頸一擺,就用臉頰和肩頭,上下把杜焱風那隻拳頭夾住了!
——皇帝這時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。他看見這情景,還錯覺以為杜焱風的拳頭已經擊中楚蘭天的頭臉。
杜焱風火速沉下馬步,運全身氣力欲把拳頭拔回來。

對手集中全身之力——這正是「太極」拳士最想遇上的狀況。

楚蘭天不僅不跟杜焱風用力對拉,反而腰肩一抖,把對方的手臂往回迎送過去。

杜焱風猛拉之下,不隻沒有遇上抗力,反而被這順勢的勁力迎送,拉了一個空,失去平衡向後倒。
——但凡人失衡向一邊跌下,身體自然會生出反應,欲往反方向恢複平衡。杜焱風是武者,這反應更是迅速強烈,他一向後倒,身子即時就向前俯。
楚蘭天極準確的抓住了杜焱風這一反應,頭肩把那拳頭放開了,右手一探抓住杜焱風的衣襟,順著其前俯之勢發勁拉扯。

杜焱風剛剛向後倒不了,身體緊接又向前仆。他慌忙踏出一步,用力撐住,想煞止身體。

楚蘭天完全掌握著對方的重心與力量流向。他那抓住衣襟的手,這時又再借杜焱風的力量一推擠,將他往後斜方送過去。
杜焱風足下踉蹌,不斷想穩住步履平衡,但每一次好像快要站定了,又被楚蘭天巧妙地牽引或推動,歪倒往另一個方向。

杜焱風心裏叫苦。他主觀錯覺,那校場地面就像突然變成了風高浪急的小船甲板,簸得他東歪西倒,甚至感到腦袋暈眩。

大地當然不會移動,這其實是楚蘭天的「太極拳」聽勁化勁的功夫③,不斷在破壞搗亂他的平衡重心。對於這個以「八卦拳」步法自豪的大行家,這實在是平生沒有想象過的劣境!
『注③:關於「聽勁」,詳見《大道陣劍堂講義·其之七》。』
而在正德皇帝等人眼中所見,楚蘭天僅用一隻手揪住杜炎風的衣襟,沒有什麼發勁的大動作,就把這錦衣衛高手像木偶般控製掌中,將那壯碩身體搖來晃去,仿佛變戲法一般。皇帝看得眉飛色舞,不自覺身體向前傾,甚是入迷。

至於旁邊的錢寧,臉色變得比平時更白,慣有的笑容已然消失。
師星昊看見皇上的反應,輕聲說一聲:「夠了。」

楚蘭天聽見微微點頭。他右手發勁一摔,杜焱風就如紙人雙足朝天,整個人倒轉過來,後腦往地面猛摔;同時楚蘭天沉下馬步,左肘狠狠向下壓擊杜焱風面門。
此為「太極拳訣」:「拔其根而斬之」。
場邊那群錦衣衛不禁驚呼——

杜焱風的腦袋,在離地數寸的高度突然靜止。

原來是楚蘭天的右手,及時發力把他拉住。另一邊的左肘,也僅僅停在杜焱風鼻子的兩寸前,凝止不發。

——假如這挾帶著全身重量、以後腦為接觸點的一摔,真的摔了下去,緊接再加上那記重肘壓擊,校場的沙土上不遺下大攤腦漿才怪。
——「太極拳」這套「四兩撥千斤」的絕技,由楚蘭天這麼一個擁有千斤之力的巨人使出來,更是可怕百倍!

楚蘭天舉重若輕,單臂把呆若木雞的杜焱風提了起來站好,然後放開他衣襟,後退了數步,拱拳行禮。

「承讓!」接著楚蘭天又朝皇帝跪下。他神情木然,似對這場勝利全無感覺。

師星昊和其他三個「鎮龜道」弟子,也同時向皇帝下跪。
眾錦衣衛因目睹這「太極」神技,一時都看得呆住了。這時他們才發現,皇帝已經看得忘我地從交椅站了下來,慌忙也紛紛跪拜。

正德皇帝一揮手,示意眾錦衣衛和武當弟子退下,獨是招師星昊一人進來殿堂。

所有陪侍的番僧和伶人也都退去了。太監衛士把正面門戶都拉上,又把虎皮交椅抬回殿堂的正座位置,讓皇帝坐下。皇帝吩咐太監各賜座給錢寧、江彬與師星昊。

皇帝一臉興奮紅光,顯然對這場比試甚為滿意。錢寧瞥見,心才比較寬下來。
可是皇帝劈頭第一句說:「師星昊,你好大膽,騙倒朕了。」
師星昊卻臉色從容:「草民不明白。」
「剛才朕分明看見,比試之時你神色帶點緊張;可是朕的錦衣衛士千人之選,在你這弟子跟前,根本就像個小孩兒嘛。」

「草民剛才擔心的,是敝派弟子失了分寸,傷及那位杜大人。」師星昊拱拳微笑說。
這話聽在錢寧耳中,甚為刺耳。

皇帝卻是呵呵大笑。「你那個姓楚的弟子,在武當派屬於哪個等級?」
「楚蘭天得習『太極拳』,算是最上級弟子,隻是刀劍技藝稍遜。」師星昊恭謹地回答。「有他這等能耐的,在武當山上大概隻有三十人。」
「三十人!」皇帝瞪大了眼睛。「朕的軍隊裏要是有三十個這等高手,恐怕更勝於千軍萬馬!江彬你以為是嗎?」

江彬一向在皇上面前能言善道,但今天見到武當派的人在場,竟是整天沉默寡言。此刻皇上點名詢問,他不得不答:「戰場上講究兵隊調動,互相呼應合作,臣以為跟這武者單打獨鬥的技藝,是兩碼子的事情。」
「江大人所言甚是。」師星昊說著,那滿布皺紋卻精光四射的細目直視江彬。「更何況要培養三十個這樣的武者,所耗的心血與年月,比調練一支千人大軍還要多許多倍。以武道用於兵道,實在不合算。」

江彬聽見一愕。他本就是立過殊勳的勇將,受皇帝恩寵後,不論在朝在野更是驕橫,何曾受過這樣一個布衣武人的氣焰?但眼前這武當副掌門散發的氣勢,他在邊關戰場上竟也未有遇過。加上此人似乎甚得皇上賞識,江彬也就沒有發作。
「師星昊。」皇帝又說:「你身為武當派副掌門,那麼楚蘭天跟你相比又如何?」
「在草民跟前,楚蘭天走不過十招。」師星昊說得輕描淡寫。
「十招?難以想象!」皇帝大樂,上下打量師星昊。他又左右看看錢寧、江彬及一眾太監。「那麼……假如此刻你要行刺朕,這『豹房』裏無人能夠阻擋,朕必死無疑?」
錢寧和江彬聽到這話,不禁大愕,瞧著師星昊。

這時他們突然感到渾身不對勁。有一種不知何來的危險感覺。

連那些太監衛士也都感應到了。有幾個甚至不安地手搭刀柄。

那巨籠裏的豹子忽然咆吼。豹眼直瞪著師星昊,身子兩番三次朝著籠邊鐵枝猛撲,撞得額頭脫毛流血。
師星昊隻是微笑坐著,沒有回答皇帝的提問。
——但那股危險的壓力,明顯從他身上散發。
——有如野獸。
不一會兒,那壓迫感消失。錢寧這才吸得一口氣,怒然從椅子站起。

「大膽!」

「你吵什麼?」正德皇帝怪叫。一名太監上前,用綢巾替皇帝拭去額上的冷汗。皇帝並不憤怒,反倒覺得好玩——這種冷汗直流的刺激,他過去可未曾嚐過。「這玩笑是朕先開的,不怪他。」
錢寧一臉尷尬坐下。皇帝召人遞來一杯暖酒,一口喝光,又朝師星昊問:「武當派武功如此神妙,朕能學嗎?」他指一指那個豹籠:「可別小看朕的身手底子。這般凶猛的豹子,朕也曾單人匹馬擒捕。」
師星昊拱拳:「陛下精氣旺盛,自非凡品,如潛心向學,何藝不成?可是修練武道,必要專心致誌,方可進得大境界。帝王自有其道,如授以武學,必然分散了勵精圖治的心思,恐非天下之幸。」

皇帝頗是失望。「那麼,你們留幾個武當高徒在此,長期陪侍朕,如何?」

師星昊還是搖頭。「剛才陛下已經親眼見過,杜大人與敝派弟子的差距,但這實在不是杜大人之過。設想武人一朝入仕,官職要務繁多,哪兒還有時間心力,追求武道之極至?」
他指一指那座巨大的豹籠。
「如何凶猛的山林豹子,一旦住進了籠子裏,就隻是一頭寵物而已。」

