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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im60523 發表於 2010-1-30 01:52 PM

金庸 -【倚天屠龍記】《全文完》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9-13 04:31 AM 編輯

《倚天屠龍記 內容簡介》

  《倚天屠龍記》是「射鵰」三部曲的第三部。這三部書的男主角性格完全不同。郭靖誠樸質實,楊過深情狂放,張無忌的個性卻比較複雜,也是比較軟弱。他較少英雄氣概,個性中固然頗有優點,缺點也很多,或許,和我們普通人更加相似些。楊過是絕對主動性的。郭靖在大關節上把持得很定,小事要黃蓉來推動一下。張無忌的一生卻總是受到別人的影響,被環境所支配,無法解脫束縛。在愛情上,楊過對小龍女至死靡他,視社會規範如無物;郭靖在黃蓉與華箏公主之間搖擺,純粹是出於道德價值,在愛情上絕不猶疑。張無忌卻始終拖泥帶水,對於周芷若、趙敏、殷離、小昭這四個姑娘,似乎他對趙敏愛得最深,最後對周芷若也這般說了,但在他內心深處,到底愛哪一個姑娘更加多些?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。作者也不知道,既然他的個性已寫成了這樣子,一切發展全得憑他的性格而定,作者也無法干預了。像張無忌這樣的人,任他武功再高,終究是不能做政治上的大領袖。當然,他自己根本不想做,就算勉強做了,最後也必定失敗。中國三千年的政治史,早就將結論明確地擺在那裡。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,第一個條件是「忍」,包括克制自己之忍、容人之忍、以及對付政敵的殘忍。第二個條件是「決斷明快」。第三是極強的權力慾。張無忌半個條件也沒有。周芷若和趙敏卻都有政治才能,因此這兩個姑娘雖然美麗,卻不可愛。我自己心中,最愛小昭。只可惜不能讓她跟張無忌在一起,想起來常常有些惆悵。

  所以這部書中的愛情故事是不大美麗的,雖然,現實性可能更加強些。張無忌不是好領袖,但可以做我們的好朋友。事實上,這部書情感的重點不在男女之間的愛情,而是男子與男子間的情義,武當七俠兄弟般的感情,張三豐對張翠山、謝遜對張無忌父子般的摯愛。然而,張三豐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,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,書中寫得太也膚淺了,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。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div></div>

kim60523 發表於 2010-1-30 02:03 PM

本帖最後由 kim60523 於 2010-2-1 08:20 PM 編輯

第一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



“春游浩蕩,是年年寒食,梨花時節。白錦無紋香爛漫,玉樹瓊苞堆雪。靜夜 沉沉,浮光靄靄,冷浸溶溶月。人間天上,瀾銀霞照通徹。 渾似姑射真人,天姿靈秀,意氣殊高潔。萬蕊參差誰信道,不與群芳同列。浩 氣清英,仙才卓犖,下土難分別。瑤台歸去,洞天方看清絕。”


作這一首《無俗念》詞的,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學名家,有道之士。此人姓丘, 名處機,道號長春子,名列全真七子之一,是全真教中出類拔萃的人物。《詞品》 評論此詞道:“長春,世之所謂仙人也,而詞之清拔如此”。這首詞誦的似是梨花,其實詞中真意卻是贊譽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,說她“渾似姑射真人,天姿靈秀,意氣殊高潔”,又說她“浩氣清英,仙才卓犖”,“不與群芳同列”。詞中所頌這 美女,乃是古墓派傳人小龍女。她一生愛穿白衣,當真如風拂玉樹,雪裹瓊苞,兼 之生性清冷,實當得起“冷浸溶溶月”的形容,以“無俗念”三字贈之,可說十分 貼切。長春子丘處機和她在終南山上比鄰而居,當年一見,便寫下這首詞來。


這時丘處機逝世已久,小龍女也已嫁與神雕大俠楊過為妻。在河南少室山山道 之上,卻另有一個少女,正在低低念誦此詞。


這少女十八九歲年紀,身穿淡黃衣衫,騎著一頭青驢,正沿山道緩緩而上,心 中默想:“也只有龍姊姊這樣的人物,才配得上他。”這一個“他”字,指的自然 是神雕大俠楊過了。她也不拉□繩,任由那青驢信步而行,一路上山。過了良久, 她又低聲吟道:“歡樂趣,離別苦,就中更有癡兒女。君應有語,渺萬里層云,千 山暮雪,只影向誰去?”


她腰懸短劍,臉上頗有風塵之色,顯是遠游已久﹔韶華如花,正當喜樂無憂之 年,可是容色間卻隱隱有懊悶意,似是愁思襲人,眉間心上,無計回避。


這少女姓郭,單名一個襄字,乃大俠郭靖和女俠黃蓉的次女,有個外號叫作“ 小東邪”。她一驢一劍,只身漫游,原想排遣心中愁悶,豈知酒入愁腸固然愁上加 愁,而名山獨游,一般的也是愁悶徒增。


河南少室山山勢頗陡,山道卻是一長列寬大的石級,規模宏偉,工程著實不小,那是唐朝高宗為臨幸少林寺而開鑿,共長八里。郭襄騎著青驢委折而上,只見對面 山上五道瀑布飛珠濺玉,奔瀉而下,再俯視群山,已如蟻蛭。順著山道轉過一個彎,遙見黃牆碧瓦,好大一座寺院。


她望著連綿屋宇出了一會神,心想:“少林寺向為天下武學之原,但華山兩次 論劍,怎地五絕之中並無少林寺高僧?難道寺中和尚自忖沒有把握,生怕墮了威名,索性便不去與會?又難道眾僧侶修為精湛,名心盡去,武功雖高,卻不去和旁人爭 強賭勝?”


她下了青驢,緩步走向寺前,只見樹木森森,蔭著一片碑林。石碑大半已經毀 破,字跡模糊,不知寫著什麼。心想:“便是刻鑿在石碑上的字,年深月久之後也 須磨滅,如何刻在我心上的,卻是時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?”瞥眼只見一塊大石碑 刻著唐太宗賜少林寺寺僧的御塔,嘉許少林寺僧立功平亂。碑文中說唐太宗為秦王 時,帶兵討伐王世充,少林寺和尚投軍立功,最著者共一十三人。其中只曇宗一僧 受封為大將軍,其餘十二僧不願為官,唐太宗各賜紫羅袈裟一襲。她神馳想像:“ 當隋唐之際,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馳天下,數百年來精益求精,這寺中臥虎藏龍,不 知有多少好手。”


郭襄自和楊過、小龍女夫婦在華山絕頂分手後,三年來沒得到他二人半點音訊。她心中長自記掛,於是稟明父母,說要出來游玩山水,實則是打聽楊過的消息。她 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婦會面,只須聽到一些楊過如何在江湖上行俠的訊息,也便心 滿意足了。偏生一別之后,他夫婦從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,不知到了何處隱居,郭 襄自北而南,又從東至西,幾乎踏遍了大半個中原,始終沒聽到一些楊過如何在江 湖上行俠的近訊。


這一日她到了河南,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無色禪師是楊過的好友,自己十 六歲生日之時,無色瞧在楊過的面上,曾托人送來一件禮物,雖然從未和他見過面,但不妨去問他一問,說不定他會知道楊過的蹤跡,這才上少林寺來。


正出神間,忽聽得碑林旁樹叢後傳出一陣鐵鏈當□之聲,一人誦念佛經:“是 時藥叉共王立要,即於無量百千萬億大眾之中,說勝妙伽他曰:由愛故生憂,由愛 故生怖﹔若離於愛者,無憂亦無怖……”郭襄聽了這四句偈言,不由得癡了,心中 默默念道:“由愛故生憂,由愛故生怖﹔若離於愛者,無憂亦無怖。”只聽得鐵鏈 拖地和念佛之聲漸漸遠去。


郭襄低聲道:“我要問他,如何才能離於愛,如何能無憂無怖?”隨手將驢□ 在樹上一繞,撥開樹叢,追了過去。只見樹後是一條上山的小徑,一個僧人挑了一 對大桶,正緩緩往山上走去。郭襄快步跟上,奔到距那僧人七八丈處,不由得吃了 一驚,只見那僧人挑的是一對大鐵桶,比之尋常水桶大了兩倍有餘,那僧人頸中、 手上、腳上,更繞滿了粗大的鐵鏈,行走時鐵鏈拖地,不停發出聲響。這對大鐵桶 本身只怕便有二百來斤,桶中裝滿了水,重量更是驚人。郭襄叫道:“大和尚,請 留步,小女子有句話請教。”


那僧人回過頭來,兩人相對,都是一愕。原來這僧人便是覺遠,三年以前,兩 人在華山絕頂曾有一面之緣。郭襄知他雖然生性迂腐,但內功深湛,不在當世任何 高手之下,便道:“我道是誰,原來是覺遠大師。你如何變成了這等模樣?”覺遠 點了點頭,微微一笑,合什行禮,並不答話,轉身便走。郭襄叫道:“覺遠大師, 你不認得我了麼?我是郭襄啊。”覺遠又是回首一笑,點了點頭,這次更不停步。 郭襄又道:“是誰用鐵鏈綁住了你?如何這般虐待你?”覺遠左掌伸到腦後搖了幾 搖,示意她不必再問。


郭襄見了這等怪事,如何肯不弄個明白?當下飛步追趕,想搶在他面前攔住, 豈知覺遠雖然全身帶了鐵鏈,又挑著一對大鐵桶,但郭襄快步追趕,始終搶不到他 身前。郭襄童心大起,展開家傳輕功,雙足一點,身子飛起,伸手往鐵桶邊上抓去,眼見這一下必能抓中,不料落手時終究還是差了兩寸。郭襄叫道:“大和尚,這般 好本事,我非追上你不可。”但見覺遠不疾不徐的邁步而行,鐵鏈聲當□當□有如 樂音,越走越高,直至后山。


郭襄直奔得氣喘漸急,但仍和他相距丈余,不由得心中佩服:“爹爹媽媽在華 山之上,便說這位大和尚武功極高,當時還不大相信,今日一試,才知爹媽的話果 然不錯。”


只見覺遠轉身走到一間小屋之后,將鐵桶中的兩桶水都倒進了一口井中。郭襄 大奇,叫道:“大和尚,你莫非瘋了,挑水倒在井中干麼?”覺遠神色平和,只搖 了搖頭。郭襄忽有所悟,笑道:“啊,你是在練一門高深的武功。”覺遠又搖了搖 頭。


郭襄心中著惱,說道:“我剛才明明聽得你在念經,又不是啞了,怎地不答我 的話?”覺遠合什行禮,臉上似有歉意,一言不發,挑了鐵桶便下山去。郭襄探頭 井口向下望去,只見井水清澈,也無特異之處,怔怔望著覺遠的背影,心中滿是疑 竇。


她適才一陣追趕,微感心浮氣躁,於是坐在井欄圈上,觀看四下風景,這時置 身處已高於少林寺所有屋宇,但見少室山層崖刺天,橫若列屏,崖下風洇飄渺,寺 中鐘聲隨風送上,令人一洗煩俗之氣。郭襄心想:“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那里,和 尚既不肯說,我去問那個少年便了。”當下信步落山,想去找覺遠的弟子張君寶來 問。走了一程,忽聽得鐵鏈聲響,覺遠又挑了水上來。郭襄閃身躲在樹後,心想:


“我暗中瞧瞧他到底在搗甚麼鬼。”


鐵鏈聲漸近,只見覺遠仍是挑著那對鐵桶,手中卻拿著一本書,全神貫注的輕 聲誦讀。郭襄待他走到身邊,猛地里躍出,叫道:“大和尚,你看甚麼書?”


覺遠失聲叫道:“啊喲,嚇了我一跳,原來是你。”郭襄笑道:“你裝啞巴裝 不成了吧,怎么說話了?”覺遠微有驚色,向左右一望,搖了搖手。郭襄道:“你 怕什么?”


覺遠還未回答,突然樹林中轉出兩個灰衣僧人,一高一矮。那瘦長僧人喝道: “覺遠,不守戒法,擅自開口說話,何況又和廟外生人對答,更何況又和年輕女子 說話?這便見戒律堂首座去。”覺遠垂頭喪氣,點了點頭,跟在那兩個僧人之後。


郭襄大為驚怒,喝道:“天下還有不許人說話的規矩麼?我識得這位大師,我 自跟他說話,干你們何事?”那瘦長僧人白眼一翻,說:“千年以來,少林寺向不 許女流擅入。姑娘請下山去罷,免得自討沒趣。”郭襄心中更怒,說道:“女流便 怎樣?難道女子便不是人?你們干麼難為這位覺遠大師?既用鐵鏈捆綁他,又不許 他說話?”那僧人冷冷的道:“本寺之事,便是皇帝也管不著。何勞姑娘多問?”


郭襄怒道:“這位大師是忠厚老實的好人,你們欺他仁善,便這般折磨於他, 哼哼,天鳴禪師呢?無色和尚、無相和尚在那里?你去叫他們出來,我倒要問問這 個道理。”


兩個僧人聽了都是一驚。天鳴禪師是少林寺方丈,無色禪師是本寺羅漢堂首座,無相禪師是達摩堂首座,三人位望尊崇,寺中僧侶向來只稱“老方丈”、“羅漢堂 座師”、“達摩堂座師”,從來不敢提及法名,豈知一個年輕女子竟敢上山來大呼 小叫,直斥其名。


那兩名僧人都是戒律堂首座的弟子,奉了座師之命,監視覺遠,這時聽郭襄言 語莽撞,那瘦長僧人喝道:“女施主再在佛門清淨之地滋擾,莫怪小僧無禮。”


郭襄道:“難道我還怕了你這和尚?你快快把覺遠大師身上的鐵鏈除去,那便 算了,否則我找天鳴老和尚算帳去。”


那矮僧聽郭襄出言無狀,又見她腰懸短劍,沉著嗓子道:“你把兵刃留下,我 們也不來跟你一般見識,快下山去罷。”郭襄摘下短劍,雙手托起,冷笑道:“好 罷,謹遵台命。”


那矮僧自幼在少林寺出家,一向聽師伯、師叔、師兄們說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 總源,又聽說不論名望多大、本領多強的武林高手,從不敢攜帶兵刃走進少林寺山 門。這年輕姑娘雖然未入寺門,但已在少林寺范圍之內,只道她真是怕了,乖乖交 出短劍,於是伸手便去接劍。他手指剛碰到劍鞘,突然間手臂劇震,如中電掣,但 覺一股強力從短劍上傳了過來,推得他向後急仰,立足不定,登時摔倒。他身在斜 坡之上,一經摔倒,便骨碌碌的向下滾了數丈,好容易硬生生的撐住,這才不再滾 動。


那瘦長僧人又驚又怒,喝道:“你吃了獅子心豹子膽,竟到少林寺撒野來啦! ” 轉過身來,踏上一步,右手一拳擊出,左掌跟著在右拳上一搭,變成雙掌下劈,正 是“闖少林”第二十八勢“翻身劈擊”。


郭襄握住劍柄,連劍帶鞘向他肩頭砸去。那僧人沉肩回掌,來抓劍鞘。覺遠在 旁瞧得惶急,大叫:“別動手,別動手!有話好說。”便在此時,那僧人右手已抓 住劍鞘,正欲運勁里奪,猛覺手心一震,雙臂隱隱酸麻,只叫得一聲:“不好!” 郭襄左腿橫掃,已將他踢下坡去。他所受的這一招比那矮僧重得多,一路翻滾,頭 臉上擦出不少鮮血,這才停住。


郭襄心道:“我上少林寺來是打聽大哥哥的訊息,平白無端的跟他們動手,當 真好沒來由。”眼見覺遠愁眉苦臉的站在一旁,當即抽出短劍,便往他手腳上的鐵 鏈削去。這短劍雖非稀世奇珍,卻也是極鋒銳的利器,只聽得當□□幾聲響,鐵鏈 斷了三條。覺遠連呼:“使不得,使不得!”郭襄道:“甚麼使不得?”指著正向 寺內奔去的高矮二僧說道:“這兩個惡和尚定是奔去報訊,咱們快走。你那個姓張 的小徒兒呢?帶了他一起走罷!”覺遠只是搖手。忽聽得身後一人說道:“多謝姑 娘關懷,小的在這兒。”


郭襄回過頭來,只見身後站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年,粗眉大眼,身材魁偉,臉上 卻猶帶稚氣,正是三年前曾在華山之巔會過的張君寶。比之當日,他身形已高了許 多,但容貌無甚改變。郭襄大喜,說道:“這里的惡和尚欺侮你師父,咱們走罷。 ” 張君寶搖頭道:“沒有誰欺侮我師父啊。”郭襄指著覺遠道:“那兩個惡和尚用鐵 鏈鎖著你師父,連一句話也不許他說還不是欺侮?”覺遠苦笑搖頭,指了指山下, 示意郭襄及早脫身,免惹事端。


郭襄明知少林寺中武功勝過她的人不計其數,但既見了眼前的不平之事,決不 能便此撒手不顧﹔可是卻又擔心寺中好手出來截攔,當下一手拉了覺遠,一手拉了 張君寶,頓足道:“快走快走,有甚麼事,下山去慢慢說不好麼?”兩人只是不動。


忽見山坡下寺院邊門中沖出七八名僧人,手提齊眉木棍,吆喝道:“那里來的 野姑娘,膽敢來少林寺撒野?”張君寶提起嗓子叫道:“各位師兄不得無禮,這位 是……”


郭襄忙道:“別說我名字。”她想今日的禍事看來闖得不小,說不定鬧下去會 不可收拾,可別牽累到爹爹媽媽,又補上一句:“咱們翻山走罷!千萬別提我爹爹 媽媽和朋友的姓名。”只聽得背後山頂上吆喝聲響,又湧出七八名僧人來。


郭襄見前後都出現了僧人,秀眉深蹙,急道:“你們兩個婆婆媽媽,沒點男子 漢氣概!到底走不走?”張君寶道:“師父,郭姑娘一片好意……”


便在此時,下面邊門中又竄出四名黃衣僧人,颼颼颼的奔上坡來,手中都沒兵 器,但身法迅捷,衣襟帶風,武功頗為了得。郭襄見這般情勢,便想單獨脫身亦已 不能,索性凝氣卓立,靜觀其變。當先一名僧人奔到離她四丈之處,朗聲說道:“ 羅漢堂首座尊師傳諭:著來人放下兵刃,在山下一葦亭中陳明詳情,聽由法諭。”


郭襄冷笑道:“少林寺的大和尚官派十足,官腔打得倒好聽。請問各位大和尚 做的是大宋皇帝的官兒呢,還是做蒙古皇帝的官?”


這時淮水以北,大宋國土均已淪陷,少林寺所在之地自也早歸蒙古該管,只是 蒙古大軍連年進攻襄陽不克,忙於調兵遣將,也無餘力來理會叢林寺觀的事,因此 少林寺一如其舊,與前並無不同。那僧人聽郭襄譏刺之言甚是厲害,不由得臉上一 紅,心中也覺對外人下令傳諭有些不妥,合十說道:“不知女施主何事光臨敝寺, 且請放下兵刃,赴山下一葦亭中奉茶說話。”


郭襄聽他語轉和緩,便想乘此收蓬,說道:“你們不讓我進寺,我便希罕了? 哼,難道少林寺中有寶,我見一見便沾了光麼?”向張君寶使個眼色,低聲道:“ 到底走不走?”


張君寶搖搖頭,嘴角向覺遠一努,意思說是要服侍師父。郭襄朗聲道:“好, 那我不管啦,我走了。”拔步便下坡去。


第一名黃衣僧側身讓開。第二和第三名黃衣曾卻同時伸手一攔,齊聲道:“且 慢,放下了兵刃。”郭襄眉毛一揚,手按劍柄。第一名僧人道:“我們也不敢留著 女施主的兵刃。女施主一到山下,我們立即將寶劍送上,這是少林寺千年來的規矩,還請包涵。”


郭襄聽他言語有禮,心下躊躇:“倘若不留短劍,勢必有場爭斗,我孤身一人,如何是闔寺僧眾的敵手?但若留下短劍,豈不將外公、爹爹、媽媽、大哥哥、龍姊 姊的面子一古腦兒都丟得干淨?”


她一時沉吟未決,驀地里眼前黃影幌動,一人喝道:“到少林寺來既帶劍,又 傷人,世上焉有是理?”跟著勁風颯然,五只手指往劍鞘上抓下來。這僧人若不貿 然出手,郭襄一番遲疑之後,多半便會將短劍留下。她和乃姊郭芙的性子大不相同,雖然豪爽,卻不魯莽,眼前處境既極度不利,便會暫忍一時之氣,日後再去和外公、爹媽商量,回頭找這場子。但對方突然逞強,豈能眼睜睜的讓他將劍奪去?


那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,一抓住劍鞘,心想郭襄定會向里回奪,一個和尚 跟一個年輕女子拉拉扯扯,大是不雅,當下運勁向左斜推,跟著抓而向右。郭襄被 他這麼一推一抓,果然已拿不牢劍鞘,當即握住劍柄,刷的一聲,寒光出匣。那僧 人右手將劍鞘奪了過去,左手卻有兩根手指被短劍順勢割斷,劇痛之下,拋下劍鞘,往旁退開。


眾僧人見同門受傷,無不驚怒,揮杖舞棍,一齊攻來。郭襄心想:“一不做二 不休,反正今日已不能善罷。”當下使出家傳的“落英劍法”,便往山下沖去。眾 僧人排成三列,仰面擋住。


那“落英劍法”乃黃藥師從“落英掌法”的路子中演化來,雖不若“玉簫劍法 ” 的精妙,卻也是桃花島的一絕,但見青光激蕩,劍花點點,便似落英繽紛,四散而 下,霎時間僧人中又有兩人受傷。但背後數名僧人跟著搶到,居高臨下的夾攻。按 理郭襄早已抵擋不住,只是少林僧眾慈悲為本,不願傷她性命,所出招數都非殺手,只求將她打倒,訓誡一番,扣下兵刃,將她逐下山去。可是郭襄劍光錯落,卻也不 易攻近身去。


眾僧初時只道一個妙齡女郎,還不輕易打發?待見她劍法精奇,始知她若非名 門之女,便是名師之徒,多半得罪不得,出招時更有分寸,一面急報羅漢堂首座無 色禪師。


正斗之間,一個身材高瘦老年僧人緩步走近,雙手籠在袖中,微笑觀斗。兩名 僧人走到他身前,低聲稟告了幾句。郭襄已斗得氣喘吁吁,劍法凌亂,大聲喝道:


“說甚麼天下武學之源,原來是十多個和尚一擁而上,倚多為勝。”


那老僧便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,聽她這麼說,便道:“各人住手!”眾僧人 立時罷手躍開。無色禪師道:“姑娘貴姓,令尊和令師是誰?光臨少林寺,不知有 何貴干?”


郭襄心道:“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告訴你。我到少林寺來是為了打聽大哥哥的訊 息,那也不能當眾述說。眼下已鬧成這等模樣,日後爹娘和大哥哥知道了定要怪我,不如悄悄的溜了罷。”說道:“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說,我不過見山上風景優美,這 便上來游覽玩耍。原來少林寺比皇宮內院還要厲害,動不動便要扣人家兵刃。請問 大師,我進了貴寺的山門沒有?當日達摩祖師傳下武藝,想來也不過教眾僧侶強身 健體,便於精進修為,想不到少林寺名頭越大,武功越高,恃眾逞強的名頭也越來 越響。好,你們要扣我兵刃,這便留下,除非將我殺了,否則今日之事江湖上不會 無人知曉。”


她本來伶牙利齒,這件事也並非全是她的過錯,一席話只將無色禪師說得啞口 無言。郭襄鑒貌辨色,心想:“這番胡鬧我固怕人知曉,看來少林寺更加不願張揚。十多個和尚圍斗一個年輕姑娘,說出去有甚麼好聽?”當下哼的一聲,將短劍往地 下一擲,舉步便行。


無色禪師斜步上前,袍袖一拂,已將短劍卷起,雙手托起劍身,說道:“姑娘 既不願見示家門師承,這口寶劍還請收回,老衲恭送下山。”


郭襄嫣然一笑,道:“還是老和尚通達情理,這才是名家的風范呢。”她既占 到便宜,隨口便贊了無色一句,當下伸手拿劍,一提之下,不禁一驚。原來對方掌 心生出一股吸力,她雖抓住劍柄,卻不能提起劍身。她連運三下勁,始終無法取過 短劍,說道:“好啊,你是顯功夫來著。”突然間左手斜揮,輕輕拂向他左頸“天 鼎”“巨骨”兩穴。無色心下一凜,斜身閃避,手勁便此略松,郭襄應手提起短劍。


無色道:“好俊的蘭花拂穴手功夫!姑娘跟桃花島主怎生稱呼?”


郭襄笑道:“桃花島主嗎?我便叫他作老東邪。”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是郭襄 的外公,他性子怪僻,向來不遵禮法。他叫外孫女兒“小東邪”,郭襄便叫他“老 東邪”,黃藥師非但不以為忤,反而歡喜。


無色少年時出身綠林,雖在禪門中數十年修持,佛學精湛,但往日豪氣仍是不減,否則怎能與楊過結成好友?見這小姑娘不肯說出師承來歷,偏要試她出來,當 下朗聲笑道:“小姑娘接我十招,瞧老和尚眼力如何,能不能說出你的門派?”


郭襄道:“十招中瞧不出,那便如何?”無色禪師哈哈大笑,說道:“姑娘若是接得下老衲十招,那還有什么說的,自是唯命是聽。”郭襄指著覺遠道:“我和


這位大師昔年曾有一面之緣,要代他求一個情。倘若十招中你說不出我的師父是誰,你須得答應我,可不能再難為這位大師了。”


  無色甚是奇怪,心想覺遠迂腐騰騰,數十年來在藏經閣中管書,從來不與外人 交往,怎會識得這個女郎?說道:“我們本來就沒為難他啊。本寺僧眾犯了戒律, 不論是誰,均須受罰,那也不算是什么為難。”郭襄小嘴一扁,冷笑道:“哼,說 來說去,你還是混賴。”


  無色雙掌一擊,道:“好,依你,依你。老衲若是輸了,便代覺遠師弟挑這三 千一百零八擔水。姑娘小心,我要出招了。”


  郭襄跟他說話之時,心下早已計議定當,尋思:“這老和尚氣凝如山,武功了 得,倘若由他出招,我竭力抵御,非顯出爹爹媽媽的武功不可。不如我占了機先, 連發十招。”聽他說到“姑娘小心,我要出招了”這兩句話,不待他出掌抬腿,嗤 的一聲,短劍當胸直刺過去,使的仍是桃花島“落英劍法”中的一招,叫作“萬紫 千紅”,劍尖刺出去時不住顫動,使對手瞧不定劍尖到底攻向何處。無色知道厲害,不敢對攻,當即斜身閃開。


  郭襄喝道:“第二招來了!”短劍回轉,自下而上倒刺,卻是全真派劍法中一 招“天紳倒懸”。無色道:“好,是全真劍法。”郭襄道:“那也未必。”短劍一 劍刺空,眼見無色反守為攻,伸指逕來拿自己手腕,暗吃一驚:“這老和尚果然了 得,在這如此凶險的劍招之下,居然赤手空拳的還能搶攻。”眼見他手指伸到面門,短劍幌了幾幌,使的竟是“打狗棒法”中的一招“惡犬攔路”,乃屬“封”字訣。


  她自幼和丐幫的前任幫主魯有腳交好,喝酒猜拳之余,有時便纏著他比試武藝。丐幫中雖有規矩,打狗棒法是鎮幫神技,非幫主不傳,但魯有腳使動之際,郭襄終 于偷學了一招半式。何況先任幫主黃蓉是她母親,現任幫主耶律齊是她姊夫,這打 狗棒法她看到的次數著實不少,雖然不明其中訣竅,但猛地里依樣葫蘆的使出一招 來,卻也駭人耳目。


  無色的手指剛要碰到她手腕,突然白光閃動,劍鋒來勢神妙無方,險些兒五根 手指一齊削斷,總算他武功卓絕,變招快速,百忙中急退兩步,但嗤嗤聲響,左袖 已給短劍劃破了一條長長的口子。無色禪師變色斜睨,背上驚出了一陣冷汗。


  郭襄大是得意,笑道:“這是什么劍法?”其實天下根本無此劍朮,她只不過 偷學到一招打狗棒法,用在劍招之中,只因那打狗棒法過于奧妙,她雖使得似是而 非,卻也將一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嚇得滿腹疑團,瞠目不知所對。


  郭襄心想:“我只須再使得幾招打狗棒法,非殺得這老和尚大敗虧輸不可,只 可惜除了這一下子,我再也不會了。”不待無色緩過氣來,短劍輕揚,飄身而進, 姿態飄飄若仙,劍鋒向無色的下盤連點數點,卻是從小龍女處學來的一招玉女劍法


“小園藝菊”。


  那玉女劍法乃當年女俠林朝英所創,不但劍招凌厲,而且講究豐神脫俗,姿式 嫻雅,眾僧人從所未見,無不又驚又喜。少林的“達摩劍法”、“羅漢劍法”等等 走的均是剛猛路子,那“玉女劍法”絕少現于江湖,本質與少林派的諸路劍朮又截 然相反,其實以劍法而論,也未必真的勝于少林各路劍朮,只是一眼瞧來,實在美 絕麗絕,有如佛經中云:“容儀婉媚,莊嚴和雅,端正可喜,觀者無厭。”


  無色禪師見了如此美妙的劍朮,只盼再看一招,當下斜身閃避,待她再發。


  郭襄劍招陡變,東趨西走,連削數劍。張君寶在旁看得出神,忽地“噫”的一 聲。原來郭襄這一招卻是“四通八達”,三年前楊過在華山之巔傳授張君寶,郭襄 在旁瞧在眼中,這時便使了出來。當年楊過所授的乃是掌法,這時郭襄變為劍法, 威力已減弱了幾成,但劍朮之奇,卻已足使無色暗暗心驚。


  屈指數來,郭襄已連使五招,無色竟瞧不出絲毫頭緒。他盛年時縱橫江湖,閱 歷極富,十余年來身任羅漢堂首座,更精研各家各派的武功,以與本寺的武功相互 參照比較,而收截長補短、切磋攻錯之效。因此他自信不論是何方高人,數招中必 能瞧出他的來歷,和郭襄約到十招,已留下極大余地。豈知郭襄的父母師友盡是當 代第一流高手,她在每人的武功中截出一招,東拉西扯的一番雜拌,只瞧得無色眼 花繚亂,那里說得出什么名目。


  那“四通八達”的四劍八式一過,無色心念一動:“我若任她出招,只怕她怪 招源源不絕,別說十招,一百招也未必能瞧出什么端倪。只有我發招猛攻,她便非 使出本門武功拆解不可。”當即上身左轉,一招“雙貫耳”,雙拳虎口相對,劃成 弧形,交相撞擊。


  郭襄見他拳勢勁力奇大,不敢擋架,身形一扭,竟從雙掌之間溜了過去。她當 年在黑龍潭中見瑛姑與楊過相斗,弱不敵強,使“泥鰍功”溜開。這時便依樣葫蘆。她功力身法自均不及瑛姑,但無色禪師也並不真下殺手,任由她輕輕溜開。


  無色喝采道:“好身法,再接我一招。”左掌圈花揚起,屈肘當胸,虎口朝上,正是少林拳中的“黃鶯落架”。他是少林寺的武學大師,身份不同,雖然所會武功 之雜猶勝郭襄,但每一招每一式使的均是純正本門武功。少林拳門戶正大,看來平 平無奇,練到精深之處,實是威力無窮。他這左掌圈花一揚,郭襄但覺自己上半身 已全在掌力籠罩之下,當即倒轉劍柄,以劍作為手指,使一招從武修文處學來的“ 一陽指”,逕點無色手腕上“腕骨”、“陽谷”、“養老”三穴。她于“一陽指” 點穴法實只學到一點兒皮毛,膚淺之至,但一指點三穴的手法,卻正是一陽指功夫 的精要所在。


  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功夫天下馳名,無色禪師自然識得,斗見郭襄出此一招,一 驚之下,急忙縮手變招。其實無色若不縮手,任她連撞三處穴道,登時可發覺這“ 一陽指”功夫並非貨真價實,但雙方各出全力搏斗之際,他豈肯輕易以一世英名冒 險相試?


  郭襄嫣然一笑,道:“大和尚倒識得厲害!”無色哼了一聲,擊出一招“單鳳 朝陽”,這一招雙手大開大和,寬打高舉,勁力到處,郭襄手中短劍拿捏不住,脫 手落地。


  她明知對方不會當真狠下殺手,當下也不驚惶,雙拳交錯,若有若無,正是老 頑童周伯通得意杰作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第五十四路“妙手空空”。


  這路拳法是周伯通所自創,江湖上並未流傳,無色雖然淵博,卻也不識,當下 雙掌劃弧,發出一招“偏花七星”,雙掌如電,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,她若不出 內力相抗,手掌便須向后一拗而斷。這一招少林派基本功夫“偏花七星”似慢實快,似輕實重,雖是“闖少林”的姿式,意勁內力卻出自“神化少林”的精奧。


  郭襄手掌被制,心想:“難道你真能折斷我的掌骨不成?”順手一揮,使出一 招“鐵蒲扇手”,以掌對掌,反擊過去。這一招她是從武修文之妻完顏萍處學來, 是當年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傳下來的心法。這鐵掌功在武學諸派掌法之中向稱剛猛第 一,無色禪師精研掌法,如何不知?眼見這女郎猛地里使出這招鐵掌幫的看家掌法,不禁嚇了一跳,若是硬拼掌力,一來不願便此傷她,二來卻也真的對鐵掌功夫有三 分忌憚。他是個忠厚豪邁之人,但見郭襄每一招都使得似模似樣,一時之間卻沒想 到若要精研這許多門派的武功,豈是這二十歲不到的少女就能辦到,當下急忙收掌,退開半丈。


  郭襄嫣然一笑,叫道:“第十招來了,你瞧我是什么門派?”左手一揚,和身 欺上,右手伸出,便去托拿無色的下顎。


  無色和旁觀眾僧情不自禁的都是一聲驚呼。這一招“苦海回頭”,正是少林派 正宗拳藝羅漢拳中的一招,卻是別派所無。這一招的用意是左手按住敵人頭頂,右 手托住敵人下顎,將他頭頸一扭,重則扭斷敵人頭頸,輕則扭托關節,乃是一招極 厲害的殺手。


  無色禪師見她竟然使到這一招羅漢拳,當真是孔夫子面前讀孝經,魯班門口弄 大斧,不由得又是好氣,又是好笑。這路拳法他在數十年前早已拆得滾瓜爛熟,一 碰上便是不加思索,隨手施應,即令是睡著了,遇到這路招式只怕也能對拆,當下 斜身踏步,左手橫過郭襄身前,一翻手,已扣住她右肩,右手疾如閃電,伸手到她 頸后。這一招叫做“挾山超海”,原是拆解那招“苦海回頭”的不二法門,雙手一 提,便能將敵人身子提得離地橫起。郭襄接下去本可用“盤肘”式反壓他的手肘, 既能脫困,又可反制敵人,但無色禪師這一招實在來得太快,眼睛一瞬,身子便已 提起,她雙足離地,還能施展甚么功夫,自然是輸了。


  無色禪師隨手將郭襄制住,心中一怔:“糟糕!我只顧取勝,卻沒想到辨認她 的師承門派。她在十招中使了十門不同的拳法,那是如何說法?我總不能說她是少 林派!”


  郭襄用力掙扎,叫道:“放開我!”只聽得錚的一聲響,從她身上掉下了一件 物事。郭襄又叫道:“老和尚,你還不放我?”


  無色禪師眼中看出眾生平等,別說已無男女之分,縱是馬牛豬犬,他也一視同 仁,笑道:“老衲這一大把年紀,做你祖父也做得,還怕什么?”說著雙手輕輕一 送,將她拋出二丈之外。


  這一番動手,郭襄雖然被制,但無色在十招之內終究識不出她的門派,正要出 言服輸,一低頭,忽見地下黑黝黝的一團物事,乃是兩個小小的鐵鑄羅漢。


  郭襄落地站定,說道:“大和尚,你可認輸了罷?”


  無色抬起頭來,喜容滿面,笑道:“我怎么會輸?我知道令尊是大俠郭靖,令 堂是女俠黃蓉,桃花島黃島主是你外公。郭二小姐的芳名,是一個襄陽的‘襄’字。令尊學兼江南七怪、桃花島、九指神丐、全真派各家之長。郭二小姐家學淵源,身 手果然不凡。”


  這一番話只把郭襄聽得瞠目結舌,半晌說不出話來,心想:“這老和尚當真邪 門,我這十招亂七八糟,他居然仍然認了出來。”


  無色禪師見她茫然自失,笑吟吟的拾起那對鐵鑄小羅漢,說道:“郭二姑娘, 老和尚不能騙你小孩子,我認出你來,全憑著這對鐵羅漢。楊大哥可好,你可有見 到他么?”


  郭襄一怔之下,立時恍然,說道:“啊,你便是無色禪師,這對鐵羅漢是你送 給我的生日禮物,自然認得。你可有見到我大哥哥和龍姊姊?我上寶剎來,便是想 見你,來打聽他二人的下落。啊,你不知道,我說的大哥哥和龍姊姊,便是楊過楊 大俠夫婦了。”


  無色道:“數年之前,楊大俠曾來敝寺盤桓數日,跟老和尚很說得來。后來他 在襄陽抗敵,老衲奉他之召,也曾去稍效微勞。不知他刻下是在何處?”