師星昊說時,眼睛有意無意瞧著錢寧和江彬。那破裂的嘴巴笑得詭異。

江彬臉容肅穆,那些創疤都漲紅發亮。武將的直性子脾氣不禁發作。
「有機會倒想看看,師副掌門到了關外,面對成千上萬的韃子騎射大軍時,又是如何凶猛。」

師星昊朝江彬拱一拱手。聽了這話,他倒是對這英偉的武官多了點敬意,但對錢寧卻是不再瞧一眼。

錢寧比江彬更憤怒——他剛接掌錦衣衛不久,本想藉這次比試在皇上面前立功;但這些武當山來的野民,竟然一再令他難看。然而礙著有皇上在,他隻得坐在椅上強忍。
勇猛的江彬一年前得以接近皇上,正是由錢寧引見的,如今江彬搖身一變成了跟他爭寵的對手,錢寧已然十分擔心;現在見武當派的人,其武勇尤勝江彬百倍,皇上明顯甚是喜愛,錢寧就更感憂慮了。但聽見師星昊連番不買皇帝的賬,倒是比較寬心。

皇帝再遭拒絕,頗是失落。正德皇帝雖然平生率性好玩,但也不是量淺的君主——平日與江彬下棋,偶爾犯規時被江彬當面直斥,他亦不動怒。此刻他隻是歎息搖頭。

「你說的也有道理。那麼你和弟子在此多留一段日子,讓朕再欣賞多幾招武當絕技,這個辦得到吧?」
師星昊起立行禮:「謹遵陛下之命。」
皇帝繼而向侍從太監吩咐,著其命人擬旨,照準武當山「遇真宮」殿宇正式歸由武當派掌管,並賜賞金銀布帛。師星昊下跪謝賞,然後在太監領路下退去。
師星昊走在「豹房」那迷宮般的廊道之間。皇帝興建這座別宮,設計特花心思,殿宇勾連櫛列,裏面建造了許多密室以供淫樂之用,又設番教佛寺,建築甚是詭異,若非有人帶領,極易迷路。



這時後面傳來一聲:「慢走。」

正是權臣錢寧跟著來了,身後帶著兩名錦衣衛千戶。

錦衣衛此一特務機關,大興詔獄,兼具偵查與嚴刑審問的大權,自本朝開國以來,上自朝廷大臣,下至販夫走卒,一見錦衣衛金黃「飛魚服」,莫不膽戰心驚;但師星昊面對這位錦衣衛最高頭領,卻隻是驕傲地略一行禮。

「我就當你這山野村夫,不識禮節。」錢寧也不說客套話。「但你們武當派在武林的活動,可別以為朝廷不知曉。」
師星昊不感意外。錦衣衛耳目遍布各省,尤其東、西二廠被裁撤之後,其勢力更是獨大;武當派大量人馬穿州過省地挑戰各門各派,既連當地江湖人物都驚動了,錦衣衛又哪會不知道?
「這是我等武林門派之間的事情,無關朝廷。」師星昊回答。

「這個我當然知道。否則你以為朝廷何以未加幹涉?」錢寧冷笑。「但別以為這是默許的意思。隻是容忍。你們最好就別越過武林的界線。要是搞的太過火,風向一轉,天下再無你武當派容身之所。」

他說完便走。臨行前又搖頭歎息加了一句:「唉……什麼『天下無敵』?這些武人,真搞不懂你們腦袋裏在想什麼……」
師星昊隻是沉默站著,目送這位權臣離去。
——你,當然不懂。
大道陣劍堂講義·其之七

「太極拳」乃是武當派最高絕學,由張三豐祖師親創。相傳張真人某日於武當山上觀看猛蛇與白鶴相鬥,從蛇身和鶴翅那柔中帶剛的動態中,領悟「極柔軟,然後極堅剛」之理,再糅合道家陰陽生克的自然理論,創下最基本的「太極十三勢」:代表八卦的「四正四隅八法」,包括掤、捋、擠、按(四正)、采、挒、肘、靠(四隅);及代表五行的「五步」;進、退、顧、盼、定。這十三勢後來經武當派曆代傳人,透過技擊格鬥的驗證加以完善,遂成後來的「太極拳法」,又將拳法理論應用於兵器之上,陸續衍生「太極劍」、「太極刀」等武功。

一般格鬥武術,大多講究製敵機先,以剛捷的速度與力量,攻其不備。「太極拳」另辟蹊徑,主張「舍己從人」:講求完美的防禦,在接觸粘搭對方拳腳或兵器的瞬間,運用至柔的功法,順勢引導和借用對方打來的力量,卸向落空之處,使其肢體過度伸展,暴露出最大的空隙;甚或將力量反饋對手,破壞其全身平衡,此即拳訣中的「引進落空」與「四兩撥千斤」之法。

當敵人處於無法自控的極不利體勢時,「太極」拳士即從柔轉剛,速勁爆發,攻其最脆弱不可救之處,或以摔落擒拿手法,斷筋截骨。故武林形容「太極拳」為「棉裏藏針」,表面動作輕柔,實戰施用時可以極狠辣陰損。
要做到「引進落空」,武者必要對敵人打來的勁力,具有極其敏銳的感應。這種感應稱為「聽勁」——這個「聽」字當然不是指用耳朵,而是比喻不必用眼睛去看,單憑身體接觸的感覺,就能準確探知對方來招的力量輕重和運動方向。拳訣有說「一羽不能加,蠅蟲不能落」,正是形容這種感應的準繩,要求是何等微細。修練「太極拳」初期必先緩慢演練,正是要令全身筋骨都掌握這種分毫微細的動作。
「聽勁」再上一層就是「懂勁」,即在感應到對方的力量同時,能夠作出相應招式,引導、借用、化解其勁力,達到控製對手身體的效果,製造發勁攻擊的機會。

「太極拳」基本有「推手」練習,兩人搭手粘連,互相感應和化解對方的力量,就是長期鍛煉「聽勁」和「懂勁」的功力,直至將觸感反應練到有如本能,方有可能在電光石火的實戰裏施展自如。
三豐祖師創的「太極」,本來是養生煉氣與打鬥技擊並重的道家武學。但到公孫清改革武當派後,將「太極」的養生功法全部摒除,加重鑽研和鍛煉招法殺著,「太極拳」在短短二十多年間,已經演變成更倍為辛辣可怕的格鬥術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skvis 發表於 2018-6-13 01:41 PM

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-6-14 11:06 AM 編輯

卷二 蜀都戰歌 第二章 心法

以樹枝草草削成的木劍,挾著破風聲高速刺出。

荊裂卻像有預知能力一樣,輕鬆地一側首,就閃過了燕橫這招滿有信心的「星追月」。荊裂手上木刀順著這側閃之勢斜斜撩出,無聲無息就停在燕橫的右肩前。

燕橫僵直,沮喪地緩緩收劍。

「再來。」荊裂收刀後說。他隻垂下木刀,沒有擺任何防範的架式。
燕橫咬咬牙。他凝神對著荊裂,突然身子晃了一晃,作個假動作,然後腳步瞬發,斜向三角踏出,木劍從下往上反撩,低空削往荊裂的右小腿。這式斜步偏身反削,是青城劍招「破澤」,長距離以奇異角度取勝,甚難提防。

怎知荊裂還是察覺了,右腿適時往上提膝屈縮,燕橫的木劍隻在他的草鞋底下掠過。同時荊裂借著單足站立的姿勢,身體向前傾跌,順勢單手一刀斜砍出去。燕橫的「破澤」去勢甚盡,無法再回身閃躲,荊裂的木刀又停在他腦門頂上兩寸處。

燕橫氣極把木劍拋去。
「這東西不順手!」他羞怒地說。「要是用真劍,我必定更快!」
「那麼你把『龍棘』拔出來,再攻我。」荊裂淡淡說。「我保證,照樣躲得過。」

燕橫瞧著荊裂,好像想再說些什麼。最後歎了一口氣,俯身把木劍拾起來。

「你說的對。」燕橫沒精打采地承認——一個好的練武者,首要是對自己坦白。他用木劍支撐,就在這片大空地上坐下來,左手不禁撫摸右肋。
才隻過了幾天,那被武當拳士錫昭屏打傷的肋骨,當然不可能完全痊愈。但武者的身體機能格外活躍,加上荊裂隨身所帶的傷藥,腫脹已消退大半,痛楚也減緩了許多。燕橫平日與青城同門用木劍作「亂對劍」互搏,打撲受傷是家常便飯,加上各種嚴格的鍛煉,一年裏大半的日子都負著大大小小的勞損創傷,當然不可能因此就休息不練習,負傷修練是習以為常的事情。因此燕橫一感到好起來,就開始跟荊裂練習了。
因為練武花耗了時間和精力,這幾天的腳程都慢了下來。不過大概明天就會到達省府成都。