  他二人均欲得知楊過音訊,你問一句,我問一句,卻是誰也沒回答對方的問話。


  郭襄呆了半晌,說道:“你也不知我大哥哥到了那里。可有誰知道啊?”她定 了定神,說道:“你是我大哥哥的好朋友,怪不得武功如此高明。嗯,我還沒謝過 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,今日得謝謝你啦。”無色笑道:“咱們當真是不打不相識。 你見到楊大哥時,可別說老和尚以大欺小。”郭襄望著遠處山峰,自言自語:“幾時方能見著他啊。”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kim60523 發表於 2010-1-30 02:06 PM

第一章 第二節



  當郭襄十六歲生日那天,楊過忽發奇想,柬邀江湖同道,群集襄陽給她慶賀生 辰。一時白道黑道上無數武林高手,沖著楊過的面子,都受邀趕到祝壽,即使無法 分身的,也都贈送珍異賀禮。無色禪師請人帶去的生日禮物,便是這一對精鐵鑄成 的羅漢。這對鐵羅漢肚腹之中裝有機括,扭緊彈簧之后,能對拆一套少林羅漢拳。 那是百余年前少林寺中一位異僧花了無數心血方始制成,端的是靈巧精妙無比。郭 襄覺得好玩,便帶在身邊,想不到今日從懷中跌將出來,終于給無色禪師認出了她 的身份。她適才最后所使的一招少林拳法,便是從這對鐵羅漢身上學來。


  無色笑道:“格于敝寺歷代相傳的寺規,不能請郭二姑娘到寺中隨喜,務請包 涵。”郭襄黯然道:“那沒什么,我要問的事,反正也問過了。”無色又指覺遠道: “至于這位師弟的事,我慢慢再跟你解釋。這樣吧,老和尚陪你下山去,咱們找一 家飯鋪,讓老和尚作個東道,好好喝一天酒,你說怎樣?”無色禪師在少林寺中位 份極高,竟對這樣一個妙齡女郎如此尊敬,要親自送她下山,隆重款待,眾僧侶聽 了,無不暗暗稱奇。


  郭襄道:“大師不必客氣。小女子出手不知輕重,得罪了幾位大和尚,還請代 致歉意,這便別過,后會有期。”說著施了一禮,轉身下坡。


  無色笑道:“你不要我送,我也要送。那年姑娘生日,老和尚奉楊大俠之命燒 了南陽蒙古大軍的草料、火藥之后,便即回寺,沒來襄陽道賀,心中已自不安,今 日光臨敝寺,若再不恭送三十里,豈是相待貴賓之道?”郭襄見他一番誠意,又喜 他言語豪爽,也願和他結個方外的忘年之交,于是微微一笑,說道:“走吧!”


  二人並肩下坡,走過一葦亭后,只聽得身后腳步聲響,回首一看,只見張君寶 遠遠在后跟著,卻不敢走近。郭襄笑道:“張兄弟,你也來送客下山嗎?”張君寶 臉上一紅,應了一聲:“是!”


  便在此時,只見山門前一個僧人大步奔下,他竟全力施展輕功,跑得十分匆忙。無色眉頭一皺,說道:“大驚小怪的干什么?”那僧人奔到無色身前,行了一禮, 低聲說了幾句。無色臉色忽變,大聲道:“竟有這等事?”那僧人道:“方丈請首 座去商議。”


  郭襄見無色臉上神色為難,知他寺中必有要事,說道:“老禪師,朋友相交, 貴在知心,這些俗禮算得了什么?你有事便請回去。他日江湖相逢,有緣邂逅,咱 們再喝酒論武,有何不可?”無色喜道:“怪不得楊大俠對你這般看重,你果然是 人中英俠,女中丈夫,老和尚交了你這個朋友。”郭襄微微一笑,說道:“你是我 大哥哥的朋友,早就已是我的朋友了。”當下兩人施禮而別。無色回向山門。


  郭襄循路下山,張君寶在她身后,相距五六步,不敢和她並肩而行。郭襄問道: “張兄弟,他們到底干什么欺侮你師父?你師父一身精湛內功,怕他們何來?”張 君寶走近兩步,說道:“寺中戒律精嚴,僧眾凡是犯了事的都須受罰,倒不是故意 欺侮師父。”


  郭襄奇道:“你師父是個正人君子,天下從來沒有這樣的好人,他又犯了什么 事?我瞧他定是代人受過,要不,便是什么事弄錯了。”


  張君寶嘆道:“這事的原委姑娘其實也知道的,還不是為了那部楞伽經。”郭 襄道:“啊,是給瀟湘子和尹克西這兩個家伙偷去的經書么?”張君寶道:“是啊。那日在華山絕頂,小人得楊過大俠的指點,親手搜查了那兩人全身,一下華山之后,再也找不到這兩人的蹤跡了。我師徒倆無奈,只得回寺稟報方丈。那部楞伽經是達 摩祖師親手所書,戒律堂首座責怪我師父經管不慎,以致失落這般無價之寶,重加 處罰,原是罪有應得。”


  郭襄嘆了口氣,道:“那叫做晦氣,甚么罪有應得?”她比張君寶只大幾歲, 但儼然以大姊姊自居,又問:“為了這事,便罰你師父不許說話?”張君寶道:“ 這是寺中歷代相傳的戒律,上鐐挑水,不許說話。我聽寺里老禪師們說,雖然這是 處罰,但對受罰之人其實也大有好處。一個人一不說話,修為自是易于精進,而上 鐐挑水,也可強壯體魄。”


  郭襄笑道:“這么說來,你師父非但不是受罰,反而是在練功了,倒是我的多 事。”張君寶忙道:“姑娘一番好心,師父和我都十分感激,永遠不敢忘記。”


  郭襄輕輕嘆了口氣,心想:“可是旁人卻早把我忘記得一干二淨了。”


  只聽得樹林中一聲驢鳴,那頭青驢便在林中吃草。郭襄道:“張兄弟,你也不 必送我啦。”□哨一聲,招呼青驢近前,張君寶頗為依依不舍,卻又沒甚么話好說。


  郭襄將手中那對鐵鑄羅漢遞了給他,道:“這個給你。”張君寶一怔,不敢伸 手去接,道:“這……這個……”郭襄道:“我說給你,你便收下了。”張君寶道: 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郭襄將鐵羅漢塞在他的手上,縱身一躍,上了驢背。


  突然山坡石級上一人叫道:“郭二姑娘,且請留步。”正是無色禪師又從寺門 中奔了出來。郭襄心道:“這個老和尚也忒煞多禮,何必定要送我?”無色行得甚 快,片刻間便到了郭襄身前。他向張君寶道:“你回寺中去,別在山里亂走亂闖。 ”


  張君寶躬身答應,向郭襄凝望一眼,走上山去。


  無色待他走開,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箋,說道:“郭二姑娘,你可知是誰寫的么?”


  郭襄下了驢背,接過一看,見是一張詩箋,箋上墨沉淋漓,寫著兩行字道:“ 少林派武功,稱雄中原西域有年,昆侖三聖前來一並領教。”筆勢挺拔遒勁。郭襄 問道:“昆侖三聖是誰啊,這三個人的口氣倒大得緊。”


  無色道:“原來姑娘也不識得他們。”郭襄搖搖頭道:“我不識得他們。連‘ 昆侖三聖’的名字也從沒聽爹爹媽媽說過。”無色道:“奇便奇在這兒。”郭襄道: “甚么奇怪啊?”


  無色道:“姑娘和我一見如故,自可對你實說。你道這張紙箋是在那里得來的?” 郭襄道:“是昆侖三聖派人送來的么?”無色道:“若是派人送來,也就沒甚么奇 怪。常言道樹大招風,我少林寺數百年來號稱天下武學之源,因此不斷有高手到寺 中來挑戰較藝。每次有武林中人到來,我們總是好好款待,說到比武較量,能夠推 得掉的便盡量推辭。我們做和尚的,講究勿嗔勿怒,不得逞強爭勝,倘若天天跟人 家打架,還算是佛門弟子么?”郭襄點頭道:“那也說得是。”


  無色又道:“只不過武師們既然上得寺來,若是不顯一下身手,總是心不甘服。少林寺的羅漢堂,做的便是這門接待外來武師的行當。”郭襄笑道:“原來大和尚 的專職是跟人打架。”無色苦笑道:“一般武師,武功再強,本堂的弟子們總能應 付得了,倒也不必老和尚出手。今日因見姑娘身手不凡,我才自己來試上一試。”


郭襄笑道:“你倒挺瞧得起我。”


  無色道:“你瞧我把話扯到那里去啦。實不相瞞,這張紙箋,是在羅漢堂上降 龍羅漢佛像的手中取下來的。”郭襄奇道:“是誰放在佛像手中的?”無色搔頭道: “便是不知道啊。我少林寺僧眾數百,若有人混進寺來,豈能無人見到?這羅漢堂 經常有八名弟子輪值,日夜不斷。剛才有人見到這張紙箋,飛報老方丈,大家都覺 得奇怪,因此召我回寺商議。”


  郭襄聽到這里,已明其意,說道:“你疑心我和那甚么昆侖三聖串通了,我在 寺外搗亂,那三個家伙便混到羅漢堂中放這紙箋。是也不是?”


  無色道:“我既和姑娘見了面,自是決無疑心。但也是事有湊巧,姑娘剛離寺,這張紙箋便在羅漢堂中出現。方丈和無相師弟他們便不能不錯疑到姑娘身上。”郭 襄道:“我不認得這三個家伙。大和尚,你怕甚么?十天之后他們倘若膽敢前來, 跟他們見個高下便了。”無色道:“害怕嘛,自然不怕。姑娘既跟他們沒有干系, 我便不用擔心了。”


  郭襄知他實是一番好意,只怕昆侖三聖是自己相識,動手之際便有許多顧忌, 唯恐得罪了好朋友,說道:“大和尚,他們客客氣氣來切磋武藝,那便罷了,否則 好好給他們吃些苦頭。這張字條上的口氣可狂妄得很呢。甚么叫做‘一並領教’? 難道少林派七十二項絕藝,這三個家伙要‘一並領教’么?”


  她說到這里,忽然想起一事,說道:“說不定寺中有誰跟他們勾結了,偷偷放 上這樣一張字條,也沒甚么希奇。”無色道:“這事我們也想過了,可是決計不會。降龍羅漢的手指離地有三丈多高,平時掃除佛身上灰塵,必須搭起高架。有人能躍 到這般高處,輕功之佳,實所罕有。寺中縱有叛徒,料來也不會有這樣好的功夫。 ”


  郭襄好奇心起,很想見見這昆侖三聖到底是何等樣的人物,要瞧他們和少林寺 僧眾比試武藝,結果誰勝誰負,但少林寺不接待女客,看來這場好戲是不能親眼得 見了。


  無色見她側頭沉思,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籌策,說道:“少林寺千年來經歷了 不知多少大風大浪,至今尚在,這昆侖三聖倘若決意跟我們過不去,少林寺也總當 跟他們周旋一番。郭姑娘,半月之后,你在江湖上當可聽到音訊,且看昆侖三聖是 否能把少林寺挑了。”說到此處,壯年時的豪情勝概不禁又勃然而興。


  郭襄笑道:“大和尚勿嗔勿怒,你這說話的樣子,能算是佛門子弟么?好,半 月之后,我(□寧)候好音。”說著翻身上了驢背。兩人相視一笑。


  郭襄催動青驢,得得下山,心中卻早打定主意,非瞧一瞧這場熱鬧不可。


 她心想:“怎生想個法兒,十天后混進少林寺中去瞧一瞧這場好戲?”又想: “只怕那昆侖三聖未必是有甚么真才實學的人物,給大和尚們一擊即倒,那便熱鬧 不起來。只要他們有外公、爹爹、或是大哥哥一半的本事,這一場‘昆侖三聖大鬧 少林寺’便有些看頭。”


  想到楊過,心頭又即郁郁,這三年來到處尋尋覓覓,始終落得個冷冷清清,終 南山古墓長閉,萬花坳花落無聲,絕情谷空山寂寂,風陵渡凝月冥冥。她心頭早已 千百遍的想過了:“其實,我便是找到了他,那又怎地?還不是重添相思,徒增煩 惱?他所以悄然遠引,也還不是為了我好?但明知那是鏡花水月一場空,我卻又不 能不想,不能不找。”


  任著青驢信步所之,在少室山中漫游,一路向西,已入嵩山之境,回眺少室東 峰,蒼蒼峻拔,沿途山景,觀之不盡。如此游了數日,這一天到了三休台上,心道: “三休,三休!卻不知是那三休?人生千休萬休,又豈止三休?”


  折而向北,過了一嶺,只見古柏三百余章,皆挺直端秀,凌霄托根樹旁,作花 柏頂,燦若云荼。郭襄正自觀賞,忽聽得山坳后隱隱傳出一陣琴聲,心感詫異:“ 這荒僻之處,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。”她幼受母教,琴棋書畫,無一不會,雖 均不過粗識皮毛,但她生性聰穎,又愛異想天開,因此和母親論琴、談書,往往有 獨到之見,發前人之所未發。這時聽到琴聲,好奇心起,當下放了青驢,循聲尋去。


  走出十余丈,只聽得琴聲之中雜有無數鳥語,初時也不注意,但細細聽來,琴 聲竟似和鳥語相互應答,間間關關,宛轉啼鳴,郭襄隱身花木之后,向琴聲發出處 張去,只見三株大松樹下一個白衣男子背向而坐,膝上放著一張焦尾琴,正自彈奏。他身周樹木上停滿了鳥雀,黃鶯、杜鵑、喜鵲、八哥,還有許多不知其名的,和琴 聲或一問一答,或齊聲和唱。郭襄心道:“媽說琴調之中有一曲《空山鳥語》,久 已失傳,莫非便是此曲么?”


  聽了一會,琴聲漸響,但愈到響處,愈是和醇,群鳥卻不再發聲,只聽得空中 振翼之聲大作,東南西北各處又飛來無數雀鳥,或止歇樹巔,或上下翱翔,毛羽繽 紛,蔚為奇觀。那琴聲平和中正,隱然有王者之意。


郭襄心下驚奇:“此人能以琴聲集鳥,這一曲難道竟是《百鳥朝鳳》?”心想可惜外公不在這里,否則以他天下無雙的玉簫與之一和,實可稱並世雙絕。


  那人彈到后來,琴聲漸低,樹上停歇的雀鳥一齊盤旋飛舞。突然錚的一聲,琴 聲至歇,群鳥飛翔了一會,慢慢散去。


  那人隨手在琴弦上彈了幾下短音,仰天長嘆,說道:“撫長劍,一揚眉,清水 白石何離離?世間苦無知音,縱活千載,亦復何益?”說到此處,突然間從琴底抽 出一柄長劍,但見青光閃閃,照映林間。郭襄心想:“原來此人文武全才,不知他 劍法如何。”


  只見他緩步走到古松前的一塊空地上,劍尖抵地,一劃一劃的劃了起來,劃了 一劃又是一劃。郭襄大奇:“世間怎會有如此奇怪的劍法?難道以劍尖在地下亂劃,便能克敵制勝?此人之怪,真是難以測度。”


  默數劍招,只見他橫著劃了十九招,跟著變向縱劃,一共也是一十九招。劍招 始終不變,不論縱橫,均是平直的一劃。郭襄依著他劍勢,伸手在地下劃了一遍, 隨即險些失笑,他使的那里是甚么怪異劍法,卻是以劍尖在地下畫了一張縱橫各一 十九道的棋盤。


  那人劃完棋盤,以劍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,再在右上角和左下角畫了 個交叉。郭襄既已看出他畫的是一張圍棋棋盤,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上勢子,圓 圈是白子,交叉是黑子。跟著見他在左上角距勢子三格處圈了一圈,又在那圓圈下 兩格處劃了一叉,待得下到第十九招時,以劍拄地,低頭沉思,當是決不定該當棄 子取勢,還是力爭邊角。


  郭襄心想:“此人和我一般寂寞,空山撫琴,以雀鳥為知音﹔下棋又沒對手, 只得自己跟自己下。”


  那人想了一會,白子不肯罷休,當下與黑子在左上角展開劇斗,一時之間妙招 紛紜,自北而南,逐步爭到了中原腹地。郭襄看得出神,漸漸走近,但見白子布局 時棋輸一著,始終落在下風,到了第三十九著遇到了個連環劫,白勢已然岌岌可危,但他仍在勉力支撐。常言道:“當局者迷,旁觀者清。”郭襄棋力雖然平平,卻也 看出白棋若不棄子他投,難免在中腹全軍覆沒,忍不住脫口叫道:“何不逕棄中原,反取西域?”


  那人一凜,見棋盤西邊尚自留著一大片空地,要是乘著打劫之時連下兩子,占 據要津,即使棄了中腹,仍可設法爭取個不勝不敗的局面。那人得郭襄一言提醒, 仰天長笑,連說:“好,好!”跟著下了數子,突然想起有人在旁,將長劍往地下 一擲,轉身說道:“那一位高人承教,在下感激不盡。”說著向郭襄藏身處一揖。


  郭襄見這人長臉深目,瘦骨稜稜,約莫三十歲左右年紀。她向來脫略,也不理 會男女之嫌,從花叢中走了出來,笑道:“適才聽得先生雅奏,空山鳥語,百禽來 朝,實深欽佩。又見先生畫地為局,黑白交鋒,引人入勝,一時忘形,忍不住多嘴,還祈見諒。”


  那人見郭襄是個妙齡女郎,大以為奇,但聽她說到琴聲,居然絲毫不錯,很是 高興,說道:“姑娘深通琴理,若蒙不棄,願聞清音。”


  郭襄笑道:“我媽媽雖也教過我彈琴,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,卻差得遠了。不 過我既已聽過你的妙曲,不回答一首,卻有點說不過去。好罷,我彈便彈一曲,你 卻不許取笑。”那人道:“怎敢?”雙手捧起瑤琴,送到郭襄面前。


  郭襄見這琴古紋斑斕,顯是年月已久,于是調了調琴弦,彈了起來,奏的是一 曲《考檗》。她的手法自沒甚么出奇,但那人卻頗有驚喜之色,順著琴音,默想詞 句:“考檗在澗,碩人之寬,獨寐寤言,永矢勿諼。”這詞出自《詩經》,是一首 隱士之歌,說大丈夫在山澗之間游蕩,獨來獨往,雖寂寞無侶,容色憔悴,但志向 高潔,永不改變。那人聽這琴音說中自己心事,不禁大是感激,琴曲已終,他還是 癡癡的站著。


  郭襄輕輕將瑤琴放下,轉身走出松谷,縱聲而歌:“考檗在陸,碩人之軸,獨 寐獨宿,永矢勿告。”招來青驢騎上了,又往深山林密之處行去。


 她在江湖上闖蕩三年,所經異事甚多,那人琴韻集禽、畫地自弈之事,在她也只是如過眼云煙,風萍聚散,不著痕跡。


  又過兩天,屈指算來是她闖鬧少林寺的第十天,便是昆侖三聖約定要和少林僧 較量武藝的日子。郭襄想不出如何混入寺中看這場熱鬧,心道:“媽媽甚么事兒眼 睛一轉,便想到了十七八條妙計。我偏這么蠢,連一條計策也想不出來。好罷,不 管怎樣,先到寺外去瞧瞧再說,說不定他們應付外敵時打得緊急,便忘了攔我進寺。”


  胡亂吃了些干糧,騎著青驢又往少林寺進發,離寺約莫十來里,忽聽得馬蹄聲 響。左側山道上三乘馬連騎而來。三匹馬步子迅捷,轉眼間便從郭襄身側掠過,直 上少林寺而去。馬上三人都是五十來歲的老者,身穿青布短衣,馬鞍上都掛著裝兵 刃的布囊。


  郭襄心念一動:“這三人身負武功,今日帶了兵刃上少林寺,多半便是昆侖三 聖了。我若遲了一步,只怕瞧不到好戲。”伸手在青驢臀上一拍,青驢昂首一聲嘶 叫,放蹄疾馳,追到了三乘馬的身后。


  馬上乘客揮鞭催馬,三乘馬疾馳上山,腳力甚健,頃刻間將郭襄的青驢拋得老 遠,再也追趕不及。一個老者回頭望了一眼,臉上微現詫異之色。


  郭襄縱驢又趕了二三里地,三騎馬已影蹤不見,青驢這一程快奔,卻已噴氣連 連,頗有些支持不住。郭襄叱道:“不中用的畜生,平時盡愛鬧脾氣,發蠻勁,姑 娘當真要用你時,卻又趕不上人家。”眼見再催也是無用,索性便在道旁一座石亭 中憩息片刻,讓青驢在亭子旁的溪水中喝一個飽。過不多時,忽聽得馬蹄聲響,那 三乘馬轉過山坳,奔了回來。郭襄大奇:“怎地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轉來,難道竟 如此不堪一擊?”


  三匹馬奮鬃揚蹄,直奔進石亭中來,三個乘客翻身下馬。郭襄瞧那三人時,見 一個矮老者臉若朱砂,一個酒糟鼻子火也般紅,笑咪咪的頗為溫和可親﹔一個竹竿 般身材的老者臉色鐵青,蒼白之中隱隱泛出綠氣,似乎終年不見天日一般,這兩人 身形容貌,無一不是截然相反。第三個老者相貌平平無奇,只是臉色蠟黃,微帶病 容。


郭襄好奇心起,問道:“三位老先生,你們到了少林寺沒有?怎地剛上去便回下啦?”青臉老者橫了她一眼,似怪她亂說亂問。那酒糟鼻的紅臉矮子笑道:“姑 娘怎知我們是到少林寺去?”郭襄道:“從此上去,不到少林寺卻往何處?”紅臉 老者點頭道:“這話倒也不錯。姑娘卻又往何處去?”郭襄道:“你們去少林寺, 我自然也去少林寺。”青臉老者道:“少林寺向來不許女流踏進山門一步,又不許 外人攜帶兵刃進寺。”說話語氣傲慢,他身形甚高,眼光從郭襄頭頂上瞧了過去, 向她望也不望上一眼。


  郭襄心下著惱,說道:“你們怎又攜帶兵刃?那馬鞍旁的布囊之中,放的難道 不是兵器么?”青臉老者冷冷的道:“你怎能跟我們相比?”郭襄冷笑一聲:“你 們三個又怎樣?難道便這般橫?昆侖三聖跟少林寺的老和尚們交過手了么?誰勝誰 敗啊?”


  三個老者登時臉色微變。紅臉老者問道:“小姑娘,你怎知道昆侖三聖的事? ” 郭襄道:“我自然知道。”青臉老者突然踏上一步,厲聲道:“你姓甚么?是誰的 門下?到少林寺來干甚么?”郭襄俏臉一揚,道:“你管得著么?”


  青臉老者脾氣暴躁,手掌一揚,便想給她一個耳光,但跟著便想到大欺小、男 欺女甚不光采,自己是何等身份,怎能跟姑娘家一般見識?身形微幌,伸手便摘下 郭襄腰間懸著的短劍。這一下出手之快實是難以形容,郭襄但覺涼風輕揚,人影閃 動,佩劍便給他搶了過去。


  她猝不及防,猛地里著了人家的道兒,實是她行走江湖以來從所未有的事。其 實以她武功閱歷,要在江湖間闖蕩原是大大不夠,但武林中十之八九都知她是郭靖、黃蓉的女兒,自經楊過傳柬給她慶賀生辰之后,旁門左道之士幾乎也是無人不曉, 就算不礙著郭靖、黃蓉的面子,也得礙著楊過的面子。兼之她人既美麗,又豪爽好 客,即是市井中引車賣漿,屠狗負販之徒,她也一視同仁,往往沽了酒來請他們共 飲一杯。因此江湖間雖然風波險惡,她竟履險如夷,逢凶化吉,從來沒吃過大虧。 此刻這青臉老者驀然間奪了她的劍去,竟使她一時不知所措,若是上前相奪,自忖 武功遠遠不及,但如就此罷休,心下又豈能甘?


  青臉老者左手中指和食指挾著短劍的劍鞘,冷冰冰的道:“你這把劍,我暫且 扣下了。你膽敢對我這等無禮,自是父母和師長少了管教。你要他們來向我取劍, 我會跟他們好好說一說,教你父母師長多留上一點神。”


  這番話真把郭襄氣得滿臉通紅,聽此人說話,直是將她當作了一個沒家教的頑 童,心想:“好哇!你罵了我,也罵了我外公和爹娘,你當真有通天的本事,這般 天不怕地不怕的亂逞威風?”她定了定神,強忍一口怒氣,說道:“你叫甚么名字?”


  青臉老者哼了一聲,道:“甚么‘你叫甚么名字’?我教你,你該這么問:‘ 不敢請教老前輩尊姓大名?’”


  郭襄怒道:“我偏要問你叫甚么名字。你不說便不說罷,誰又希罕了?這把劍 又值得甚么?你為老不尊,偷人搶人的東西,我也不要了。”說著轉過身子,便要 走出石亭。


  忽然間眼前紅影一閃,那紅臉矮子已擋在她身前,笑咪咪的道:“女孩兒家脾 氣不可這般大,將來去婆家去做媳婦兒,難道也由得你使小性兒么?好,我便跟你 說,我們是師兄弟三人,這幾天萬里迢迢的剛從西域趕來中原……”


  郭襄小嘴一扁,道:“你不說我也知道,我們神州中原,本是沒你三個的字號。”


  三個老者相互望了一眼。紅臉老者道:“請問姑娘,尊師是那一位?”郭襄在 少林寺中不肯說父母的名字,這時心下真的惱了,說道:“我爹爹姓郭,單名一個 ‘靖’字。我媽媽姓黃,單名一個‘蓉’字。我沒師父,就是爹爹媽媽胡亂教一些 兒。”


  三個老者又相互望了一眼。青臉老者喃喃的道:“郭靖?黃蓉?他們是那一門 那一派的?是誰的弟子?”


  郭襄這一氣當真非同小可,心想我父母名滿天下,別說武林中人,便是尋常百 姓,又有誰不知義守襄陽的郭大俠?但瞧那三個老者的神色,卻又不似假裝不知。 她心念一動,當即恍然:“這昆侖三聖遠處西域,從來不履中土。以這般高的武功,爹媽卻從來沒提過他們的名頭,那么他們真的不知爹爹媽媽,也不足為奇的了。想 必他們在昆侖山深處隱居,勤練武功,對外事從來不聞不問。”想到這里,登時釋 然,怒氣便消,她本不是愛使小性兒的小器姑娘,說道:“我姓郭名襄,是襄陽城 這個‘襄’字。好啦,我已對你們說了。請問你們三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啊?”


  紅臉老者笑嘻嘻的道:“是啊,小女娃兒很乖,一教便會,這才是尊敬長輩的 道理。”指著那黃臉老者道:“這位是我們的大師哥,他姓潘,名字叫天耕。我是 二師兄,姓方,叫方天勞。”手指青臉老者道:“這位是三師弟,姓衛,名叫天望。我們師兄弟三個,排行中都有一個‘天’字。”


  郭襄“嗯”了一聲,默記一遍,問道:“你們到底上不上少林寺去?你們跟那 些和尚們比過武么?卻是誰的武功強些?”


  青臉老者衛天望“咦”的一聲,厲聲道:“怎地你甚么都知道了?我們要跟少 林寺和尚比試武藝,天下沒幾人知道,你怎么得知?快說,快說!”說著直逼到郭 襄身前,右手捏緊了拳頭,惡狠狠的瞪著她。


  郭襄暗想:“我豈能受你的威嚇?本來跟你說了也不打緊,但你越惡,我越是 不說。”向著他也瞪了一眼,冷然道:“你這個名字不好,為甚么不改作‘天惡’ ?” 衛天望怒道:“甚么?”郭襄道:“如你這般凶神惡煞的人物,當真少見,搶了我 的東西,還這么狠霸霸的,這不是天上的天惡星下凡么?”衛天望喉頭胡胡幾聲, 發出猶似獸嗥般的聲響,胸腩突然間脹大了一倍,似乎頭發和眉毛都豎了起來。


  紅臉老者方天勞急叫:“三弟,不可動怒!”拉著郭襄手臂往后一扯,將她扯 后數尺,自己身子已隔在兩人之間。


  郭襄見衛天望這般情狀,他若猛然出手,其勢定不可當,不由得也暗生懼意。


  衛天望右手拔劍出鞘,左手兩根手指平平挾住劍刃,勁透指節,喀的一聲,劍 刃登時斷為兩截,跟著將半截斷劍還入劍鞘,說道:“誰要你這把不中用的斷劍了?”


  郭襄見他指上勁力如此厲害,更是駭然。


  衛天望見她變色,甚是得意,抬頭哈哈大笑,這笑聲刺入耳鼓,直震得石亭上 的瓦片也格格而響。


  驀地里喀喇一聲,石亭屋頂破裂,掉下一大塊物事來。眾人都吃了一驚,連衛 天望也是大出意料之外,他運足內力,發出笑聲,方能震動屋瓦,其實這笑聲中殊 無歡愉之意,只不過是運勁發功,大叫幾聲“哈哈、哈哈”而已,居然能震破屋頂,不由得驚喜交集,想不到近來不知不覺之中,內力竟然大進。再看那掉下來的物事 時,更是一驚,只見一個身穿白衣的中年漢子,雙手抱著一張瑤琴,躺在地下,兀 自閉目沉睡。


  郭襄喜道:“喂,你在這兒啊!”原來此人正是數日前她在山坳中遇見的那個 撫琴自弈的男子。


 那人聽到郭襄說話,跳起身來,說道:“姑娘,我到處找你,卻不道又在此間邂逅。”郭襄道:“你找我干甚么?”那人道:“我忘了請教姑娘尊姓大名。”郭 襄道:“甚么尊姓大名?文謅謅酸溜溜的,我最不愛聽。”那人一怔,笑道:“不 錯,不錯!越是鬧虛文,擺架子,越是沒真才實學,這種人去混騙鄉巴老兒,那就 最妙不過。”說罷雙眼瞪看衛天望,嘿嘿冷笑。郭襄大喜,想不到此人如此知趣, 這般幫著自己。


  衛天望給他這雙眼一瞪,一張鐵青的臉更加青了,冷冷的道:“尊駕是誰?”


  那人竟不理他,對郭襄道:“姑娘,你叫甚么名字?”郭襄道:“我姓郭,單 名一個襄字。”那人鼓掌道:“啊,當真有眼不識泰山,原來便是四海聞名的郭大 姑娘。令尊郭靖郭大俠,令堂黃蓉黃女俠,除了無知無識之徒、不明好歹之輩,江 湖上誰人不知,那個不曉?他二人文武雙全,刀槍劍戟,拳掌氣功,琴棋書畫,詩 詞歌賦,無一不是凌駕古今,冠絕當時。哈哈,偏有一干妄人,竟爾不知他二位響 當當的名頭。”


  郭襄心中一樂:“原來你躲在石亭頂上,早聽到了我和這三人的對答。看來你 也不知我爹娘是何等樣人。我行二,卻叫我郭大姑娘,又說我爹爹會得琴棋書畫、 詩詞歌賦,真是笑話奇談了。”笑問:“那你叫甚么名字啊?”


  那人道:“我姓何,名字叫做‘足道’。”郭襄笑道:“何足道!何足道哉? 這個名字倒謙遜得很。”何足道說道:“比之天甚么、地甚么的大言不慚、妄自尊 大的小子,區區的名字還算不易令人作嘔。”


  何足道一直對衛天望等三人不絕口的冷嘲熱諷。那三人見他壓破亭頂而下,顯 非尋常,初時尚且忍耐,要瞧瞧這個白衣怪客到底是甚么來歷。但聽他言語愈來愈 刻薄,衛天望再也按捺不住,反手一掌,便往他左頰打去。


  何足道頭一低,從他手臂底下鑽過。衛天望左腕上微微一麻,手中持著的短劍 已給他挾手奪去。衛天望搶奪郭襄的短劍之時,身法奇快,令人無法看清,但何足 道這一下卻是飄然而過,輕描淡寫的便將短劍隨手取了過來,身法手勢,均無甚么 特異之處。


  衛天望一驚,搶步而上,出指如鉤,往他肩頭抓落。何足道斜身略避,這一抓 從他身側擦過。潘天耕和方天勞突然間倒躍出亭。衛天望左拳右掌,風聲呼呼,霎 時之間打出了七八招。何足道左閃右避,竟連衣角也沒給帶到半點。他手中捧著短 劍,對敵人猶如暴風驟雨般的拳招始終不招不架,只微微一側身,衛天望的拳招便 即落空。


  郭襄限于年歲,武功雖不甚精,但她親友中不少是當世第一流的武學高手,見 識是極高的,見何足道舉重若輕,以極巧妙身法,閃避極剛猛敵招,這等武功身法 另成一家,和中土各家各派著名的武學均自不同,不由得越看越奇。


  衛天望連發二十余招,兀自不能逼得對方出手,猛地一聲低嗥,拳法忽變,出 招遲緩,但拳力卻凝重強勁。郭襄站在亭中,漸覺拳風壓體,于是一步步的退到亭 外。


  這時何足道也不敢再只閃避而不還招,將短劍插入腰帶,雙足穩穩站定,喝道: “你會硬功,難道我便不會么?”待衛天望雙掌推到,左手反擊一掌,以硬功對硬 功,砰的一聲,衛天望身子一幌,倒退了兩步。何足道卻站在原地不動。


 衛天望自恃外門硬功當世少有敵手,豈知對方硬碰硬的反擊,毫不借勢取巧,竟以硬功將自己震退。他心中不服,吸一口氣,大喝一聲,又是雙掌劈出。何足道 也是一聲猛喝,反擊一掌,喀喇喇聲響過去,只震得亭子頂上的破洞中泥沙亂落。


  衛天望退了四步,方始拿樁站住。他對了這兩掌后,頭發蓬亂,雙睛突出,模 樣甚是可怖,雙手抱著丹田,呼呼呼的運了幾口氣,胸口凹陷,肚脹如鼓,全身骨 節格格亂響,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緩緩走來。


  何足道見了他這等聲勢,便也不敢怠慢,調勻真氣,以待敵勢。


  衛天望走到離敵人身前四五尺之處,本該發招,可是仍不停步,又向前走了兩 步,直到兩人面對而立,幾乎呼吸相接,這才雙掌驟起,一掌擊向敵人面門,另一 掌卻按向敵人小腹。這一次他雙掌錯擊,要令對手力分而散。招勢掌力,俱是凌厲 已極。


  何足道也是雙掌齊出,交叉著左掌和他左掌相接,但掌力之中卻分出了一剛一 柔。衛天望只覺擊向對方小腹的一掌如打在空處,擊他面門的右掌卻似碰到了銅牆 鐵壁,甫覺不妙,猛地里一股巨力撞來,已將他身子直送出石亭之外。


  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以力對力,力弱者傷,中間實無絲毫回旋余地,不論衛天 望拿樁站定,或是一交摔倒,他自己的掌力反擊回來,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,定須 迫得他口噴鮮血。潘天耕和方天勞齊聲叫道:“出手!”兩人同時躍起,分別抓住 衛天望的手臂向上急提。這才消去了何足道剛猛的掌力。衛天望雖未受傷,但五臟 翻動,全身骨骼如欲碎裂,一口氣緩不過來,登時委頓不堪。那紅臉矮子方天勞見 師弟吃了這般大的苦頭,暗自驚怒,臉上仍是笑嘻嘻的說道:“閣下掌力之強,真 乃世所少見,佩服佩服。”


  郭襄心想:“說到掌力的剛猛渾厚,又有誰能及得爹爹的降龍十八掌?你們這 昆侖三聖僻處荒山,井底觀天,夜郎自大,總有一日叫你們見識見識中土人物。” 她言念及此,心中驀地一酸,原來這時她想到要方天勞等見識的中土人物,竟不是 她父親,而是楊過。


  只聽方天勞又道:“小老兒不才,再來領教領教閣下的劍法。”何足道道:“ 方兄對郭姑娘很是客氣,在下可沒怪你,咱們不用比了。”


  郭襄一怔:“你給那姓衛的吃這番苦頭,原來為了他對我不客氣?”


  方天勞走到坐騎之旁,從布囊中取出一柄長劍,刷的一聲,拔劍出鞘,伸指在 劍身上一彈,嗡嗡之聲,良久不絕。他一劍在手,笑容忽斂,左手捏個劍訣,平推 而出,訣指上仰,右手劍朝天不動,正是一招“仙人指路”。


  何足道道:“方兄既然定要動手,我就拿郭姑娘這短劍跟你試幾招。”說著抽 出半截短劍。那短劍本不過二尺來長,給衛天望以指截斷后,劍刃只余下七八寸, 而且平頭無鋒,連匕首也不像。他左手仍然握著劍鞘,右手舉起半截斷劍,斗然搶 攻。


  這一下出招快極,方天勞眼前白影一閃,何足道已連攻三招,雖因短劍太短, 傷不著他,但方天勞已自暗暗心驚,心想:“這三招來得好快,當真難以招架,那 是甚么劍法?他手中拿的若是長劍,只怕此刻我已血濺當場。”


  何足道三招過后,向旁竄開,凝立不動。方天勞展開劍法,半守半攻,猱身搶 上。何足道閃身相避,只不還手,突然間快攻三招,逼得方天勞手忙足亂,他卻又 已縱身躍開。方天勞一柄劍使將開來,白光閃閃,出手甚是迅捷。


  郭襄心道:“這老兒招數剛猛狠辣,和那姓衛的掌法是同一條路子,只是帶了 三分靈動之氣,卻更加厲害些……”正想到此處,忽聽得何足道喝道:“小心了! ” 一個“了”字剛脫口,左手劍鞘一舉,快逾電光石光,撲的一聲輕響,已用劍鞘套 住了方天勞長劍的劍頭,右手斷劍跟著遞出,直指他的咽喉。


  方天勞長劍不得自由,無法回劍招架,眼睜睜的瞧著斷劍抵向自己咽喉,只得 撇下長劍,就地一滾,才閃開了這一招。他尚未躍起,人影一閃,潘天耕已縱身過 來,抓住長劍劍柄,一抖一抽,脫出劍鞘。何足道與郭襄同時喝道:“好身法!” 這臉有病容的老頭始終不發一言,武功竟是三人之首。


  何足道道:“閣下好功夫,在下甚是佩服。”回頭向郭襄道:“郭姑娘,自從 日前得聆姑娘雅奏,我作了一套曲子,想請你品評品評。”郭襄道:“甚么曲子啊?” 何足道盤膝坐下,將瑤琴放在膝上,理弦調韻,便要彈琴。


  潘天耕道:“閣下連敗我兩個師弟,姓潘的還欲請教。”


  何足道搖手道:“武功比試過了,沒甚么余味。我要彈琴給郭姑娘聽。這是一 首新曲。你們三位愛聽,便請坐著,若是不懂,尚請自便。”左手按節(□然)弦,右手彈了起來。


  郭襄只聽了幾節,不由得又驚又喜。原來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過的《考檗》,另一部分卻是秦風中的《蒹葭》之詩,兩曲截然不同的調子,給他別出心裁的混和 在一起,一應一答,說不出的奇妙動聽,但聽琴韻中奏著:“考檗在澗,碩人之寬。蒹葭蒼蒼,白露為霜,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……碩人之寬,碩人之寬……溯回從之,道阻且長,溯游從之,宛在水中央……獨寐寤言,永矢勿諼,永矢勿諼……”郭襄 心中驀地一動:“他琴中說的‘伊人’,難道是我么?這琴韻何以如此纏綿,充滿 了思慕之情?”想到此處,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紅。只是這琴曲實在編得巧妙,《考 檗》和《蒹葭》兩首曲子的原韻絲毫不失,相互參差應答,卻大大的豐瞻華美起來。她一生之中,從未聽到過這樣的樂曲。


  潘天耕等三人卻半點不懂。他們不知何足道為人疏狂,頗有書呆子的癡氣,既 編了一首新曲,便巴巴的趕來要郭襄欣賞,何況這曲子也確是為她而編,登時將別 事盡皆拋在腦后。但見他凝神彈琴,竟沒將自己三人放在眼里,顯是對自己輕視已 極,是可忍孰不可忍?潘天耕長劍一指,點向何足道左肩,喝道:“快站起來,我 跟你比劃比劃。”


 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聲之中,似乎見到一個狷介的狂生在山澤之中漫游,遠遠 望見水中小島站著一個溫柔的少女,于是不理會山隔水阻,一股勁兒的過去見她… …


  忽然間左肩上一痛,他登時驚覺,抬起頭來,只見潘天耕手中長劍指著他肩頭,輕輕刺破了一點兒皮膚,如再不招架,只怕他便要挺劍傷人,但琴曲尚未彈完,俗 人在旁相擾,實在大煞風景,當下抽出半截斷劍,當的一聲,將潘天耕長劍架開, 右手卻仍是撫琴不停。


  這當兒何足道終于顯出了生平絕技,他右手彈琴,左手使劍,無法再行按弦, 于是對著第五根琴弦聚氣一吹,琴弦便低陷下去,竟與用手按捺一般無異,右手彈 琴,琴聲高下低昂,無不宛轉如意。


  潘天耕急攻數招,何足道順手應架,雙眼只是凝視琴弦,惟恐一口氣吹的部位 不合,亂了琴韻。潘天耕愈怒,劍招越攻越急,但不論長劍刺向何方,總是給他輕 描淡寫的擋開。


  郭襄聽著琴聲,心中樂音流動,對潘天耕的挺劍急攻也沒在意,只是雙劍相交 之聲擾亂了琴音。她雙手輕擊,打著節拍,皺眉對潘天耕道:“你出劍快慢全然不 合,難道半點不懂音韻嗎?喏,你聽這節拍出劍,一拍一劍,夾在琴聲之中就不會 難聽。”


  潘天耕如何理她?眼見敵人坐在地下,單掌持著半截斷劍,眼光凝視琴弦,自 己卻兀自奈何不了他,更是焦躁起來,斗然間劍法一變,一輪快攻,兵刃相交的當 當之聲登時便如密雨。這繁弦急管一般的聲音,和那溫雅纏綿的琴韻絕不諧和。


  何足道雙眉一挑,勁傳斷劍,錚的一聲,潘天耕手中的長劍登時斷為兩截,但 就在此時,七弦琴上的第五弦也應聲崩斷。


  潘天耕臉如死灰,一言不發,轉身出亭。三人跨上馬背,向山上急馳而去。


  郭襄甚是奇怪,說道:“咦,這三人打了敗仗,怎地還上少林寺去?當真是要 死纏到底么?”回過頭來,卻見何足道滿臉沮喪,手撫斷琴,似乎說不出的難受。 郭襄心想:“斷了一根琴弦,又算得甚么?”當下接過瑤琴,解下半截斷弦,放長 琴弦,重行繞柱調音。


  何足道搖頭嘆息,說道:“枉自多年修為,終究心不能靜。我左手鼓勁斷他兵 刃,右手卻將琴弦也彈斷了。”


  郭襄這才明白,原來他是懊喪自己武功未純,笑道:“你想左手凌厲攻敵,右 手舒緩撫琴,這是分心二用之法,當今之世只有三人能夠。你沒練到這個地步,那 也用不著沮喪啊。”何足道問道:“是那三位?”郭襄道:“第一位老頑童周伯通,第二位便是我爹爹,第三位是楊夫人小龍女。除他三人之外,就算我外公桃花島主、我媽媽、神雕大俠楊過等武功再高之人,也不能夠。”何足道道:“世間居然有此 奇人,幾時你給我引見引見。”


  郭襄黯然道:“要見我爹爹不難,其余兩位哪,可不知到何處去找了。”但見 何足道惘然出神,兀自想著適才斷弦之事,安慰他道:“你一舉擊敗昆侖三聖,也 足以傲視當世了,何必為了崩斷琴弦的小事郁郁不樂?”


  何足道瞿然而驚,問道:“昆侖三聖?你說甚么?你怎么知道?”


  郭襄笑道:“那三個老兒來自西域,自是昆侖三聖了。他們的武功果然有獨到 之處,只是要向少林寺挑戰,卻未免太自不量力……”只見何足道驚訝的神色愈來 愈盛,不自禁的住口不言,問道:“有甚么奇怪?”


  何足道喃喃的道:“昆侖三聖,昆侖三聖何足道,那便是我啊。”


  郭襄吃了一驚,說道:“你是昆侖三聖?那么其余兩個呢?”


  何足道道:“昆侖三聖只有一人,從來就沒三個。我在西域闖出了一點小小名 頭,當地的朋友說我琴劍棋三絕,可以說得上是琴聖、劍聖、棋聖。因我常年住于 昆侖山中,是以給了我一個外號,叫作‘昆侖三聖’。但我想這個‘聖’字,豈是 輕易稱得的?雖然別人給我臉上貼金,也不能自居不疑,因此上我改了自己的名字,叫作‘足道’,聯起來說,便是‘昆侖三聖何足道’。人家聽了,便不會說我狂妄 自大了。”


  郭襄拍手笑道:“原來如此。我只道既是昆侖三聖,定是三個人。那么剛才這 三個老兒呢?”何足道道:“他們么?他們是少林派的。”


  郭襄更是奇怪,道:“原來這三個老頭反而是少林弟子。嗯,他們的武功果然 是剛猛一路。不錯,不錯,那紅臉老頭使的可不是達摩劍法?對啦,那個黃臉病夫 最后一輪急攻,卻不是韋陀伏魔劍?只是他加了許多變化,我一時之間沒瞧出來。 怎么他們又是從西域來?”


  何足道說道:“這件事說起來有個緣故。去年春天,我在昆侖山驚神峰絕頂彈 琴,忽聽得茅屋外有毆擊之聲,出去一看,只見兩個人扭作一團,已各受致命重傷,卻兀自竭力拼斗。我喝他們住手,兩人誰也不肯罷休,于是我將他們拆解開來。其 中一人白眼一翻,登時死了,另一個卻還沒斷氣。我將他救回屋中,給他服了一粒 少陽丹,救治了半天,終于他受傷太重,靈丹無法續命。他臨死之時,說他名叫尹 克西……”


  郭襄“啊”的一聲,說:“那個跟他毆斗的莫非是瀟湘子?那人身形瘦長,臉 容便似僵屍一般,是么?”何足道奇道:“是啊,怎地你甚么都知道?”郭襄道:


“我也見過他們的,想不到這對活寶,最后終于互斗而死。”


  何足道道:“那尹克西說,他一生作惡多端,臨死之時,懊悔卻也已遲了。他 說他和瀟湘子從少林寺中盜了一部經書出來,兩人互相防范,誰也不放心讓對方先 看,深怕對方學強了武功,便下手將自己除去,獨霸這部經書。兩人同桌而食,同 床而睡,當真是寸步不離,但吃飯時生怕對方下毒,睡覺時擔心對方暗算,提心吊 膽,魂夢不安﹔又怕少林寺的和尚追索,于是遠遠逃向西域。到得驚神峰上之時, 兩人已然筋疲力盡,都知道這般下去,終究會活生生的累死,終于出手打了起來。 尹克西說,那瀟湘子武功本來在他之上,那知雖是瀟湘子先動手打了他一掌,結果 反而是他略占上風。后來他才想起,瀟湘子曾在華山受了重傷,元氣始終不復。否 則的話,若不是兩人各有所忌,也挨不到昆侖山上了。”


  郭襄聽了這番話,想象那二人一路上心驚肉跳,死挨苦纏的情景,不由得側然 生憫,嘆道:“為了一部經書,也不值得如此啊!”


  何足道道:“那尹克西說了這番話,已然上氣不接下氣,他最后求我來少林寺 走一遭,要我跟寺中一位覺遠和尚說,說甚么經書是在油中。我聽得奇怪,甚么經 書是在油中?欲待再問詳細,他已支持不住,暈了過去。我准擬待他好好睡上一覺,醒過來再問端詳,那知道他這一睡就沒再醒。我想莫非那部經書包在油布之中?但 細搜二人身邊,卻影蹤全無。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,我平生足跡未履中土,正好乘 此游歷一番,于是便到少林寺來啦。”


  郭襄道:“那你怎地又到寺中去下戰書,說要跟他們比試武藝。”


  何足道微笑道:“這事卻是從適才這三人身上而起了。這三個人是西域少林派 的俗家弟子,據西域武林中的人說,他們都是‘天’字輩,和少林寺的方丈天鳴禪 師是同輩。好像他們的師祖從前和寺中的師兄弟鬧了意見,一怒而遠赴西域,傳下 了少林派的西域一支。本來嘛,少林派武功是達摩祖師自天竺傳到中土,再從中土 分到西域,也沒甚么希奇。這三人聽到了我‘昆侖三聖’的名頭,要來跟我比劃比 劃,一路上揚言說甚么少林派武功天下無敵,我號稱琴聖、棋聖,那也罷了,這‘ 劍聖’兩字,他們卻萬萬容不得,非逼得我去了這名頭不可。只可‘二聖’,‘三 聖’便不行。正好這時我碰上尹克西,心想反正要上少林寺來,兩番功夫一番做, 于是派人跟他們約好了在少林寺相見,便自行來到中原。這三位仁兄腳程也真快, 居然前腳接后腳的也趕到了。”


  郭襄笑道:“此事原來如此,可教我猜岔了。三個老兒這時候回到了少林寺, 不知說些甚么?”


  何足道道:“我跟少林寺的和尚素不相識,又沒過節,所以跟他們訂約十天, 原是要待這三個老兒趕到,這才動手。現下架也打過了,咱們一齊上去,待我去傳 了句話,便下山去罷。”郭襄皺眉道:“和尚們的規矩大得緊,不許女子進寺。” 何足道道:“呸!甚么臭規矩?咱們偏偏闖進去,還能把人殺了?”


  郭襄雖是個好事之人,但既已和無色禪師訂交,對少林寺已無敵意,搖頭笑道: “我在山門外等你,你自進寺去傳言,省了不少麻煩。”


  何足道點頭道:“就是這樣,剛才的曲子沒彈完,回頭我好好的再彈一遍給你 聽。”                        (第一回完)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kim60523 發表於 2010-1-30 02:14 PM

第二章 武當山頂松柏長



兩人緩步上山,直走到寺門外,竟不見一個人影。


何足道道:“我也不進去啦,請那位和尚出來說句話就是了。”朗聲說道:“昆侖山何足道造訪少林寺,有一言奉告。”這句話剛說完,只聽得寺內十余座巨鐘一齊鳴了起來,當當之聲,只震得群山皆應。


突見寺門大開,分左右走出兩行身穿灰袍的僧人,左邊五十四人,右邊五十四人,共一百零八人,那是羅漢堂弟子,合一百零八名羅漢之數。其后跟出來十八名僧人,灰袍罩著淡黃袈裟,年歲均較羅漢堂弟子為大,是高一輩的達摩堂弟子。稍隔片刻,出來七個身穿大塊格子僧袍的老僧。七僧皺紋滿面,年紀少的也已七十余歲,老的已達九十高齡,乃是心禪堂七老。然后天鳴方丈緩步而出,左首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,右首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。潘天耕、方天勞、衛天望三人跟隨其后。最后則是七八十名少林派俗家弟子。


那日何足道悄入羅漢堂,在降龍羅漢手中留下簡帖,這份武功已令方丈及無色、無相等大為震驚。數日后潘天耕等自西域趕到,說起約會比武,寺中高僧更增戒心。西域少林一支因途程遙遠,數十年來極少和中州少林互通音問,但寺中眾高僧均知,當年遠赴西域開派的那位師叔祖苦慧禪師武功上實有驚人造詣,他傳下的徒子徒孫自亦不同凡響。聽潘天耕等言語中對昆侖三聖絲毫不敢輕視,料想善者不來,來者不善,寺中便即加緊防范。方丈並傳下法旨,五百里以內的僧俗弟子,一律歸寺聽調。


初時眾僧也道昆侖三聖乃是三人,后來聽潘天耕等說了,方知只是一人,至于容貌年紀,潘天耕等也不甚了然,只知他自負琴劍棋三絕而已。彈琴、弈棋兩道,馳心逸性,大為禪宗所忌,少林寺眾僧向來不理,但寺中所有精于劍朮的高手卻無不加緊磨練,要和這個號稱“劍聖”的狂人一較高下。


潘天耕師兄弟自忖此事由自己身上而起,當由自己手里了結,因此每日騎了駿馬,在山前山后巡視,一心要攔住這個自稱“琴棋劍三聖”的家伙,打得他未進寺門,先就倒爬著回去,然后再回寺來和眾僧侶較量一下,要令西域少林派壓得中原少林派從此抬不起頭來。哪知石亭中一戰,何足道只出半力,已令三人鎩羽而遁。


天鳴禪師一得到訊息,心知今日少林寺已面臨榮辱盛衰的大關頭,但估量自己和無色、無相的武功,未必能強于潘天耕等三人多少,這才不得不請出心禪堂七老來押陣。只是心禪七老的武功到底深到了何等地步,誰也不知,是否真能在緊急關頭出手制得住這昆侖三聖,在方丈和無色、無相三人心中,也只是胡亂猜測罷了。


老方丈天鳴禪師見到何足道和郭襄,合十說道:“這一位想是號稱琴劍棋三聖的何居士了。老僧未能遠迎,還乞恕罪。”


何足道躬身行禮,說道:“晚生何足道,‘三聖’狂名,何足道哉!滋擾寶剎,甚是不安,驚動眾位高僧出寺相迎,更何以克當?”


天鳴心道:“這狂生說話倒也不狂啊。瞧他不過三十歲左右年紀,怎能一舉而敗潘天耕等三人?”說道:“何居士不用客氣,請進奉茶。這位女居士嘛……”言下頗有為難之色。


何足道聽他言中之意顯是要拒郭襄進寺,狂生之態陡然發作,仰天大笑,說道:“老方丈,晚生到寶剎來,本是受人之托,來傳一句言語。這句話一說過,原想拍手便去,但寶剎重男輕女,莫名其妙的清規戒律未免太多,晚生卻頗有點看不過眼。須知佛法無邊,眾生如一,妄分男女,心有滯礙。”天鳴方丈是有道高僧,禪心明澈,寬博有容,聽了何足道之言,微笑道:“多謝居士指點。我少林寺強分男女,倒顯得小氣了。如此請郭姑娘一並光降奉茶。”


郭襄向何足道一笑,心道:“你這張嘴倒會說話,居然片言折服老和尚。”見天鳴方丈向旁一讓,伸手肅客,正要舉步進寺,忽見天鳴左首一個干枯精瘦的老僧踏上一步,說道:“單憑何居士一言,便欲我少林寺舍棄千年來的規矩,雖無不可,卻也要瞧說話之人是否當真大有本事,還是只不過浪得虛名。何居士請留上一手,讓眾僧開開眼界,也好令合寺心服,知道本寺行之千年的規矩,是由誰而廢。”這人正是達摩院首座無相禪師。他說話聲音宏亮,顯見中氣充沛,內力深厚。


潘天耕等三人聽了,臉上都微微變色。無相這幾句話中,顯然含有瞧不起他三人之意,謂何足道雖然擊敗三人,卻也未必便真有過人的本領。郭襄見無色禪師臉帶憂容,心想這位老和尚為人很好,又是大哥哥的朋友,倘若何足道和少林僧眾為了我而爭斗起來,不論哪一方輸了,我都要過意不去,于是朗聲說道:“何大哥,我又不是非進少林寺不可。你傳了那句話,這便去罷。”指著無色道:“這位無色禪師是我的好朋友,你們兩家不可傷和氣。”


何足道一怔,道:“啊,原來如此。”轉向天鳴道:“老方丈,貴寺有一位覺遠禪師,是哪一位?在下受人之托,有句話要轉告于他。”


天鳴低聲道:“覺遠禪師?”覺遠在寺中地位低下,數十年來隱身藏經閣,沒沒無聞,從來沒人在他法名下加上“禪師”兩字,是以天鳴一時竟沒想到。他呆了一呆,才道:“啊,看守《楞伽經》失職的那人。何居士找他,可是與《楞伽經》一事有關么?”何足道搖頭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天鳴向一名弟子道:“傳覺遠前來見客。”那弟子領命匆匆而去。


無相禪師又道:“何居士號稱琴劍棋三聖,想這‘聖’之一字,豈是常人所敢居?何居士于此三者自有冠絕天人的造詣。日前留書敝寺,說欲顯示武功,今日既已光降,可肯不吝賜教,得讓我輩瞻仰絕技!”何足道搖頭道:“這位姑娘既已說過,咱兩家便不可傷了和氣。”


無相怒氣勃發,心想你留書于先,事到臨頭,卻來推托,千年以來,有誰敢對少林寺如此無禮?何況潘天耕等三人敗在你手下,江湖上傳言出去,說是少林派的大弟子輸了給你,這“劍聖”兩字,豈不是叫得更加響了?看來一般弟子也不是他的對手,非親自出馬不可,當下踏上兩步,說道:“比武較量,也不是傷了和氣,何居士何必推讓?”回頭向達摩堂的弟子喝道:“取劍!咱們領教領教‘劍聖’的劍朮,到底‘聖’到何等地步?”


寺中諸般兵刃早已備妥,只是列隊迎客之際不便取將出來,以免徒顯小氣。那弟子聽到無相吩咐,轉身進寺,取了七八柄長劍出來,雙手橫托,送到何足道身前,說道:“何居士使自攜的寶劍?還是借用敝寺的尋常兵刃?”


何足道不答,俯身拾起一塊尖角石子,突然在寺前的青石板上縱一道、橫一道的畫了起來,頃刻之間,畫成了縱橫各一十九道的一張大棋盤。經緯線筆直,猶如用界尺界成一般,每一道線都是深入石板半寸有余。這石板乃以少室山的青石鋪成,堅硬如鐵,數百年人來人往,亦無多少磨耗,他隨手以一塊尖石揮劃,竟然深陷盈寸,這份內功實是世間罕有,只聽他笑道:“比劍嫌霸道,琴音無法比拚。大和尚既然高興,咱們便來下一局棋如何?”


他這手劃石為局的驚人絕技一露,天鳴、無色、無相以及心禪堂七老無不面面相覷,心下駭然。天鳴方丈知道此人這般渾雄的內力寺中無一人及得,他心地光風霽月,正要開口認輸,忽聽得鐵鏈拖地之聲,叮當而來。


只見覺遠挑著一對大鐵桶走到跟前,后面隨著一個長身少年。覺遠左手扶著鐵扁擔,右手單掌向天鳴行禮,說道:“謹奉老方丈呼召。”天鳴道:“這位何居士有話要跟你說。”覺遠回過身來,一看何足道,卻不相識,說道:“小僧覺遠,居士有何吩咐?”何足道畫好棋局,棋興勃發,說道:“這句話慢慢再說不遲。哪一位大和尚先跟在下對弈一局?”他倒不是有意炫示功夫,只是生平對琴劍棋都是愛到發癡,興之所到,連天塌下來都是置之度外,既想到弈棋,便只求有人對局,早忘了比試武功之事。


天鳴禪師道:“何居士劃石為局,如此神功,老衲生平未見,敝寺僧眾甘拜下風。”覺遠聽了天鳴之言,再看了看石板上的大棋局,才知此人竟是來寺顯示武功,當下挑著那擔大鐵桶,吸了一口氣,將畢生所練功力都下沉雙腿,在那棋局的界線上一步步的走了過去。


只見他腳上鐵鏈拖過,石板上便現出一條五寸來寬的印痕,何足道所劃的界線登時抹去。眾僧一見,忍不住大聲喝彩。天鳴、無色、無相等更是驚喜交集,哪想得到這個癡癡呆呆的老僧竟有這等深厚內功,和他同居一寺數十年,卻沒瞧出半點端倪。天鳴等自知一人內力再強,欲在石極上踏出印痕,也決無可能,只因覺遠挑了一對大鐵桶,桶中裝滿了水,總共何止四百余斤之重,這幾百斤巨力從他肩頭傳到腳上的鐵鏈,向前拖曳,便如一把大鑿子在石板上敲鑿一般,這才能鏟去何足道所劃的界線,倘若覺遠空身而行,那便萬萬不能了。但雖有力可借,終究也是罕見的神功。


何足道不待他鏟完縱橫一共三十八的界線,大聲喝道:“大和尚,你好深厚的內功,在下可不及你!”覺遠鏟到此時,丹田中真氣雖愈來愈盛,但兩腿終是血肉之物,早已大感酸痛,聽他這么一喝,當即止步,微笑吟道:“一枰袖手將置之,何暇為渠分黑白?”


何足道道:“不錯!這局棋不用下,我已然輸了。我領教領教你的劍法。”說著刷的一聲響,從背負的瑤琴底下抽出一柄長劍,劍尖指向自己胸口,劍柄斜斜向外,這一招起手式怪異之極,竟似回劍自戕一般,天下劍法之中,從未見有如此不通的一招。


覺遠道:“老僧只知念經打坐,曬書掃地,武功一道可一竅不通。”


何足道卻哪里肯信?嘿嘿冷笑,縱身近前,長劍斗然彎彎彈出,劍尖直刺覺遠胸口,出招之快真乃為任何劍法所不及。原來這一招不是直刺,卻是先聚內力,然后蓄勁彈出。但覺遠的內功實已到隨心所欲、收發自如的境界。何足道此劍雖快,覺遠的心念卻動得更快,意到手到,身意合一,他右手一收,扁擔上的大鐵桶登時蕩了過來,擋在身前,當的一聲,劍尖刺在鐵桶之上。劍身柔韌,彎成了個弧形。何足道急收長劍,隨手揮出,覺遠左手的鐵桶橫過,又擋開了。


何足道心想:“你武功再高,這對鐵桶總是笨重之極,焉能擋得住我的快攻?倘若你空手對招,我反而有三分忌憚。”伸指在劍身上一彈,劍聲嗡嗡,有若龍吟,叫道:“大和尚,可小心了!”長劍顫處,前后左右,瞬息之間攻出了四四一十六招。


但聽得當當當當一十六下響過,何足道這一十六手“迅雷劍”竟盡數刺在鐵桶之上。旁觀眾人見覺遠手忙腳亂,左支右絀,顯得狼狽之極,果是不會半分武功,但何足道這一十六下神妙無方的劍招,卻全給覺遠以極笨拙、極可笑的姿式以鐵桶擋開了。


無色、無相等都不禁擔心,齊叫:“何居士劍下留情!”郭襄也道:“休下殺手!”


眾人都瞧出覺遠不會武功,但何足道身在戰局中,竭盡全力施展,竟爾奈何不了對方半分,哪會想到他其實從未學過武功,所以能擋住劍招,全仗他在不知不覺中練成了上乘內功所致。何足道快擊無功,斗然間大喝一聲,寒光閃動,挺劍向覺遠小腹上直刺過去。覺遠叫聲:“啊喲!”百忙中雙手一合,當的一聲巨響,兩只鐵桶竟將長劍硬生生的挾住了。何足道使勁回奪,哪里動得半毫?他應變奇速,右手撤劍,雙手齊推,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,直撲覺遠面門。


這時覺遠已分不出手去抵擋,眼見情勢十分危急,張君寶師徒情深,縱身撲上,使出楊過昔年所教那招“四通八達”,揮掌斜擊何足道肩頭。便在此時,覺遠的勁力已傳到鐵桶之中,兩道水柱從桶中飛出,也撲向何足道的面門。掌力和水柱一撞,水花四濺,潑得兩人滿身是水,何足道這雙掌力便就此卸去。


何足道正自全力與覺遠比拚,顧不得再抵擋張君寶這一掌,噗的一下,肩頭中掌。豈知張君寶小小年紀,掌法既奇,內力竟也大為深厚,何足道立足不定,向左斜退三步。


覺遠叫道:“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,何居士饒了老僧罷!這幾劍直刺得我心驚肉跳。”說著伸袖抹去臉上水珠,急忙避在一邊。


何足道怒道:“少林寺臥虎藏龍之地,果真非同小可,連一個小小少年竟也有這等身手。好小子,咱們來比劃比劃,你只須接得我十招,何足道終身不履中土。”


無色、無相等均知張君寶只是藏經閣中一個打雜小□,從未練過功夫,剛才不知如何陰差陽錯的推了他一掌,若要當真動武,別說十招,只怕一招便會喪生于他掌底。無相昂然道:“何居士此言差矣!你號稱昆侖三聖,武學震古鑠今,如何能和這烹茶掃地的小□動手?若不嫌棄,便由老僧接你十招。”


何足道搖頭道:“這一掌之辱,豈能便此罷休?小子,看招!”說著呼的一掌,便向張君寶胸口打去。這一拳去勢奇快,他和張君寶站得又近,無色、無相等便欲救援,卻哪里來得及?


眾人剛自暗暗叫苦,卻見張君寶兩足足跟不動,足尖左磨,身子隨之右轉,成右引左箭步,輕輕巧巧的便卸開了他這一拳,跟著左掌握拳護腰,右掌切擊而出,正是少林派基本拳法的一招“右穿花手”。這一招氣凝如山,掌勢之出,有若長江大河,委實是名家耆宿的風范,哪里是一個少年人的身手?


何足道自肩上受了他一掌,早知道這少年的內力遠在潘天耕等三人之上,但自忖十招之內定能將他擊敗,見這招“右穿花手”雖是少林拳的入門功夫,但發掌轉身之際,勁力雄渾,身形沉穩,當真無懈可擊,忍不住喝了聲彩:“好拳法!”


無相心念一動,向無色微笑道:“恭喜師兄暗中收了個得意弟子!”無色搖頭道:“不是……”但見張君寶“拗步拉弓”、“單鳳朝陽”、“二郎擔衫”,連續三招,法度之嚴,勁力之強,實不下于少林派的一流高手。天鳴、無色、無相以及心禪七老見張君寶這幾招少林拳打得如此出色,無不相顧駭然。無相道:“他拳法如此法度嚴謹也還罷了,這等內勁……”


說話之際,何足道已出了第六招,心想:“我連這黃口少年尚且對付不了,竟敢到少林寺來留簡挑戰,豈不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齒?”突然滴溜溜的轉身,一招“天山雪飄”,掌影飛舞,霎時之間將張君寶四面八方都裹住了。張君寶除了在華山絕頂受過楊過指點四招之外,從未有武師和他講解武功,陡然間見到這般奇幻百端、變化莫測的上乘掌法,哪里能夠拆解?危急之中,身腰左轉成寒雞勢,雙掌舉過額角,左手虎口與右手虎口遙遙相對,卻是少林拳中的一招“雙圈手”。這一招凝重如山,敵招不解自解。不論何足道從哪一方位進襲,全在他“雙圈手”籠罩之下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kim60523 發表於 2010-1-30 02:15 PM

第二章 第二節



猛聽得達摩堂、羅漢堂眾弟子轟雷也似的喝一聲彩,盡對張君寶這一招衷心欽佩,贊他竟以少林拳中最平淡無奇的拳招,化解了最繁復的敵招。


喝彩聲中,何足道一聲清嘯,呼的一拳,向張君寶當胸猛擊過去。這一拳竟然也是自巧轉拙,卻是勁力非凡。張君寶應以一招“偏花七星”,雙切掌推出。拳拳相交,只聽得砰的一聲,何足道身子一晃,張君寶向后退了三步。何足道“哼”的一聲,拳法不變,卻搶上了兩步,發拳猛硬擊狠打。張君寶仍以一招“偏花七星”,雙切掌向前平推。砰的一聲大響,張君寶這次退出五步。何足道身子向前一撞,臉上變色,喝道:“只剩下一招了,你全力接著。”踏上三步,坐穩馬步,一拳緩緩擊出。這時少林寺前數百人聲息全無,人人皆知這一拳是何足道一生英名之所系,自是竭盡了全力。


張君寶第三次再使“偏花七星”,這番拳掌相交,竟然無聲無息,兩人微一凝持,各催動內力相抗。說到武功家數,何足道比之張君寶何止勝過百倍?但一經比拚內力,張君寶曾自“九陽真經”學得心法,內力綿綿密密,渾厚充溢。頃刻之間,何足道便知並無勝他把握,當即縱身躍起,讓張君寶的拳力盡皆落空,反掌在他背上輕輕一推。張君寶僕跌在地,一時站不起來。


何足道右手一揮,苦笑道:“何足道啊何足道,當真是狂得可以。”向天鳴禪師一揖到地,說道:“少林寺武功揚名千載,果然非同小可,今日令狂生大開眼界,方知盛名之下,實無虛士。佩服,佩服!”說著轉過身來,足尖一點,已飄身在數丈之外。


他停了腳步,回頭對覺遠道:“覺遠大師,那人叫我轉告一句話,說道‘經書是在油中’。”話聲甫歇,他足尖連點數下,遠遠的去了,身法之快,實所罕見。張君寶慢慢爬起,額頭臉上盡是泥塵。他雖被何足道打倒,但眾高手皆知何足道只是取巧,飄然遠去,話中之意已說明不敵少林寺的神功。


心禪七老中一個精瘦骨立的老僧突然說道:“這個弟子的武功是誰所授?”他說話聲音極是尖銳,有若寒夜梟鳴,各人聽在耳里,都是不自禁的打個寒噤。天鳴、無色、無相等心中均早存有這個疑問,一齊望著覺遠和張君寶。覺遠師徒卻呆呆站著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天鳴道:“覺遠內功雖精,未學拳法。那少年的少林拳,卻是何人所授?”


達摩堂和羅漢堂眾弟子均想,萬料不到今日本寺遭逢危難,竟是由這個小□出頭趕走強敵,老方丈定有大大的賞賜,而授他內功拳法的師父,也自必盛蒙榮寵。


那老僧見張君寶呆立不動,斗然間雙眉豎起,滿臉殺氣,厲聲道:“我在問你,你的羅漢拳是誰教的?”


張君寶從懷中取出郭襄所贈的那對鐵羅漢,說道:“弟子照著這兩個鐵羅漢所使的套子,自己學上幾手,實在是無人傳授弟子武功。”那老僧踏上一步,聲音放低,說道:“你再明明白白的說一遍:你的羅漢拳並非本寺哪一位師父所授,乃是自己學的。”他語音雖低,話中威嚇之意卻又大增。


張君寶心中坦然,自忖並未做過甚么壞事,雖見那老僧神態咄咄逼人,卻也不懼。朗聲道:“弟子只在藏經閣中掃地烹茶,服侍覺遠師父,本寺並沒哪一位師父教過弟子武功。這羅漢拳是弟子自己學的,想是使得不對,還請老師父指點。”


那老僧目光中如欲噴出火來,狠狠盯著張君寶,良久良久,一動也不動。


覺遠知道這位心禪堂的老僧輩分甚高,乃是方丈天鳴禪師的師叔,見他對張君寶如此聲色俱厲,大為不解,但見他眼色之中充滿了怨毒,腦海中忽地一閃,疾似電光石火般,想起了不知哪一年在藏經閣上偶然看到過一本小書。


那是薄薄的一冊手抄本,書中記載著本寺的一樁門戶大事:距此七十余年之間,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禪師,乃是天鳴禪師的師祖。這一年中秋,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達摩堂大校,由方丈及達摩堂、羅漢堂兩位首座考較合寺弟子武功,查察在過去一年中有何進境。眾弟子獻技已罷,達摩堂首座苦智禪師升座品評。


突然間一個帶發頭陀越眾而出,大聲說道,苦智禪師的話狗屁不通,根本不知武功為何物,竟然妄居達摩堂首席之位,甚是可恥。眾僧大驚之下,看這人時,卻是香積廚中灶下燒火的一個火工頭陀。達摩堂諸弟子自是不等師父開言,早已齊聲呵叱。


那火工頭陀喝道:“師父狗屁不通,弟子們更加不通狗屁。”說著湧身往掌中一站。眾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動手,都被他三拳兩腳便擊敗了。本來達摩堂中過招,同門較藝,自是點到即止,人人手下留情。這火工頭陀卻出手極是狠辣,他連敗達摩堂九大弟子,九個僧人不是斷臂便是折腿,無不身受重傷。


首座苦智禪師又驚又怒,見這火工頭陀所學全是少林派本門拳招,並非別家門派的高手混進寺來搗亂,當下強忍怒氣,問他的武功是何人所傳。


那火工頭陀說道:“無人傳過我武功,是我自己學的。”


原來這頭陀在灶下燒火。監管香積廚的僧人性子極是暴躁,動不動提拳便打,他身有武功,出手自重。那火工頭陀三年間給打得接連吐血三次,積怨之下,暗中便去偷學武功。


少林寺弟子人人會武,要偷學拳招,機會良多。他既苦心孤詣,又有過人之智,二十余年間竟練成了極上乘的武功。但他深藏不露,仍是不聲不響的在灶下燒火,那監廚僧人拔拳相毆,他也總不還手,只是內功已精,再也不會受傷了。這火工頭陀生性陰鷙,直到自忖武功已勝過合寺僧眾,這才在中秋大校之日出來顯露身手。數十年來的郁積,使他恨上了全寺的僧侶,一出手竟然毫不容情。


苦智禪師問明原委,冷笑三聲,說道:“你這份苦心,委實可敬!”當下離座而起,伸手和他較量。苦智禪師是少林寺高手,但一來年事已高,那火工頭陀正當壯年,二來苦智手下容情,火工頭陀使的卻是招招殺手,因此竟斗到五百合外,苦智方穩操勝券。兩人拆到一招“大纏絲”時,四條手臂扭在一起,苦智雙手卻俱已按上對方胸口死穴,內力一發,火工頭陀立時斃命,已然無拆解余地。苦智愛惜他潛心自習,居然有此造詣,不忍就此傷了他性命,雙掌一分,喝道:“退開罷!”


豈知那火工頭陀會錯了意,只道對方使的是“神掌八打”中的一招。這“神掌八打”是少林武功中絕學之一,他曾見達摩堂的大弟子使過,雙掌劈出,打斷一條木樁,勁力非同小可。火工頭陀武功雖強,畢竟全是偷學,未得名師指點,少林武功博大精深,他只是暗中窺看,時日雖久,又豈能學得全了?苦智這一招其實是“分解掌”,借力卸力,雙方一齊退開,乃是停手罷斗之意。火工頭陀卻錯看成“神掌八打”中的第六掌“裂心掌”,心想:“你要取我性命,卻沒如此容易。”飛身撲上,雙拳齊擊。


這雙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湧了過來,苦智禪師一驚之下,急忙回掌相抵,其勢卻已不及,但聽得喀喇喇數聲,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肋骨登時斷裂。旁觀眾僧驚惶變色,一齊搶上救護,只見苦智氣若游絲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原來內臟已被震得重傷。再看火工頭陀時,早已在混亂中逃得不知去向。當晚苦智便即傷重逝世。合寺悲戚之際,那火工頭陀又偷進寺,將監管香積廚和平素和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打死。合寺大震之下,派出幾十名高手四下追索,但尋遍了江南江北,絲毫不得蹤跡。


寺中高輩僧侶更為此事大起爭執,互責互咎。羅漢堂首座苦慧禪師一怒而遠走西域,開創了西域少林一派。潘天耕、方天勞、衛天望等三人,便是苦慧禪師的再傳弟子。經此一役,少林寺的武學竟爾中衰數十年。自此定下寺規,凡是不得師授而自行偷學武功,發現后重則處死,輕則挑斷全身筋脈,使之成為廢人。數十年來,因寺中防范嚴密,再也無人偷學武功,這條寺規眾僧也漸漸淡忘了。


這心禪堂的老僧正是當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,恩師慘死的情景,數十年來深印心頭,此時見張君寶又是不得師傳而偷學武功,觸動前事,自是悲憤交集。


覺遠在藏經閣中管書,無書不讀,猛地里記起這樁舊事,霎時間滿背全是冷汗,叫道:“老方丈,這……這須怪不得君寶……”


一言未畢,只聽得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喝道:“達摩堂眾弟子一齊上前,把這小□拿下了。”達摩堂十八弟子登時搶出,將覺遠和張君寶四面八方團團圍住。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,連郭襄也圍在中間。




那心禪堂的老僧厲聲高喝:“羅漢堂眾弟子,何以不並力上前!”羅漢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應了聲:“是!”又在達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圍了三個圈子。


張君寶手足無措,還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,乃是犯了寺規。說道:“師父,我……我……”覺遠十年來和這徒兒相依為命,情若父子,情知張君寶只要一被擒住,就算僥幸不死,也必成了廢人。但聽得無相禪師喝道:“還不動手,更待何時?”達摩堂十八弟子齊宣佛號,踏步而上。覺遠不暇思索,驀地里轉了個圈子,兩只大鐵桶舞了開來,一般勁風逼得眾僧不能上前,跟著揮桶一抖,鐵桶中清水都潑了出來,側過雙桶,左邊鐵桶兜起郭襄,右邊鐵桶兜起張君寶。他連轉七八個圈子,那對大鐵桶給他渾厚無比的內力使將開來,猶如流星錘一般,這股千斤之力,天下誰能擋得?達摩堂眾弟子紛紛閃避。


覺遠健步如飛,挑著張君寶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。眾僧人吶喊追趕,只聽得鐵鏈拖地之聲漸去漸遠,追出七八里后,鐵鏈聲半點也聽不到了。


少林寺的寺規極嚴,達摩堂首座既然下令擒拿張君寶,眾僧人雖見追趕不上,還是鼓勇疾追。時候一長,各僧腳力便分出了高下,輕功稍遜的漸漸落后。追到天黑,領頭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,眼前又出現了幾條岔路,也不知覺遠逃到了何方,此時便是追及,單是五僧,也決非覺遠和張君寶之敵,只得垂頭喪氣的回寺復命。


覺遠一擔挑了兩人,直奔出數十里外,方才止步,只見所到處是一座深山之中。暮靄四合,歸鴉陣陣,覺遠內力雖強,這一陣舍命急馳,卻也已筋疲力竭,一時之間,再也無力將鐵桶卸下肩來。


張君寶與郭襄從桶中躍出,各人托起一只鐵桶,從他肩頭放下。張君寶道:“師父,你歇一歇,我去尋些吃的。”但眼見四下里長草齊膝,在這荒野山地,哪里有甚吃的,張君寶去了半日,只采得一大把草莓來。三人胡亂吃了,倚石休息。


郭襄道:“大和尚,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,除了你和無色禪師,都有點兒古里古怪。”覺遠“嗯”了一聲,並不答話。


郭襄道:“那個昆侖三聖何足道來到少林寺,寺中無人能敵,全仗你師徒二人將他打退,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譽。他們不來謝你,反而惡狠狠的要捉拿張兄弟,這般不分是非黑白,當真好沒來由。”


覺遠嘆了口氣,道:“這事須也怪不得老方丈和無相師兄,少林寺有一條寺規……”說到這里,一口氣提不上來,咳嗽不止。郭襄輕輕替他捶背,說道:“你累啦,且睡一忽兒,明兒慢慢再說不遲。”覺遠嘆了口氣,道:“不錯,我也真的累啦。”張君寶拾些枯柴,生了個火,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。三人便在大樹之下睡了。


郭襄睡到半夜,忽聽得覺遠喃喃自語,似在念經,當即從朦朧中醒來,只聽他念道:“……彼之力方礙我之皮毛,我之意已入彼骨里。兩手支撐,一氣貫通。左重則左虛,而右已去,右重則右虛。而左已去……”郭襄心中一凜:“他念的並不是甚么‘空即是色、色即是空’的佛經啊。甚么左重左虛、右重右虛,倒似是武學拳經。”只聽他頓一頓,又念道:“……氣如車輪,周身俱要相隨,有不相隨處,身便散亂,其病于腰腿求之……”郭襄聽到“其病于腰腿求之”這句話,心下更無疑惑,知他念的自是武學要旨,暗想:“這位大和尚全然不會武功,只是讀書成癡,凡是書中所載,無不視為天經地義。昔年在華山絕頂初次和他相逢,曾聽他言道,達摩老祖在親筆所抄的楞伽經行縫之間又寫著一部九陽真經,他只道這是強身健體之朮,便依照經中所示修習。他師徒倆不經旁人傳授,不知不覺間竟達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。那日瀟湘子打他一掌,他挺受一招,反而使瀟湘子身受重傷,如此神功,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夠。今日他師徒倆令何足道悄然敗退,自又是這部九陽真經之功。他口中喃喃念誦的,莫非便是此經?”