荊裂提著木刀,俯視坐在地上的燕橫。他赤著碩厚的上身,呈現背上那神猴刺青,皮膚在冬日空氣下冒著絲絲白煙。

「你知道為什麼沒有一招打得中我嗎?」
燕橫歎息著回答:「我當然知道啦。因為你比我強太多了。」

荊烈搖搖頭。「我們之間真正的差距,並不如你想的那麼大。」他揮揮木刀,在頭頂上旋了幾圈。「以肢體筋骨來說,對,我比你快,也比你壯。但純粹說動手的速度,我沒有快出你那麼多。」

荊裂用木刀輕輕拍向自己心胸。「你欠了的,是心法。」

燕橫好奇地站了起來。
「心法?」
「我能夠輕鬆地躲過你的劍,是因為你的攻擊太單純了。」
燕橫抗議:「可是剛才我明明用了虛晃的身法來掩飾……」

「那畢竟還是招式。我說的是心。」

荊裂舉刀到腦後,擺出欲橫砍的姿勢。
「你的心思,太早就專注在你想擊中的目標上。雖然你的眼睛沒有去看目標,但只要是好手,還是能夠感應察覺得出,你想打哪個方位。現在你猜猜我,要砍你哪兒?」
燕橫凝視荊裂這個舉刀的姿勢。木刀很自然是正手,從燕橫的左側襲來。是要砍頭頸嗎?可是燕橫又覺得,荊裂的真正目標好像是腰;下一刻,他又察覺荊裂腿膝似乎有要蹲下之勢。是要突然低身砍向膝頭嗎?……
荊裂的木刀隻用半速輕輕斬出。到了半途,燕橫才確定是砍向肩頭。他急舉木劍撩架。

雖然隻是輕緩的一刀,燕橫卻感受到稍許招架不及的壓力。只要這一刀再快一些……
「你看見了嗎?感覺得到嗎?」荊裂收刀,又把木刀輕輕點向燕橫左側的頭部、腰部、膝部。「我的架式,令你無法確定,我到底是要砍你的頭還是腰?腰還是腿?不到最後出擊發勁的時刻,我的意念都盡量不貫注下去,令你越遲察覺我要砍哪兒就越好。頭、腰、肩、腿……讓你要猜的部位,也是越多越好。」

燕橫聽得入神,默默揣摸著荊裂的教導。

他畢竟也是潛心學劍已經六、七年的行家,自然一點就明白:

己方保持變化越多,對手就越要花時間去猜測,反應的餘裕就越少。就像剛才荊裂那記慢刀,自己卻因為心思被分散,擋架時竟有點匆促的感覺。

——對手的反應變遲,相對而言,就等於自己的攻擊變快了。
燕橫一向以為,所謂「快」,就隻是個人肢體動作的速度。但是經荊裂這一提點,他開始了解:在戰鬥裏,兩方互為作用,快慢勝敗往往是相對的,更有心思意念這個因素存在。

燕橫瞥見了武道上一片從前未知的領域。

「高手臨陣對敵,他的心就像海浪裏的浮舟一樣,令對手難以捉摸猜度。」
荊裂把木刀垂下。他遠眺這空地對面的一片樹林。林木枯葉落盡,隻有光禿禿的枝杈,在陽光下一片寧靜死寂。
「可是要在生死間發的對決裏,保持那種心,必得經過『意』的修練。」

「我要怎麼做才練得成呢?」燕橫上前問他。
荊裂取下白頭巾,散開一頭辮子長發。

「沒有秘訣。就是不斷嚐試去做,直至變成了習慣。」他說。「這原本就不是什麼獨門奧秘,青城派必然也有一套。你進了『歸元堂』後,本來應該就是開始學這個層次的功夫……」

燕橫心頭一陣哀傷。
荊裂微笑拍拍他的肩頭:「不打緊,從今天開始,我會逐步幫助你修練這個心法,接著還有其他的法門。只要練通了其中最基本的幾種,你的武功必有大進。」

「荊大哥……」燕橫搔搔頭發。「你會雙刀或者雙劍嗎?可以也教給我嗎?」

荊裂黝黑的臉沉了下來。他當然知道燕橫在想什麼。
「你是想盡快學會使那對『雌雄龍虎劍』嗎?」荊裂搖搖頭。「暫時別想那個了。」

「可是……」
「你可別弄混了。」荊裂的神情嚴厲起來。「現在你首要做的,是在最短日子內盡量提升自己的戰力,發揮你已經學過並且最擅長的技藝,至少面對武當派一個中級弟子時能夠自保。我早說過:先得活下去,其他的什麼也不用說。」

他把木刀指向南方:「我們明天就進成都了。武當的人八成也會在那兒出現。我不是每次也能夠及時出現救你的。」

燕橫感到慚愧,垂首不語。
荊裂走到放著行囊兵器的樹底下,取衣服穿上。

「他們……會在成都嗎?」
「我就是怕他們已經上了峨嵋山挑戰。我可不想錯過看戲。」荊裂歎息。「我們出發已經比他們遲了。還多虧你,把我的銀兩都拿光了,要弄匹馬來騎也沒錢啦。」
他從行囊裏拿出一個紙包,拈起一個幹硬的米餅,大大咬了一口。「如果有錢,更加不用吃這麼糟糕的東西。」

「對不起。」燕橫走過來,也把「龍虎劍」和包袱背上。「我沒想過……」
——回想起來,燕橫這些年住在青城山,是飯來張口,衣食不缺,竟沒有考慮過走江湖時,銀兩有多重要。
「荊大哥……我們的銅錢也花得差不多了……眼下還要進城子裏,吃的花的更貴啦……怎麼辦?」

荊裂想了想,然後朝他狡黠地一笑。

「只要在城裏,就有辦法。」

他背上斬殺過錫昭屏的那柄長倭刀①,提起行囊和船槳,遠遠望向成都的方向。「剛才說起武當……我忘了一件事情,得明說在先。」
『注①:荊裂所用的倭刀,實是中國沿海工匠所仿鑄。明朝因長期與倭寇交戰,明軍見識日本刀及刀法之威力,日本刀的製式遂大量流入中國,包括進口及仿造。』
「是什麼?」



「假如哪一天,我遇上了凶險,你不要來救我。」荊裂很認真地說。「要是我應付不了,你來參一腳也隻會送命。」

「怎麼可以……」

「我們不是要報仇的嗎?」荊裂雙眼直視燕橫:「命都丟了,還報個屁?忘了我剛剛才說過一次的話嗎?首先得活下去。不管失去了哪一個。我也是一樣,要是你遇險了,而我又毫無把握,我是絕對不會拚命救你的。你懂嗎?」

他伸出手掌。
「你要是不答應,我們就在這兒分手。」

燕橫咬著嘴唇,皺眉深思了好一會兒。

最後也伸出手,跟荊裂擊掌一記。

◇◇◇◇
轟然雷鳴。

掩蓋了兩柄木刀交鋒的爆音。
一記相交,兩刀又再迅速分開,各自擺出架式,在晦暗不明的天空底下,相隔四步,互相遙指。

眼前這場激烈的比試,讓虎玲蘭完全入迷了。她渾忘一身衣衫被雨水淋濕,隻是注視著兩柄沉厚木刀的動向。

她目睹了:自己的弟弟又五郎,五次都隻能招架。
她的弟弟。那個號稱「鹿兒島第一男兒」,繼承了祖先高壯身材的島津又五郎。隻有舉刀招架的份兒。
在那個異國來的男人面前。

虎玲蘭的指甲掐入了掌心。
她看見:弟弟欲把那柄相當於野太刀②長度的木刀高舉過頂,擺出最擅長的大上段架式。但對方似已知曉,先一步舉刀向上,以更高昂的刀勢壓製著又五郎的架式。
『注②:野太刀,或稱「大太刀」,一般刃長達五尺(150公分)以上,已及當時日本人的平均身高,其實非常難於運用。鐮倉時代(十二至十四世紀)的武人流行佩帶野太刀,以誇示力量與剛氣。後漸被戰場淘汰,演變成為神社供奉之器物。』

——又來了。

果不然,對方的木刀在下一瞬間,再次垂直劈下。
又五郎隻能再次舉刀橫向,成「一文字受」,迎接那猛烈的劈擊。

交擊之下,附在木刀上的水珠,如箭四射飛濺。
對方的劈擊實在太沉重。又五郎沒能從擋架轉換成反擊,第二刀劈擊又至。第三刀。
虎玲蘭焦急地回頭,瞧向坐在帳幕裏的父親。

父親站在帳幕陰影之下。明亮的眼睛凝視兩個劍士,完全無意中止比試。

虎玲蘭心裏默禱。
然而要發生的始終發生。
就在第七刀。又五郎手中刀,終於抵受不住同一部位被連續重擊而折裂。

木刀繼續降下。
虎玲蘭不忍,閉目。

因此沒有看見:木刀並沒有劈在弟弟又五郎的頭頂,而是偏斜落在左肩。
饒是如此,骨頭碎裂之痛,還是令又五郎的身體崩倒了。
虎玲蘭睜開眼睛後,錯以為弟弟已然頭顱中刀氣絕。