她想到此處,生怕岔亂了覺遠的神思,悄悄坐起,傾聽經文,暗自記憶,自忖:“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陽真經,奧妙精微,自非片刻之間能解。我且記著,明兒再請他指教不遲。”


只聽他念道:“……先以心使身,從人不從己,從身能從心,由己仍從人。由己則滯,從人則活。能從人,手上便有方寸,秤彼勁之大小,分厘不錯﹔權彼來之長短,毫發無差。前進后退,處處恰合,工彌久而技彌精……”郭襄聽到這里,不自禁的搖頭,心中說道:“不對不對。爹爹和媽媽常說,臨敵之際,須當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。這大和尚可說錯了。”只聽覺遠又念道:“彼不動,己不動,彼微動,己已動。勁似寬而非松,將展未展,勁斷意不斷……”


郭襄越聽越感迷惘,她自幼學的武功全是講究先發制人、后發制于人,處處搶快,著著爭先。覺遠這時所說的拳經功訣,卻說甚么“由己則滯,從人則活”實與她平素所學大相徑庭,心想:“臨敵動手之時,雙方性命相搏,倘若我竟舍己從人,敵人要我東便東、要我西便西,那不是聽由挨打么?”


便這么一遲疑,覺遠說的話便溜了過去,竟是聽而不聞,月光之下,忽見張君寶盤膝而坐,也在凝神傾聽,郭襄心道:“不管他說的對與不對,我只管記著便是了。這大和尚震傷瀟湘子、氣走何足道,乃是我親眼目睹。他所說的武功法門,總是大有道理的。”于是又用心暗記。


覺遠隨口背誦,斷斷續續,有時卻又夾著幾段楞伽經的經文,說到佛祖在楞伽島上登山說法的事。原來那九陽真經夾書在楞伽經的字旁行間,覺遠讀書又有點泥古不化,隨口背誦之際,竟連楞伽經也背了出來。那楞伽經本是天竺文字,覺遠背的卻是譯文,更加纏夾不清。郭襄聽著,愈是摸不著頭腦,幸好她生來聰穎,覺遠所念經文雖然顛三倒四,卻也能記得了二三成。


冰輪西斜,人影漸長,覺遠念經的聲音漸漸低沉,口齒也有些模糊不清。郭襄勸道:“大和尚,你累了一整天,再睡一忽兒。”


覺遠卻似沒聽到她的話,繼續念道:“……力從人借,氣由脊發。胡能氣由脊發?氣向下沉,由兩肩收入脊骨,注于腰間,此氣之由上而下也,謂之合。由腰展于脊骨,布于兩膊,施于手指,此氣之由下而上也,謂之開。合便是收,開便是放。能懂得開合,便知陰陽……”他越念聲音越低,終于寂然無聲,似已沉沉睡去。郭襄和張君寶不敢驚動,只是默記他念過的經文。


斗轉星移,月落西山,驀地里烏云四合,漆黑一片。又過一頓飯時分,東方漸明,只見覺遠閉目垂眉,靜坐不動,臉上微露笑容。


張君寶一回頭,突見大樹后人影一閃,依稀見到黃色袈裟的一角。他吃了一驚,喝道:“是誰?”只見一個身材瘦長的老僧從樹后轉了出來,正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。


郭襄又驚又喜,說道:“大和尚,你怎地苦苦不舍,還是追了來?難道非擒他們師徒歸寺不可么?”無色道:“善哉,善哉!老僧尚分是非,豈是拘泥陳年舊規之人?老僧到此已有半夜,若要動手,也不等到此時了。覺遠師弟,無相師弟率領達摩堂弟子正向東追尋,你們快快往西去罷!”卻見覺遠垂首閉目,兀自不醒。


張君寶上前說道:“師父醒來,羅漢堂首座跟你說話。”覺遠仍是不動。張君寶驚慌起來,伸手摸他額頭,觸手冰冷,原來早已圓寂多時了。張君寶大悲,伏地叫道:“師父,師父!”卻那里叫他得醒?


無色禪師合十行禮,說偈道:“諸方無云翳,四面皆清明,微風吹香氣,眾山靜無聲。今日大歡喜,舍卻危脆身。無嗔亦無憂,寧不當欣慶?”說罷,飄然而去。張君寶大哭一場,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淚。少林寺僧眾圓寂,盡皆火化,當下兩人撿些枯柴,將覺遠的法身焚化了。


郭襄道:“張兄弟,少林寺僧眾尚自放你不過,你諸多小心在意。咱們便此別過,后會有期。”張君寶垂淚道:“郭姑娘,你到哪里去?我又到哪里去?”郭襄聽他問自己到哪里,心中一酸,說道:“我天涯海角,行蹤無定,自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。張兄弟,你年紀小,又無江湖上的閱歷。少林寺的僧眾正在四處追捕于你,這樣罷。”


從腕上褪下一只金絲鐲兒,遞了給他,道:“你拿這鐲兒到襄陽去見爹爹媽媽,他們必能善待于你。只要在我爹媽跟前,少林寺的僧眾再狠,也不能來難為你。”張君寶含淚接了鐲兒。郭襄又道:“你跟我爹爹媽媽說,我身子很好,請他們不用記掛。我爹爹最喜歡少年英雄,見你這等人才,說不定會收了你做徒兒。我弟弟忠厚老實,一定跟你很說得來。只是我姊姊脾氣大些,一個不對,說話便不給人留臉面,但你只須順著她些兒,也就是了。”說著轉身而去。


張君寶但覺天地茫茫,竟無安身之處,在師父的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日,這才舉步。走出十余丈,忽又回身,挑起師父所留的那對大鐵桶,搖搖晃晃的緩步而行。荒山野嶺之間,一個瘦骨稜稜的少年黯然西去,淒淒惶惶,說不盡的孤單寂寞。


行了半月,已到湖北境內,離襄陽已不很遠。少林寺僧卻始終沒追上他。原來無色禪師暗中眷顧,故意將僧眾引向東方,以致反其道而行,和他越離越遠。這日午后,來到一座大山之前,但見郁郁蒼蒼,林木茂密,山勢甚是雄偉。一問過路的鄉人,得知此山名叫武當山。


他在山腳下倚石休息,忽見一男一女兩個鄉民從身旁山道上經過,兩人並肩而行,神態甚是親密,顯是一對少年夫妻。那婦人嘮嘮叨叨,不住的責備丈夫。那男子卻低下了頭,只不作聲。


但聽那婦人說道:“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,不能自立門戶,卻去依傍姐姐和姐夫,沒來由的自己討這場羞辱。咱們又不是少了手腳,自己干活兒自己吃飯,青菜蘿卜,粗茶淡飯,何等逍遙自在?偏是你全身沒根硬骨頭,當真枉為生于世間了。”


那男子“嗯、嗯”數聲。那婦人又道:“常言道得好:除死無大事。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?”那男子給妻子這一頓數說,不敢回一句嘴,一張臉脹得豬肝也似的成了紫醬之色。那婦人這番話,句句都打進了張君寶心里:“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,不能自立門戶……沒來由的自己討這場羞辱……常言道得好,除死無大事,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?”他望著這對鄉下夫妻的背影,呆呆出神,心中翻來覆去,盡是想著那農婦這幾句當頭棒喝般的言語。只見那漢子挺了挺腰板,不知說了幾句甚么話,夫妻倆大聲笑了起來,似乎那男子已決意自立,因此夫妻倆同感歡悅。


張君寶又想:“郭姑娘說道,她姊姊脾氣不好,說話不留情面,要我順著她些兒。我好好一個男子漢,又何必向人低聲下氣,委曲求全?這對鄉下夫婦尚能發奮圖強,我張君寶何必寄人籬下,瞧人眼色?”


言念及此,心意已決,當下挑了鐵桶,便上武當山去,找了一個岩穴,渴飲山泉,飢餐野果,孜孜不歇的修習覺遠所授的九陽真經。


數年之后,便即悟到:“達摩祖師是天竺人,就算會寫我中華文字,也必文理粗疏。這部九陽真經文字佳妙,外國人決計寫不出,定是后世中土人士所作。多半便是少林寺中的僧侶,假托達摩祖師之名,寫在天竺文字的楞伽經夾縫之中。”


這番道理,卻非拘泥不化,盡信經書中文字的覺遠所能領悟。只不過並無任何佐証,張君寶其時年歲尚輕,也不敢斷定自己的推測必對。他得覺遠傳授甚久,于這部九陽真經已記了十之五六,十余年間竟然內力大進,其后多讀道藏,于道家練氣之朮更深有心得。某一日在山間閑游,仰望浮云,俯視流水,張君寶若有所悟,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,猛地里豁然貫通,領會了武功中以柔克剛的至理,忍不住仰天長笑。


這一番大笑,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啟后、繼往開來的大宗師。他以自悟的拳理、道家沖虛圓通之道和九陽真經中所載的內功相發明,創出了輝映后世、照耀千古的武當一派武功。


后來北游寶鳴,見到三峰挺秀,卓立云海,于武學又有所悟,乃自號三豐,那便是中國武學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張三豐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br><br><br><br><br><div></div>

kim60523 發表於 2010-1-30 02:17 PM

第三章 寶刀百煉生玄光



花開花落,花落花開。少年子弟江湖老,紅顏少女的鬢邊終于也見到了白發。這一年是元順帝至元二年,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余年。


其時正當暮春三月,江南海隅,一個三十來歲的藍衫壯士,腳穿草鞋,邁開大步,正自沿著大道趕路,眼見天色向晚,一路上雖然桃紅柳綠,春色正濃,他卻也無心賞玩,心中默默計算:“今日三月廿四,到四月初九還有一十四天,須得道上絲毫沒有耽擱,方能及時趕到武當山,祝賀恩師他老人家九十歲大壽。”


這壯士姓俞名岱岩,乃武當派祖師張三豐的第三名弟子。這年年初奉師命前赴福建誅殺一個戕害良民、無惡不作的劇盜。那劇盜聽到風聲,立時潛藏隱匿,俞岱岩費了兩個多月時光,才找到他的秘密巢穴,上門挑戰,使出師傳玄虛刀法,在第十一招上將他殺了。本來預計十日可完的事,卻耗了兩個多月,屈指算來,距師父九十大壽的日子已經頗為逼促,因此上急急自福建趕回,這日已到浙東錢塘江之南。


他邁著大步急行一陣,路徑漸窄,靠右近海一面,常見一片片光滑如鏡的平地,往往七八丈見方,便是水磨的桌面也無此平整滑溜。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,見聞實不在少,但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情狀,一問土人,不由得啞然失笑,原來那便是鹽田。當地鹽民引海水灌入鹽田,曬干以后,刮下含鹽泥土,化成鹵水,再逐步曬成鹽粒。俞岱岩心道:“我吃了三十年鹽,卻不知一鹽之成,如此辛苦。”


正行之間,忽見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余人挑了擔子,急步而來。俞岱岩一瞥之間,便留上了神,但見這二十余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褲,頭戴斗笠,擔子中裝的顯然都是海鹽。他知當政者暴虐,收取鹽稅極重,因之雖是濱海之區,尋常百姓也吃不起官鹽,只有向私鹽販子購買私鹽。這批人行動剽悍,身形壯實,看來似是一幫鹽梟,奇的是每人肩頭挑的扁擔非竹非木,黑黝黝的全無彈性,便似一條條鐵扁擔。各人雖都挑著二百來斤的重物,但行路甚是迅速。俞岱岩心想:“這幫鹽梟個個都有武功。聽說江南海沙派販賣私鹽,聲勢極大,派中不乏武學名家,但二十余個好手聚在一起挑鹽販賣,決無是理。”若在平時,便要去探視究竟,這時念著師父的九十歲大壽,不能因多管閑事而再有耽誤,當下放開腳步趕路。


傍晚時分來到余姚縣的庵東鎮。由此過錢塘江,便到臨安,再折向西北行,經江西、湖南省才到湖北武當。晚間無船渡江,只得在庵東鎮上找家小客店宿了。用過晚飯,洗了腳剛要上床,忽聽得店堂中一陣喧嘩,一群人過來投宿。聽那些人說的是浙東鄉音,但中氣充沛,顯然是會家子,探頭向門外一瞧,便是途中所遇那群鹽梟。俞岱岩也不在意,盤膝坐在床上,練了三遍行功,便即著枕入睡。睡到中夜,忽聽得鄰房中喀喀輕響,俞岱岩登時便醒了。


只聽得一人低聲道:“大家悄悄走罷,莫驚動了鄰房那客人,多生事端。”余人輕輕推開房門,走到了院子中。俞岱岩從窗縫中向外張望,只見那群鹽梟挑著擔子出門,想起那人那句話:“莫驚動了鄰房那個客人,多生事端。”暗想:“這群私梟鬼鬼祟祟,顯是要去干甚么歹事,既教我撞見了,可不能不管。若能阻止他們傷天害理,救得一兩個好人,便是誤了恩師的千秋壽誕,他老人家也必喜歡。”將藏著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縛,穿窗而出,躍出牆外。耳聽得腳步聲往東北方而去,他展開輕身功夫,悄悄追去。當晚烏云滿天,星月無光,沉沉黑夜之中,隱約見那二十余名鹽梟挑著擔子,在田塍上飛步而行,心想:“私梟黑夜趕路,事屬尋常。但這干人身手不凡,若要作些非法勾當,別說偷盜富室,就是搶劫倉庫,官兵又哪里阻擋得住,何必偷偷摸摸的販賣私鹽,賺此微利?料來其中必有別情。”


不到半個時辰,那幫私梟已奔出二十余里,俞岱岩輕功了得,腳下無聲無息,那幫私梟又似有要事在身,貪趕路程,竟不回顧,因此並沒發覺。這時已行到海旁,波濤沖擊岩石,轟轟之聲不絕。


正行之間,忽聽得領頭的一人一聲低哨,眾人都站定了腳步。領頭的人低聲喝問:“是誰?”黑暗中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:“三點水旁的朋友么?”領頭那人道:“不錯。閣下是誰?”俞岱岩心下嘀咕:“三點水旁的朋友,那是甚么?”一轉念,登時省悟:“嗯,果然是海沙派,‘海沙派’這三個字都是水旁的。”那嘶啞的聲音道:“屠龍刀的事,我勸你們別插手啦。”領頭那人道:“尊駕也是為屠龍刀而來?”語音中頗有驚怒之意。那嗓子嘶啞的人一聲冷笑,黑夜中但聽他“嘿嘿嘿”幾聲,卻不答話。


俞岱岩隱身于海旁岩石之后,繞到前面,只見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攔在路中。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,只見他穿一襲白袍,夜行人而身穿白衣,則顯然于自己武功頗為自負。


只聽海沙派的領頭人道:“這屠龍刀已歸本派,既給宵小盜去,自當索回。”那白袍客又是“嘿嘿嘿”三聲冷笑,仍是大模大樣的攔在路中。那領頭人身后一人厲聲喝道:“快些讓開,惡狗攔路,你不是自己找死……”他話聲未畢,突然“啊”的一聲慘叫,往后便倒。眾人一驚,但見黑暗中白袍晃了幾晃,攔路惡客已然不見。海沙派眾私梟瞧那跌倒的同伴時,但見他蜷成一團,早已氣絕。各人又驚又怒,有幾人放下擔子向白袍客去路急追,但那人奔行如飛,黑暗之中哪里還尋得到他的蹤影。


俞岱岩心道:“這白袍客出手好快,這一抓是少林派的‘大力金鋼抓’,但黑暗之中,卻不大瞧得清楚。聽這人的口音腔調,顯是來自西北塞外。江南海沙派結下的仇家可遠得很哪!”他縮身在岩石之中,一動也不敢動,生怕給海沙派的幫眾發見了,沒來由的招惹禍端。只聽那領頭人道:“將老四的屍首放在一旁,回頭再來收拾,將來總查究得出。”眾人答應了,挑上擔子,又向前飛奔。


俞岱岩待他們去遠,走近屍身察看,但見那人喉頭穿了兩個小孔,鮮血兀自不住流出,傷口顯是以手指抓出,他覺此事大是蹊蹺,當下加快腳步,再跟蹤那幫鹽梟。一行人又奔出數里,那領頭人一聲呼哨,二十余人四下散開,向東北一座大屋慢慢逼近。俞岱岩心想:“他們說的甚么屠龍刀,難道便是在這屋中么?”只見那大屋的煙囪中一柱濃煙沖天而起,久聚不散。眾鹽梟放下了擔子,各人拿起一只木杓,在蘿筐中抄起甚么東西,四下撒播。俞岱岩見所撒之物如粉如雪,顯然便是海鹽,心道:“在地下撒鹽干甚么?當真古怪,日后說給師兄弟們知道,他們定是不信。”


但見他們撒鹽時出手既輕且慢,似乎生怕將鹽粒濺到身上,俞岱岩登時恍然,知道鹽上含有劇毒,這批人用毒鹽圍屋,當是對屋中人陰謀毒害。暗想:“我固不知雙方誰是誰非,但這批人如此搗鬼,太不光明。無論如何須得通知屋中之人,好教他不致為宵小所害。”眼見海沙派眾鹽梟尚在屋前撒鹽,于是兜個大圈子繞到屋后,輕輕跳進圍牆。


大屋前后五進,共有三四十間,屋內黑沉沉的沒一處燈火。俞岱岩心想:“濃煙從中間一進屋中冒出,該處想必有人。”抬頭認明濃煙噴出之處,快步走去,只聽得廳中傳出火焰猛烈燃燒的畢剝之聲。他轉過一道照壁,跨步進了正廳,突然光亮耀眼,一股熱氣撲面而來,只見廳心一只岩石砌成的大爐子,火焰升騰,爐旁分站三人,分拉三只大風箱,向爐中"□火。爐中橫架著一柄四尺來長、烏沉沉的單刀。那三人都是六十來歲老者,一色的青布袍子,滿頭滿臉都是灰土,袍子上點點斑斑,到處是火星濺開來燒出的破洞。


只見那三人同時鼓風,火焰升起來五尺高,繞著單刀,嗤嗤聲響。俞岱岩站立之處和那爐子相距數丈,已然熱得厲害,爐中之熱,可想而知,但見火焰由紅轉青,由青轉白,那柄單刀卻始終黑黝黝地,竟沒起半點暗紅之色。


便在此時,屋頂上忽有個嘶啞的聲音叫道:“損毀寶刀,傷天害理,快住手!”


俞岱岩一聽,知道途中所遇的那個白袍客到了。那三個鼓風煉刀的老者卻恍若不聞,只是鼓風更急。但聽得屋頂“嘿嘿嘿”三聲冷笑,檐前一聲響,那白袍客已閃身而進。這時廳中爐火正旺,俞岱岩瞧得清楚,見這白袍客四十左右年紀,臉色慘白,隱隱透出一股青氣,他雙手空空,冷然說道:“長白三禽,你們想得屠龍寶刀,那也罷了,卻何以膽敢用爐火損毀這等寶物?”說著踏步上前。


三名老者中西首一人探身而前,左手倏出,往白袍客臉上抓去。白袍客側首避過,搶上一步。東首那位老者見他逼近身來,提起爐子旁的大鐵錘,呼的一聲,向他頭頂猛擊下去。白袍客身子微側,鐵錘擊空,砰的一聲響,火星四濺,原來地下鋪的不是尋常青磚,卻是堅硬異常的花岡石。西首老者自旁夾攻,雙手猶如雞爪,上下飛舞,攻勢凌厲。


俞岱岩見那白袍客的武功根基無疑是少林一派,但出手陰狠歹毒,與少林派剛猛正大的名門手法殊不相同。斗了數合,那使鐵錘的老者大聲喝道:“閣下是誰?便要此寶刀,也得留個萬兒。”白袍客冷笑三聲,只不答話。猛地里一個轉身,兩手抓出,喀喀兩響,西首老者雙腕齊折,東首老者鐵錘脫手。大鐵錘向上疾飛,穿破屋頂,直墮入院中,響聲猛惡之極。這老者當即俯身提起一柄火鉗,便向爐中去挾那單刀。


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著暗器,俟機傷敵,只是白袍客轉身迅速,一直沒找著空子,這時眼見東首老者用火鉗去挾寶刀,突然伸手入爐,搶先抓住刀柄,提了出來,一握住刀柄,一股白煙冒起,各人鼻中聞到一陣焦臭,他手掌心登時燒焦。但他兀自不放,提著單刀向后急躍,跟著一個踉蹌,便要跌倒。他左手伸上,托住了刀背,這才站定身子,似乎那刀太過沉重,單手提不起一般,但這么一來,左手手掌心也燒得嗤嗤聲響。


余人皆盡駭然,一呆之下,但見那老者雙手捧著單刀,向外狂奔。


白袍客冷笑道:“有這等便宜事?”手臂一長,已抓住了他背心。那老者順手回掠,將寶刀揮了過來。刀鋒未到,便已熱氣撲面,白袍客的鬢發眉毛都卷曲起來。他不敢擋架,手上勁力一送,將老者連人帶刀擲向洪爐。


俞岱岩本覺得這干人個個凶狠悍惡,事不關己,也就不必出手。斯時見老者命在頃刻,只要一入爐中,立時化成焦炭,終究救命要緊,當即縱身高躍,一轉一折,在半空中伸下手來,抓住那老者的發髻一提,輕輕巧巧的落在一旁。


白袍客和長白三禽早見他站在一旁,一直無暇理會,突然見他顯示了這手上乘輕功,盡皆吃驚。白袍客長眉上揚,問道:“這一手便是聞名天下的‘梯云縱’么?”


俞岱岩聽他叫出了自己這路輕功的名目,先是微微一驚,跟著不自禁的暗感得意:“我武當派功夫名揚天下,聲威遠播。”說道:“不敢請教尊駕貴姓大名?在下這點兒微末功夫,何足道哉?”


那白袍客道:“很好很好,武當派的輕功果然是有兩下子。”口氣甚是傲慢。俞岱岩心頭有氣,卻不發作,說道:“尊駕途中一舉手而斃海沙派高手,這份功夫神出鬼沒,更令人莫測高深。”那人心頭一凜,暗想:“這事居然叫你看見了,我卻沒瞧見你啊。不知你這小子當時躲在何處?”淡淡的道:“不錯,我這門武功,旁人原是不易領會,別說閣下,便是武當派掌門人張老頭兒,也未必懂得。”


俞岱岩聽那白袍客辱及恩師,這口氣如何忍得下去?可是武當派弟子自來講究修心養性的功夫,心想:“他有意挑舋,不知存著甚么心?此人功夫怪異,不必為了幾句無禮的言語為本門多樹強敵。”當下微微一笑,說道:“天下武學無窮無盡,正派邪道,千千萬萬,武當派所學原只滄海一栗。如尊駕這等功夫,似少林而非少林,只怕本師多半不識。”這句話雖說得客氣,骨子中含義,卻是說武當派實不屑懂得這些旁門左道的武功。那人聽到他“似少林而非少林”那七字,臉色立變。


他二人言語針鋒相對。那南首老者赤手握著一柄燒得熾熱的單刀,皮肉焦爛,幾已燒到骨骼,東首西首兩個老者躬身蓄勢,均想俟機奪刀。突然間呼的一聲響,南首那老者揮動單刀,向外急闖。他這一刀在身前揮動,不是向著何人而砍,但俞岱岩正站在他身前,首當其沖。他沒料到自己救了這老者的性命,此人竟會忽施反噬,急忙躍起,避過刀鋒。


那老者雙手握住刀柄,發瘋般亂砍亂揮,沖了出去。白袍客和其余兩個老者忌憚刀勢凌厲,不敢硬擋,連聲呼叱,隨后追去。那提刀老者跌跌撞撞的沖出了大門,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,向前僕跌,跟著一聲慘呼,似乎突然身受重傷。白袍客和另外兩個老者一齊縱身過去,同時伸手去搶單刀,但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,似乎猛地里被甚么奇蛇毒蟲所咬中一般。那白袍客只打個跌,跟著便躍起身來,急向外奔,那三個老者卻在地下不住翻滾,竟爾不能站起。


俞岱岩見了這等慘狀,正要躍出去救人,突然一凜,想起海沙派在屋外撒鹽的情景,此時屋周均是毒鹽,自己也無法出去了,游目四顧,見大門內側左右各放著一張長凳,當即伸手抓起,將兩凳豎直,一躍而上,雙腳分別勾著一只長凳,便似踩高蹺一般踏著雙凳走了出去。但見三個老者長聲慘叫,不停的滾來滾去。俞岱岩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,長臂抓起了那懷抱單刀的老者后心,腳踩高蹺,向東急行。


這一下大出海沙派眾人意料之外,眼見便可得手,卻斜刺里殺出個人來將寶刀搶走,眾人紛紛湧出,大聲呼叱,鋼鏢袖箭,十余般兵器齊向俞岱岩后心射去。俞岱岩雙足使勁,在兩張長凳上一蹬,向前竄出丈許,暗器盡皆落空。他腳上勾了長凳,雙足便似加長了四尺,只跨出四五步,早將海沙派諸人遠遠拋在后面,耳聽得各人大呼追來,俞岱岩提著那老者縱身躍起,雙足向后反踢,兩張長凳飛了出去。但聽得砰砰兩響,跟著三四人大聲呼叫,顯是為長凳擊中。就這么阻得一阻,俞岱岩已奔出十余丈外,手中雖提著一人,卻越奔越遠,海沙派諸人再也追不上了。


俞岱岩急趕一陣,耳聽得潮聲澎湃,后面無人追來,問道:“你怎樣了?”那老者哼了一聲,並不回答,跟著呻吟一下。俞岱岩尋思:“他身上沾滿毒鹽,先給他洗去要緊。”于是走到海邊,將他在淺水處浸了下去。海水碰上他手中燙熱的單刀,嗤嗤聲響,白煙冒起。那老者半昏半醒,在海水中浸了一陣,爬不起來。俞岱岩正要伸手去拉他,忽然一個大浪打來,將那老者沖上了沙灘。


俞岱岩道:“現下你已脫險,在下身有要事,不能相陪,咱們便此別過。”那老者撐起身來,說道:“你……怎地……不搶這把寶刀?”俞岱岩一笑,道:“寶刀縱好,又不是我的,我怎能橫加搶奪?”那老者心下大奇,不能相信,道:“你……你到底有何詭計,要怎樣炮制我?”俞岱岩道:“我跟你無怨無仇,炮制你干么?我今夜路過此處,見你中毒受傷,因此出手相救。”那老者搖了搖頭,厲聲道:“我命在你手,要殺便殺。若想用甚么毒辣手段加害,我便是死了,也必化成厲鬼,放你不過。”


俞岱岩知他受傷后神智不清,也不去跟他一般見識,只是微微一笑,正要舉步走開,海中又是一個大浪打上海灘。那老者呻吟一聲,伏在海水之中,只是發顫。


俞岱岩心想,救人須救徹,這老者中毒不輕,我若于此時舍他而去,他還得葬身海底,于是伸手抓住他背心,提著他走上一個小丘,四下眺望,見東北角一塊突出的山岩之上有一間屋子,瞧模樣似是一所廟宇,當下抱著那老者奔了過去,凝目看屋前扁額,隱約可見是“海神廟”三字。推門進去,見這海神廟極是簡陋,滿地塵土,廟中也無廟祝。于是將那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墊上,他懷中火折已被海水打濕,當下在神台上摸索,找到火絨火石,燃點了半截蠟燭,看那老者時,只見他滿面青紫,顯是中毒已深,從懷中取出一粒“天心解毒丹”來,說道:“你服了這粒解毒丹藥。”那老者本來緊閉雙目,聽他這么說,睜眼說道:“我不吃你害人的毒藥。”


俞岱岩脾氣再好,這時也忍不住了,長眉一挑,說道:“你道我是誰?武當門下豈能干害人之事?這是一粒解毒丹藥,只是你身中劇毒,這丹藥也未必能夠解救,但至少可延你三日之命。你還是將這把刀送去給海沙派,換得他們的本門解藥救命罷。”


那老者斗然間站起身來,厲聲道:“誰想要我的屠龍刀,那是萬萬不能。”俞岱岩道:“你性命也沒有了,空有寶刀何用?”那老者顫聲道:“我寧可不要性命,屠龍刀總是我的。”


說著將刀牢牢抱著,臉頰貼著刀鋒,當真是說不出的愛惜,一面卻將那粒“天心解毒丹”吞入了肚中。


俞岱岩好奇心起,想要問一問這刀到底有甚么好處,但見這老者雙眼之中充滿著貪婪凶狠的神色,宛似飢獸要擇人而噬,不禁大感厭惡,轉身便出。忽聽得那老者厲聲喝道:“站住!你要到哪里去?”俞岱岩笑道:“我到哪里去,你又管得著么?”說著揚長便走。


沒行得幾步,忽聽那老者放聲大哭,俞岱岩轉過頭來,問道:“你哭甚么了?”那老者道:“我千辛萬苦的得到了屠龍寶刀,但轉眼間性命不保,要這寶刀何用?”俞岱岩“嗯”了一聲,道:“你除了以此刀去換海沙派的獨門解藥,再無別法。”那老者哭道:“可是我舍不得啊,我舍不得啊。”這神態在可怖之中帶著三分滑稽。


俞岱岩想笑,卻笑不出來,隔了一會,說道:“武學之士,全憑本身功夫克敵制勝,仗義行道,顯名聲于天下后世。寶刀寶劍只是身外之物,得不足喜,失不足悲,老丈何必為此煩惱?”


那老者怒道:“‘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,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!’這話你聽見過么?”


俞岱岩啞然失笑,道:“這幾句話我自然聽見過,下面還有兩句呢,甚么‘倚天不出,誰與爭鋒?’那說的是幾十年前武林中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,又不是真的說甚么寶刀。”那老者問道:“甚么驚天動地的大事?”


俞岱岩道:“那是當年神雕大俠楊過殺死蒙古皇帝蒙哥,大大為我漢人出了一口胸中惡氣。自此楊大俠有甚么號令,天下英雄‘莫敢不從’。‘龍’便是蒙古皇帝,‘屠龍’便是殺死蒙古皇帝。難道世間還真有龍之一物么?”那老者冷笑道:“我問你,當年楊過大俠使甚么兵刃?”俞岱岩一怔,道:“我曾聽師父說,楊大俠斷了一臂,平時不用兵刃。”那老者道:“是啊,楊大俠怎生殺死蒙古皇帝的?”俞岱岩道:“他投擲石子打死蒙哥,此事天下皆知。”那老者大是得意,道:“楊大俠平時不用兵刃,殺蒙古皇帝用的又是石子,那么‘寶刀屠龍’四字從何說起?”


這一下問得俞岱岩無言可答,隔了片刻,才道:“那多半是武林中說得順口而已,總不能說‘石頭屠龍’啊,那豈不難聽?”那老者冷笑道:“強辭奪理,強辭奪理!我再問你,‘倚天不出,誰與爭鋒?’這兩句話,卻又作何解釋?”俞岱岩沉吟道:“我不知道。‘倚天’也許是一個人罷?聽說楊大俠的武功學自他的妻子,那么‘倚天’或許便是他夫人的名字,又或是死守襄陽的郭靖郭大俠。”那老者道:“是嗎?我料你說不上來了,只好這么一陣胡扯。我跟你說,‘屠龍’是一把刀,便是這把屠龍刀,‘倚天’卻是一把劍,叫做倚天劍。這六句話的意思是說,武林中至尊之物,是屠龍刀,誰得了這把刀,不管發施甚么號令,天下英雄好漢都要聽令而行。只要倚天劍不出,屠龍刀便是最厲害的神兵利器了。”


俞岱岩將信將疑,道:“你將刀給我瞧瞧,到底有甚么神奇?”那老者緊緊抱住單刀,冷笑道:“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?想騙我的寶刀。”他中毒之后,本已神疲力衰,全仗服了俞岱岩的一粒解毒丹藥,這才振奮了起來,這時一使勁,卻又呻吟不止。俞岱岩笑道:“不給瞧便不給瞧,你雖得了屠龍寶刀,卻號令得動誰?難道我見你懷里抱著這樣一把刀,便非聽你的話不可嗎?當真是笑話奇談。你本來好端端地,卻去信了這些荒誕不經的鬼話,到頭來枉自送了性命,還是執迷不悟。你既號令我不得,便可知這刀其實無甚奇處。”那老者呆了半晌,做聲不得,隔了良久,才道:“老弟,咱們來訂個約,你救我性命,我將寶刀的好處分一半給你。”


俞岱岩仰天大笑,說道:“老丈,你可把我武當派瞧得忒也小了。扶危濟困,乃是我輩分內之事,豈難道是貪圖報答?你身上沾了毒鹽,我卻不知鹽中放的是甚么毒藥,你只有去求海沙派解救。”那老者道:“我這把屠龍刀,是從海沙派手中盜出來的,他們恨我切骨,豈肯救我?”俞岱岩道:“你既將刀交還,怨仇即解,他們何必傷你性命?”


那老者道:“我瞧你武功甚強,大有本事到海沙派去將解藥盜來,救我性命。”俞岱岩道:“一來我身有要事,不能耽擱﹔二來你去偷盜人家寶刀,是你的不是,我怎能顛倒是非?老丈,你快快去找海沙派的人罷!再有耽擱,毒性發作起來,那便來不及了。”


那老者見他又是舉步欲行,忙道:“好罷,我再問你一句話,你提著我身子之時,可覺到有甚么異樣?”俞岱岩道:“我確有些兒奇怪,你身子瘦瘦小小,卻有二百來斤重,不知是甚么緣故,又沒見你身上負有甚么重物。”


那老者將屠龍刀放在地下,道:“你再提一下我的身子。”俞岱岩抓住他肩頭向上一提,手中登時輕了,只不過八十來斤,心下恍然:“原來這小小一柄單刀,竟有一百多斤之重,確是有點古怪,不同凡品。”將老者放下,說道:“這把刀倒是很重。”


那老者忙又將屠龍刀牢牢抱住,說道:“豈僅沉重而已。老弟,你尊姓俞還是姓張?”俞岱岩道:“敝姓俞,草字岱岩,老丈何以得知?”那老者道:“武當派張真人收有七位弟子,武當七俠中宋大俠有四十來歲,殷莫兩位還不到二十歲,余下的二三兩俠姓俞,四五兩俠姓張,武林中誰人不知。原來是俞三俠,怪不得這么高的功夫。武當七俠威震天下,今日一見,果然名不虛傳。”俞岱岩年紀雖然不大,卻也是老江湖了,聽他這般當面諂諛,知他不過有求于己,心中反生厭惡之感,說道:“老丈尊姓大名?”


那老者道:“小老兒姓德,單名一個成字,遼東道上的朋友們送我一個外號,叫作海東青。”那海東青是生于遼東的一種大鷹,凶狠鷙惡,捕食小獸,是關外著名的猛禽。俞岱岩拱手道:“久仰,久仰。”抬頭看了看天色。德成知他急欲動身,若非動以大利,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,說道:“你不懂得那‘號令天下,誰敢不從’這八個字的含義,只道是誰捧著屠龍刀,只須張口發令,人人便得聽從。不對,不對,這可全盤想錯了。”


他剛說到這里,俞岱岩臉上微微變色,右手伸出一揮,噗的一聲輕響,"□滅了神台上的蠟燭,低聲道:“有人來啦!”德成內功修為遠不如他,卻沒聽見有何異聲,正遲疑間,只聽得遠處幾聲呼哨,有人相互傳呼,奔向廟來。德成驚道:“敵人追來啦,咱們快從廟后退走。”俞岱岩道:“廟后也有人來。”德成道:“不會罷……”俞岱岩道:“德老丈,來的是海沙派人眾,你正好向他們討取解藥。在下可不願趕這淌渾水了。”


德成伸出左手,牢牢抓住他的手腕,顫聲道:“俞三俠,你萬萬不能舍我而去,你萬萬不能……”俞岱岩只覺他五根手指其寒如冰,緊緊嵌入了自己手腕肉里,當下手腕一翻,使半招“九轉丹成”,轉了個圈子,登時將他五指甩落。這時只聽得一路腳步之聲,直奔到廟外,跟著砰的一響,有人伸足踢開了廟門,接著刷刷聲響,有甚么細碎物事從黑暗中擲了進來,俞岱岩身子一縮,縱到了海神菩薩的神像后面。但聽得德成“啊”的一聲低哼,跟著刷刷數聲,暗器打中了他身上,接著又落在地下。那些暗器一陣接著一陣,毫不停留的撒進來。俞岱岩心想:“這是海沙派的毒鹽。”接著聽得屋頂上喀啦、喀啦幾聲,有人躍上屋頂揭開瓦片,又向下投擲毒鹽。


俞岱岩曾眼見那白袍客和長白三禽身受毒鹽之害,那白袍客武功著實了得,但一沾毒鹽,立即慘呼逃走,可見此物極是厲害。毒鹽在小廟中□空飛揚,心知再過片刻,非沾上不可,情急之下,數拳擊破神像背心,縮著身子溜進了神像肚腹之中,登時便如穿上了一層厚厚的泥土外衣,毒鹽雖多,卻已奈何他不得。


只聽得廟外海沙派人眾大聲商議起來:“點子不出聲,多半是暈倒了。”“那年輕的點子手腳好硬,再等一回,何必性急?”“就怕他溜了,不在神廟里。”只聽得有人喝道:“喂,吃橫梁的點子,乖乖出來投降罷。”


正亂間,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,十余匹快馬急馳而來。蹄聲中有人朗聲叫道:“日月光照,鷹王展翅。”


廟外海沙派人眾立時寂靜無聲,過了片刻,有人顫聲道:“是天……天鷹教,大伙兒快走……”話猶未畢,馬蹄聲已止在廟外。海沙派有人悄聲道:“走不了啦!”只聽得腳步聲響,有數人走進廟來。俞岱岩藏身神像腹中,卻也感到有點光亮,想是來人持有火把燈籠。過了一會,有人問道:“大家知道我們是誰了?”海沙派中數人同聲答道:“是,是,各位是天鷹教的朋友。”那人道:“這位是天鷹教天市堂李堂主。他老人家等閑也不出來,今兒算你們運氣好,見到他老人家一面。李堂主問你們,屠龍刀在哪里,好好獻了出來,李堂主大發慈悲,你們的性命便都饒了。”


只聽海沙派中一人道:“是他……他盜去了的,我們正要追回來,李……堂主……”


天鷹教那人道:“喂,那屠龍刀呢?”這句話顯然是對著德成說的了,德成卻不答話,跟著噗的一聲響,有人倒在地下。幾個人叫了起來:“啊喲!”天鷹教那人道:“這人死了,搜他身邊。”


但聽得衣衫悉率之聲,又有人體翻轉之聲。天鷹教那人道:“稟報堂主,這人身邊無甚異物。”海沙派中領頭的人顫聲道:“李堂……堂主,這寶刀明明是……是他盜去的,我們決不敢隱瞞……”聽他聲音,顯是在李堂主威嚇的眼光之下,驚得心膽俱裂。


俞岱岩心想:“那把刀德成明明握在手中,怎地會不見了?”只聽天鷹教那人道:“你們說這刀是他盜去的,怎會不見?


定是你們暗中藏了起來。這樣罷,誰先把真相說了出來,李堂主饒他不死。你們這群人中,只留下一人不死,誰先說,誰便活命。”廟中寂靜一片,隔了半晌,海沙派的首領說道:“李堂主,我們當真不知,是天鷹教要的物事,我們決不敢留……”李堂主哼了一聲,並不答話,他那下屬說道:“誰先稟報真相,就留誰活命。”過了一會兒,海沙派中無一人說話。突然一人叫道:“我們前來奪刀,還沒進廟,你們就到了。是你們天鷹教先進海神廟,我們怎能得刀?你既然一定不信,左右是個死,今日跟你拚了。這又不是天鷹教的東西,這般強橫霸道,瞧你們……”一句話沒說完,驀地止歇,料是送了性命。


只聽另一人顫聲道:“適才有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,救了這老兒出來,那漢子輕功甚是了得,這會兒卻已不知去向,那寶刀定是給他搶去了。”


李堂主道:“各人身上查一查!”數人齊聲答應。只聽得殿中悉率聲響,料是天鷹教的人在眾鹽梟身上搜檢。李堂主道:“多半便是那漢子取了去。走罷!”但聽腳步聲響,天鷹教人眾出了廟門,接著蹄聲向東北方漸漸遠去。


俞岱岩不願卷入這樁沒來由的糾紛之中,要待海沙派人眾走了之后這才出來,但等了良久,廟中了無聲息,海沙派人眾似乎突然間不知去向。他從神像后探頭出來一望,只見二十余名鹽梟好端端的站著,只是一動不動,想是都給點了穴道。


他從神像腹中躍了出來,這時地下遺下的火把兀自點燃,照得廟中甚是明亮,只見海沙派眾人臉色陰暗可怖,暗想:“那天鷹教不知是甚么教派,怎地沒聽說過?這些海沙派的人眾本來也都不是好相與的。一遇上天鷹教卻便縛手縛腳。當真是惡人尚有惡人磨了。”伸手到身旁那人的“華蓋穴”上一推,想替他解開穴道。


哪知觸手僵硬,竟是推之不動,再一探他鼻息,早已沒了呼吸,原來已被點中了死穴。他逐一探察,只見海沙派二十余條大漢均已死于非命,只一人委頓在地,不住喘氣,自是最后那個說話之人,得蒙留下性命。俞岱岩驚疑不定:“天鷹教下毒手之時,竟沒發出絲毫聲息,這門手法好不陰毒怪異。”扶起那沒死的海沙派鹽梟來,問道:“天鷹教是甚么教派?他們教主是誰?”一連問了幾句,那人只翻白眼,神色癡癡呆呆。俞岱岩一搭他手腕,只覺脈息紊亂,看來性命雖然留下,卻已給人使重手震斷了幾處經脈,成了白癡。


這時他不驚反怒,心想:“何物天鷹派,下手竟這般毒辣殘酷?”但想對方武功甚高,自己孤身一人,實非其敵,該當先趕回武當山請示師父,查明天鷹教的來歷再說。但見廟中白茫茫一片,猶似堆絮積雪,到處都是毒鹽,心想:“遲早會有不知情由的百姓闖了進來,非遭禍殃不可。毒鹽和屍首收拾為難,不如放一把火燒了這海神廟,以免后患。”當下將那給震斷了經脈之人拉到廟外,回進廟內,只見二十余具屍首僵立殿上,模樣甚是詭異,卻見神台邊一屍俯伏,背上老大一灘血漬。俞岱岩微覺奇怪,抓住那屍體后領,想提起來察看,突然上身向前微微一俯,只覺這人身子重得出奇,但瞧他也只是尋常身材,並非魁梧奇偉之輩,卻何以如此沉重?


提起他身子仔細看時,見他背上長長一條大傷口,伸手到傷口中一探,著手冰涼,掏出一把刀來,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來斤重,正是不少人拚了性命爭奪的那把屠龍刀。一凝思間,已知其理:德成臨死時連人帶刀撲將下來,砍入海沙派一名鹽梟的后心。此刀既極沉重,又是鋒銳無比,一跌之下,直沒入體。大鷹教教眾搜索各人身邊時,竟未發覺。


俞岱岩拄刀而立,四顧茫然,尋思:“此刀是否真屬武林至寶,那也難說得很,看起來該算不祥之物,海東青德成和海沙派這許多鹽梟都為它枉送了性命。眼下只有拿去呈給師父,請他老人家發落。”于是拾起地下火把,往神幔上點火,眼見火頭蔓延,便即出廟。


他將屠龍刀拂拭干淨,在熊熊大火之旁細看。但見那刀烏沉沉的,非金非鐵,不知是何物所制,先前長白三禽鼓起烈火鍛煉,但此刀竟絲毫無損,實是異物,又想:“此刀如此沉重,臨敵交手之時如何施展得開?關王爺神力過人,他的青龍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。”將刀包入包袱,向德成的葬身處默祝:“德老丈,我決非貪圖此刀。但此刀乃天下異物,如落入惡人手中,助紂為虐,勢必貽禍人間。我師父一秉至公,他老人家必有妥善處置。”他將包袱負在背上,邁開步子,向北疾行。不到半個時辰,已至江邊,星月微光照映水面,點點閃閃,宛似滿江繁星,放眼而望,四下里並無船只。沿江東下,又走一頓飯時分,只見前面燈火閃爍,有艘漁船在離岸數丈之處捕魚。俞岱岩叫道:“打漁的大哥,費心送我過江,當有酬謝。”只是那漁船相距過遠,船上的漁人似乎沒聽見他的叫聲,毫不理睬。俞岱岩吸了一口氣,縱聲而呼,叫聲遠遠傳了出去。


過不多時,只見上流一艘小船順流而下,駛向岸邊,船上艄公叫道:“客官可是要過江么?”俞岱岩喜道:“正是,相煩艄公大哥方便。”那艄公道:“請上來罷。”俞岱岩縱身上船,船頭登時向下一沉。那艄公吃了一驚,說道:“這般沉重。客官,你帶著甚么?”俞岱岩笑道:“沒甚么,是我身子蠢重,開船罷!”


那船張起風帆,順風順水,斜向東北過江,行駛甚速。航出里許,忽聽遠處雷聲隱隱,轟轟之聲大作。俞岱岩道:“艄公,要下大雨了罷?”那艄公笑道:“這是錢塘江的夜潮,順著潮水一送,轉眼便到對岸,比甚么都快。”


俞岱岩放眼東望,只見天邊一道白線滾滾而至。潮聲愈來愈響,當真是如千軍萬馬一般。江浪洶湧,遠處一道水牆疾推而前,心想:“天地間竟有如斯壯觀,今日大開眼界,也不枉辛苦一遭。”正瞧之際,只見一艘帆船乘浪沖至,白帆上繪著一只黑色的大鷹,展開雙翅,似乎要迎面撲來。他想起“天鷹教”三字,心下暗自戒備。


突然之間,那艄公猛地躍起,跳入江心,霎時間不見了蹤影。小船無人掌舵,給潮水一沖,登時打起圈了來,俞岱岩忙搶到后梢去把舵,便在此時,那黑鷹帆船砰的一聲,撞正小船。帆船的船頭包以堅鐵,一撞之下,小船船頭登時破了一個大洞,潮水猛湧進來。俞岱岩又驚又怒:“你天鷹教好奸!原來這艄公是你們的人,賺我來此。”眼見小船已不能乘坐,縱身高躍,落向帆船的船頭。


這時剛好一個大浪湧到,將帆船一拋,憑空上升丈余。俞岱岩身在半空,帆船上升,他變成落到了船底,危急中提一口真氣,左掌拍向船邊。一借力,雙臂急振,施展“梯云縱”輕功,跟著又上竄丈余,終于落上了帆船船頭。但見艙門緊團,不見有人。俞岱岩叫道:“是天鷹教的朋友嗎?”他連說兩遍,船中無人答話。他伸手去推艙門,觸手冰涼,那艙門竟是鋼鐵鑄成,一推之下,絲毫不動。俞岱岩勁貫雙臂,大喝一聲,雙掌推出,喀喇一響,鐵門仍是不開,但鐵門與船艙邊相接的鉸鏈卻給他掌力震落了。鐵門搖晃了幾下,只須再加一掌,便能擊開。


只聽得艙中一人說道:“武當派梯云縱輕功,震山掌掌力,果然名下無虛。俞三俠,請你把背上的屠龍刀留下,我們送你過江。”話雖說得客氣,語意腔調卻十分傲慢,便似發號施令一般。俞岱岩尋思:“不知他如何知道我的姓名。”


那人又道:“俞三俠,你心中奇怪,何以我們知道你的大名,是不是?其實一點也不希奇,這梯云縱輕功和震山掌掌力,除了武當高手,又有誰能使得這般出神入化?俞三俠來到江南,我們天鷹教身為地主,沿途沒接待招呼,還得多多擔代啊。”俞岱岩倒覺不易回答,便道:“尊駕高姓大名,便請現身相見。”那人道:“天鷹教跟貴派無親無故,沒怨沒仇,還是不見的好。請俞三俠將屠龍刀放在船頭,我們這便送你過江。”


俞岱岩氣往上沖,說道:“這屠龍刀是貴教之物嗎?”那人道:“這倒不是。此刀是武林至尊,天下武學之士,哪一個不想據而有之。”俞岱岩道:“這便是了,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,須得交到武當山上,聽憑師尊發落,在下可作不得主。”


那人細聲細語說了幾句話,聲音低微,如蚊子叫一般,俞岱岩聽不清楚,問道:“你說甚么?”


艙里那人又細聲細氣的說了幾句話,聲音更加低了。俞岱岩只聽到甚么“俞三俠……屠龍刀……”幾個字,他走上兩步,問道:“你說甚么?”這時一個浪頭打來,將帆船直拋了上去,俞岱岩胸腹間和大腿之上,似乎同時被蚊子叮了一口。其時正當春初,本來不該有蚊蚋,但他也不在意,朗聲說道:“貴教為了一刀,殺人不少,海神廟中遺屍數十,未免下手太過毒辣。”


艙中那人道:“天鷹教下手向來分別輕重,對惡人下手重,對好人下手輕。俞三俠名震江湖,我們也不能害你性命,你將屠龍刀留下,在下便奉上蚊須針的解藥。”


俞岱岩聽到“蚊須針”三字,一震之下,忙伸手到胸腹間適才被蚊子咬過的處所一按,只覺微微麻癢,明明是蚊蟲叮后的感覺,轉念一想,登時省悟:“他適才說話聲音故意模糊細微,引我走近,乘機發這細小的暗器。”想起海沙派眾鹽梟對天鷹教如此畏若蛇蠍,這暗器定是歹毒無比,眼下只有先擒住他,再逼他取出解藥救治,當下低哼一聲,左掌護面,右掌護胸,縱身便往船艙中沖了進去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kim60523 發表於 2010-1-30 02:19 PM

第三章 第二節



人未落地,黑暗中勁風撲面,艙中人揮掌拍出。俞岱岩右掌擊出,盛怒之下,這一掌使了十成力。兩人雙掌相交,砰的一聲,艙中人向后飛出,喀喇喇聲響,撞毀不少桌椅等物。俞岱岩但覺掌中一陣劇痛。原來適才交了這掌,又已著了道兒,對方掌心暗藏尖刺利器,雙掌一交,幾根尖刺同時穿入他掌中。對方雖在他沉重掌力下受傷不輕,但黑暗中不知敵人多寡,不敢冒險徑自搶上擒人,又即躍回船頭。


只聽那人咳嗽了幾下,說道:“俞三俠掌力驚人,果是不凡,佩服啊佩服。不過在下這掌心七星釘也另有一功,咱們倒成了半斤八兩,兩敗俱傷。”


俞岱岩急忙取幾顆“天心解毒丹”服下,一抖包裹,取出屠龍寶刀,雙手持柄,呼的一聲,橫掃過去,但聽得擦的一下輕響,登時將鐵門斬成了兩截,這刀果然是鋒銳絕倫。他橫七豎八的連斬七八刀,鐵鑄的船艙遇著寶刀,便似紙糊草扎一般。艙中那人縱身躍向后梢,叫道:“你連中二毒,還發甚么威?”俞岱岩舞刀追上,攔腰斬去。


那人見來勢凶猛,順手提起一只鐵錨一擋,擦的一聲輕響,鐵錨從中斷截。那人向旁躍開,叫道:“要性命還是要寶刀?”俞岱岩道:“好!你給我解藥,我給你寶刀。”這時他腿上中了蚊須針之處漸漸麻癢,料知“天心解毒丹”解不了這毒,這把屠龍刀他是無意中得來,本不如何重視,于是將刀擲在艙里。


那人大喜,俯身拾起,不住的拂拭摩挲,愛惜無比。那人背著月光,面貌瞧不清楚,但見他只是看刀,卻不去取解藥。俞岱岩覺得掌中疼痛加劇,說道:“解藥呢?”那人哈哈大笑,似乎聽到了滑稽之極的說話。俞岱岩怒道:“我問你要解藥,有甚么好笑?”


那人伸出左手食指,指著他臉,笑道:“嘻嘻!你這人怎地這般傻,不等我給解藥,卻將寶刀給了我?”俞岱岩怒道:“男兒一言,快馬一鞭,我答應以刀換藥,難道還抵賴不成?先給遲給不是一般?”那人笑道:“你手中有刀,我終是忌你三分。便說你打我不過,將刀往江中一拋,未必再撈得到。現下寶刀既入我手,你還想我給解藥么?”


俞岱岩一聽,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,自忖武當派和天鷹教無怨無仇,這人武功不低,也當是頗有身分之人,既取了屠龍刀,怎能說過的話不算話?他向來行事穩重,原不致輕易上當,只是此番一上來便失了先機,孤身陷于敵舟,料想對方既有備而來,舟中自必另行伏有幫手,又兼身中二毒,急欲換取解藥,竟爾低估了對方的奸詐凶狡,當下沉住了氣,哼了一聲,問道:“尊駕高姓大名?”


那人笑道:“在下只是天鷹教中一個無名小卒,武當派要找天鷹教報仇,自有本教教主和眾位堂主接著。再說,俞三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,貴教張三豐祖師便真有通天徹地之能,也未必能知俞三俠是死于何人之手。”他這般說,竟如當俞岱岩已然死了一般。


俞岱岩只覺得手掌心似有千萬只螞蟻同時咬噬,痛癢難當,當即伸手抓住了半截斷錨,心想:“我今日便是不活,也當和你拚個同歸于盡。”


但聽那人嘮嘮叨叨,正自說得高興,俞岱岩猛地里一聲大喝,縱起身來,左手揮起斷錨,右手推出一掌,往那人面門胸口,同時擊了過去。


那人“啊喲”一聲,橫揮屠龍刀想來擋截,百忙中卻沒想到那刀沉重異常,他順手一揮,只揮出半尺,手腕忽地一沉。以他武功,原非使不動此刀,只是運力之際沒估量到這兵刃竟如此沉重,力道用得不足,那刀直墮下去,砍向他膝蓋。那人吃了一驚,臂上使力,待要將刀挺舉起來,只覺勁風撲面,半截斷錨直擊過來。這一下威猛凌厲。決難抵擋,當下雙足使勁,一個筋斗,倒翻入江。


那人雖然避開了斷錨的橫掃,但俞岱岩右手那一掌卻終于沒有讓過,這一掌正按在他小腹之上,但覺五臟六腑一齊翻轉,撲通一聲跌入潮水之中,已是人事不知。俞岱岩吁了一口長氣,見他雖然中掌,兀自牢牢的握住那屠龍刀不放,冷笑一聲,心道:“你便是搶得了寶刀,終于葬身江底。”


驀地里白影閃動,一道白練斜入江心,卷住那人腰間,連人帶刀一起卷上船來。俞岱岩吃了一驚,順著白練的來路瞧去,只見船頭站著一個青衫瘦子,雙手交替,急速扯動白練。


俞岱岩待欲縱向船頭擊敵,身上毒性發作,倒在船梢,眼前一黑,登時昏了過去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睜開眼來時,首先見到的是一面鏢旗,旗上繡著一尾金色鯉魚,俞岱岩閉了閉眼,再睜開來時,仍是見到這面小小的鏢旗。這旗插在一只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,花繡金光閃閃,旗上的鯉魚在波浪中騰身跳躍,心道:“這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鏢旗啊。我到底怎么了?”其時腦子中兀自昏昏沉沉,一片混亂,沒法多想,略一凝神,發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擔架之上,前后有人抬著,而所處之地似乎是在一座大廳。他想轉頭一瞧左右,豈知項頸僵直,竟然不能轉動。


他大駭之下,想要躍下擔架,但手足便似變成了不是自己的,空自使力,卻一動也不能動了,這才想到:“我在錢塘江上中了七星釘和蚊須針的劇毒。”


只聽得兩個人在說話。一人聲音宏大,說道:“閣下高姓?”另一人道:“你不用問我姓名,我只問你,這單鏢接是不接?”俞岱岩心道:“這人聲音嬌嫩,似是女子!”


那聲音宏大的人怫然道:“我們龍門鏢局難道少了生意,閣下既然不肯見告姓名,那么請光顧別家鏢局去罷。”那女子聲音的人道:“臨安府只龍門鏢局還像個樣子,別家鏢局都比不上。你若作不得主,快去叫總鏢頭出來。”言下頗為無禮。


那聲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高興,說道:“我便是總鏢頭。在下另有別事,不能相陪,尊客請便罷。”


那女子聲音的人說道:“啊,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錦……”頓了一頓,才道:“都總鏢頭,久仰久仰,我姓殷。”都大錦胸中似略感舒暢,問道:“尊客有甚么差遣?”那姓殷的客人道:“我得先問你,你是不是承擔得下。這單鏢非同小可,卻是半分耽誤不得。”都大錦強抑怒氣,說道:“我這龍門鏢局開設二十年來,官鏢、鹽鏢,金銀珠寶,再大的生意也接過,可從來沒出過半點岔子。”


俞岱岩也聽過都大錦的名頭,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,拳掌單刀,都有相當造詣,尤其一手連珠鋼鏢,能一口氣連發七七四十九枚鋼鏢,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個外號,叫作多臂熊。他這“龍門鏢局”在江南一帶也是頗有名聲。只是武當、少林兩派弟子自來並不親近,因此雖然聞名,並不相識。


只聽那姓殷的微微一笑,說道:“我若不知龍門鏢局名聲不差,找上門來干么?都總鏢頭,我有一單鏢交給你,可有三個條款。”都大錦道:“牽扯糾纏的鏢我們不接,來歷不明的鏢不接,五萬兩銀子以下的鏢不接。”他沒聽對方說三個條款,自己先說了三個條款。


那姓殷的道:“我這單鏢啊,對不起得很,可有點牽扯糾紛,來歷也不大清白,值得多少銀子,那也難說得很。我這三個條款也挺不容易辦到。第一,要請你都總鏢頭親自押送。第二,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。必須日夜不停趕路,十天之內送到。第三,若有半分差池,嘿嘿,別說你總鏢頭性命不保,叫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。”只聽得砰的一聲,想是都大錦伸手拍桌,喝道:“你要找人消遣,也不能找到我龍門鏢局來!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,身上沒三兩肉,今日先叫你吃些苦頭。”


那姓殷的“嘿嘿”兩聲冷笑,砰□砰□幾下,將一些沉重的物事接連拋到了桌上,說道:“這里二千兩黃金,是保鏢的費用,你先收下了。”


俞岱岩聽了,心下一驚:“二千兩黃金,要值好幾萬兩銀子,做鏢局的值百抽十,這幾萬兩鏢金,不知要辛苦多少年才掙得起。”


俞岱岩項頸不能轉動,眼睜睜的只能望著那面插在瓶中的躍鯉鏢旗,這時大廳中一片靜寂,唯見營營青蠅,掠面飛過。只聽得都大錦喘息之聲甚是粗重,俞岱岩雖不能見他臉色,但猜想得到,他定是望著桌上那金光燦爛的二千兩黃金,目瞪口呆,心搖神馳,料想他開設鏢局,大批的金銀雖然時時見到,但看來看去,總是別人的財物,這時突然見到有二千兩黃金送到面前,只消一點頭,這二千兩黃金就是他的,又怎能不動心?


過了半晌,聽得都大錦道:“殷大爺,你要我保甚么鏢?”那姓殷的道:“我先問你。我定下的三個條款,你可能辦到?”


都大錦頓了一頓,伸手一拍大腿,道:“殷大爺既出了這等重酬,我姓都的跟你賣命就是了。殷大爺的寶物幾時來?”那姓殷的道:“要你保的鏢,便是躺在擔架中的這位爺台。”


此言一出,都大錦固然“咦”的一聲,大為驚訝,而俞岱岩更是驚奇無比,忍不住叫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不料他張大了口,卻不出聲音,便似人在噩夢之中,不論如何使力,周身卻不聽使喚,此時全身俱廢,僅余下眼睛未盲,耳朵未聾。只聽都大錦問道:“是……是這位爺台?”


那姓殷的道:“不錯。你親自護送,換車換馬不換人,日夜不停的趕道,十天之內送到湖北襄陽府武當山上,交給武當派掌門祖師張三豐真人。”俞岱岩聽到這句話,吁了一口長氣,心中一寬,聽都大錦道:“武當派?我們少林弟子,雖和武當派沒甚么梁子,但是……但是,從來沒甚么來往……這個……”


那姓殷的冷冷的道:“這位爺台身上有傷,耽誤片刻,萬金莫贖。這單鏢你接便接,不接便不接。大丈夫一言而決,甚么這個那個的?”


都大錦道:“好,沖著殷大爺的面子,我龍門鏢局便接下了。”


那姓殷的微微一笑,說道:“好!今日三月廿九,到四月初九,你若不將這位爺台平平安安送上武當山,我叫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!”但聽得嗤嗤聲響,十余枚細小的銀針激射而出,釘在那只插著鏢旗的瓷瓶之上,砰的一響,瓷瓶裂成數十片,四散飛迸。


這一手發射暗器的功夫,實是駭人耳目。都大錦“啊喲”一聲驚呼。俞岱岩也是心中一凜。只聽那姓殷的喝道:“走罷!”抬著俞岱岩的人將擔架放在地上,一湧而出。過了半晌,都大錦才定下神來,走到俞岱岩跟前,說道:“這位爺台高姓大名,可是武當派的么?”俞岱岩只是向他凝望,無法回答。但見這都總鏢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,身材魁偉,手臂上肌肉虯結,相貌威武,顯是一位外家好手。


都大錦又道:“這位殷大爺俊秀文雅,想不到武功如此驚人,卻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派的?”他連問數聲,俞岱岩索性閉上雙眼,不去理他。都大錦心下嘀咕,他自己是發射暗器的好手,“多臂熊”的外號說出來也甚響亮,但這姓殷的少年袖子一揚,數十枚細如牛毛的銀針竟將一只大瓷瓶射得粉碎,這份功夫,實非自己所及。


都大錦主持龍門鏢局二十余年,江湖上的奇事也不知見過多少,但以二千兩黃金的鏢金來托保一個活人,別說自己手里從未接過,只怕天下各處的鏢行也是聞所未聞。當下收起黃金,命人抬俞岱岩入房休息,隨即召集鏢局中各名鏢頭,套車趕馬,即日上道。


各人飽餐已畢,結束定當,趟子手抱了鏢局里的躍鯉鏢旗,走出鏢局大門,一展旗子,大聲喝道:“龍門鯉三躍,魚兒化為龍。”


俞岱岩躺在大車之中,心下大是感慨:“我俞岱岩縱橫江湖,生平沒將保鏢護院的瞧在眼內,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難,卻要他們護送我上武當山去。”又想:“救我的這位姓殷朋友不知是誰,聽他聲音嬌嫩,似是個女子,那都總鏢頭又說他形貌俊雅,但武功卓絕,行事出人意表,只可惜我不能見他一面,更不能謝他一句。我俞岱岩若能不死,此恩必報。”


一行人馬不停蹄的向西趕路,護鏢的除了都、祝、史三個鏢頭外,另有四個年輕力壯的青年鏢師。各人選的都是快馬,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說,一路上換車換馬不換人,日夜不停的趲程趕路。


當出臨安西門之時,都大錦滿腹疑慮,料得到這一路上不知要有多少場惡斗,哪知道離浙江、過安徽、入鄂省,數日來竟是太平無事。這一日過了樊城,經太平店、仙人渡、光化縣,渡漢水來到老河口,離武當山已只一日的路程。


次日未到午牌時分,已抵雙井子,去武當山已不過數十里地,一路上雖然趕得辛苦,總算沒誤了那姓殷的客人所定的期限,剛好于四月初九抵達武當山。這些日來埋頭趕路,大伙兒人人都擔著極重的心事。直到此時,一眾鏢師方才心中大寬。


其時正當春末夏初,山道上繁花迎人,殊足暢懷。都大錦伸馬鞭指著隱入云中的天柱峰,說道:“祝三弟,近年來武當派聲勢甚盛,雖還及不上我少林派,然而武當七俠名頭響亮,在江湖上闖下了極□赫的萬兒。瞧這天柱峰高聳入云,常言道人杰地靈,那武當派看來當真有幾下子。”祝鏢頭道:“武當派近年聲威雖大,畢竟根基尚淺,跟少林派千余年的道行相比,那可萬萬不及了。就憑總鏢頭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連珠鋼鏢,武當派中的人便決不能有如此精純的造詣。”史鏢頭接口道:“是啊。江湖上的傳言,多半靠不住。武當七俠的聲名響是響的,但真實功夫到底如何,咱們都沒見過。只怕是江湖上一些未見過世面的鄉下佬加油添醬,將他們的本領吹上了天去。”


都大錦微微一笑,他見識可比祝史二人都高得多,心知武當七俠盛名決非幸致,人家定有驚人藝業,只是他走鏢二十余年,罕逢敵手,對自己的功夫卻也十分信得過,聽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場,這些話已不知聽了多少遍,仍是不自禁的得意。


行得一程,山道漸窄,三騎已不能並肩,史鏢頭勒馬退后幾步。祝鏢頭道:“總鏢頭,待會見到武當派張三豐老道,怎生見禮啊?”都大錦道:“大家不同門派,本來都是平輩。只是張老道快九十歲啦,當今武林之中數他年紀最長。咱們尊重他是武林前輩,向他磕幾個頭,也沒甚么。”祝鏢頭道:“依我說嘛,咱們躬身說道:‘張真人,晚輩們跟你磕頭啦!’他一定伸手攔住,說道:‘遠來是客,不用多禮。’咱們這幾個頭便省下啦。”


都大錦微微一笑,心中卻是在琢磨大車中躺著那人到底是甚么來歷。這人十天來不言不動,飲食便溺全要鏢行的趟子手照料。都大錦和眾鏢師談論了好幾次,總是摸不准他的身分,到底他是武當派的弟子呢?是朋友呢?還是武當派的仇敵,給人擒住了這般送上山去?都大錦離武當山近一步,心中的疑慮便深一層,尋思不久便可見到張三豐,這疑團見面就可剖明,但不知是禍是福,卻也不免惴惴。


正沉吟間,忽聽得西首山道上馬蹄聲響,數匹馬奔馳而至。祝鏢頭縱馬沖上去察看。過不多時,只見斜刺里奔來六乘馬,馳到離鏢行人眾十余丈處,突然勒馬,三乘前,三乘后,攔在當路。都大錦心下嘀咕:“真不成到了武當山下,反而出事?”低聲對史鏢頭道:“小心保護大車。”拍馬迎上前去。趟子手將躍鯉鏢旗一卷一揚,作個敬禮的姿式,叫道:“臨安府龍門鏢局道經貴地,禮數不周,請好朋友們原諒。”都大錦看那攔路的六人時,見兩人是黃冠道士,其余四人是俗家打扮。六人身旁都懸佩刀劍兵刃,個個英氣勃勃,精神飽滿。都大錦心念一動:“這六人豈非便是武當七俠中的六俠?”縱馬上前,抱拳說道:“在下臨安府龍門鏢局都大錦,不敢請問六位高姓大名?”


前邊三人中右首的是個高個兒,左頰上生著顆大黑痣,痣上留著三莖長毛,冷冷的道:“都兄到武當山來干甚么?”都大錦道:“敝局受人之托,送一位傷者上貴山來。要面見貴派掌門張真人。”那人道:“送一個傷者?那是誰啊?”


都大錦道:“我們受一個姓殷的客官所囑,將這位身受重傷的爺台護送上武當山來。這位爺台是誰,如何受傷,中間過節,我們一概不知。龍門鏢局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,至于客人們的私事,我們向來不加過問。”他闖蕩江湖數十年,干的又是鏢行,行事自然圓滑,這番話把干系推得干干淨淨,俞岱岩是武當派的朋友也好,仇人也好,都怪不到他頭上。


那臉生黑痣之人向身旁兩個同伴瞧了一眼,問道:“姓殷的客人?是怎生模樣的人物?”都大錦道:“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輕客官,發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。”那生黑痣之人問道:“你跟他動過手了?”都大錦忙道:“不,不,是他自行……”一句話沒說完,攔在前面的一個禿子搶著問道:“那屠龍刀呢?是在誰的手中?”


都大錦愕然道:“甚么屠龍刀?便是歷來相傳那‘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’么?”那禿子似乎性子暴躁,不耐煩多講,突然翻身落馬,搶到大車之前,挑開車簾,向內張望。都大錦見他身手矯捷,一縱一落,姿式看來隱隱有些熟悉,心想:“武當創派祖師張三豐曾在我少林寺住過,他武當派功夫果然未脫我少林派的范圍,說是獨創,卻也不見得。”


當下更無懷疑,問道:“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當七俠么?哪一位是宋大俠?小弟久聞英名,甚是仰慕。”那面生黑痣的人道:“區區虛名,何足掛齒?都兄太謙了。”


那禿子回身上馬,說道:“他傷勢甚重,耽誤不得,我們先接了去。”那臉生黑痣的人抱拳道:“都兄遠來勞頓,大是辛苦,小弟這里謝過。”都大錦拱手還禮,說道:“好說,好說。”那人道:“這位爺台傷勢不輕,我們先接上山去施救。”


都大錦巴不得早些脫卻干系,說道:“好,那么我們在這里把人交給武當派了。”那人道:“都兄放心,由小弟負責便是。都兄的余金已付清了么?”都大錦道:“早已收足。”


那人從懷中取出一只金元寶,約有二十兩之譜,長臂伸出,說道:“些些茶資,請都兄賞給各位兄弟。”都大錦推辭不受,說道:“二千兩黃金的鏢金,說甚么都夠了,都某並不是貪得無厭之人。”那人道:“嗯,給了二千兩黃金!”他身旁二人縱馬上前,一人躍上車夫的座位,接過馬□,趕車先行,其余四人護在車后。


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揚,輕輕將金元寶擲到都大錦面前,笑道:“都兄不必客氣,這便請回臨安去罷!”都大錦見元寶擲到面前,只得伸手接住,待要送還,那人勒過馬頭,急馳而去。只見五乘馬擁著一輛大車,轉過山坳,片刻間去得不見了影蹤。


都大錦看那金元寶時,見上面捏出了五個指印,深入數分。黃金雖較銅鐵柔軟得多,但如此指力,卻也令人不勝駭異。都大錦呆呆的望著,心道:“武當七俠的大名,果然不是僥幸得來。我少林派中,只怕只有幾位精研金剛指力的師伯叔方有如此功力。”


祝鏢頭見他瞪視金錠上的指印呆呆出神,說道:“總鏢頭,武當門下的子弟,未免太不明禮數,見了面也不通名道姓,咱們千里迢迢的趕來,到了武當山腳下,又不請上山去留膳留宿。大家武林一脈,可太不夠朋友啦。”都大錦心中早就不滿,只是沒說出口,當下淡淡一笑,道:“省了咱們幾步路,那不好么?少林子弟進了武當派的道觀之中,原是十分尷尬。兩位賢弟,打道回府去罷!”


這一趟走鏢,雖然沒出半點岔子,但事事給人蒙在鼓里,而有意無意之間又是處處給人折辱,武當七俠連姓名也不肯說,顯是絲毫沒將他放在眼內,都大錦越想越是不忿,暗自盤算如何方能出這一口惡氣。一行人眾原路而回,都大錦心中不快,眾鏢師和趟子手卻人人興高采烈,想起十天十夜辛苦,換來了二千兩黃金的鏢金,總鏢頭向來出手慷慨,弟兄們定可分到一筆豐厚的花紅謝禮。行到向晚,離雙井子已不過十余里路,祝鏢頭見都大錦神情郁郁,說道:“總鏢頭,今日此事,那也不必介懷,山高水長,江湖上他年總有相逢之時,瞧武當七俠的威風又能使得到幾時?”都大錦嘆道:“有一件事,我心中好生懊悔。”祝鏢頭道:“甚么事?”


說到此處,忽聽得身后馬蹄聲響,一乘馬自后趕來,蹄聲得得,行得甚是悠閑,但說也奇怪,那馬卻越追越近。眾人回頭瞧時,原來那馬四腿特長,身子較之尋常馬匹高了一尺有余,腿一長,自然走得快了。那馬是匹青驄,遍體油毛。祝鏢頭贊了句:“好馬!”又道:“總鏢頭,咱們沒甚么干得不對啊?”都大錦黯然道:“我是說二十五年前的事。那時我在少林寺學藝滿師。恩師留我再學五年,把一套大韋陀掌學全了。當時我年少氣盛,自以為憑著當時的本事,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,不耐煩再在寺中吃苦,不聽恩師之言。唉,當年若能多下五年苦功,今日又怎會把甚么武當七俠放在眼內,也不致受他們這番羞辱了……”正說到此處,那青馬從鏢隊身旁掠過,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錦和祝鏢頭打量了幾眼,臉上大有詫異之色。


都大錦見有生人行近,當即住口,見馬上乘者是個二十一二歲的少年,面目俊秀,雖然略覺清□,但神朗氣爽,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。那少年抱拳道:“借光,借光。”他胯下青驄馬邁開長腿,越過鏢隊,一直向前去了。


都大錦望著那人后影,道:“祝賢弟,你瞧這是何等樣的人物?”祝鏢頭道:“他從山上下來,說不定也是武當派的弟子了。只是他沒帶兵刃,身子又這般瘦弱,似乎不是練家子的模樣。”剛說了這句話,那少年突然圈轉馬頭,奔了回來,遠遠抱拳道:“勞駕!小弟有句話動問,請勿見怪。”都大錦見他說得客氣,便勒馬說道:“尊駕要問甚么事?”


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舉著的躍鯉鏢旗,道:“貴局可是臨安府龍門鏢局么?”祝鏢頭道:“正是!”那少年道:“請問幾位高姓大名?貴局都總鏢頭可好?”祝鏢頭雖見他彬彬有禮,但江湖上人心難測,不能逢人便吐真言,說道:“在下姓祝。朋友貴姓?和敝局都總鏢頭可是相識?”那少年翻身下鞍,一手牽□,走上幾步,說道:“在下姓張,賤字翠山。素仰貴局都總鏢頭大名,只是無緣得見。”


他這一報名自稱“張翠山”,都大錦和祝、史二鏢頭都是一驚。張翠山在武當七俠中名列第五。近年來武林中多有人稱道他的大名,均說他武功極是了得,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文質彬彬、弱不禁風的少年。都大錦將信將疑,縱馬上前,道:“在下便是都大錦,閣下可是江湖上人稱‘銀鉤鐵劃’的張五俠么?”


那少年微笑道:“甚么俠不俠的,都總鏢頭言重了。各位來到武當,怎地過門不入?今日正是家師九十壽誕之期,倘若不耽誤各位要事,便請上山去喝杯壽酒如何?”


都大錦聽他說得誠懇,后想:“武當七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?那六人傲慢無禮,這位張五俠卻十分的謙和可親。”于是也躍下馬來,笑道:“倘若令師兄也如張五俠這般愛朋友,我們這時早在武當山上了。”張翠山道:“怎么?總鏢頭見過我師兄了?是哪一個?”