眼淚流下,與臉上早被雨水融化的胭脂混和。

模糊的眼睛,瞧著那個仍然站立的身影。

電閃的瞬間。她很清楚看見那個赤著上半身的壯碩背影。電光閃照下,那身體肌肉紋理的陰影,有如老虎的斑紋。
濕滑的右肩上,那個太陽圖案的刺青,隨著呼吸喘息而起伏。

那一刻的畫面,永遠刻印在她的記憶之中。

——太美了……

虎玲蘭驚醒。

沒有雨水。沒有電閃雷鳴。午後的冬陽曬在甲板上。溯江而上的渡船行得甚緩慢,很少顛簸搖晃。

她擦擦眼睛,放開一直在睡夢中抱著的野太刀,用刀鞘作支撐坐起了身子。
江風徐徐送來,吹亂了她的發髻。她索性把金釵拔下,散落一頭如雲烏發。甲板上其他乘客,看見這異國女子如此豪放的舉止,皆瞧得呆住了。

虎玲蘭掛起野太刀,走到船欄前,遠眺岷江岸旁的山林風景。極目往上遊望去,成都還未在望。

她垂頭,看著帆船破浪的水色。浪花讓她回想幾個月前,那漫長的渡海旅程。

——一切,隻為了再見他。

江水的倒影中,她仿佛再次看見那個背影。
虎玲蘭心中一陣激動,反握著金釵猛地插在欄杆的木頭上。
金釵彈動。釵上的彩色串珠亂顫。

虎玲蘭的眼睛裏,有一種複雜而激烈的感情。

大道陣劍堂講義·其之八

前文說過武道境界有「氣」、「意」、「神」三大階段,而同時武者鍛煉的方向和範圍亦有三種,是為「形」、「功」、「法」。

「形」就是「外形」,也即是一切動作招式。武者欲打出高水準的招式,別無捷徑,就隻有長年不斷重複練習和修正動作,直至能夠做到不用思考,隨時準確完美的出招,所謂「拳打千遍,身法自然」。

「功」就是「功力」,包括了身體的基礎力量(爆發力和耐力)、速度、協調性、平衡能力等;還有腦袋神經的功力,包括神經反應的速度、空間感、時機感等。另外亦有一些輔助的功法,例如眼目的視力鍛煉(尤其是動態視力和距離判斷),聽風辨位的能力,皮膚觸覺等。
「法」為「心法」,包含上述兩者以外,一切心理、思想與精神層面的鍛煉。

心法分為兩類,第一類即是戰術策略,比如虛招佯攻,走位遊鬥,故意露出空隙誘敵,又或直接連環進擊正面硬碰;在應付不同身材、兵器、習性的敵人時,選擇以長擊短,或是以短入長;還有捉摸對手心理,虛實互變,從而迷惑甚至控製對方,種種策略,不一而足。正如精通兵法的將領能夠以少勝多,武者即使招式和體力速度不如對手,如果擅用戰術心法,以己之強,攻彼之弱,往往也能掌握克敵製勝的機會。

第二類心法,是鍛煉臨敵時的心理精神狀態。正如現代運動競技,甚為重視和講究「運動心理學」,乃因運動員心態,能夠大幅影響出場的水準表現。武者冒著傷殘甚至死亡的危險與人決鬥,心理壓力更百倍於運動員,如何頂著這種壓力,保持冷靜自如,是武道上必要的修練。是故武林有諺:「一膽二力三功夫」,正是此理。
日本武士道經典讀本《葉隱》,開宗明義就說:「武士道者,死之謂也。」武道一如兵法,乃是死生之道,視死如歸,死中求生,非尋常人所能,卻是武者必要越過的關口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skvis 發表於 2018-6-13 01:42 PM

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-6-14 11:06 AM 編輯

卷二 蜀都戰歌 第三章 成都

燕橫走在那看似走不盡的縱橫街道上,自覺有如置身一座複雜繽紛的五色迷宮裏,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。

滿街滿巷都是集市與作坊,有賣金銀絲錦的、紗帽衣履的、折扇字畫的、絲竹樂器的、鐵具刀斧的、金魚雀鳥的……還有數之不清的酒館茶店,每一家看在燕橫眼裏都是那麼新奇。腦袋一下子塞進這麼多聲光顏色,他有點受不了。
燕橫自小在窮村子裏長大,少年又被送上青城山學劍,六年多來唯一一次下山就是「五裏亭」試劍那一趟。像省府成都這一等的大城,燕橫何曾踏足過?

——剛才進城之前,他就站在城門,仰頭呆看著那三丈餘高的城牆許久。
燕橫垂下頭,看看自己的草鞋踏著的石板砌成的街道。世上竟有這麼漂亮的道路,他可是想也沒有想過。
「走吧!發什麼呆?」

荊裂在他前頭數步處,回首向他催促。

進了這城街,當然不能像在野外般大剌剌地帶刀而行。荊裂幹脆就把平日擋雨用的大鬥篷披上,從頭直蓋到腿膝,腰上掛著的刀子都遮掩了。背後那柄長倭刀則用布包裹著。船槳倒是不礙眼,就充作挑行囊用的擔子,擱在肩頭上。

燕橫背上和腰後的「雌雄龍虎劍」,比荊裂的兵刃還要顯眼,當然也得用布包裹。他頭上戴著竹笠,生怕在街上碰巧遇上武當派的人,會給認出來。

「緊跟著來啊。這街上人多,失散了我可找不到你。」荊裂說著就回身大步走。
燕橫急忙跟上去,眼睛忍耐著不再注視街旁的店鋪。
他瞧瞧前面荊裂的背影。荊裂的步履開闊自然,腳下生風,那姿態就如走在自家的廳堂裏。
——荊大哥畢竟是在外頭見過世面的男人,果然是不一樣……
燕橫一臉羨慕。

「荊大哥……你之前來過成都嗎?我看你好像很熟……」

荊裂聳聳肩:「沒有。反正都是大城鎮,每一個都差不多。」
「是嗎?……」

正走著,兩人看見前面路上一面臨街的牆壁跟前,圍攏著二三十人,不知在觀看牆上的什麼。

荊裂好奇地上前擠進去看,燕橫也緊隨著。那人群被荊裂壯碩的肩頭一下子就排開了。

抬頭看看牆壁上,貼著一張寫滿大字的紙,似是公告之類的文帖。看那紙和墨的顏色都不新,大概已經貼了三四天。
燕橫仔細看看上面寫什麼。青城派當然不會讓弟子變成文盲,一向有雇用老師上山教弟子讀書寫字。但畢竟平日大部分的時間心力都花在練劍上,燕橫懂的字不算很多。

這公告上有三個字,燕橫卻必然認得。

「青城派」。
「是他們。」荊裂盯著這沒有下款的告示,笑得像頭野獸。「武當派。他們果然在這兒。」

燕橫緊緊捏著拳頭,憤怒的眼睛瞪著這幅他沒有完全看懂的公告。他當然知道上面寫什麼。也知道是誰會這麼趕忙把這消息公告世人。
——既然要號稱「天下無敵」,他們當然渴望向天下宣示。

一想到仇敵就跟自己身處在同一座城市裏,燕橫一陣熱血沸騰。

——會碰上他們嗎?

一想到此,背項又一陣冷汗。他深知以現時自己的武功,難敵武當派這些精銳弟子,心頭感受甚是複雜。
「走。」荊裂拉著燕橫擠出人堆。
「荊大哥……」燕橫不自覺把竹笠拉低遮掩面容。「我們現在怎麼辦?」

「什麼怎麼辦?我早說過嘛:活著是第一件要緊的事情。」
荊裂往街道兩頭瞧瞧那些密布的招牌。
「進城來,當然是先找個落腳的地方。餐風露宿了這幾天,骨頭都發麻了。」
兩人又走了一段,荊裂在一家客棧的招牌底下停下步來。他抬頭打量這家兩層高「祥雲客棧」的門面,看來覺得不錯,也就跨進了門檻。
「荊大哥……我們……」燕橫急忙呼叫。
荊裂沒理會他,徑自進入樓下的飯館,到了櫃台跟前,台後那中年的掌櫃馬上堆起笑臉迎接他。
「要個上房。」荊裂沒等掌櫃開口就先說。「我跟這個兄弟。」

「歡迎!歡迎!」掌櫃的笑容不變,一雙細眼卻敏銳地打量著櫃台前這兩個客人。眼見二人行李不多,衣飾打扮又像賣藝行腳多於商販,他語氣猶疑地說:「有的有的……我家客棧好相宜,這上房的房錢,一天才八十錢……客官要是方便的話,可以寄存一點……」