都大錦心想:“你真會做戲,到這時還在假作癡呆。”說道:“在下今日運氣不差,一日之間,武當七俠人人都會遍了。”張翠山“啊”的一聲,呆了一呆,問道:“我俞三哥你也見到了么?”都大錦道:“俞岱岩俞三俠么?我可不知哪一位是俞三俠。只是六個人一起見了,俞三俠總也在內。”


張翠山道:“六個人?這可奇了?是哪六個啊?”都大錦怫然道:“你這幾位師兄弟不肯通名道姓,我怎知道?閣下既是張五俠,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俠以至莫七俠六位了。”他說到每個“俠”字,都頓了一頓,聲音拖長,頗含譏諷之意。


但張翠山正自思索,並沒察覺,又問:“都總鏢頭當真見了?”都大錦道:“不但是我見了,我這鏢行一行人數十對眼睛,齊都見了。”張翠山搖頭道:“那決計不會,宋師哥他們今日一直在山上紫霄宮侍奉師父,沒下山一步。師父和宋師哥見俞三哥過午還不上山,命小弟下山等候,怎地都鏢頭會見到宋師哥他們?”都大錦道:“那位臉頰上生了一顆大黑痣,痣上有三莖長毛的,是宋大俠呢?還是俞二俠?”張翠山一楞,道:“我師兄弟之中,並無一人頰上有痣,痣上生毛。”


都大錦聽了這幾句話,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,說道:“那六人自稱是武當六俠,既在武當山下現身,其中又有兩個是黃冠道人,我們自然……”張翠山插口道:“我師父雖是道人,但他所收的卻都是俗家弟子。那六人自稱是‘武當六俠’么?”


都大錦回思適才情景,這才想起,是自己一上來便把那六人當作武當六俠,對方卻並無一句自表身分的言語,只是對自己的誤會沒加否認而已,不禁和祝史二鏢頭面面相覷,隔了半晌,才道:“如此說來,這六人只怕不懷好意,咱們快追!”說著翻身上馬,撥過馬頭,順著上坡的山路急馳。張翠山也跨上了青驄馬。那馬邁開長腿,不疾不徐的和都大錦的坐騎齊肩而行。張翠山道:“那六人混冒姓名,都兄便由得他們去罷!”都大錦氣喘喘的道:“可是那人呢?俺受人重囑,要將那人送上武當山來交給張真人。這六人假冒姓名,接了那個人去,只怕……只怕事情要糟……”張翠山道:“都兄送誰來給我師父?那六人接了誰去?”


都大錦催馬急奔,一面將如何受人囑托送一個身受重傷之人來到武當山之事說了。張翠山頗為詫異,問道:“那受傷之人是甚么姓名?年貌如何?”都大錦道:“也不知他姓甚名誰,他傷得不會說話,不能動彈,只剩下一口氣了。這人約莫三十左右年紀。”跟著說了俞岱岩的相貌模樣。張翠山大吃一驚,叫道:“這……這便是我俞三哥啊。”他雖心中慌亂,但片刻間隨即鎮定,左手一伸,勒住了都大錦的馬□。


那馬奔得正急,被張翠山這么一勒,便即硬生生的斗地停住,再也上前不得半步,嘴邊鮮血長流,縱聲而嘶。都大錦斜身落鞍,刷的一聲,拔出了單刀,心下暗自驚疑,瞧不出此人身形瘦弱,這一勒之下,竟能立止健馬。


張翠山道:“都大哥不須誤會,你千里迢迢的護送我俞三哥來此,小弟只有感激,決無別意。”都大錦“嗯”了一聲,將單刀刀頭插入鞘中,右手仍是執住刀柄。


張翠山道:“我俞三哥怎會受傷?對頭是誰?是何人請都大哥送他前來?”對這三句問話,都大錦卻是一句也答不上來。張翠山鄒起眉頭,又問:“接了我俞三哥去的人是怎生模樣?”


史鏢頭口齒靈便,搶著說了。張翠山道:“小弟先趕一步。”一抱拳,縱馬狂奔。


青驄馬緩步而行,已然迅疾異常,這一展開腳力,但覺耳邊風生,山道兩旁樹木不住倒退。武當七俠同門學藝,連袂行俠,當真情逾骨肉,張翠山聽得師哥身受重傷,又落入了不明來歷之人手中,心急如焚,不住的催馬,這匹駿馬便立時倒斃,那也顧不得了。


一口氣奔到了草店,那是一處三岔口,一條路通向武當山,另一條路東北而行至鄖陽。張翠山心想:“這六人若是好心送俞三哥上山,那么適才下山時我定會撞到。”雙腿一挾,縱馬向東北追了下去。


這一陣急奔,足有大半個時辰,坐騎雖壯,卻也支持不住,越跑越慢,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,這一帶山上人跡稀少,無從打聽。張翠山不住思索:“俞三哥武功卓絕,怎會被人打得重傷?但瞧那都大錦的神情,卻又不是說謊?”眼看將至十偃鎮,忽見道旁一輛大車歪歪的倒臥在長草之中。再走近幾步,但見拉車的騾子頭骨破碎,腦漿迸裂,死在地下。張翠山飛身下馬,掀開大車的簾子,只見車中無人,轉過身來,卻見長草中一人俯伏,動也不動,似已死去多時。張翠山心中怦怦亂跳,搶將過去,瞧后影正是三師兄俞岱岩,急忙伸臂抱起。暮色蒼茫之中,只見他雙目緊閉,臉如金紙,神色甚是可怖,張翠山又驚又痛,伸過自己臉頰去挨在他的臉上,感到略有微溫。張翠山大喜,伸手摸他胸口,覺得他一顆心尚在緩緩跳動,只是時停時跳,說不定隨時都能止歇。


張翠山垂淚道:“三哥,你……你怎么……我是五弟……五弟啊!”抱著他慢慢站起身來,卻見他雙手雙足軟軟垂下,原來四肢骨節都已被人折斷。但見指骨、腕骨、臂骨、腿骨到處冒出鮮血,顯是敵人下手不久,而且是逐一折斷,下手之毒辣,實令人慘不忍睹。


張翠山怒火攻心,目□欲裂,知道敵人離去不久,憑著健馬腳力,當可追趕得上,狂怒之下,便欲趕去□拚,但隨即想起:“三哥命在頃刻,須得先救他性命要緊。君子報仇,十年未晚。”偏偏下山之際預擬片刻即回,身上沒帶兵刃藥物,眼看著俞岱岩這等情景,馬行顛簸、每一震蕩便增加他一分痛楚。當下穩穩的將他抱在手中,展開輕功,向山上疾行。那青驄馬跟在身后,見主人不來乘坐,似乎甚感奇怪。


這一日是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豐的九十壽辰。當天一早,紫霄宮中便喜氣洋洋,六個弟子自大弟子宋遠橋以下,逐一向師父拜壽。只是七弟子之中少了個俞岱岩不到。張三豐和諸弟子知道俞岱岩做事穩重,到南方去誅滅的那個劇盜也不是如何厲害的人物,預計當可及時趕到。但等到正午,仍不見他人影。眾人不耐起來,張翠山便道:“弟子下山接三哥去。”哪知他這一去之后,也是音訊全無。按說他所騎的青驄馬腳力極快,便是直迎到老河口,也該回轉了,不料直到酉時,仍不見回山。大廳上壽筵早已擺好,紅燭高燒,已點去了小半枝。眾人都有些心緒不寧起來。六弟子殷梨亭、七弟子莫聲谷在紫霄宮門口進進出出,也不知已有多少遍。張三豐素知這兩個弟子的性格,俞岱岩穩重可靠,能擔當大事,張翠山聰明機靈,辦事迅敏,從不拖泥帶水,到這時還不見回山,定是有了變故。


宋遠橋望了紅燭,陪笑道:“師父,三弟和五弟定是遇了甚么不平之事,因之出手干預。師父常教訓我們要積德行善,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,兩個師弟干一件俠義之事,那才是最好不過的壽儀啊。”張三豐一摸長須,笑道:“嗯嗯,我八十歲生日那天,你救了一個投井寡婦的性命,那好得很啊。只是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,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。”五個弟子一齊笑了起來。張三豐生性詼諧,師徒之間也常說笑話。


四弟子張松溪道:“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歲,我們每十年干樁好事,加起來也不少啦。”七弟子莫聲谷笑道:“哈哈,就怕我們七個弟子沒這么多歲數好活……”


他一言未畢,宋遠橋和二弟子俞蓮舟一齊搶到滴水檐前,叫道:“是三弟么?”只聽得張翠山道:“是我!”聲音中帶著嗚咽。只見他雙臂橫抱一人,搶了進來,滿臉血污混著汗水,奔到張三豐面前一跪,泣不成聲,叫道:“師父,三……三哥受人暗算……”


眾人大驚之下,只見張翠山身子一晃,向后便倒。他這般足不停步的長途奔馳,加之心中傷痛,終于支持不住,一見到師父和眾同門,竟自暈去。


宋遠橋和俞蓮舟知張翠山之暈,只是心神激蕩,再加疲累過甚,三師弟俞岱岩卻是存亡未卜,兩人不約而同的伸手將俞岱岩抱起,只見他呼吸微弱,只剩下游絲般一口氣。張三豐見愛徒傷成這般模樣,胸中大震,當下不暇詢問。


奔進內堂取出一瓶“白虎奪命丹”。丹瓶口本用白蠟封住,這時也不及除蠟開瓶,左手兩指一捏,瓷瓶碎裂,取出三粒白色丹藥,喂在俞岱岩嘴里。但俞岱岩知覺已失,哪里還會吞咽?


張三豐雙手食指和拇指虛拿,成“鶴嘴勁”勢,以食指指尖點在俞岱岩耳尖上三分處的“龍躍竅”,運起內功,微微擺動。以他此時功力,這“鶴嘴勁點龍躍竅”使將出來,便是新斷氣之人也能還魂片刻,但他手指直擺到二十下,俞岱岩仍是動也不動。


張三豐輕輕嘆了口氣,雙手捏成劍訣,掌心向下,兩手雙取俞岱岩“頰車穴”。那“頰車穴”就在腮上牙關緊閉的結合之處,張三豐陰手點過,立即掌心向上,翻成陽手,一陰一陽,交互變換,翻到第十二次時,俞岱岩終于張開了口,緩緩將丹藥吞入喉中。


殷梨亭和莫聲谷一直提心吊膽,這時“啊”的一聲,同時叫了出來。但俞岱岩喉頭肌肉僵硬,丹藥雖入咽喉,卻不至腹。張松溪便伸手按摩他喉頭肌肉。張三豐隨即伸指閉了俞岱岩肩頭“缺盆”、“俞府”諸穴,尾脊的“陽關”、“命門”諸穴,讓他醒轉之后,不致因四肢劇痛而重又昏迷。宋遠橋和俞蓮舟平素見師父無論遇到甚么疑難驚險大事,始終泰然自若,但這一次雙手竟然微微發顫,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,兩人均知三師弟之傷,實是非同小可。


過不多時,張翠山悠悠醒轉,叫道:“師父,三哥還能救么?”張三豐不答,只道:“翠山,世上誰人不死?”只聽得腳步聲響,一個小童進來報道:“觀外有一干鏢客求見祖師爺,說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都大錦。”


張翠山霍地站起,滿臉怒色,喝道:“便是這□!”縱身出去,只聽得門外嗆□□幾聲響,兵刃落地。殷梨亭和莫聲谷正要搶出去相助師兄,只見張翠山右手抓住一條大漢的后心,提了進來,往地下重重一摔,怒道:“都是這□壞的大事!”


莫聲谷聽是這人害得三師哥如此重傷,伸腳便往都大錦身上踢去。宋遠橋低喝:“且慢!”莫聲谷當即收腳。


只聽得門外有人叫道:“你武當派講理不講?我們好意求見,卻這般欺侮人么?”宋遠橋眉頭微皺,伸手在都大錦后肩和背心拍了幾下,解開張翠山點了他的穴道,說道:“門外客人不須喧嘩,請稍待片刻,自當分辨是非。”這兩句話語氣威嚴,內力充沛。祝史兩鏢頭聽了,登時氣為之懾,只道是張三豐出言喝止,哪里還敢羅□?


宋遠橋道:“五弟,三弟如何受傷,你慢慢說,不用氣急。”


張翠山向都大錦狠狠瞪了一眼,才將龍門鏢局如何受托護送俞岱岩來武當山、卻給六個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說了。宋遠橋見都大錦這等功夫,早知決非傷害俞岱岩之人,何況既敢登門求見,自是心中不虛,當下和顏悅色的向都大錦詢問經過。


都大錦一一照實而說,最后慘然道:“宋大俠,我姓都的辦事不周,累得俞三俠遭此橫禍,自是該死。我們臨安滿局子的老小,此時還不知性命如何呢。”


張三豐一直雙掌貼著俞岱岩“神藏”“靈台”兩穴,鼓動內力送入他體內,聽都大錦說到這里,忽道:“蓮舟,你帶同聲谷,立即動身去臨安,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。”


俞蓮舟答應了,心中一怔,但即明白師父慈悲之心,俠義之懷,那姓殷的客人既然說過,這件事中途若有半分差池,要殺得他們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,這雖是一句恫嚇之言,但都大錦等好手均出外走鏢,倘若鏢局中當真有甚么危難,卻是無人抵擋。


張翠山道:“師父,這姓都的胡塗透頂,三師哥給他害成這個樣子,咱們不找他麻煩,也就是了,怎能再去保護他的家小?”張三豐搖了搖頭,並不答話。宋遠橋道:“五弟,你怎地心胸這般狹窄?都總鏢頭千里奔波,為的是誰來?”張翠山冷笑道:“他還不是為了那二千兩黃金。難道他對俞三哥還存著甚么好心?”


都大錦一聽,登時滿臉通紅,但拊心自問,所以接這趟鏢,也確是為了這筆厚酬。


宋遠橋喝道:“五弟,對客人不得無禮,你累了半天,快去歇歇罷!”武當門中,師兄威權甚大,宋遠橋為人端嚴,自俞蓮舟以下,人人對他極是尊敬,張翠山聽他這么一喝,不敢再作聲了,但關心俞岱岩的傷勢,卻不去休息。宋遠橋道:“二弟,師父有命,你就同七弟連夜動程,事情緊急,不得耽誤。”俞蓮舟和莫聲谷答應了,各自去收拾衣物兵刃。


都大錦見俞莫二人要趕赴臨安去保護自己家小,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,抱拳向張三豐道:“張真人,晚輩的事,不敢驚動俞莫二俠,就此告辭。“ 宋遠橋道:“各位今晚請在敝處歇宿,我們還有一些事請教。”他說話聲音平平淡淡,但自有一股威嚴,教人無法抗拒。都大錦只得默不作聲,坐在一旁。


俞蓮舟和莫聲谷拜別師父,依依不舍的望了俞岱岩幾眼,下山而去。兩人心頭極是沉重,也不知道這一次是生離還是死別,不知日后是否還能和俞岱岩相見。


這時大廳中一片寂靜,只聽得張三豐沉重的噴氣和吸氣之聲,又見他頭頂熱氣繚繞,猶似蒸籠一般。約莫過了半個時辰,突然俞岱岩“啊”的一聲大叫,聲震屋瓦。都大錦嚇了一跳,偷眼瞧張三豐時,見他臉上不露喜憂之色,無法猜測俞岱岩這一聲大叫主何吉凶。


張三豐緩緩的道:“松溪、梨亭,你們抬三哥進房休息。”張松溪和殷梨亭抬了傷者進房,回身出來。殷梨亭忍不住問道:“師父,三哥的武功能全部復原嗎?”張三豐嘆了一口長氣,隔了半晌,才道:“他能否保全性命,要一個月后方能分曉,但手足筋斷骨折,終是無法再續。這一生啊,這一生啊……”說著淒然搖頭。殷梨亭突然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


張翠山霍地跳起,拍的一聲,便打了都大錦一個耳光。這一下出手如電,都大錦忙伸手擋格,但手臂伸出時,臉上早已中掌。張翠山怒氣難以遏制,左肘彎過,往他腰眼里撞去。這一下仍是極快,但張松溪伸掌在張翠山肩頭一推,張翠山這肘槌便落了空。都大錦向后一讓,當的一聲,一只金元寶從他懷中落下地來。


張翠山左足一挑,將金元寶挑了起來,伸手接住,冷笑道:“貪財無義之徒,人家送你一只金元寶,你便將我三哥送給人家作踐……”話未說完,突然“咦”的一聲,瞧著金元寶上所捏出的五個指印,道:“大師哥,這……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啊。”


宋遠橋接過金元寶,看了片刻,遞給師父。張三豐將金元寶翻來覆去看了幾遍,和宋遠橋對望一眼,均不說話。張翠山大聲道:“師父,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。天下再沒有第二個門派會這門功夫。你說是不是,你說是不是啊?”


在這一瞬之間,張三豐想起了自己幼時如何在少林寺藏經閣中侍奉覺遠禪師,如何和昆侖三聖何足道對掌,如何被少林僧眾追捕而逃上武當,數十年間的往事,猶似電閃般在心頭一掠而過。他臉上一陣迷惘,從那金元寶上的指印看來,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剛指法,張翠山說得不錯,方今之世,確是再無別個門派會這一項功夫。自己武當的功夫講究內力深厚,不練這類碎金裂石的硬功,而其余外家門派,盡有威猛凌厲的掌力、拳力、臂力、腿力,以至頭槌、肘槌、膝槌、足槌,說到指力,卻均無這般造詣。聽得張翠山連問兩聲,若是說出真相,門下眾弟子決不肯和少林派甘休,如此武林中領袖群倫的兩大門派,相互間便要惹起極大風波了。


張翠山見師父沉吟不語,已知自己所料不錯,又問:“師父,武林中是否有甚么奇人異士,能自行練成這門金剛指力?”張三豐緩緩搖頭,說道:“少林派累積千年,方得達成這等絕技,決非一蹴而至,就算是絕頂聰明之人,也無法自創。”


他頓了一頓,又道:“我當年在少林寺中住過,只是未蒙傳授武功,直到此時,也不明白尋常血肉之軀如何能練到這般指力。”


宋遠橋眼中突然放出異樣光芒,大聲說道:“三弟的手足筋骨,便是給這金剛指力捏斷的。”殷梨亭“啊”的一聲,眼中淚光瑩瑩,忍不住又要流下淚來。


都大錦聽說殘害俞岱岩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,更是驚惶,張大了口合不攏來,過了一陣才道:“不……決計不會的,我在少林寺中學藝十余年,從未見過這個臉生黑痣之人。”


宋遠橋凝視他雙眼,不動聲色的道:“六弟,你送都總鏢頭他們到后院休息,預備酒飯,囑咐老王好好招呼遠客,不可怠慢。”殷梨亭答應了,引導都大錦一行人走向后院。都大錦還想辯解幾句,但在這情景之下,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。


殷梨亭安頓了眾鏢師后,再到俞岱岩房中去,只見三哥睜目瞪視,狀如白癡,哪里還是平時英爽豪邁的模樣,不由得一陣心酸,叫了聲“三哥”,掩面奔出,沖入大廳,見宋遠橋等都坐在師父身前,于是挨著張翠山肩側坐下。


張三豐望著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樹出神,搖頭道:“這事好生棘手,松溪,你說如何?”


武當七弟子中以張松溪最是足智多謀。他平素沉默寡言,但潛心料事,言必有中,自張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,他雖心中傷痛,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過節,這時聽師父問起,說道:“據弟子想,罪魁禍首不是少林派,而是屠龍刀。”


張翠山和殷梨亭同時“啊”的一聲。宋遠橋道:“四弟,這中間的事理,你必已推想明白,快說出來再請師父示下。”


張松溪道:“三哥行事穩健,對人很夠朋友,決不致輕易和人結仇。他去南方所殺的那個劇盜,是個下三濫,為武林人物所不齒,少林派決不致為了此人而下手傷害三哥。”張三豐點了點頭。張松溪又道:“三哥手足筋骨折斷,那是外傷,但在浙江臨安府已身中劇毒。據弟子想,咱們首先要去臨安查詢三哥如何中毒,是誰下的毒手?”


張三豐點了點頭,道:“岱岩所中之毒,異常奇特,我還沒想出是何種毒藥。岱岩掌心有七個小孔,腰腿間有幾個極細的針孔。江湖之上,還沒聽說有哪一位高手使這般歹毒的暗器。”宋遠橋道:“這事也真奇怪,按常理推想,發射這細小暗器而令三弟閃避不及,必是一流好手,但真正第一流的高手,怎又能在暗器上喂這等毒藥?”


各人默然不語,心下均在思索,到底哪一門哪一派的人物是使這種暗器的?過了半晌,五人面面相覷,都想不起誰來。


張松溪道:“那臉生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斷三哥的筋骨?倘若他對三哥有仇,一掌便能將他殺了,若是要他多受些痛苦,何不斷他脊骨,傷他腰肋?這道理很明顯,他是要逼問三哥的口供。他要問甚么呢?據弟子推想,必是為了屠龍刀。那都大錦說:那六人之中有一人問道:‘屠龍刀呢?是在誰的手中?’”


殷梨亭道:“‘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,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。倚天不出,誰與爭鋒’,這句話傳了幾百年,難道時至今日,真的出現了一把屠龍刀?”


張三豐道:“不是幾百年,最多不過七八十年,當我年輕之時,就沒聽過這幾句話。”


張翠山霍地站起,說道:“四哥的話對,傷害三哥的罪魁禍首,必是在江南一帶,咱們便找他去。只是那少林派的惡賊下手如此狠辣,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。”


張三豐向宋遠橋道:“遠橋,你說目下怎生辦理?”近年來武當派中諸般事務,張三豐都已交給了宋遠橋,這個大弟子處理得井井有條,早已不用師父勞神。他聽師父如此說,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道:“師父,這件事不單是給三弟報仇雪恨,還關連著本派的門戶大事,若是應付稍有不當,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場大風波,還得請師父示下。”


張三豐道:“好!你和松溪、梨亭二人,持我的書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見方丈空聞禪師,告知此事,請他指示。這件事咱們不必插手,少林門戶嚴謹,空聞方丈望重武林,必有妥善處置。”宋遠橋、張松溪、殷梨亭三人一齊肅立答應。


張松溪心想:“倘若只不過送一封信,單是差六弟也就夠了。師父命大師哥親自出馬,還叫我同去,其中必有深意,想是還防著少林寺護短不認,叫我們相機行事。”果然張三豐又道:“本派與少林派之間,情形很是特殊。我是少林寺的逃徒,這些年來,總算他們瞧我一大把年紀,不上武當山來抓我回去,但兩派之間,總是存著芥蒂。”說到這里莞爾一笑,又道:“你們上少林寺去,對空聞方丈固當恭敬,但也不能墮了本門的聲名。”宋張殷三弟子齊聲答應。張三豐轉頭對張翠山道:“翠山,你明兒動身去江南,設法查詢,一切聽二師哥的吩咐。”張翠山垂手答應。


張三豐道:“今晚這杯壽酒也不用再喝了。一個月之后,大家在此聚集,岱岩倘若不治,師兄弟也可和他再見上一面。”


他說到這里,不禁淒然,想不到威震武林數十載,臨到九十之年,心愛的弟子竟爾遭此不幸。殷梨亭伸袖拭淚,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。張三豐袍袖一揮,道:“大家去睡罷。”


宋遠橋勸道:“師父,三師弟一生行俠仗義,積德甚厚,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,老天爺有眼,總不該讓他……讓他夭折……”但說到后來,眼淚已滾滾而下,知道若再相勸,只有徒增師父傷感,于是和諸師弟向師父道了安息,分別回房。


注:據舊籍載,張三豐之七名弟子為宋遠橋、俞蓮舟、俞岱岩、張松溪、張翠山、殷利亨、莫聲谷七人。殷利亨之名當取義于《易經》“元亨利貞”,但與其余六人不類,茲就其形似而改名為“梨亭”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kim60523 發表於 2010-1-30 02:20 PM

第四章 字作喪亂意彷徨



張翠山滿懷傷痛惱怒,難以發洩,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時辰,悄悄起身,決意去打都大錦一頓出口氣。他生怕大師兄、四師兄干預,不敢發出聲息,將到大廳時,只見大廳上一人背負著雙手,不停步地走來走去。


黑暗朦朧中見這人身長背厚,步履凝重,正是師父。張翠山藏身柱后,不敢走動,心知即令立刻回房,也必為師父知覺,他查問起來,自當實言相告,不免招一場訓斥。


只見張三豐走了一會,仰視庭除,忽然伸出右手,在空中一筆一劃的寫起字來。張三豐文武兼資,吟詩寫字,弟子們司空見慣,也不以為異。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筆劃瞧去,原來寫的是“喪亂”兩字,連寫了幾遍,跟著又寫“荼毒”兩字。張翠山心中一動:“師父是在空臨‘喪亂帖’。”他外號叫做“銀鉤鐵劃”,原是因他左手使爛銀虎頭鉤、右手使鑌鐵判官筆而起,他自得了這外號后,深恐名不副實,為文士所笑,于是潛心學書,真草隸篆,一一遍習。這時師父指書的筆致無垂不收,無往不復,正是王羲之“喪亂帖”的筆意。


這“喪亂帖”張翠山兩年前也曾臨過,雖覺其用筆縱逸,清剛峭拔,總覺不及“蘭亭詩序帖”、“十七帖”各帖的莊嚴肅穆,氣象萬千,這時他在柱后見師父以手指臨空連書“羲之頓首:喪亂之極,先墓再離荼毒,追惟酷甚”這十八個字,一筆一劃之中充滿了拂郁悲憤之氣,登時領悟了王羲之當年書寫這“喪亂帖”時的心情。


王羲之是東晉時人,其時中原板蕩,淪于異族,王謝高門,南下避寇,于喪亂之余,先人墳墓慘遭毒手,自是說不出滿腔傷痛,這股深沉的心情,盡數隱藏在“喪亂帖”中。張翠山翩翩年少,無牽無慮,從前怎能領略到帖中的深意?這時身遭師兄存亡莫測的大禍,方懂得了“喪亂”兩字、“荼毒”兩字、“追惟酷甚”四字。


張三豐寫了幾遍,長長嘆了口氣,步到中庭,沉吟半晌,伸出手指,又寫起字來。這一次寫的字體又自不同。張翠山順著他手指的走勢看去,但看第一字是個“武”字,第二個寫了個“林”字,一路寫下來,共是二十四字,正是適才提到過的那幾句話:“武林至尊、寶刀屠龍。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。倚天不出,誰與爭鋒?”想是張三豐正自琢磨這二十四個字中所含的深意,推想俞岱岩因何受傷?此事與倚天劍、屠龍刀這兩件傳說中的神兵利器到底有甚么關連?


只見他寫了一遍又是一遍,那二十四個字翻來覆去的書寫,筆劃越來越長,手勢卻越來越慢,到后來縱橫開闔,宛如施展拳腳一般。張翠山凝神觀看,心下又驚又喜,師父所寫的二十四個字合在一起,分明是套極高明的武功,每一字包含數招,便有數般變化。“龍”字和“鋒”字筆劃甚多,“刀”字和“下”字筆劃甚少,但筆劃多的不覺其繁,筆劃少的不見其陋,其縮也凝重,似尺蠖之屈,其縱也險勁,如狡兔之脫,淋漓酣暢,雄渾剛健,俊逸處如風飄,如雪舞,厚重處如虎蹲,如象步。張翠山于目眩神馳之際,隨即潛心記憶。這二十四個字中共有兩個“不”字,兩個“天”字,但兩字寫來形同而意不同,氣似而神不似,變化之妙,又是另具一功。


近年來張三豐極少顯示武功,殷梨亭和莫聲谷兩個小弟子的功夫大都是宋遠橋和俞蓮舟代授,因此張翠山雖是他的第五名弟子,其實已是他親授武功的關門弟子。從前張翠山修為未到,雖然見到師父施展拳劍,未能深切體會到其中博大精深之處。近年來他武學大進,這一晚兩人更是心意相通,情致合一,以遭喪亂而悲憤,以遇荼毒而拂郁。張三豐情之所至,將這二十四個字演為一套武功。他書寫之初原無此意,而張翠山在柱后見到更是機緣巧合。師徒倆心神俱醉,沉浸在武功與書法相結合、物我兩忘的境界之中。


這一套拳法,張三豐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,足足打了兩個多時辰,待到月湧中天,他長嘯一聲,右掌直劃下來,當真是星劍光芒,如矢應機,霆不暇發,電不及飛,這一直乃是“鋒”字的最后一筆。


張三豐仰天遙望,說道:“翠山,這一路書法如何?”


張翠山吃了一驚,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后,師父雖不回頭,卻早知道了,當即走到廳口,說道:“弟子得窺師父絕藝,真是大飽眼福。我去叫大師哥他們出來一齊瞻仰,好么?”張三豐搖頭道:“我興致已盡,只怕再也寫不成那樣的好字了。遠橋、松溪他們不懂書法,便是看了,也領悟不多。”


說著袍袖一揮,進了內堂。張翠山不敢去睡,生怕著枕之后,適才所見到的精妙招朮會就此忘了,當即盤膝坐下,一筆一劃、一招一式的默默記憶,當興之所至,便起身試演幾手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才將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筆中的騰挪變化盡數記在心中。


他躍起身來,習練一遍,自覺揚波搏擊,雁飛雕振,延頸協翼,勢似凌云,全身都是輕飄飄的,有如騰云駕霧一般,最后一掌直劈,呼的一響,將自己的衣襟掃下一大片來。張翠山心下驚喜,驀回頭,只見日頭曬在東牆。他揉了揉眼睛,只怕看錯了,一定神之下,才知日已過午,原來潛心練功,不知不覺的已過了大半天。


張翠山伸袖抹額頭汗水,奔至俞岱岩房中,只見張三豐雙掌按住俞岱岩胸腹,正自運功替他療傷。張翠山出來一問,才知宋遠橋、張松溪、殷梨亭三人一早便去了,各人見他靜坐默想,都不來打擾他用功。龍門鏢局的一干鏢師也已下山。


張翠山這時全身衣履都浸濕了汗水,但急于師兄之仇,不及沐浴更衣,帶了隨身的兵刃衣服,拿了幾十兩銀子,又至俞岱岩房中,說道:“師父,弟子去了。”張三豐點了點頭,微微一笑,意示鼓勵。


張翠山走近床邊,只見俞岱岩滿臉灰黑之氣,顴骨高聳,雙頰深陷,眼睛緊閉,除了鼻中尚在微微呼吸之外,直與死人無異。他心中酸痛,哽咽道:“三哥,我便粉身碎骨,也要為你報仇。”說著跪下向師父磕了個頭,掩面奔出。他騎了那匹長腿青驄馬,疾下武當,這時天時已晚,只行了五十余里天便黑了。他剛投店,天空烏云密布,接著便下起傾盆大雨來。這一場雨越下越大,直落了一晚竟不停止。次日清晨起來,但見四下里霧氣茫茫,耳中只聽到殺殺雨聲。


張翠山向店家買了蓑衣笠帽,冒雨趕路。虧得那青驄馬極是神駿,大雨之中,道路泥濘滑溜,但仍是奔馳迅捷。趕到老河口過漢水時,但見黃浪混濁,江流滾滾,水勢極是凶險,一過襄樊,便聽得道路傳言,說道下游水溝決了堤,傷人無數。這一日來到宜城,只見水災的難民拖兒帶女的逃了上來,大雨兀自未止,人人淋得極是狼狽。


張翠山正行之間,只見前面有一行人騎馬趕路,鏢旗高揚,正是龍門鏢局的眾鏢師。張翠山催馬上前,掠過了鏢隊,回馬過來,攔在當路。


都大錦見是張翠山追到,心下驚惶,結結巴巴的道:“張……張五俠有何見教?”張翠山道:“水災的難民,都總鏢頭瞧見了么?”都大錦沒料到他會問這句話,怔了一怔,道:“怎么?”張翠山冷笑道:“要請善長仁翁,拿些黃金出來救濟災民啊。”都大錦臉上變色,道:“我們走鏢之人,在刀尖子上賣命混口飯吃,有甚么力量賑濟救災?”張翠山低沉著嗓子道:“你把囊中那二千兩黃金,都給我拿出來。”都大錦手握刀柄,說道:“張五俠,你今日硬找上我姓都的了?”張翠山道:“不錯,我吃定你啦。”


祝史兩鏢頭各取兵刃,和都大錦並肩而立。張翠山仍是空著雙手,嘿嘿冷笑,說道:“都總鏢頭,你受人之祿,可曾忠人之事?這二千兩黃金,虧你有臉放在袋中。”


都大錦一張臉脹成了紫醬色,說道:“俞三俠不是已經到了武當山?當他交在我們手中之時,他早便身受重傷,這時候可也沒死。”張翠山大怒,喝道:“你還強辯,我俞三哥從臨安出來時,可是手足折斷么?”都大錦默然。史鏢頭插口道:“張五俠,你到底要怎樣,劃下道兒來罷。”


張翠山道:“我要將你們的手骨腳骨折得寸寸斷絕。”這句話一出口,倏地躍起,飛身而前。史鏢頭舉棍欲擊,張翠山左手一揮一掠,使出新學的那套武功,卻是“天”字訣的一撇。史鏢頭棍棒脫手,倒撞下馬。祝鏢頭待要退縮,卻哪里來得及?張翠山順手使出“天”字的一捺,手指掃中他腰肋,砰的一聲,將他連人帶鞍,摔出丈余。原來祝鏢頭雙足牢牢鉤在鞍鐙之中,但張翠山這一捺勁道凌厲之極,馬鞍下的肚帶給他一掃迸斷,祝鏢頭足不離鐙,卻跌得爬不起來。


都大錦見他出手如此矯捷,一驚之下,提□催馬向前急沖。張翠山轉身吐氣,左拳送出,卻是“下”字訣的一直,拍的一聲,已擊中他的后心。都大錦身子一晃,他武功可比祝史二鏢頭高得多了,並不摔下馬來,惱怒之下,正欲下馬放對,突然間喉頭一甜,哇的一聲,噴出一口鮮血。他腳下一個踉蹌,吸一口氣,只覺胸口又有熱血湧上,雖是要強,卻也支持不住,雙膝一軟,坐倒在地。


鏢行中其余三名青年鏢師和眾趟子手只驚得目瞪口呆,哪敢上前相扶?


張翠山初時怒氣勃勃,原想把都大錦等一干人個個手足折斷,出一口胸中惡氣,待見自己隨手一掌一拳,竟將三個鏢師打得如此狼狽,都大錦更身受重傷,不禁暗暗驚異,自己事先絲毫沒想到,這套新學的二十四字“倚天屠龍功”竟有如此巨大威力。心中這么一喜,便不想再下辣手,說道:“姓都的,今日我手下容情,打到你這般地步,也就夠了。你把囊中的二千兩黃金,盡數取將出來救濟災民。我在暗中窺探,只要你留下一兩八錢,我拆了你的龍門鏢局,將你滿門殺得雞犬不留。”最后這兩句話是他聽都大錦轉述的,這時忽然想到,隨口說了出來。


都大錦緩緩站起,但覺背心劇痛,略一牽動,又吐出一口鮮血。史鏢頭卻只受了些皮肉外傷,自知決非張翠山的對手,嘴頭上再也不敢硬了,說道:“張五俠,我們雖然受了人家的鏢金,但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,須得將金子還給人家。再說,那些金子存在臨安府鏢局子中,我們身在異鄉,這當口哪里有錢來救濟災民啊。”


張翠山冷笑道:“你欺我是小娃娃嗎?你們龍門鏢局傾巢而出,臨安府老家中沒好手看守,這黃金自是隨身攜帶。”他向鏢隊一行人瞧了幾眼,走到一輛大車旁邊,手起一掌,喀喇喇幾聲響,車廂碎裂,跌出十幾只金元寶來。


眾鏢師臉上大變,相顧駭然,不知他何以竟知道這藏金之處。原來張翠山年紀雖輕,但隨著眾師兄行俠天下,江湖上的事見得多了。他見這輛大車在爛泥道中輪印最深,而三名青年鏢師眼見都大錦中拳跌倒,並不上前救助,反而齊向這輛大車靠攏,可想而知車中定是藏著貴重之物,眼見黃金跌得滿地,冷笑幾聲,翻身上馬,徑自去了。


適才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,料想都大錦等念著家中老小,不敢不將這二千兩黃金拿來救濟災民。張翠山一面趕路,一面默想那二十四字中的招數變化。他在那天晚上依樣模學,只覺得師父所使的招數奇妙莫測而已,豈知一經施展,竟具如斯神威,真比撿獲了無價之寶還要快活十倍,然一想到俞岱岩生死莫測,不自禁的又是一聲長嘆。


大雨中連接趕了幾日路,那青驄馬雖然壯健,卻也支持不住了,到得江西省地界,忽地口吐白沫,發起燒來。張翠山愛惜牲口,只得緩緩而行。這么一來,到得臨安府時已是四月三十傍晚。張翠山投了客店,尋思:“我在道上走得慢了,不知都大錦他們是否回了鏢局?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腳何處?我已跟鏢局子的人破了臉,不便徑去拜會,今晚且上鏢局去一探。”


用過晚膳,向店伴一打聽,得知龍門鏢局坐落在里西湖畔。他到街上頭了一套衣巾,又買一把杭州城馳名天下的折扇,在澡堂中洗了浴,命待詔理發梳頭,周身換得煥然一新,對鏡一照,儼然是個濁世佳公子,卻哪里像是個威揚武林的俠士?借過筆墨,想在扇上題些詩詞,但一拿到筆,自然而然的便寫下了那“倚天屠龍”的二十四字,一筆一劃,無不力透紙背,寫罷持扇一看,自覺得意,心道:“學了師父這套拳法之后,竟連書法也大進了。”輕搖折扇,踱著方步,徑往里西湖而去。


此時宋室淪亡,臨安府已陷入元人之手。蒙古人因臨安是南宋都城,深恐人心思舊,民戀故君,特駐重兵鎮壓。蒙古兵為了立威,比在他處更是殘暴,因此城中十室九空,居民泰半遷移到了別處。百年前臨安城中戶戶垂楊、處處笙歌的盛況,早已不可復睹。


張翠山一路行來,但見到處是斷垣殘瓦,滿眼蕭索,昔年繁華甲于江南的一座名城已幾若廢墟。其時天未全黑,但家家閉戶,街上稀見行人,唯見蒙古騎兵橫沖直撞,往來巡邏。張翠山不欲多惹事端,一聽到蒙古巡兵鐵騎之聲,便縮身在牆角小巷相避。


往昔一到夜晚,便是滿湖燈火,但這時張翠山走上白堤,只見湖上一片漆黑,竟無一個游人。他依著店小二所言途徑,尋覓龍門鏢局的所在。


那龍門鏢局是一座一連五進的大宅,面向里西湖,門口蹲著一對白石獅子,氣象威武。張翠山遠遠便即望見,慢慢走近,只見鏢局門外湖中停泊著一艘游船,船頭掛著兩盞碧紗燈籠,燈光下依稀見有一人據案飲酒。張翠山心道:“這人倒有雅興!”只見鏢局外懸著的大燈籠中沒點燃蠟燭,朱漆銅環的大門緊緊關閉,想是鏢局中人都已安睡。


張翠山走到門前,心道:“一個月之前,有人送三哥經這大門而入,卻不知那人是誰?”心中一酸,忽聽得背后有人幽幽嘆了口氣。


這一下嘆息,在黑沉沉的靜夜中聽來大是鬼氣森森,張翠山霍地轉身,卻見背后竟無一人,游目環顧,除了湖上小舟中那個單身游客之外,四下里寂無人影。張翠山微覺驚訝,斜睨舟中游客,只見他青衫方巾,和自己一樣,也是作文士打扮,朦朧中看不清他的面貌,只見他側面的臉色極是蒼白,給碧紗燈籠一照,映著湖中綠波,寒水孤舟,冷冷冥冥,竟不似塵世間人。但見他悄坐舟中,良久良久,除了風拂衣袖,竟是一動也不動。


張翠山本想從黑暗處越牆而入鏢局,但見了舟中那人,覺得夜逾人垣未免有些不夠光明正大,于是走到鏢局大門外,拿起門上銅環,當當當的敲了三下。靜夜之中,這三下擊門聲甚是響亮,遠遠傳了出去。隔了好一陣,屋內無人出來應門。


張翠山又擊三下,聲音更響了些,可是側耳傾聽,屋內竟無腳步聲。他大是奇怪,伸手在大門上一推,那門無聲無息的開了,原來里面竟沒上閂。他邁步而入,朗聲道:“都總鏢頭在家么?”說著走進大廳。


廳中黑沉沉地並無燈燭,便在此時,忽聽得砰的一聲響,大門竟然關上了。


張翠山心念一動,躍出大廳,只見大門已緊緊閉上,而且上了橫閂,顯是屋中有人。張翠山嘿嘿冷笑,心想:“鬧甚么玄虛?”索性便大踏步闖進廳去。


一踏進廳門,只聽得前后左右風聲颯然,共有四人搶上圍攻。張翠山斜身躍開。黑暗中白光微閃,見這四人手中都拿兵刃。他一個左拗步,搶到了西首,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橫掃,拍的一聲,打在一人的太陽穴上,登時將那人擊暈,跟著左手自右上角斜揮左下角,擊中了另一人的腰肋。這兩下是“不”字訣的一橫一撇。他兩擊得手,左手直鉤,右拳砰的一“點”,四筆寫成了一個“不”字,登時將四名敵人盡數打倒。


他不知暗伏廳中忽施襲擊的敵手是何等樣人,因此出手並不沉重,每一招都只使上了三分勁力。第四個給他一“點”中拳的敵人退出幾步,喀喇一響,壓碎了一張紅木椅子,喝道:“你如此狠毒,下這等辣手,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。”張翠山笑道:“我若真施辣手,你哪里還有命在?在下武當張翠山便是。”那人“咦”的一聲,似乎甚是驚異,說道:“你當真是武當派的張五……張五……銀鉤鐵劃張翠山?可不是冒名罷?”