荊裂整一整身上的鬥篷,有意無意間掀起了下擺,露出腰帶上那雁翎單刀的柄頭。

掌櫃眼睛瞪大。

「你剛才說什麼來著?」荊裂傾側耳朵。「我聽不大清楚。」
「大爺!」掌櫃的笑容比之前更誇張。「我剛才是問大爺……您貴姓……」

荊裂故意不答他,卻作出不耐煩的模樣,手指搔著耳朵。
掌櫃急忙改口:「房間早就備好,請!」他呼喚店小二來,帶荊裂和燕橫前往後面院子旁的房間。

燕橫在走廊上湊近荊裂,悄聲問:「荊大哥,我們沒錢住這兒啊……你不是要……」
「進城之前我不是說好了嗎?」荊裂皺眉。「在城裏,一切話由我來說。你半句也別開口。我說過,有辦法。」
燕橫納悶,卻也不再說什麼。
進了房間,荊裂掏出身上那二十幾個銅錢,全都塞到領路的店小二手裏。店小二得這麼多打賞,笑得隻見牙齒不見眼睛。
燕橫看著他們僅餘的財產,消失在店小二的口袋裏,焦急地瞧著荊裂。
荊裂拉著正要離開的店小二,問了一句:

「你們這城裏,最大最威風的賭坊是哪一家?」
◇◇◇◇
葉辰淵把筆放下,略看了信箋一遍,便將之折好放進紙封,再拿起桌子旁的紅燭,以滴蠟封口。最後他從衣襟裏掏出一個小小的太極兩儀銅印,壓在那蠟封之上。
侯英誌一直半跪在葉辰淵的椅子旁,瞧向地上不發一言。他早就棄去那身又髒又破的青城派道袍,換上一套幹淨衣裳。

「英誌。」葉辰淵用兩指夾著信遞過去。侯英誌雙手恭敬接過。
「我們這趟遠征,你沒資格隨行。如今給你這封信,還有一些路費,你今天就回武當山。這信你交給姚掌門或是師星昊就可以。裏面我已經敘明,收了你這個弟子。上了山之後,你學得了多少,那就看你自己。」

侯英誌謹慎地把信收入衣衫裏。「副掌門厚恩,弟子沒齒難忘。」
葉辰淵又招招手。房間裏一個弟子上前。葉辰淵把那弟子腰間的武當長劍解了下來,交到侯英誌手上。
「這個給你路上傍身。以你的武功,原來沒有佩劍的資格,我這是格外恩準,上了山後記得交還給師長。」
侯英誌第一次把武當劍握到手。那觸感帶來一股奇異的興奮。
——這劍,就是通往「最強」之道的鑰匙。

葉辰淵的大手掌,又一把握著侯英誌的手。
「你雖然連一招武當技藝也還沒學過,已經算是武當弟子。」葉辰淵那雙帶著兩行刺青的冷傲眼睛,直視侯英誌。「在路上不管遇上什麼,別丟了門派的名聲。武當的榮譽,必要時要以血來捍衛。」
葉辰淵站起來,撫一撫侯英誌的頭發,又說:「現在就走。」

侯英誌下跪,朝葉辰淵重重叩了個點地的響頭,也就無言步出房間。
葉辰淵沒目送他,自顧負手背後,走到房間的窗戶前。

這個三樓的房間,能夠俯瞰成都東部整片的街道房屋。下方通衢大道上車馬熙攘,正是午間最繁忙的時候。
武當這支四川遠征軍,五天前就到達了成都,但並未馬上出發前赴峨嵋山,而是包下了這「鳳來大客棧」的三樓整層,幾天以來都待在房間裏頭沒有行動。
他們在等待。

「峨嵋還沒有回複?」葉辰淵問身後的弟子。
「還沒有。」那「兵鴉道」的黑衣弟子回答。

「我的信確實已經送上去嗎?」

「兩天前是弟子親自陪同那信差上山。而且親眼看見他進了山門。」

葉辰淵點點頭。
四天前,他們雇人在城裏三、四處,貼上青城派被消滅的告示,此事早已傳遍成都。峨嵋山上的人此刻亦必已知曉。再加上葉辰淵的挑戰狀,峨嵋派現在很清楚,他們眼前有什麼選擇。

歸順,或是滅亡。

就多給他們一些時間考慮吧。

——還是,峨嵋山上會有另一個何自聖?

一想及此,葉辰淵就手心冒汗發癢,很想把「坎離水火劍」握上手……
「副掌門。」門外一聲輕喚。

看門的弟子一聽就知道是師兄江雲瀾。但他還是等待葉辰淵首肯才開門,可見武當派紀律之森嚴。


滿臉舊傷疤的江雲瀾剛出門回來。他沒有佩帶那長劍和鐵爪,身上穿的也是尋常人家的衣履。
「他來了。」

江雲瀾說著,就帶引一個中年男人進內。
那男人身材高瘦,長相有點古怪,一雙烏黑大眼又明又亮,生著一對圓圓的兜風耳,給人非常敏銳的感覺。他進入房間的腳步輕盈無聲。

男子朝葉辰淵半跪下來。
「『首蛇道』弟子鄒泰,拜見葉副掌門。」

葉辰淵示意他起來:「要你快馬趕來,辛苦了。若非此事重大,我也不動用你們。這成都一帶,你熟嗎?」

鄒泰點點頭:「住過一年半。」

「你這趟同來的『首蛇道』弟子有多少人?」

「還有兩個同門。」
葉辰淵瞧瞧江雲瀾,又瞧向安放在房間裏,盛著錫昭屏骨灰的那個壇子。
「這一次必定得把那家夥揪出來。」江雲瀾冷冷說。「用他的頭,祭錫師弟跟其他四個同門。」

鄒泰的大眼睛閃動。

「請放心,另兩個同門弟子已經開始在找了。」鄒泰微笑。「弟子以『首蛇道』的榮譽保證:除非那人沒有跟著來成都,否則在副掌門登峨嵋之前,必定找到他。」
◇◇◇◇

整個成都的本地男人都知道:城裏最大最威風的賭坊,自然就是位於刀子巷的「滿通號」。
官府禁賭,賭坊這等生意當然不能就開在大街上。巷子雖小,賭坊氣派卻不小。高大的兩層樓房,門前蹲著一雙幾及人頭高的石雕貔貅獸。還沒進門,已經聽聞內裏人聲鼎沸。
燕橫聽都沒聽過「賭坊」這兩字,更不知是怎樣的地方。他跟隨荊裂一踏進「滿通號」,但覺一陣混雜著汗臭的熱氣撲臉而來。其中有他很熟悉的那種人體因為緊張而散發的氣味,一時喚起了平日跟同門比劍練習的記憶。
「滿通號」光是地下一層就氣派不凡,大大小小的賭桌共二十來張,擠滿了兩三百人。樓上還有隻招待豪賭客的廂房,每手押注都在百兩銀子以上。

荊裂進了「滿通號」,倒有如進了家門。聽見那些紅光滿臉的賭徒豪邁的叱喝聲,他感到自己身體的血液也都活躍起來了。他還是披著鬥篷,隻把頭上鬥笠拉了下來。

荊裂看見燕橫渾身不自在的樣子,微笑問:「你覺得這地方很可怕?」
燕橫左右看看。一雙雙貪狠的眼睛。桌子上的金錢迅速移換。如浪潮般驟然爆發的哄叫。

他點點頭。

「其實我們練武的人,跟他們沒有很大分別。他們賭的是銀兩……」荊裂說著,拳頭輕輕擂在心胸。「我們賭的,是這身體和性命。」
荊裂和燕橫這兩個「客人」衣裝奇特,燕橫身上更掛著長形物事,早就吸引了賭坊看門的注意,幾個負責看守的打手,已經悄悄包攏過來,防範他們有何異動。
兩人擁有武者的敏銳感覺,哪會不察知被包圍?荊裂卻不以為意。
兩人擠到一張骰寶桌子跟前。四周的客人沉迷賭局,自然沒有留意他們。那主理桌子的荷官,一邊呼喝著催叫客人下注,一邊在注視這兩個怪人。
荊裂伸手進鬥篷底下,解了腰間的繩子,把雁翎腰刀連著刀鞘拿出來,重重擱在賭桌上。
「這一局,我押圍一。」荊裂把腰刀緩緩推向桌子上,那畫著三個一點骰子的圖案上面。「殺!」
桌子四周登時靜了下來。燕橫聽見自己喉結吞咽的聲音。
那四名打手排開賭客,走到荊裂身旁。其中一人伸手,一把壓住賭桌上的腰刀。

「兄弟。」另一個打手說。「聽你口音是外地來的,大概不知道這『滿通號』是誰開的。你們收起這東西,就這樣出去,不要回來。我們就當作從來沒有發生這事兒。」

荊裂咧起嘴巴,笑得好像真的押中了一樣——不管對方是何等人物,只要是衝突對峙,他總是感到莫名興奮。

「找一個能作主的人來說話吧。」他作狀打個呵欠。「我今天有點累,不想說太多廢話。」

那些打手仔細瞧瞧荊裂的樣子。那頭巾之下露出一串串古怪的辮子,發式不文不武,似是外族人。
曆來進「滿通號」鬧事的人,荊裂絕不是身材最高大的一個。賭桌上那柄腰刀的式樣也平凡得很,不是什麼寶刀。但賭坊的打手,畢竟在江湖打滾,天天在賭坊裏見到的男人成百上千。他們直接感受到這個怪人身上散發的危險氣息。
整個賭廳此刻都已靜下來。全部人都在注視這張骰寶桌子跟前的事情。
一個滿臉髭須的胖壯漢子,這時帶著三名手下,從二樓的階梯步下來。一聽見樓下大廳靜了,他不必通傳就知道出了事。
胖漢的膚色黝黑,發髻帶點微鬈,一看就知有異族的血統。這在四川並不少見。

三個手下為他開路。胖漢站到荊裂跟前,仔細打量著他。對年輕的燕橫則隻略瞧了幾眼,未多理會。

「我是這兒的總管,沙南通。」胖漢撫撫下巴的大堆胡子。「兄弟,這兒是做生意的地方。你看見我們的客人們都停了手嗎?你知道隻是少開了這一兩局,我們『滿通號』損失了多少嗎?」
荊裂好像完全聽不見沙南通的話,仍然微笑問:「我押這口刀子,要是中了,你們賠多少銀子?」

「就算你是外地人,來到四川,大概也聽過岷江幫吧?」沙南通說到「岷江幫」名號時,三個字的發音格外響亮。「你要是聽說過,又知道這『滿通號』就是岷江幫開的話,你應該知道自己來錯了地方。」
「好,原來你這兒隻許賭銀兩,不許賭東西。」荊裂指一指桌上腰刀。「賭坊總可以借錢吧?我跟這位小兄弟欠了點路費,要跟你們借。這刀子就是抵押品。」

「岷江幫確是有借貸的生意。可是兄弟你這種借法,我們不受理。」沙南通向大門一招手。「請便。」

「刀子抵押不行?那好,我押另一樣東西。」荊裂略湊近沙南通,壓低聲音說:「我就押三個字:青城派。」

他向燕橫一揚手:「我這位燕兄弟,乃是青城派『道傳弟子』。由他開口問貴幫借點路費,行吧?」
燕橫愕然。荊裂說話聲音不高,可這賭桌前十幾人全聽見了,都把目光投向燕橫。突然成了眾人焦點,燕橫一臉是汗。
臉上流汗比燕橫更多的是沙南通。他那張黑臉一下子缺了血色,訝異地瞧著這個不起眼的少年。
青城派。「巴蜀無雙」。
沙南通再看看荊裂。青城派的劍俠怎會跟這種奇怪的野漢廝混在一塊兒?他半信半疑。但一想到萬一弄錯了,侮辱青城劍士的後果可是十個沙南通也擔待不起,所以半句疑心的話也不敢說出口。
「原來是……燕少俠。」沙南通拱手作揖,手下們也都跟隨。未弄清事實之前,沙南通不敢把「青城派」三字掛在口邊,隻是含糊地說:「有失遠迎!路費的事情,自然包在沙某身上……這位……」他瞧著荊裂。
「我姓荊。」
「這位荊大爺……剛才得罪了!這兒人雜不好說話,不如恭請兩位到敝幫總號,讓敝幫擺桌宴席,為燕少俠與荊大爺兩位接風,不知意下如何?」
本來按住桌上腰刀的那個打手,已經把刀子捧在雙手,恭敬地遞給荊裂。

荊裂接過刀子佩回腰間。「也好,肚子正餓著。」
「來人!馬上備轎!」沙南通呼喊。

同時賭坊的打手荷官們向客人呼叫:「沒事了!是客人而已!繼續賭!」

瞧著手下簇擁著荊、燕二人出門,沙南通趁這當兒向手下吩咐:「對了……張三平不是剛從灌縣那邊辦事回來了成都嗎?快叫他來見我,我有事要問……還有,那轎子,要盡量慢走。最好在他們到總號之前,讓我先弄清楚這事情。」

在「滿通號」門外,兩頂轎子已在等待。
燕橫一生也沒乘過車馬轎子,看見荊裂取下腰刀跨進轎裏,這才懂得依樣畫葫蘆,把背上用布包藏著的「龍棘」取下來,也登上了轎子。

岷江幫幾個幫眾在大街上為兩頂轎子開路。行列依照沙南通的吩咐走得很慢,荊裂當然猜到他們在打什麼主意,也不說破,閑適地坐在轎裏,觀看窗外成都鬧市的街景。
沙南通步行跟隨在最後,眼睛不住焦急地左顧右盼,看看那個部下張三平來了沒有。
沙南通走著時,心裏許多念頭不斷在轉:
——青城派被武當消滅一事,雖然全個成都也知道,但到底未確定是不是真事;假如青城派還在,待慢了他們的入室弟子,可是不得了的過錯……

——但這個姓燕的小子這麼年輕,真的是青城派「道傳弟子」嗎?……會不會是借著青城覆滅這個消息混飯吃的騙子?……就算是真的青城劍士,這麼無緣無故來成都鬧事,也著實奇怪……

沙南通心裏隻盼張三平快點出現,他應該聽過灌縣和青城山那頭最近的江湖消息,也許能夠搞清楚,為什麼會有個青城劍俠跑到成都來,還要直接挑上岷江幫……

「停下!」

走了一段路,荊裂忽然呼喝。

轎夫馬上停住了腳步。開路的幫眾也都不解地回頭。
荊裂把轎子窗戶的竹簾撥高一點兒,往左面那長街遠處眺望。
目光注視熙來攘往的人群裏兩條身影。

——沒看錯。

荊裂提著雁翎刀踏出轎子,站在大街中心,刀鞘擱在肩頭,遠遠瞧著那兩人。
那兩人也馬上察覺了,同時止步,隔著人叢遙視荊裂。

兩人一男一女,都是一身風塵仆仆的遠行裝束。
男人是個三十來歲漢子,那高大碩壯的身材很是顯眼,兩肩卻斜斜沉下來,一雙猿臂垂下交疊在下腹前。他瞎了一隻左眼,把頭上的淡花布巾拉低一邊遮蓋那孔洞,神貌很是強悍。
他旁邊的婦人發髻衣飾都很尋常,站姿卻比街上許多男子都要剛挺,長得圓臉厚唇,加上深色的肌膚,雖不清秀,卻另有一種健康的吸引力。看她神態似是那獨目男人的妻子。

這兩人混在繁忙大街的人群之中,外表說特別又不算很特別。最顯眼之處是兩人身後,都背著一根套住布囊的長條物事。男的那一根長有八尺餘,比他身材還要高;女子背的則略短略細,但也相當於她的高度。

荊裂能在人群裏發現這兩人,不單是因為他們背後的「東西」,而是因為他們行走的步姿:那如魚過水般的動作,每一步都比旁人稍稍輕捷省力。這種微細的差異,普通人的眼睛無法察辨;但是高強的武者,不管在多繁忙的街道裏,只要看見一眼就能互相辨認。

兩人這時也已判斷出,荊裂跟自己是同類。
「荊大爺……」沙南通趕上來問:「什麼事情?」他也循著荊裂的視線瞧過去,但看不出人叢裏是誰格外吸引了荊裂的注視。
荊裂遠遠朝那兩人咧齒微笑。他盯著那個男的,頭略向旁側了一側。

——示意「我們找個地方」。
獨目男人微微點頭。

荊裂拍拍燕橫的轎子:「我有事情。你先去吃飯拿錢。我來找你。」說完不待燕橫答應,就走進那條街。燕橫開口欲問,卻已來不及了,心中滿腹疑團。

「荊大爺!」沙南通高呼:「我們的總號在老虎巷那頭,從這裏走——」
荊裂不耐煩地揚揚手,頭也不回地說:「你們岷江幫全個成都的人都知道吧?我問問人不就行了?」說著繼續走進那長街。
荊裂跟那對男女在人叢中隱沒。沙南通沒辦法,隻好吩咐轎子繼續往總號前進。

又走了一段路,一個青年氣喘籲籲地從橫街出現,趕上轎子的隊伍來。沙南通早就看見,上前一把抓住他。
「三平,你待在灌縣那邊的日子多,我有事情問你。」沙南通搭著張三平的肩膊,盡量壓低聲音。他一邊繼續跟著轎子,一邊問:「你有沒有聽說過,青城派有個劍俠,是姓燕的?」
張三平本來還在透著大氣,一聽這話臉容一緊,呼吸也停頓了一會兒。
「總管,你是說……姓燕的?……沒有聽錯?」