張翠山微微一笑,伸手到腰間摸出兵刃,左手爛銀虎頭鉤,右手鑌鐵判官筆,兩件兵刃相交一擊,嗆□□一陣響亮,爆出幾點火花。


這火花一閃之間,張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的四人身穿黃色僧衣,原來都是和尚。那四個僧人中有兩個人面向著他,也見到了他的相貌。張翠山見這兩個僧人滿臉血污,眼光中流露出極度的怨毒,真似恨不得食己之肉、寢己之皮一般,奇道:“四位大師是誰?”


只聽一個僧人叫道:“這血海深仇,非今日能報,走罷!”說著四僧站起身來,往外便走,其中一人腳步踉蹌,走了幾步,摔倒在地,想是給張翠山擊得重了。兩個僧人返身扶起,奔出廳外。


張翠山叫道:“四位慢走!甚么血海……”話未說完,四個僧人已越牆而出。


張翠山覺得今晚之事大是蹊蹺,沉思半晌,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,怎么龍門鏢局之中竟埋伏著四個和尚?自己一進門便忽施突襲,又說甚么“血海深仇”?心想:“此事只有詢問鏢局中人,方能釋此疑團。”提聲又問:“都總鏢頭在家么?都總鏢頭在家么?”大廳空曠,隱隱有回聲傳來,但鏢局中竟無一人答應。


他心道:“決不能都睡得死人一般。難道是怕了我,都躲了起來?又難道是人人出去避難,鏢局中沒了人?”當下從身邊取出火折晃亮了,見茶幾上放著一枝燭台,便點亮蠟燭,走向后堂,沒走得幾步,便見地下俯伏著一個女子,僵臥不動。張翠山叫道:“大姐,怎么啦?”那女子仍是不動。張翠山扳起她肩頭,將燭台湊過去一照,不禁一聲驚呼。只見這女子臉露笑容,但肌肉僵硬,早已死去多時。張翠山手指碰到她肩頭之時,已料到這女子或許已死,然而死人臉上竟是一副笑容,黑夜中斗然見到,禁不住吃了一驚。他站直身子,只見左前柱子后又僵臥著一人,走過去一看,卻是個僕役打扮的老者,也是臉露傻笑,死在當地。


張翠山心中大奇,左手從腰間拔出虎頭鉤,右手高舉燭台,一步步的四下察看,但見東一個、西一個,里里外外,一共死了數十人,當真是屍橫遍地。恁大一座龍門鏢局,竟沒留下一個活口。張翠山行走江湖,生平慘酷的事也見了不少,但驀地里見到這等殺滅滿門的情景,禁不住心下怦怦亂跳,只見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不住抖動,原來手臂發戰,燭火搖晃,映照得影子也顫栗起來。


他橫鉤悄立,心中猛地想起了兩句話:“路上若有半分差池,我殺得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。”眼前龍門鏢局人人皆死,顯是因都大錦護送俞岱岩不力之故,尋思:“那人下此毒手,皆因三哥而起,由此推想,他該當是三哥極要好的朋友。此人本領既高出都大錦甚多,又知此行途中可能會遇上凶險,然則他何不親自送來武當?三哥仁俠正直,嫉惡如仇,又怎能和這等心如蛇蠍之人交上朋友?”越想疑團越多,舉步從西廳走出。燭光下只見兩個黃衣僧人,背靠牆壁,瞪視著自己露齒而笑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kim60523 發表於 2010-1-30 02:20 PM

第四章 第二節



張翠山急退兩步,按鉤喝道:“兩位在此何事?”只見兩個僧人一動也不動,這才醒悟,原來兩人也早死了,突然心下一涼,叫道:“啊喲,不好,血海深仇,血海深仇……”適才那四名僧人說甚么“你如此狠毒,下這等辣手,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。”又說:“這血海深仇,非今日能報。”看來龍門鏢局這筆數十口的血債,都要寫在自己頭上了。當時自己不明就里,不但親報姓名,還露出仗以成名的銀鉤鐵劃兵刃。那四名黃衣僧人卻是甚么來歷?


適才自己出手太快,只使了“不”字訣的四筆,便將四僧一一擊倒,沒來得及察看對方武功家數,但四僧撲擊時勁力剛猛,顯是少林派外家的路子。都大錦是少林子弟,這些少林僧多半是應龍門鏢局之邀前來赴援的,卻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何處,師父命他們前來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,怎地以二哥之能,還是給人下了手去?


張翠山沉吟半晌,解開了若干疑團,尋思:“這四名少林僧一去,少林派自非找上我不可,但此事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,真凶到底是誰,少林武當兩派聯手,決無訪查不出之理。


這里一切且莫移動,眼下是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緊。”吹滅燭火,走到牆邊,一躍而出。


人未落地,突聽得呼的一聲巨響,一件重兵刃攔腰橫掃而來,跟著聽得有人喝道:“張翠山,躺下了。”張翠山人在半空,無法閃避,敵人這一擊又是既狠且勁,危急之中,伸左掌在敵人兵刃上一按,一借力,輕輕巧巧的翻上了牆頭,這一招乃是“武”字訣中的一“戈”,正所謂:“差池燕起,振迅鴻飛,臨危制節,中險騰機”,當千鈞一發之際,轉危為安。


他在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幸,想不到新學的這套功夫重似崩石,輕如游霧,竟絕不費力的便化解了敵人雷霆般的一擊。他左足踏上牆頭,右手的判官筆已取在手中,敵人適才這攔腰一擊,剛猛勁狠,實是不可輕視的好手。


那出手襲擊之人見張翠山居然能如此從容的避開,也是大出意料之外,忍不住“咦”的一聲,喝道:“好小子,當真有兩下子。”


張翠山左鉤右筆,橫護前心,鉤頭和筆尖都斜向下方,這一招叫做“恭聆教誨”,乃是與武林前輩對敵之時的謙敬表示。對方如此驀地里出手,張翠山若不是無意間跟師父學了一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武功,早已腰斷骨折,身受重傷,他心中雖然氣惱,但謹守師訓,對武林好手不敢失禮。


黑暗中但見牆下一左一右分站兩名身穿黃袍的僧人,每人手中都執著一根粗大禪杖。左首那僧人將禪杖在地下一頓,當的一聲巨響,說道:“張翠山,你武當七俠也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,如何行事這等毒辣?”


張翠山聽他直斥己名,既不稱“張五俠”,也不叫一聲“張五爺”,心頭有氣,冷冷的道:“大師不問情由,不問是非,躲在牆下偷偷摸摸的忽施襲擊,這也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嗎?素聞少林派武功馳名天下,想不到暗算手段也另有獨得之秘。”


那僧人怒吼一聲,橫挺禪杖,躍向牆頭,人未到,杖頭已然襲到。張翠山但覺一股勁風點至胸口,當下虎頭鉤一帶,封住了禪杖的來勢,判官筆疾點而出,當的一聲,筆尖斜砸杖身。那僧人只覺手臂一震,竟爾站不上牆頭,重又落在地下。但此招一交,張翠山只覺雙臂發麻,原來這僧人膂力奇大,當下喝道:“兩位是誰,請通法號!”


右首那僧人緩緩的道:“貧僧圓音,這是我師弟圓業。”張翠山倒垂鉤筆,拱手道:“原來是少林派‘圓’字輩的兩位大師,小可久仰清名,不知有何見教?”圓音說話似乎有氣沒力,呼呼喘急,說道:“這事關少林武當兩派的門戶大事,貧僧師兄弟乃少林派的小輩,沒份說甚么話,只是今日既撞上了這件事,只想請問,龍門鏢局男女數十口,還有我兩個師侄,都死在張五俠手下。常言道人命關天,如何善后,要請張五俠的示下。”他說話似乎辭意謙抑,其實咄咄逼人,為人顯是比圓業厲害得多。


張翠山冷笑道:“龍門鏢局中的命案是何人所為,小可也正大感奇怪。大師一口咬定是小可下的毒手,可是大師親眼所見么?”圓音叫道:“慧風,你來跟張五俠對質。”樹叢后走出四名黃衣僧人,正是適才在鏢局中給張翠山一招“不”字訣擊倒的四僧。那法名慧風的僧人躬身道:“啟稟師伯,龍門鏢局數十口性命,還有慧通、慧光兩位師弟,都是……這姓張的惡賊下的手。”圓音道:“你們可是親眼所見?”慧風道:“確是親眼所見,若不是弟子等四人逃得快,也都已死在這惡賊的手下。”圓音道:“佛門弟子可不能打誑,此事關連我少林和武當兩大門派,你千萬胡說不得。”慧風雙膝跪地,合十說道:“我佛在上,弟子慧風所云,實是真情,決不敢欺蒙師伯。”圓音道:“你將眼見的情景,一一說來。”張翠山聽到這里,從牆頭上飄身而下。


圓業只道張翠山要加害慧風,揮動禪杖疾向他頭頸間掃去。張翠山頭一低,搶步上前,已轉到了慧風身后。圓業一擊不中,按著這伏魔杖的招數,本當帶轉禪杖,回擊張翠山的肩頭,但他此時已站在慧風身后,禪杖若是回轉,勢須先擊到慧風,一驚之下,硬生生的收住禪杖,喝道:“你待怎地?”


張翠山道:“我要仔仔細細的聽一聽,聽他說怎生見到我殺害鏢局中人。”


慧風眼見張翠山欺近自己身旁,相距不過兩尺,他只須手中兵刃一動,自己立時喪命,雖有兩位師伯在旁,卻也相救不及,但他心中憤怒,竟是凜然不懼,朗聲說道:“圓心師叔在江北接到都大錦師兄求救告急的書信,當即派慧通、慧光兩位師兄星夜啟程赴援,其后又傳來號令,命弟子帶同三名師弟,趕來龍門鏢局。我們一進鏢局,慧光師兄就說今夜恐有強敵到來,命我們四人埋伏在東邊照牆之下應敵,又說小心別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,不可隨便走動。”圓音道:“后來怎樣?說下去!”


慧風道:“天黑之后沒多久,便聽得慧通師兄呼叱喝罵,與人在后廳動手,接著他長聲慘呼,似乎身受重傷。我忙奔過去,只見他……他……已然圓寂,這姓張的惡賊……”他說到這里,霍地站起,伸著手指,直點到張翠山的鼻尖上,跟著道:“我親眼見你一掌把慧光師兄推到牆上,將他撞死。我自知不是你這惡賊的敵手,便伏在窗上,只見你直奔后院殺人,接著鏢局子的八個人從后院逃了出來,你跟蹤追到,伸指一一點斃,直至鏢局中滿門老少給你殺得精光,你才躍牆出去。”


張翠山一動也不動的站住,慧風講得口沫橫飛,許多水珠都濺到他臉上。他既不閃避,也不出手,只冷冷的道:“后來怎樣?”慧風憤然道:“后來么?后來我回至東牆,和三位師弟商量,都覺你武功太強,我們四人敵你不過,只有瞧瞧情形再說。哪知等不了多久,你居然又破門而入,這次卻是指名道姓的找都總鏢頭來著。我們四人明知是送死,卻也要跟你一拚。我問你姓名,你不是自報名號,叫做‘銀鉤鐵劃張翠山’么?我初時還不能相信,只道你名列‘武當七俠’,不該做出這等殺人不眨眼的邪惡勾當來,但你自露兵刃,那難道是假的么?”


張翠山道:“我自報姓名,露出兵刃,此事半點不假,你們四位確也是我出手打倒。但你再說一遍:這鏢局中數十口的命案,確是你親眼瞧見我姓張的所干!”便在此時,圓音衣袖一揮,將慧風身子帶起,推出數尺,森然道:“他便再說一遍,要教這位名震天下的張五俠無可抵賴。”他揮袖將慧風推開,是使他身離險地,免得張翠山惱怒之下,突然間殺人滅口,那可是死無對証了。


慧風道:“好,我便再說一遍,我親眼目睹,見到你出掌擊死慧光、慧通兩位師兄,見到你出指點死鏢局的八個人。”張翠山道:“你瞧清楚了我的面貌么?我是穿這一身衣服么?”說著晃亮火折,在自己臉上照一照。慧風瞪視著他的面容,狠狠地道:“你就是穿這身衣服,長袍方巾,不錯,你那時左手拿著一把折扇,這把折扇,現下你插在頭頸里啦。”


張翠山惱怒如狂,不知他何以要誣陷自己,高舉火折,走上兩步,喝道:“你有種便再說一遍,殺人者便是我張翠山,不是旁人!”慧風雙眼中突然發出奇異的神色,指著他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不……”猛地里身子翻倒,橫臥在地。圓音和圓業同聲驚呼,一齊搶上扶起,只見他雙目大睜,滿臉惶惑驚恐之色,卻已氣絕而死。


圓音叫道:“你……你打死他了?”這一下變起倉卒,圓音和圓業固然驚怒交集,張翠山也大出意料之外,急忙回頭,只見身后的樹叢輕輕一動。張翠山喝道:“慢走!”縱身躍起,明知樹叢中有人隱伏,竄下去極是危險,但勢逼處此,若不擒住暗箭傷人的凶手,自己難脫干系。


哪知他身在半空,只聽得身后呼呼兩響,兩柄禪杖分從左右襲到,同時聽到兩僧喝道:“惡賊休逃!”張翠山筆鉤下掠,反手使出一記“刀”字訣,銀鉤帶住圓業的禪杖杖頭,判官筆的一撇在圓音禪杖一點,身子借勢竄起,躍上了牆頭,凝目瞧樹叢時,只見樹梢兀自輕晃,隱伏之人早已影蹤不見。圓業怪吼連連,揮動禪杖便要躍上牆來拚命。張翠山喝道:“追趕正凶要緊,兩位休得阻攔。”圓音氣喘喘的道:“你……你在我眼前殺人,還想抵賴甚么?”張翠山揮動虎頭鉤,逼得圓業無法上牆。


圓音道:“張五俠,咱們今日也不要你抵命,你拋下兵刃,隨我們去少林寺罷。”張翠山怒道:“你二人阻手礙腳,放走了凶手,還在這里纏夾不清。我跟你們去少林寺干么?”圓音道:“去少林寺聽由本寺方丈發落,你連害本寺三條人命,這樣的大事,我也做不得主。”張翠山冷笑道:“枉你身為少林派‘圓’字輩好手,凶手在你眼前逃走,居然毫無知覺。”圓音道:“善哉,善哉!你傷害人命,決計不容你逃走。”張翠山聽他口口聲聲硬指自己是凶手,心下愈益惱怒,一面跟他斗口,一面和圓業見招拆招,斗得極是猛烈,冷笑道:“兩位大師有本事便擒得我去!”


只見圓業禪杖在地下一撐,借力竄躍起來,張翠山跟著縱起,他的輕功可比圓業高得多了,凌空下擊,捷若御風。圓業橫杖欲擋,張翠山虎頭鉤一轉,嗤的一聲,圓業肩頭中鉤,鮮血長流,負痛吼叫,摔下地來。這一下還是張翠山手下留情,否則鉤頭稍稍一偏,鉤中他的咽喉,圓業當場便得送命。


圓音叫道:“圓業師弟,傷得重嗎?”圓業怒道:“不礙事!你還不出手,婆婆媽媽的干甚么?”圓音咳嗽一聲,運杖上擊。圓業極是悍勇,竟不裹扎肩頭傷口,舞杖如風,雙雙夾擊。張翠山見這兩僧膂力甚強,使的又是極沉重的兵刃,倘若給他們躍上牆頭,自己以一敵二,倒是不易取勝,當下門戶守得極是嚴密,居高臨下,兩僧始終無法攻上。“慧”字輩的三僧武功低得多了,眼見兩位師伯久戰無功,雖欲上前相助,卻怎有插手足處?


張翠山心道:“為今之計,須得查明真凶,沒來由跟他們糾纏不清。”筆鉤橫交,封閉敵招來勢,一聲清嘯,正要躍起,忽聽得牆內一人縱聲大吼,聲若霹靂,跟著背后有一股巨力推到。張翠山飄身下牆,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僧人翻過牆頭,伸出兩手,便來硬奪他手中兵刃。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,但見他十指如鉤,硬抓硬奪,正是少林派中極厲害的“虎爪功”。圓業叫道:“圓心師兄,千萬不能讓這惡賊走了。”


張翠山自藝成以來,罕逢敵手,半月前學得“倚天屠龍功”,武功更高,此時見這少林僧來得威猛,反而起了敵愾之心,將虎頭鉤和判官筆往腰間一插,叫道:“你三個少林僧便聯手齊上,我張翠山又有何懼?”眼見圓心的左手抓到,他右掌疾探,回指反抓,嗤的一聲響,已撕下了他僧袍的一片衣袖。圓心手抓剛欲搭上他的肩頭,張翠山左足飛起,正好踢中了他的膝蓋。


豈知圓心的下盤功極是堅實,膝蓋上受了這重重的一腳,只是身子一晃,卻不跌倒,虎吼一聲,右手跟著便抓了過來。同時圓音、圓業兩條禪杖一點腰肋,一擊頭蓋,同時襲到。那圓音說話氣喘吁吁,似乎身患重病,其實三僧之中武功以他最高,一根數十斤重的精銅禪杖,在他使來竟如尋常刀劍一般靈便,點打挑撥,輕捷自如。


張翠山乍逢好手,尋思:“我武當和少林近年來齊名武林,到底誰高誰低,卻始終沒較量過,今日里正好一試少林高僧的手段。”當下展開一對肉掌,在兩根禪杖、一對虎爪之間縱橫來去,斬截擒拿、指點掌劈,雖是以一敵三,反而漸漸占了上風。


少林和武當兩派武功各有長短,武當派中出了一位蓋世奇才張三豐,可是少林寺千余年的浸潤傳授,究竟非同小可,只不過張翠山此時功夫在武當派中已是第一等高手,而圓音、圓心、圓業三僧雖然武功也算頗為了得,在少林寺中總不過是二流角色。時候一長,張翠山越戰越是神定氣足,揮灑自如,驀地里右手倏出,使個“龍”字訣中的一鉤,抓住了圓業的禪杖,順手一拉,往圓音的禪杖上碰了過去。這一下借力打力,但聽得當的一下巨響,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響。圓音和圓業力氣均大,再加上張翠山的力道,兩人只震得虎口血流。圓心一驚之下,撲上相救。張翠山伸足一鉤,反掌在他背心拍落,又是借力打力,便以他自己向前一撲的勁道,將他摔了一交。


張翠山冷笑道:“要擒我上少林寺去,只怕還得再練幾年。”說著轉身便行。圓心縱身躍起,叫道:“凶徒休逃!”跟著圓音和圓業也追了上來。張翠山心道:“這三個和尚糾纏不清,總不成將他們打死了。”提一口氣,腳下展開輕功便奔。圓心和圓業大呼趕來。他們輕功不及張翠山,只是大叫:“捉殺人的凶手啊!惡賊休得逃走!”沿著西湖的湖邊窮追不舍。


張翠山暗暗好笑,心想你們怎追得上我?忽聽得身后圓心和圓業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:“啊喲!”圓音卻悶哼一聲,似乎也是身上受了痛楚。


張翠山一驚回頭,只見三僧都伸手掩住了右眼,似乎眼上中了暗器,果然聽到圓業大聲罵道:“姓張的,你有種便再打瞎我這只左眼!”


張翠山更是一楞:“難道他的右眼已給人打瞎了?到底是誰在暗助我?”心念一動,叫道:“七弟,七弟,你在哪里?”武當七俠中以七俠莫聲谷發射暗器之技最精,因此張翠山猜想是莫七弟到了。


他叫了幾聲,卻無人答應。張翠山急步繞著湖邊幾株大柳樹一轉,也不見半個人影。


圓業一目被射瞎后,暴怒如狂,不顧性命的要撲上來再和張翠山死拚到底。但圓音知道便是雙目完好,自己三人也不是他的敵手,忙拉住圓業,說道:“圓業師弟,報仇之事,何必急在一時?這事就算你我肯罷休,老方丈和兩位師叔能放過么?”


張翠山見三僧不再追來,滿腹疑團:“暗中隱伏之人出手助我,卻不知是誰。”當下不敢在湖畔多所逗留,急步趕回客店,急奔出十余丈,只見湖邊蘆葦不住擺動。


此時湖上無風,蘆葦自擺,定是藏得有人,張翠山輕輕走近,正要出聲喝問,蘆葦中猛地躍出一人,舉刀向他當頭疾砍,喝道:“不是你死,便是我亡!”張翠山斜身出腳,踢在他的右腕,那人鋼刀脫手,白光一閃,那刀撲通一聲,落入了湖中,看那人時,僧袍光頭,又是個少林僧。張翠山喝道:“你在這里干甚么?”只見蘆葦叢中躺著三人,不知是死是傷。他見那少林僧武功平平,對他也不顧忌,走上幾步俯身看時,只見躺著的三人卻是龍門鏢局的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。


張翠山一驚,叫道:“都總鏢頭,你……你怎地……”一言未畢,都大錦倏地躍起,雙手牢牢揪住了張翠山胸口衣服,咬牙切齒的道:“惡賊,我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,你……你便下這毒手!”張翠山道:“你干甚么?”待要施擒拿法掙脫,只見他眼角邊、嘴角上都是鮮血,此時雖在黑夜,但和他相距不過半尺,看得甚是清楚,驚問:“你受了內傷么?”都大錦向那少林僧叫道:“師弟,你認清楚了,這人叫作銀鉤鐵劃張翠山,便是……便是害人的凶手。你快走,快走,別要被他追上……”突然間雙手一緊,將額頭往張翠山額頭上猛撞過去,要跟他撞個頭骨齊碎,同歸于盡。


張翠山急忙雙手翻轉,在他臂上一推,只聽得嗤的一聲響,都大錦摔了出去,自己胸口衣襟卻也被扯下了一大片。張翠山雖然大膽,但今晚迭見異事,都大錦的神情又大是令人生怖,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,俯首看時,只見都大錦雙眼翻白,已然氣絕,自是早受極重的內傷,自己在他臂上這么輕輕一推,決不能就此殺了他。


那少林僧失聲驚呼:“你……你又殺了都師兄……”轉身沒命的奔逃,又慌又急,只奔出數步,便摔了一交。


張翠山搖了搖頭,見祝史兩鏢頭雙足浸在湖水之中,已死去多時。瞧著三具屍體,不禁憮然,他和都大錦並無交情,而龍門鏢局護送俞岱岩出了差池,更一直惱恨在心,但眼見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,不免頓有傷逝之感,在湖畔悄立片刻,忽想:“都大錦說道:‘惡賊,我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,你便下這毒手!’我叫他將二千兩黃金都救濟災民,想是他舍不得,暗中留下了三百兩。別說我並不知情,便是知道,也只一笑了之,豈有因此而跟你為難之理?”


一提都大錦的背囊,果然重甸甸地,撕開包袱,囊中跌出幾只金元寶,滾在都大錦的臉旁。便在這霎時之間,心中忽感人生無常,這總鏢頭一生勞累,千里奔波,在刀尖子上拚命,只不過為了一些黃金,眼前黃金好端端的便在他身旁,可是他卻再也無法享用了。再想自己此刻力戰少林三僧,大獲全勝,固英雄一時,但百年之后,和都大錦也無所分別,想到此處,不由得嘆了口長氣。


忽聽得琴韻冷冷,出自湖中,張翠山抬起頭來,只見先前在鏢局外湖中所見的那個少年文士正在舟中撫琴。張翠山眼見腳下是三具屍體,游船若是搖近,給那人瞧見了聲張起來,驚動蒙古巡兵,不免多惹麻煩。正要行開,忽聽那文士在琴弦上輕撥三下,抬起頭來,說道:“兄台既有雅興子夜游湖,何不便上舟來?”說著將手一揮。后梢伏著的一個舟子坐起身來,蕩起雙槳,將小舟劃近岸邊。


張翠山心道:“此人一直便在湖中,或曾見到甚么,倒可向他打聽打聽。”于是走到水邊,待小舟劃近,輕輕躍上了船頭。


舟中書生站起身來,微微一笑,拱手為禮,左手向著上首的座位一伸,請客人坐下。碧紗燈籠照映下,這書生手白勝雪,再看他相貌,玉頰微瘦,眉彎鼻挺,一笑時左頰上淺淺一個梨渦,遠觀之似是個風流俊俏的公子,這時相向而對,顯是個女扮男裝的妙齡麗人。


張翠山雖然倜儻瀟灑,但師門規矩,男女之防守得極緊。武當七俠行走江湖,于女色上人人律己嚴謹,他見對方竟是個女子,一愕之下,登時臉紅,站起身來,立時倒躍回岸,拱手說道:“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裝,多有冒昧。”那少女不答。忽聽得槳聲響起,小舟已緩緩蕩向湖心,但聽那少女撫琴歌道:“今夕興盡,來宵悠悠,六和塔下,垂柳扁舟。彼君子兮,寧當來游?”舟去漸遠,歌聲漸低,但見波影浮動,一燈如豆,隱入了湖光水色。


在一番刀光劍影、腥風血雨的劇斗后,忽然遇上這等縹緲旖旎的風光,張翠山悄立湖畔,不由得思如潮湧,過了半個多時辰,這才回去客店。


次日臨安城中,龍門鏢局數十口人命的大血案已傳得人人皆知。張翠山外貌蘊藉儒雅,自然誰也不會疑心到他身上。午前午后,他在市上和寺觀到處閑逛,尋訪二師兄俞蓮舟和七弟莫聲谷的蹤跡,但走了一天,竟找不到武當七俠相互連絡的半個記號。


到得申牌時分,心中不時響起那少女的歌聲:“今夕興盡,來宵悠悠,六和塔下,垂柳扁舟。彼君子兮,寧當來游?”那少女的形貌,更在心頭拭抹不去,尋思:“我但當持之以禮,跟她一見又有何妨?倘若二師哥和七師弟在此,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,但此刻除了從她身上之外,更無第二處可去打聽昨晚命案的真相。”


用過晚飯,便向錢塘江邊的六和塔走去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kim60523 發表於 2010-1-30 02:22 PM

第五章 皓臂似玉梅花妝



錢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轉一個大彎,然后直向東流。該處和府城相距不近,張翠山腳下雖快,得到六和塔下,天色也已將黑,只見塔東三株大柳樹下果然系著一艘扁舟。錢塘江中的江船張有風帆,自比西湖里的游船大得多了,但橋頭掛著兩盞碧紗燈籠,卻和昨晚所見的一般模樣。張翠山心中怦怦而跳,定了定神,走到大柳樹下,只見碧紗燈下,那少女獨坐船頭,身穿淡綠衫子,卻已改了女裝。


張翠山本來一意要問她昨晚的事,這時見她換了女子裝束,卻躊躇起來,忽聽那少女仰天吟道:“抱膝船頭,思見嘉賓,微風波動,惘焉若醒。”張翠山朗聲道:“在下張翠山,有事請教,不敢冒昧。”那少女道:“請上船罷。”張翠山輕輕躍上船頭。


那少女道:“昨晚烏云敝天,未見月色,今天云散天青,可好得多了。”聲音嬌媚清脆,但說話時眼望天空,竟沒向他瞧上一眼。張翠山道:“不敢請教姑娘尊姓。”那少女突然轉過頭來,兩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臉上滾了兩轉,並不答話。


張翠山見她清麗不可方物,為此容光所逼,登覺自慚,不敢再說甚么,轉身躍上江岸,發足往來路奔回。奔出十余丈,斗然停步,心道:“張翠山啊張翠山,你昂藏七尺,男兒漢大丈夫,縱橫江湖,無所畏懼,今日卻怕起一個年輕姑娘來?”側頭回望,只見那少女所坐的江船沿著錢塘江順流緩緩而下,兩盞碧紗燈照映江面,張翠山一時心意難定,在岸邊信步而行。


人在岸上,舟在江上,一人一舟並肩而行。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頭,望著天邊新升的眉月。


張翠山走了一會,不自禁的順著她的目光一看,卻見東北角上湧起一大片烏云。當真是天有不測風云,這烏云湧得甚快,不多時便將月亮遮住,一陣風過去,撒下細細的雨點來。江邊一望平野,無可躲雨之處,張翠山心中惘然,也沒想到要躲雨,雨雖不大,但時候一久,身上便已濕透。只見那少女仍是坐在船頭,自也已淋得全身皆濕。


張翠山猛地省起,叫道:“姑娘,你進艙避雨啊。”那少女“啊”的一聲,站起身來,不禁一怔,說道:“難道你不怕雨了?”說著便進了船艙,過不多時,從艙里出來,手中多了一把雨傘,手一揚,將傘向岸上擲來。


張翠山伸手接住,見是一柄油紙小傘,張將開來,見傘上畫著遠山近水,數株垂柳,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畫,題著七個字道:“斜風細雨不須歸。”杭州傘上多有書畫,自來如此,也不足為奇,傘上的繪畫書法出自匠人手筆,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,總不免帶著幾分匠氣,豈知這把小傘上的書畫竟然甚為精致,那七個字微嫌勁力不足,當是出自閨秀之手,但頗見清麗脫俗。


張翠山抬起了頭看傘上書畫,足下並不停步,卻不知前面有條小溝,左足一腳踏下,竟踏了個空。若是常人,這一下非摔個大筋斗不可。但他變招奇速,右足向前踢出,身子已然騰起,輕輕巧巧的跨過了小溝。只聽得舟上少女喝了聲彩:“好!”張翠山轉過頭來,見她頭上戴了頂斗笠,站在船頭,風雨中衣袂飄飄,真如凌波仙子一般。


那少女道:“傘上書畫,還能入張相公法眼么?”張翠山于繪畫向來不加措意,留心的只是書法,說道:“這筆衛夫人名姬帖的書法,筆斷意連,筆短意長,極盡簪花寫韻之妙。”


那少女聽他認出自己的字體,心下甚喜,說道:“這七字之中,那個‘不’字寫得最不好。”張翠山細細凝視,說道:“這‘不’字寫得很自然啊,只不過少了含蓄,不像其余的六字,余韻不盡,觀之令人忘倦。”那少女道:“是了,我總覺這字寫得不愜意,卻想不出是甚么地方不對,經相公一說,這才恍然。”


她所乘江船順水下駛,張翠山仍在岸上伴舟而行。兩人談到書法,一問一答,不知不覺間已行出里許。這時天色更加黑了,對方面目早已瞧不清楚。那少女忽道:“聞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,多謝張相公指點,就此別過。”她手一揚,后梢舟子拉動帆索,船上風帆慢慢升起,白帆鼓風,登時行得快了。張翠山見帆船漸漸遠去,不自禁的感到一陣悵惘,只聽得那少女遠遠的說道:“我姓殷……他日有暇,再向相公請教……”


張翠山聽到“我姓殷”三個字,驀地一驚:“那都大錦曾道,托他護送俞三哥的,是個相貌俊美的書生,自稱姓殷,莫非便是此人喬裝改扮?”他想至此事,再也顧不得甚么男女之嫌,提氣疾追。帆船駛得雖快,但他展開輕功,不多時便已追及,朗聲問道:“殷姑娘,你識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嗎?”


那少女轉過了頭,並不回答。張翠山似乎聽到了一聲嘆息,只是一在岸上,一在舟中,卻也聽不明白,不知到底是不是嘆氣。


張翠山又道:“我心下有許多疑團,要請剖明。”那少女道:“又何必一定要問?”張翠山道:“委托龍門鏢局護送我俞三哥赴鄂的,可就是殷姑娘么?此番恩德,務須報答。”那少女道:“恩恩怨怨,那也難說得很。”張翠山道:“我三哥到了武當山下,卻又遭人毒手,殷姑娘可知道么?”那少女道:“我很是難過,也覺抱憾。”


他二人一問一答,風勢漸大,帆船越行越快。張翠山內力深厚,始終和帆船並肩而行,竟沒落后半步。那少女內力不及張翠山,但一字一句,卻也聽得明白。


錢塘江越到下游,江面越闊,而斜風細雨也漸漸變成狂風暴雨。


張翠山問道:“昨晚龍門鏢局滿門數十口被殺,是誰下的毒手,姑她可知么?”那少女道:“我跟都大錦說過,要好好護送俞三俠到武當,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……”張翠山道:“你說要殺得他鏢局中雞犬不留。”那少女道:“不錯。他沒好好保護俞三俠,這是他自取其咎,又怨得誰來?”張翠山心中一寒,說道:“鏢局中這許多人命,都是……都是……”那少女道:“都是我殺的!”


張翠山耳中嗡的一響,實難相信這嬌媚如花的少女竟是殺人不眨眼的凶手,過了一會兒,說道:“那……那兩個少林寺的和尚呢?”那少女道:“也是我殺的。我本來沒想和少林派結仇,不過他們用歹毒暗器傷我在先,便饒他們不得。”張翠山道:“怎么……怎么他們又冤枉我?”那少女格格一聲笑,說道:“那是我安排下的。”張翠山氣往上沖,大聲道:“你安排下叫他們冤枉我?”那少女嬌聲笑道:“不錯。”張翠山怒道:“我跟姑娘無怨無仇,何以如此?”


只見那少女衣袖一揮,鑽進了船艙之中,到此地步,張翠山如何能不問個明白?眼見那帆船離岸數丈,無法縱躍上船,狂怒之下,伸掌向岸邊一株楓樹猛擊,喀喀數聲,折下兩根粗枝。他用力將一根粗枝往江中擲去,左手提了另一根樹枝,右足一點,躍向江中,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,向前躍出,跟著將另一根粗枝又拋了出去,右足點上樹枝,再一借力,躍上了船頭,大聲道:“你……你怎么安排?”


船艙中黑沉沉地寂然無聲,張翠山便要舉步跨進,但盛怒之下仍然頗有自制,心想:“擅自闖入婦女船艙,未免無禮!”


正躊躇間,忽見火光一閃,艙中點亮了蠟燭。那少女道:“請進來罷!”


張翠山整了整衣冠,收攏雨傘,走進船艙,登時不由得一怔,只見艙中坐著一個少年書生,方巾青衫,折扇輕搖,神態甚是瀟灑,原來那少女在這頃刻之間又已換上了男裝,一瞥之下,竟與張翠山的形貌極其相似。他問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,她這一改裝,不用答復,已使他恍然大悟,昏暗之際,誰都會把他二人混而為一,無怪少林僧慧風和都大錦都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手。那少女伸折扇向對面的座位一指,說道:“張五俠,請坐。”


提起幾上的細瓷茶壺斟了一杯茶,送到他面前,說道:“寒夜客來茶當酒,舟中無酒,未免有減張五俠清興。”


她這么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,登時張翠山滿腔怒火發作不出來,只得欠身道:“多謝。”那少女見他全身衣履盡濕,說道:“舟中尚有衣衫,春寒料峭,張五俠到后梢換一換罷。”張翠山搖頭道:“不用。”當下暗運內力,一股暖氣由丹田升了起來,全身滾熱,衣服上的水氣漸漸散發。那少女道:“武當派內功甲于武林,小妹請張五俠更衣,真是井底之見了。”張翠山道:“姑娘是何門何派,可能見示么?”那少女聽了他這句話,眼望窗外,眉間登時罩上一層愁意。


張翠山見她神色間似有重憂,倒也不便苦苦相逼,但過了一會,忍不住又問:“我俞三哥到底為何人所傷,盼姑娘見示。”那少女道:“不單都大錦走了眼,連我也上了大當。我早該想到武當七俠英姿颯爽,怎會是如此險鷙粗魯的人物。”張翠山聽她不答自己的問話,卻說到“英姿颯爽”四字,顯然當面贊譽自己的豐采,心頭怦的一跳,臉上微微發燒,卻不明白她說這幾句話是甚么意思。


那少女嘆了口氣,突然卷起左手衣袖,露出白玉般的手臂來。張翠山急忙低下頭來,不敢觀看。那少女道:“你認得這暗器么?”