「隻聽過一次,但是應該沒有弄錯,不是姓燕就是姓嚴,頂多是姓殷……怎麼了,你的臉色……」
「就是七、八天之前的事情,我在回來的路上聽說的……」張三平低聲說:「灌縣那個莊老爺子,你知道吧?他跟人家在『五裏望亭』打群架……詳細的我不知道,隻聽人家說,那場架裏,有個青城派的劍俠下了山來調停,隻用了一劍,就讓亭子內外所有人都住手了。那位劍俠就是姓燕的……跟他對上的人,竟然死不了,算是十八代祖上積的福。總管你道這人是誰?」
「別打啞謎,快說!」



「不就是那個『鬼刀三十』!」

「鬼刀陳?」沙南通瞪得眼珠子像要跌下來。「那個鬼刀陳?就隻一劍?」

張三平猛地點頭。「聽說那位劍俠還是個沒長胡子的少年……總管,你問這個幹嘛?……」

沙南通卻已沒再搭理他,眼睛隻管瞪著燕橫的轎子。

燕橫坐在轎裏,感到不大舒服。他自小到大隻用腿走路,這轎子把他左搖右晃,自己卻又控製不了,很不習慣,平生第一次覺得坐著比走路還要難受,轎子窗外的街景他更無心觀賞。

因此他看不見:手上提著布包長劍的侯英誌,就在同一條街上,牽著馬兒從轎旁經過,走往南城門的方向。

這兩個曾經是最好朋友的少年,以相隔不足一步的距離,就此擦身而過。
他們的手上,同時各自緊緊握著用布帛包裹、剛剛得來不久的佩劍。

他們此後越走越遠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skvis 發表於 2018-6-13 01:43 PM

本帖最後由 skvis 於 2018-6-14 11:07 AM 編輯

卷二 蜀都戰歌 第四章 峨嵋槍棒

二十餘年前,武當前任掌門公孫清(鐵青子)著手改革武當派,先是改變武學風格和路向,繼而又更張門派的組織架構,將高級的精銳弟子劃分為三大部,各予司職功能。

其一為「兵鴉道」,現由副掌門葉辰淵執掌,乃是負責南征北伐、稱雄武林的武鬥部隊;其二「鎮龜道」,由另一位副掌門師星昊主持,主責鎮守保衛武當山及調練弟子;其三「首蛇道」則最為神秘,直接受命於掌門,並外派弟子長期潛伏駐守各省,專長於情報刺探,更負責偵查各地門派的武功實力,為保持身份秘密,等閑不會動用。
鄒泰就是武當「首蛇道」派到四川一省的頭號弟子,本來因事去了順慶府,剛剛才快馬兼程趕來。
葉辰淵的遠征軍,在成都待了幾天,遲遲不南下峨嵋山,一則是看看峨嵋派對挑戰書有何回應;更重要的卻是等鄒泰回來接受一個任務。

——當然就是為了那個「武當獵人」。

鄒泰走在鹽市口的街上,狀甚悠閑,其實他那大耳朵和大眼睛一刻不停,在留意街上有何異樣的人物。鄒泰本身精通武當著名的「梯雲縱」輕功,但既然知道要找的人是高手,為免被對方察知,他把功力完全隱去,步履如常人一般。

——裝扮成凡人,是「首蛇道」弟子的必修課。
鄒泰走進街旁一個茶館。約定的一名「首蛇道」同門陳潼,早就在內等待。
「有了嗎?」鄒泰坐下來,喝了一口茶後,見店小二走遠了才問。

「八、九成是了。」陳潼用極小的聲音說。「昨天在東大街的『悅慶客棧』,有個奇怪的女人向店掌櫃打聽,問武當派是不是在成都;今早又有人在槐樹街看見她,拿著一幅男人的畫像四處問人。」

偌大一個成都,當然不能隻靠幾個「首蛇道」同門用腳走四處碰運氣。鄒泰這些年來,已在四川幾個主要大城裏建立了江湖關係,有需要時只要花些銀兩,一層一層地向下使喚,就能夠動用幾百人作他們的耳目。
「她現在呢?」鄒泰問。

「周鬆嘉已經在跟著她。」周鬆嘉就是第三個「首蛇道」同門。「看那女人衣服打扮,不是中土人。」
「這個倒是奇怪……」鄒泰皺眉。「要是被我們滅門的殘餘弟子,那倒還說得通。她卻是外族人……」
「可是……」陳潼說:「這女人背後大剌剌地背著一把又長又大的刀子。你有聽說,錫師兄的頭顱是被哪類兵器砍下來的吧?」
鄒泰的大眼睛收緊了。
「你剛才說,她拿著一幅畫像在打聽。畫裏畫的是什麼人?」

「聽說是個古怪男人。一頭長發又亂又髒,像個乞丐。肩頭有刺青。」
鄒泰沉默了一會兒,把茶喝光,馬上起立。

「帶我去。由我代替小周,親自跟蹤她。這女人就算不是『獵人』,十成也跟『獵人』有幹係。」

鄒泰步出茶館後又說:「待會兒我接手跟蹤,你就代我去客棧報告副掌門。告訴他:準備好,隨時等我的消息就出手。」
◇◇◇◇
到得一條冷清的後巷,荊裂停下步來。
巷道一邊掛滿濕淋淋的衣物。一名老婦正蹲在一戶的後門前洗衣。

「婆婆,借你地方一用。」荊裂微笑走近。「請回去。」
老婦還未知道什麼事情。荊裂掀去身上鬥篷,下面的獸皮背心,露出兩邊刺花的碩大肩頭,還有腰間雙刀。老婦一見他這凶悍的形貌和兵刃,惶然走入後門,把木門緊緊閉上。
同時,那對男女已經在荊裂後面的丈許以外出現。他們同時解下背後的長物。

「未請教?」獨眼男人盯著荊裂,以沙啞的聲線問。

荊裂卻不肯說。右手已然抽出左腰的雁翎單刀。
獨眼男人揚揚手,示意婦人退後。婦人依順地退了幾步,以充滿信心的眼神瞧著男人的背影。
獨眼男人把手上長物的布囊褪去。那是一條八尺來長的白蠟大杆,杆身酒杯口粗細,略呈不規則的彎曲,一看即知是甚沉重之物。

他邁步立個大馬,左前右後,持杆抖了一抖,那大杆甚具彈性,像是活物一般跳動,杆頭來回抖彈間,已經隱隱發出風聲,可見男人的勁力完全貫注。
荊裂忍不住展顏大笑。

「你笑什麼?」男人獨眼射出凶光。

荊裂卻不解釋。他最喜歡憤怒的對手。

他笑,因為過去跟長兵器對戰的經驗也不少,但像這麼又長又沉重又帶彈性的杆棒,可是第一次遇上。
——那是有如孩子得到新玩具的笑容。
荊裂雖然興奮,不等於掉以輕心。武鬥於他有如遊戲——但這是一個要很認真玩的遊戲。
他左手接著也把右腰上那柄得自南方遙遠島國的鳥首短刀拔出來。過去的戰鬥經驗教會荊裂:欲以短兵刃破長兵,雙刀遠勝於單刀。
「你不說名字也不打緊。」獨眼男人把大杆略向下垂,杆頭指向荊裂腳前的土地。這是用長兵棍棒交手前的禮節。「我乃峨嵋派,孫千斤。」
荊裂微微頷首,似在示意,卻突然就拔步上前,出其不意欲衝近距離。
凡用長兵槍棒,遠距離是最大優勢,孫千斤哪會這麼輕易放過,大杆不提反墜,點打在地面上,杆子借這擊地反彈而起,撩向荊裂的下盤!
荊裂沒想到這沉重大杆,運用反彈之力竟是如此迅疾,這一偷步無功而還,反而要縮腿後退閃避。

孫千斤借這反彈揚起之力,雙手再猛抖,那杆身如蛟龍翻騰,杆頭不規則地亂揮,連環點打荊裂全身上下多處!

孫千斤這手大杆,正是峨嵋派獨門武學「大手臂」,其奧妙就在這一根充滿彈性又沉重的白蠟杆:這大杆一揮舞起來,杆身就像自有生命地亂抖亂彈,若是尋常人握杆,自然就想用臂力克服控製它,要與大杆的彈力抗衡,自己先消耗了許多力量,哪裏還有餘力點打攻擊?但落在杆棒的行家手上,不單不與之對抗,更充分運用杆身來回抖彈的作用,順勢再加上自身的臂勁,每一招都具有開碑裂石的威力,那不規則的亂抖,更令敵人難測難防。
荊裂看著眼前亂舞的杆影,加上在這窄巷閃躲的空間有限,隻能往後退卻。那白蠟杆身甚強韌,斧頭也難砍入,欲用單刀斷杆,更是想都別想。

——真棘手……
荊裂心中暗罵。因為去賭坊時怕太礙眼,他出門沒帶船槳或長倭刀,否則有其中一柄在手,長度和重量上較好應付。

荊裂唯一取勝之法,是要拚殺進入近距離。但孫千斤這手嫻熟的「大手臂」,加上身在最適合長槍運用的巷道地形,左右兩旁可走的空隙都太少,荊裂根本無閃進的機會。
隻有硬碰。

在那迅速來回抖彈的杆影之間,荊裂以他過人的眼力反應,砍入一記雁翎刀。
刀身與杆身相碰,荊裂感到對方長杆那股渾厚的彈力,一直震蕩至握刀的手腕。若不是雁翎刀的刀脊厚重,這一彈勁恐怕已令刀身折斷。
雁翎刀因這硬碰,被長杆反彈開去,但杆身的餘力未消,仍然繼續點向荊裂頭臉。

荊裂早已預料這單刀不能完全擋住大杆,左手的鳥首短刀也接連揮刀,格住那大杆的前段。
連環兩刀,難得擋的那猛龍似的大杆慢下來了,荊裂哪會放過這機會?雙足急密大步搶前,雙刀抵壓著大杆,不讓它再揮起。

——荊裂這搶攻硬拚的雙刀術,乃是跟暹羅大城國的王室戰士習得。
荊裂眼睛已瞄準了孫千斤握杆的前鋒左手,下一瞬間雁翎刀就要斬在那手腕上。
但名滿天下的峨嵋槍棒,不是如此容易就破得了。
孫千斤重心移到後足,收成一個吊步,握杆尾的右手一個反舉,大杆馬上向下劃個半月,迅速脫離荊裂的雙刀壓製,還連消帶打,掃擊他的右膝。



眼見荊裂身體已經靠牆,這一橫掃無處可逃。荊裂卻平空躍起,足底僅僅閃開那掃過的大杆。
可這一躍也是技窮。荊裂再著地那最脆弱的瞬間,大杆將會等待著他。

——然而荊裂沒有著地。
他躍起空中後,左足踩上左面牆壁,往橫一蹬,又飛往巷道右邊的牆壁,右腳踩上比剛才更高點,又是一記猛蹬,如此兩次走壁借力,身體就跳上了左邊那排房屋的屋頂!
荊裂當然不是逃走。他在屋瓦上奔跑,自高處再次朝孫千斤搶近來。
孫千斤一直借助這窄巷地勢之利,一時竟忘了上頭還有這一大片空間。
——這家夥很會臨機應變!

孫千斤雖訝異卻不亂。最重要是保持遠距離的優勢。他雙足急忙後退,同時大杆撩向左上方屋簷,運勁抖起杆花。無數碎破瓦片激飛,阻止荊裂沿屋頂前進!

塵石紛揚,有如卷起一股沙暴的浪潮。

荊裂卻隻用雙刀護著臉面,不理破瓦飛打在他身上,全速奔跑。
一個前衝,一個後退,當然孫千斤還是比較慢。荊裂已搶到大杆中央的距離。他自那股塵暴中一躍而出,左手刀乘身體下墮之勢,斬向孫千斤前鋒手臂!

孫千斤左手及時一縮,鳥首短刀砍在白蠟杆子上。
孫千斤再次發力抖杆,欲把荊裂連人帶刀彈開。但是這大杆的功夫,抖勁越近杆頭越是威猛;到了中段已失其半;現在的接觸點接近握杆的尾段,勁力所餘無幾,荊裂右手刀也抵了上去,雙刀硬壓著杆身,大杆有如被踩著尾巴的龍蛇,動彈不得。
荊裂左手刀刃沿著杆身滑前,削向孫千斤手指。孫千斤左手隻好再後縮。他握杆的雙手已近得隻有兩個拳頭距離,再也難以發力揮起。

敗勢已成。荊裂搶到了刀鋒及身的距離。
孫千斤唯一活路是棄杆向後逃。

但峨嵋弟子,槍在人在。

他閉目。
荊裂的雁翎刀,挾帶如浪濤的氣勢斬出。
這一剎那,一點銀光自孫千斤右肩上方閃出,直射荊裂面門。

荊裂被逼把斬到一半的雁翎刀往旁一引,格住那刺來的纓槍尖。
是在孫千斤身後那婦人。她沒來得及褪去纓槍的布囊,直接就隔著布持槍,那銳利的槍頭穿破布囊刺出去。
纓槍一被擋格馬上縮回,複又自孫千斤腋下空位刺出,荊裂再次揮刀擋下。

那婦人咬著嘴唇,手上槍杆閃電吞吐,一記接一記地經過孫千斤身體旁的空隙刺擊,誓要把荊裂逼得離開孫千斤。她行此險招,實是為救夫君心切。
「夠了!」
一聲雄渾無比的呼喝,自婦人後面的巷尾傳來。

但那婦人怕荊裂危害孫千斤,手中槍還是不停。
荊裂卻微微一笑,收刀退後了數步。婦人這才收槍。

本來距離再拉遠了,孫千斤又可振起大杆再戰。但剛才他明明靠妻子出手搭救,才免卻捱刀,此刻還哪有面目再來比鬥?平生所學被破,他臉色一陣青白,那隻獨眼沒有瞧向荊裂。
後面發話那人出現了。是個非常矮小的男人,頭上戴了一頂垂著薄紗的竹笠,整個頭臉都掩蓋著。隻有露出衣袖的雙手骨節突露,筋脈盡現,顯示其年紀已然不小,但其身體之壯厚,並不在荊裂之下。

老者手上也是提著裝在布囊內的長兵器,但比孫千斤那大杆還要長,接近一丈,幾乎相當於他身高的兩倍。
老者身後則跟隨著一名年輕人,臉白唇紅,看來二十出頭,雖然也是一身勁裝,但樣子卻帶點文靜氣質,好像學院裏的書生偶然穿錯了衣服。他背後的布囊最短,隻得三尺來長,不知是何兵刃。

那矮老者取下竹笠,露出花斑的頭發和長須,方形臉神情剛猛。
「難道你們一交手還看不出來?這位老弟不是武當派的。」老者以長物作行杖上前,瞧著孫千斤。「還有他砍你那幾刀,其實都留了勁力,根本不會砍到你身上。」他眼睛轉而瞧向荊裂。
荊裂把雙刀收回鞘內。他前臂好幾處被剛才飛射的碎瓦割破流血,但似渾然未覺,隻是向老者拱拳。

「晚輩荊裂。福建泉州,南海虎尊派。」

孫千斤皺起眉頭:「你為什麼不早說啊……我還以為你是武當……」
「早說……」荊裂再次露出那種笑容。「這場比試就打不成了。」

每一場比鬥都是一次成長的契機。除非絕無生還把握,否則身為武道狂熱者,永不拒絕。

「走吧。」矮老者戴上竹笠。「老弟,我們找個地方喝一杯,如何?」

老者如此直接,荊裂有些意外。
「不用大驚小怪吧?」矮老者把長物斜擱在肩頭。「你遠從福建而來,為的是什麼,我猜不出?」

他掀起竹笠的薄紗,精光四射的雙眼直視荊裂。

「只要是武當派的敵人,就是我峨嵋孫無月的朋友。」

大道陣劍堂講義·其之九
槍被譽為「兵中之王」,尤其在冷兵器時代的戰陣中,發揮出強大威力。軍事上許多其他兵器的技法,包括刀劍短兵,往往都是以持長槍的對手作為假想敵,可知其地位。
槍棒長兵之術,最初主要都是在軍旅中發展出來,其後才流出而漸漸演變成民間武術。例如峨嵋派槍法,最初由峨嵋山的僧侶和道人習練傳承,據考究他們當中就有戰敗後遁入空門或道門避禍的軍人。

長槍之最大強處,當然是其優勝的攻擊距離。用短兵的敵人欲傷己方,先要闖過槍頭的攻擊範圍,相反己方就可以安全地遠距攻擊對手,以逸待勞。

長距離攻擊,除了比較安全之外,還有是擊刺範圍遠為廣大。如附圖所示,比較使用短兵,長槍手只要很小的變招角度,槍頭就能輕鬆覆蓋對方全身上下。攻擊範圍越廣,敵人當然越難防範。

長兵第三個優點,是因為體積較大,兵器的分量相對亦較沉重,以雙臂運用,一刺一撥,其產生的力量通常比刀劍巨大,敵人要擋住攻擊也非輕易,更遑論架開槍身搶入中路。
當然,有利亦必有弊,長槍手如果給敵人殺入近距離,對方刀劍勢猛而靈活,槍棒長而沉重,不宜短打,形勢即馬上逆轉。故此槍棒行家,尤其用八尺以上大杆的,首要是用壓製性的攻勢,抗止敵人搶近。槍棒在面對其他兵刃時,可說是一種以攻為守的全攻型兵器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br><br><br><br><br><div></div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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