張翠山聽到她說到“暗器”兩字,這才抬頭,只見她左臂上釘著三枚小小黑色鋼鏢,膚白如雪,中鏢之處卻深黑如墨。三枚鋼鏢尾部均作梅花形,鏢身不過一寸半長,卻有寸許深入肉里。張翠山吃了一驚,霍地站起,叫道:“這是少林派梅花鏢,怎……怎地是黑色的?”那少女道:“不錯,是少林派梅花鏢,鏢上喂得有毒。”她晶瑩潔白的手臂上釘了這三枚小鏢,燭光照映之下又是艷麗動人,又是詭秘可怖,便如雪白的宣紙上用黑墨點了三點。


張翠山道:“少林派是名門正派,暗器上決計不許喂毒,但這梅花小鏢除了少林弟子之外,卻沒聽說還有哪一派的人物會使,你中鏢多久了?快些設法解毒要緊。”


那少女見他神色間甚是關切,說道:“中鏢已二十余日,毒性給我用藥逼住了,一時不致散發開來,但這三枚惡鏢卻也不敢起下,只怕鏢一拔出,毒性隨血四走。”


張翠山道:“中鏢二十余日再不起出,只怕……只怕……將來治愈后,肌膚上會有極大……極大的疤痕……”其實他本來想說:“只怕毒性在體內停留過久,這條手臂要廢。”


那少女淚珠瑩然,幽幽地道:“我已經盡力而為……昨天晚上在那些少林僧身邊又沒搜到解藥……我這條手臂是不中用了。”說著慢慢放下了衣袖。張翠山胸口一熱,道:“殷姑娘,你信得過我么?在下內力雖淺,但自信尚能相助姑娘逼出臂上的毒氣。”那少女嫣然一笑,露出頰上淺淺的梨渦,似乎心中極喜,但隨即說道:“張五俠,你心中疑團甚多,我須先跟你說個明白,免得你助了我之后,卻又懊悔。”張翠山昂然道:“治病救人,原是我輩當為之事,怎會懊悔?”


那少女道:“好在二十多天也熬過來啦,也不忙在這一刻。我跟你說,我將俞三俠交托給了龍門鏢局之后,自己便跟在鏢隊后面,道上果然有好幾起人想對俞三俠下手,都給我暗中打發了,可笑都大錦如在夢中。”張翠山拱手道:“姑娘大恩大德,我武當弟子感激不盡。”那少女冷然道:“你不用謝我,待會兒你恨我也來不及呢。”張翠山一呆,不明其意。


那少女又道:“我一路上更換裝束,有時裝作農夫,有時扮作商人,遠遠跟在鏢隊之后,哪知到了武當山腳下出了岔子。”張翠山咬牙道:“那六個惡賊,姑娘親眼瞧見了?可恨都大錦懵懵懂懂,說不明白這六賊的來歷。”


那少女嘆了口氣道:“我不但見了,還跟他們交了手,可是我也懵懵懂懂,說不明白他們的來歷。”她拿起茶杯,喝了一口,說道:“那日我見這六人從武當山上迎下來,都大錦跟他們招呼,稱之為‘武當六俠’,那六人也居之不疑。我遠遠望著,見他們將俞三俠所乘的大車接了去,心想此事已了,于是勒馬道旁,讓都大錦等一行走過,但一瞥之下,心中起了老大疑竇:‘武當七俠的同門師兄弟,情同骨肉,俞三俠身受重傷,他們該當一擁而上,立即看他傷勢才是。但只有一人往大車中望了一眼,余人非但並不理會,反而頗有喜色,大聲□哨,趕車而去,這可不是人情之常。”


張翠山點頭道:“姑娘心細,所疑甚是。”


那少女道:“我越想越覺不對,于是縱馬追趕上去,喝問他們姓名。這六人眼力倒也不弱,一見面就看出我是女子。我罵他們冒充武當子弟,劫持俞三俠存心不良。三言兩語,我便沖上去動手。六人中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瘦子跟我相斗,一個道士在旁掠陣,其余四人便趕著大車走了。那瘦子手底下甚是了得,三十余合中我勝他不得,突然間那道人左手一揚,我只感臂上一麻,無聲無息的便中了這三枚梅花鏢,手臂登時麻癢。那瘦子出言無禮,想要擒我,我還了他三枚銀針,這才脫身。”說到這里,臉上微現紅暈,想來那瘦子見她是個孤身的美貌少女,竟有非禮之意。


張翠山沉吟道:“這梅花小鏢用左手發射?少林派門下怎地出現了道人,莫非也是喬裝的?”那少女微笑道:“道士扮和尚須剃光頭,和尚扮道士卻容易得多,戴頂道冠便成。”張翠山點了點頭。那少女道:“我心知此事不妙,但那瘦子我尚自抵敵不過,那道人似乎更厲害得多,何況他們共有六人?這可沒了計較。”張翠山張口欲言,但終于忍住了。


那少女道:“我猜你是想問:‘干么不上武當山來跟我們說明?’是不是?我可不能上武當山啊,倘若我自己能出面,又何必委托都大錦走這趟鏢呢?我跋徨無計,在道上悶走,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錦他們說話。后來見你去找尋俞三俠,我想武當七俠正主兒已接上了手,不用我再湊熱鬧,憑我這點微末本領,也幫不了甚么忙。那時我急于解毒,便即東還,不知俞三俠后來怎樣了?”


張翠山當下說了俞岱岩受人毒害的情狀。那少女長嘆一聲,睫毛微微顫動,說道:“但願俞三俠吉人天相,終能治愈,否則……否則……”張翠山聽她語氣誠懇,心下感激,說道:“多謝姑娘好心。”說著眼眶微濕。那少女搖了搖頭,說道:“我回到江南,叫人一看這梅花鏢,有人識得是少林派的獨門暗器,說道除非是發暗器之人的本門解藥,否則毒性難除。臨安府除了龍門鏢局,還有誰是少林派?于是我夜入鏢局,要逼他們給解藥,豈知他們不但不給,還埋伏下了人馬,我一進門便對我猛下毒手。”


張翠山“嗯”了一聲,沉吟道:“你說故意安排,教他們認作是我?”那少女臉有□腆之色,低下了頭,輕輕的道:“我見你到衣鋪去買了這套衣巾,覺得穿戴起來很是……很是好看,于是我跟著也頭了一套。”張翠山道:“這便是了。只是你一出手便連殺數十人,未免過于狠辣,鏢局中的人跟你又沒怨仇。”


那少女沉下臉來,冷笑道:“你要教訓我么?我活了一十九歲,倒還沒聽人教訓過呢。張五俠大仁大義,這就請罷。我這般心狠手辣之輩,原沒盼望跟你結交。”


張翠山給她一頓數說,不由得滿臉通紅,霍地站起,待要出艙,但隨即想起已答應了助她治療鏢傷,說道:“請你卷起手袖。”那少女蛾眉微豎,說道:“你愛罵人,我不要你治了。”張翠山道:“你臂上之傷延誤已久,再耽誤下去只怕……只怕毒發難治。”


那少女恨恨的道:“送了性命最好,反正是你害的。”張翠山奇道:“咦,那少林派的惡人發鏢射你,跟我有甚么相干?”那少女道:“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護送你三師哥上武當山,會遇上這六個惡賊么?這六人搶了你師哥去,我若是袖手旁觀,臂上會中鏢么?你倘若早到一步,助我一臂之力,我會中鏢受傷么?”


除了最后兩句有些強辭奪理,另外的話卻也合情合理,張翠山拱手道:“不錯,在下助姑娘療傷,只是略報大德。”那少女側頭道:“那你認錯了么?”張翠山道:“我認甚么錯?”那少女道:“你說我心狠手辣,這話說錯了。那些少林和尚、都大錦這干人、鏢局中的,全都該殺。”張翠山搖頭道:“姑娘雖然臂上中毒,但仍可有救。我三師哥身受重傷,也未斃命,即使當真不治,咱們也只找首惡,這樣一舉連殺數十人,總是于理不合。”


那少女秀眉一揚,道:“你說我殺錯了人?難道發梅花鏢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?難道龍門鏢局不是少林派開的?”張翠山道:“少林門徒遍于天下,成千成萬,姑娘臂上中了三枚鏢,難道便要殺盡少林門下弟子?”


那少女辯他不過,忽地舉起右手,一掌往左臂上拍落,著掌之處,正是那三枚梅花鏢的所在,這一掌下去,三鏢深入肉里,傷得可就更加重了。


張翠山萬料不到她脾氣如此怪誕,一言不合,便下重手傷殘自己肢體,她對自身尚且如此,出手隨便殺人自是不在意下了,待要阻擋,已然不及,急道:“你……你何苦如此?”只見她衫袖中滲出黑血。張翠山知道此時鏢傷甚重,她內力已阻不住毒血上流,若不急救,立時便有性命之憂,當下左手探出,抓住了她的左臂,右手便去撕她衫袖。


忽聽得背后有人喝道:“狂徒不得無禮!”呼的一聲,有人揮刀向他背上砍來。張翠山知是船上舟子,事在緊急,無暇分辯,反腿一腳,將那舟子踢出艙去。


那少女道:“我不用你救,我自己愛死,關你甚么事?”說著拍的一聲,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一個耳光。她出掌奇快,張翠山事先又毫無防備,一楞之下,放開了她手臂。


那少女沉著臉道:“你上岸去罷,我再也不要見你啦!”張翠山給她這一拳打得羞怒交進,道:“好!我倒沒見過這般任性無禮的姑娘!”跨步走上船頭。那少女冷笑道:“你沒見過,今日便要給你見見。”


張翠山拿起一塊木板,待要拋在江中,踏板上岸,但轉念一想:“我這一上去,她終究性命不保。”當下強忍怒氣,回進艙中,說道:“你打我一掌,我也不來跟你這不講理的姑娘計較,快卷起袖來。你要性命不要?”


那少女嗔道:“我要不要性命,跟你有甚么相干?”張翠山道:“你千里送我三哥,此恩不能不報。”那少女冷笑道:“好啊,原來你不過是代你三哥還債來著。倘若我沒護送過你三哥,我受的傷再重,你也見死不救啦。”


張翠山一怔,道:“那卻也未必。”只見她忽地打個寒戰,身子微顫,顯是毒性上行,忙道:“快卷起袖子,你當真拿自己性命開玩笑。”那少女咬牙道:“你不認錯,我便不要你救。”她臉色本就極白,這時嬌嗔怯弱,更增楚楚可憐之態。


張翠山嘆了口氣,道:“好,算我說錯了,你殺人沒有錯。”


那少女道:“那不成,錯便是錯,有甚么算不算的。你為甚么嘆了口氣再認錯,顯然不是誠心誠意的。”


張翠山救命要緊,也無謂跟她多作口舌之爭,大聲道:“皇天在上,江神在下,我張翠山今日誠心誠意,向殷……殷……”說到這里,頓了一頓。那少女道:“殷素素。”張翠山道:“嗯,向殷素素姑娘認錯。”殷素素大喜,嫣然而笑,猛地里腳下一軟,坐倒在椅上。


張翠山忙從懷中藥瓶里取出一粒“天心解毒丹”給她服下,卷起她衣袖,只見半條手臂已成紫黑色,黑氣正自迅速上行。張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,問道:“覺得怎樣?”殷素素道:“胸口悶得難受。誰教你不快認錯?倘若我死了,便是你害的。”


張翠山當此情景,只能柔聲安慰:“不礙事的,你放心。你全身放松,一點也不用力運氣,就當自己是睡著了一般。”


殷素素白了他一眼,道:“就當我已經死了。”張翠山心道:“在這當口,這姑娘還是如此橫蠻刁惡,將來不知是誰做她丈夫,這一生一世可有苦頭吃了。”想到此處,不由得心中怔然而動,臉上登時發燒,生怕殷素素已知覺了自己的念頭,向她望了一眼。只見她雙頰暈紅,大是嬌羞,不知正想到了甚么。兩人眼光一觸,不約而同的都轉開了頭去。


殷素素忽然低聲道:“張五哥,我說話沒輕重,又打了你,你……你別見怪。”


張翠山聽她忽然改口,把“張五俠”叫作“張五哥”,心中更是怦怦亂跳,當下吸一口氣,收攝心神,一股暖氣從丹田中升上,勁貫雙臂,抓住她手臂傷口的上下兩端。過了一會,張翠山頭頂籠罩氤氳白氣,顯是出了全力,汗氣上蒸。殷素素心中感激,知道這是療毒的緊要關頭,生恐分了他的心神,閉目不敢和他說話。忽聽得波的一聲,臂上一枚梅花小鏢彈了出來,躍出丈余,跟著一縷黑血,從傷口中激射而出。黑血漸漸轉紅,跟著第二枚梅花鏢又被張翠山的內力逼出。


便在此時,忽聽得江上有人縱聲高呼:“殷姑娘在這兒嗎?朱雀壇壇主參見。”張翠山微覺怪異,但運力正急,不去理會。


那人又呼了一聲。卻聽自己船上的舟子叫道:“這里有個惡人,要害殷姑娘,常壇主快來!”那邊船上的人大聲喝道:“惡賊不得無禮,你只要傷了殷姑娘一根寒毛,叫你身受千刀萬剮。”這人聲若洪鐘,在江面上呼喝過來,大是威猛。


殷素素睜開眼來,向張翠山微微一笑,對這場誤會表示歉意。第三枚梅花鏢給她一拍之下,入肉甚深,張翠山連運了三遍力道,仍是逼不出來。但聽見槳聲甚急,那艘船飛也似的靠近,張翠山只覺船身一晃,有人躍上船來,他只顧用力,卻也不去理會。


那人鑽進船艙,但見張翠山雙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,怎想得到他是在運功療傷,急怒之下,呼的一掌便往張翠山后心拍去,同時喝道:“惡賊還不放手?”張翠山緩不出手來招架,吸一口氣,挺背硬接了他這一掌,但聽□的一聲,這一掌力道奇猛,結結實實的打中了他背心。張翠山深得武當派內功的精要,全身不動,借力卸力,將這沉重之極的掌力引到掌心,只聽到波的一聲響,第三枚梅花鏢從殷素素臂上激射而出,釘在船艙板上,余勢不衰,兀自顫動。


發掌之人一掌既出,第二掌跟著便要擊落,見了這等情景,第二掌拍到半路,硬生生的收回,叫道:“殷姑娘,你……你沒受傷么?”但見她手臂傷口噴出毒血,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,知道是打錯了人,心下好生不安,暗忖自己這一掌有裂石破碑之勁,看來張翠山內臟已盡數震傷,只怕性命難保,忙從懷中取出傷藥,想給張翠山服下。


張翠山搖了搖頭,見殷素素傷口中流出來的已是殷紅的鮮血,于是放開手掌,回過頭來笑道:“你這一掌的力道真是不小。”那人大吃一驚,心想自己掌底不知擊斃過多少成名的武林好手,怎么這少年不避不讓的受了一掌,竟如沒事人一般,說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瞧瞧他臉色,伸手指去搭他脈搏。張翠山心想:“索性開開他的玩笑。”暗運內勁,腹膜上頂,霎時間心臟停止了跳動。那人一搭上他手腕,只覺他脈搏已絕,更嚇了一跳。


張翠山接過殷素素遞來的手帕,給她包扎傷口,又道:“毒質已然隨血流出,姑娘只須服食尋常解毒藥物,便已無礙。”殷素素道:“多謝了。”側過頭來,臉一沉,道:“常壇主不得無禮,見過武當派的張五俠。”那人退后一步,躬身施禮。說道:“原來是武當七俠的張五俠,怪不得內功如此深厚,小人常金鵬多多冒犯,請勿見怪。”


翠山見這人五十來歲年紀,臉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、盤根錯節,當下抱拳還禮。


常金鵬向張翠山見禮已畢,隨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下禮去。殷素素大剌剌的點一點頭,不怎么理會。張翠山暗暗納罕,只聽常金鵬說道:“玄武壇白壇主約了海沙派、巨鯨幫和神拳門的人物,明日清晨在錢塘江口王盤山島上相會,揚刀立威。姑娘身子不適,待小人護送姑娘回臨安府去。王盤山島上的事,諒來白壇主一人料理,也已綽綽有余。”


殷素素哼了一聲,道:“海沙派、巨鯨幫、神拳門……嗯,神拳門的掌門人過三拳也去嗎?”常金鵬道:“聽說是他親自率領神拳門的十二名好手弟子,前去王盤山赴會。”殷素素冷笑道:“過三拳名氣雖大,不足當白壇主的一擊,還有甚么好手?”


常金鵬遲疑了一下,道:“聽說昆侖派有兩名年輕劍客,也去赴會,說要見識見識屠……屠……”說到這里,眼角向張翠山一掠,卻不說下去了。殷素素冷冷的道:“他們要去瞧瞧屠龍刀嗎?只怕是眼熱起意……”張翠山聽到“屠龍刀”三字,心中一凜,只聽殷素素又道:“嗯,昆侖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覷了。我手臂上的輕傷算不了甚么,這么著,咱們也去瞧瞧熱鬧,說不定須得給白壇主助一臂之力。”轉頭向張翠山道:“張五俠,咱們就此別過,我坐常壇主的船,你坐我的船回臨安去罷!你武當派犯不著牽連在內。”


張翠山道:“我三師哥之傷,似與屠龍刀有關,詳情如何,還請殷姑娘見示。”殷素素道:“這中間的細微曲折之處,我也不大了然,他日還是親自問你三師哥罷!”


張翠山見她不肯說,心知再問也是徒然,暗想:“傷我三哥之人,其意在于屠龍寶刀。常壇主說要在王盤山揚刀立威,似乎屠龍刀是在他們手中,那些惡賊倘若得訊,定會趕去。”說道:“發射這三枚梅花小鏢的道士,你說會不會也上王盤山去呢?”


殷素素抿嘴一笑,卻不答他的問話,說道:“你定要去趕這份熱鬧,咱們便一塊兒去罷!”轉頭對常金鵬道:“常壇主,請你的船在前引路。”常金鵬應道:“是!”彎著腰退出船艙,便似僕役□養對主人一般恭謹。殷素素只點了點頭。張翠山卻敬重他這份武功修為,站起身來,送到艙口。


殷素素望了望他長袍后心被常金鵬擊破的碎裂之處,待他回入船艙,說道:“你除下長袍,我給你補一補。”張翠山道:“不用了!”殷素素道:“你嫌我手工粗劣嗎?”


張翠山道:“不敢。”說了這兩個字,默不作聲,想起她一晚之間連殺龍門鏢局數十口老小,這等大奸大惡的凶手,自己原該出手誅卻,可是這時非但和她同舟而行,還助她起鏢療毒,雖說是謝她護送師兄之德,但總嫌善惡不明,王盤山島上的事務一了,須得立即分手,再也不能和她相見了。


殷素素見他臉色難看,已猜中他的心意,冷冷的道:“不但都大錦和祝史兩鏢頭,不但龍門鏢局滿門和那兩個少林僧,還有那慧風和尚,也是我殺的。”張翠山道:“我早疑心是你,只是想不到你用甚么手段。”殷素素道:“那有甚么希奇?我潛在湖邊水中聽你們說話。那慧風突然發覺咱們兩人相貌不同,想要說出口來,我便發銀針從他口中射入,你在路上、樹上、草里尋我的蹤跡,卻哪里尋得著?”張翠山道:“這么一來,少林派便認定是我下的毒手了,殷姑娘,你當真好聰明,好手段!”他這幾句話中充滿憤激,殷素素假作不懂,盈盈站起,笑道:“不敢,張五俠謬贊了!”


張翠山怒氣填膺,大聲喝道:“姓張的跟你無怨無仇,你何苦這般陷害于我?”殷素素微笑道:“我也不是想陷害你,只是少林、武當,號稱當世武學兩大宗派,我想要你們兩派斗上一斗,且看到底是誰強誰弱?”


張翠山悚然而驚,滿腔怒火暗自潛息,卻大增戒懼之意,心道:“原來她另有重大奸謀,不只是陷害我一人而已。倘若我武當派和少林派當真為此相斗,勢必兩敗俱傷,成為武林中的一場浩劫。”


殷素素折扇輕揮,神色自若,說道:“張五俠,你扇上的書畫,可否供我開開眼界?”張翠山尚未回答,忽聽得前面常金鵬船上有人朗聲喝道:“是巨鯨幫的船嗎?哪一位在船上?”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:“巨鯨幫少幫主,到王盤山島上赴會。”常金鵬船上那人叫道:“天鷹教殷姑娘和朱雀壇常壇主在此,另有名門貴賓。貴船退在后面罷!”右首船上那人粗聲粗氣的道:“若是貴教教主駕臨,我們自當退讓,是旁的人,那也不必了。”


張翠山心中一動:“天鷹教?那是甚么邪教?怎地沒聽說過,眼見他們這等聲勢,力量可當真不小啊。想是此教崛起未久,我們少在江南一帶走動,是以不知。巨鯨幫倒是久聞其名,可不是甚么好腳色。”推開船窗向外望去,只見右首那船船身雕成一頭巨鯨之狀,船頭上白光閃閃,數十柄尖刀鑲成巨鯨的牙齒,船身彎彎,便似鯨魚的尾巴。這艘巨鯨船帆大船輕,行駛時比常金鵬那艘船快得多。


常金鵬站到船頭,叫道:“麥少幫主,殷姑娘在這兒,你這點小面子也不給嗎?”巨鯨船艙中鑽出一個黃衣少年,冷笑道:“陸上以你們天鷹教為尊,海面上該算是我們巨鯨幫了罷?好端端的為甚么要讓你們先行?”張翠山心想:“江面這般寬闊,數百艘大船也可並行,何必定要他們讓道,這天鷹教也未免太橫。”


這時巨鯨船上又加了一道風帆,搶得更加快了,兩船越離越遠,再也無法追上。常金鵬“哼”的一聲,說道:“巨鯨幫……屠龍刀……也……屠龍刀……”大江之上,風急浪高,兩船相隔又遠,不知他說些甚么。


那麥少幫主聽他連說了兩句“屠龍刀”,心想事關重大,命水手側過船身,漸漸和常金鵬的座船靠近,大聲問道:“常壇主你說甚么?”常金鵬道:“麥少幫主……咱們玄武壇白壇主……那屠龍刀……”張翠山微覺奇怪:“怎么他說話斷斷續續?”


眼見巨鯨船靠得更加近了,相距已不過數丈,猛聽得呼的一聲,常金鵬提起船頭巨錨擲將出去,錨上鐵鏈嗆□□連響,對面船上兩個水手長聲慘叫,大鐵錨已鉤在巨鯨船上。麥少幫主喝道:“你干甚么?”常金鵬手腳快極,提起左邊的大鐵錨又擲了出去。兩只鐵錨擊斃了巨鯨船上三名水手,同時兩艘船也已連在一起。麥少幫主搶到船邊,伸手去拔鐵錨。常金鵬右手揮動,鏈聲嗆□,一個碧綠的大西瓜飛了出去,砰的一聲猛響,打在巨鯨船的主桅之上。張翠山才知道這大西瓜是常金鵬所用兵器,眼見是精鋼鑄成,瓜上漆成綠黑間條之色,共有一對,系以鋼鏈,便和流星錘無異,只是兩個西瓜特大特重,每個不下五六十斤,若非膂力驚人,如何使得他動?


右手的鐵西瓜擊出,巨鯨船的主桅喀啦啦響了兩聲,常金鵬拉回右手鐵西瓜,跟著左手鐵西瓜又擊了出去,待到右手鐵西瓜三度進擊,那主桅喀啦、喀啦連響,從中斷為兩截。


巨鯨船上眾海盜驚叫呼喝。常金鵬雙瓜齊飛,同時擊在后桅之上,后桅較細,一擊便斷。這時兩船相隔兩丈有余,那麥少幫主眼睜睜的瞧著兩根桅桿一一折斷,竟是無法可施,只有高聲怒罵。


常金鵬喝道:“有天鷹教在此,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鯨幫稱雄!”右臂揚處,鐵瓜又是呼的一聲飛出,這一次卻擊在巨鯨船的船舷之上,砰的一聲,船旁登時破了一個大洞,海水湧入,船上眾水手大聲呼叫起來。


麥少幫主抽出分水蛾眉刺,雙足一點,縱身躍起,便往常金鵬的船頭撲來。常金鵬待他躍到最高之時,左手鐵瓜飛出,徑朝他迎面擊去,這一招甚是毒辣,鐵瓜到時,正是他人在半空,一躍之力將衰未衰。麥少幫主叫聲:“啊喲!”伸蛾眉雙刺在鐵瓜上一擋,便欲借力翻回,猛覺胸口氣塞,眼前一黑,翻身跌回船中。


常金鵬雙瓜此起彼落,霎時之間巨鯨船上擊了七八個大洞,跟著提起錨鏈,運勁回拉。喀喇喇幾聲響,巨鯨船船板碎裂,兩只鐵錨拉回了船頭。


天鷹教船上眾水手不待壇主吩咐,揚帆轉舵,向前直駛。


張翠山見到常金鵬擊破敵船的這等威勢,暗自心驚:“我若非得恩師傳授,學會了借力卸力之法,他那巨靈神掌般的一掌擊在我背心,卻如何經受得起?這人于瞬息間誘敵破敵,不但武功驚人,而且陰險毒辣,十分工于心計,實是邪教中一個極厲害的人物。”回眼看殷素素時,只見她神色自若,似乎這類事司空見慣,絲毫沒放在心上。


只聽得雷聲隱隱,錢塘江上夜潮將至。巨鯨幫的幫眾雖然人人精通水性,但這時已在江海相接之處,江面闊達數十里,距離南北兩岸均甚遙遠。巨鯨幫幫眾聽到潮聲,忍不住大叫呼救。常金鵬和殷素素的兩艘座船向東疾駛,毫不理會。


張翠山探首窗外,向后望去,只見那艘巨鯨船已沉沒了一小半,待得潮水一沖,登時便要粉碎。他耳聽得慘叫呼救之聲,心下甚是不忍,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鵬都是心狠手辣之輩,若要他們停船相救,徒然自討沒趣,只得默然不語。


殷素素瞧了他的神色,微微一笑,縱聲叫道:“常壇主,咱們的貴客張五俠大發慈悲,你把巨鯨船中那些家伙救起來罷!”這一著大出張翠山的意外。只聽得前面船上常金鵬應道:“謹尊貴客之命!”船身側過,斜搶著向上游駛去。常金鵬大聲叫道:“巨鯨幫的幫眾們聽著,武當派張五俠救你們性命,要命的快游上來罷!”諸幫眾順流游下。常金鵬的船逆流迎上,搶在潮水的頭里,將巨鯨船上自麥少幫主以下救起十之八九,但終于有八九名水手葬身在波濤之中。


張翠山心下大慰,喜道:“多謝你啦!”殷素素冷冷的道:“巨鯨幫殺人越貨,那船中沒一個人的手上不是染滿血腥,你救他們干么?”張翠山茫然若失,答不出話來。巨鯨幫惡名素著,是水面上四大惡幫之一,他早聞其名,卻不知今日反予相救。只聽殷素素道:“若不將他們救上船來,張五俠心中更要罵我啦:‘哼!這年輕姑娘心腸狠毒,甚于蛇蠍,我張翠山悔不該助她起鏢療毒!’”這句話正好說中了張翠山的心事,他臉上一紅,只得笑道:“你伶牙俐齒,我怎說得過你?救了那些人,是你自己積的功德,可不跟我相干。”


就在這時,潮聲如雷,震耳欲聾,張翠山和殷素素所乘江船猛地被拋了起來。說話聲盡皆掩沒。張翠山向窗外看時,只見巨浪猶如一堵透明的高牆,巨鯨幫的人若不獲救上船,這時都被掩沒在驚濤之中了。


殷素素走到后艙,關上了門,過了片刻出來,又已換上了女裝。她打個手勢,要張翠山除下長袍。張翠山不便再行峻拒,只得脫下。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縫補衫背的破裂之處,哪知她提起她自己剛換下來的男裝長袍,打手勢叫他穿上,卻將他的破袍收入后艙。


張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,只得將殷素素的男裝穿上。那件袍子本就寬大,張翠山雖比她高大得多,卻也不顯得窄小,袍子上一縷縷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。張翠山心神一蕩,不敢向她看去,恭恭敬敬的坐著,裝作欣賞船艙板壁上的書畫,但心事如潮,和船外船底的波濤一般洶湧起伏,卻哪里看得進去?殷素素也不來跟他說話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br><br><br><br><br><div></div>

kim60523 發表於 2010-1-30 02:23 PM

第五章 第二節



忽地一個巨浪湧來,船身傾側,艙中燭火登時熄了。張翠山心道:“我二人孤男寡女,坐在船艙之中,雖說我不欺暗室,卻怕于殷姑娘的清名有累。”于是推開后艙艙門,走到把舵的舟子身旁,瞧著他穩穩掌著舵柄,穿波越浪下駛。半個多時辰之后,上湧的潮水反退出海,順風順水,舟行更遠,破曉后已近王盤山島。


那王盤山在錢塘江口的東海之中,是個荒涼小島,山石嶙峋,向無人居。兩艘船駛近島南,相距尚有數里,只聽得島上號角之聲嗚嗚吹起,岸邊兩人各舉大旗,揮舞示意。座船漸漸駛近,只見兩面大旗上均繡著一頭大鷹,雙翅伸展,甚是威武。


兩面大旗之間站著一個老者。只聽他朗聲說道:“玄武壇白龜壽恭迎殷姑娘。”聲音漫長,綿綿密密,雖不響亮,卻是氣韻醇厚。片刻間坐船靠岸,白龜壽親自鋪上跳板。殷素素請張翠山先行,上岸后和白龜壽引見。


白龜壽見殷素素神氣間對張翠山極為重視,待聽到他是武當七俠中的張五俠,更是心中一凜,說道:“久仰武當七俠的清名,今日幸得識荊,大是榮幸。”張翠山謙遜了幾句。


殷素素笑道:“你兩個言不由衷,說話太不痛快。一個心想:‘啊喲,不好,武當派的人也來啦,多了個爭奪屠龍刀的棘手人物。’另一個心中卻說:‘你這種左道邪教的人物,我才犯不著跟你結交呢。’我說啊,你們想說甚么便說甚么,不用口是心非的。”


白龜壽哈哈一笑。張翠山卻道:“不敢!白壇主武功精湛,在下聽得白壇主這份隔海傳聲的功夫,心下好生佩服。在下只是陪殷姑娘來瞧瞧熱鬧,決無覬覦寶刀之心。”


殷素素聽他這般說,面溢春花,好生喜歡。白龜壽素知殷素素面冷心狠,從來不對任何人稍假詞色,但這時對張翠山的神態卻截然不同,知道此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實是不輕,又聽得他稱贊自己的內功,當下敵意盡消,說道:“殷姑娘,海沙派、巨鯨幫、神拳門那些家伙早就到啦,還有兩個昆侖派的年輕劍客。這兩個小子飛揚跋扈,囂張得緊,哪如張五俠揚名天下,卻這么謙光。可見有一分本事,便有一分修養……”


他剛說到這里,忽聽得山背后一人喝道:“背后鬼鬼祟祟的毀謗旁人,這又算是甚么行徑了?”話聲一歇,轉出兩個人來。兩人均穿青色長袍,背上斜插長劍,都是二十八九歲年紀,臉罩寒霜,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樣。


白龜壽笑道:“說起曹操,曹操便到。來來來,我跟各位引見引見。”


那兩個昆侖派的青年劍客本來就要發作,但斗然間見到殷素素容光照人,艷麗非凡,不由得心中都是怦然一動。一個人目不轉瞬的呆瞧著她,另一個看了她一眼,急忙轉開了頭,但隨即又偷偷斜目看她。


白龜壽指著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:“這位是高則成高大劍客。”指著另一人道:“這位是蔣濤蔣大劍客。兩位都是昆侖派的武學高手。想昆侖派威震西域,武學上有不傳之秘,高蔣兩位更是昆侖派中出乎其類、拔乎其萃、矯矯不群的人物。這一次來到中原,定當大顯身手,讓我們開開眼界。”


他這番話中顯是頗含譏嘲,張翠山心想這兩人若不立即動武,也必反唇相稽,哪知高蔣二人只唯唯否否,似乎並沒有聽見他說些甚么,再看二人的神色,這才省悟,原來他二人一見殷素素,一個傻瞪,一個偷瞧,竟都神不守舍的如癡如呆。張翠山暗暗好笑,心道:“昆侖派名播天下,號稱劍朮通神,哪知派中弟子卻這般無聊。”


白龜壽又道:“這位是武當派張翠山張相公,這位是殷素素殷姑娘,這位是敝教的常金鵬常壇主。”他說這三人姓名時都輕描淡寫,不加形容,對張翠山更只稱一聲“張相公”,連“張五俠”的字眼也免了,顯是將他當作極親近的自己人看待。殷素素心中甚喜,眼光在張翠山臉上一轉,秋波流動,梨渦淺現。


高則成見殷素素對張翠山神態親近,胸頭也不知從哪里來的一叢怒火,狠狠的向張翠山怒目橫了一眼,冷冷的道:“蔣師弟,咱們在西域之時,好像聽說過,武當派算是中原武林中的名門正派啊。”蔣濤道:“不錯,好像聽說過。”高則成道:“原來耳聞不如目見,道聽途說之言,大不可信。”蔣濤道:“是嗎?江湖上謠言甚多,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。高師哥說武當派怎么了?”高則成道:“名門正派的弟子,怎地和邪教人物□混在一起,這不是自甘墮落么?”二人一吹一唱,竟向張翠山叫起陣來。他們可不知殷素素也是天鷹教中人物,“邪教”二字,只指白常二人而言。


張翠山聽他二人言語如此無禮,登時便要發作,但轉念一想,自己這次上王盤山來,用意純在查察傷害俞岱岩的凶手,這兩個昆侖弟子年紀雖較自己為大,卻是初出茅廬的無名之輩,犯不著跟他們一般見識,何況天鷹教行事確甚邪惡,觀乎殷素素和常金鵬將殺人當作家常便飯一事可知,自己決不能與他們牽纏在一起,于是微微一笑,說道:“在下跟天鷹教的這幾位也是初識,和兩位仁兄沒甚么分別。”


這兩句話眾人聽了都是大出意外。白常兩壇主只道殷素素跟他交情甚深,原來卻是初識。殷素素心中惱怒,知道張翠山如此說,分明有瞧不起天鷹教之意。高蔣兩人相視冷笑,心想:“這小子是個膿包,一聽到昆侖派的名頭,心里就怕了咱們啦。”


白龜壽道:“各位貴賓都已到齊,只有巨鯨幫的麥少幫主還沒來,咱們也不等他啦。現下各位到處隨便逛逛,正午時分,請到那邊山谷飲酒看刀。”常金鵬笑道:“麥少幫主座船失事,是張相公命人救了起來,這時便在船中,待會請他赴宴便了。”


張翠山見白常兩位壇主對己執禮甚恭,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間更是柔情似水,但想跟這些人越疏遠越好,說道:“小弟想獨自走走,各位請便。”也不待各人回答,一舉手,便向東邊一帶樹中走去。王盤山是個小島,山石樹木亦無可觀之處。東南角有個港灣,桅檣高聳,停泊著十來艘大船,想是巨鯨幫、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。張翠山沿著海邊信步而行,他對殷素素任意殺人的殘暴行徑雖然大是不滿,但說也奇怪,一顆心竟念茲在茲的縈繞在她身上:“這位殷姑娘在天鷹教中地位極是尊貴,白常兩位壇主對她像公主一般侍候,但她顯然不是教主,不知是甚么來頭?”又想:“天鷹教要在這島上揚刀立威,對方海沙派、神拳門、巨鯨幫等都由首要人物赴會,天鷹教卻只派兩個壇主主持,全沒將這些對手放在心上。瞧那玄武壇白壇主的氣派,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壇常壇主之上。看來天鷹教已是武林中一個極大的隱憂,今日須當多摸清一些他們的底細,日后武當七俠只怕要跟他們勢不兩立。”


正沉吟間,忽聽得樹林外傳來一陣陣兵刃相交之聲,他好奇心起,循聲過去,只見樹蔭下高則成和蔣濤各執長劍,正在練劍,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。張翠山心道:“師父常說昆侖派劍朮大有獨到之處,他老人家少年之時,還和一個號稱‘劍聖’的昆侖派名家交過手,這機緣倒是難得。”但武林人士學習武功之時極忌旁人偷看。張翠山雖極想看個究竟,終是守著武林規矩,只望了一眼,轉身便欲退開。但他這么一探頭,殷素素已見到了,向他招了招手,叫道:“張五哥,你過來。”張翠山這時若再避開,反落了個偷看的嫌疑,于是邁步走近,說道:“兩位兄台在此練劍,咱們別惹人厭,到那邊走走罷。”還沒聽到殷素素回答,只見白光一閃,嗤的一響,蔣濤反劍掠上,高則成左臂中劍,鮮血冒出。張翠山吃了一驚,只道是蔣濤失手誤傷。哪知高則成哼也不哼,鐵青著臉,刷刷刷三劍,招數巧妙狠辣,全是指向蔣濤的要害。張翠山這才看清,原來兩人並非練習劍法,竟是真打真斗,不禁大是訝異。


殷姑娘笑道:“看來師哥不及師弟,還是蔣兄的劍法精妙些。”高則成聽了此言,一咬牙,翻身回劍,劍訣斜引,一招“百丈飛瀑”,劍鋒從半空中直瀉下來。張翠山忍不住喝彩:“好劍法!”蔣濤縮身急躲,但高則成的劍勢不到用老,中途變招,劍尖抖動,“嘿!”的一聲呼喝,刺入了蔣濤左腿。殷素素拍手道:“原來做師兄的畢竟也有兩手,蔣兄這一下可比下去啦。”蔣濤怒道:“也不見得。”劍招忽變,歪歪斜斜的使出一套“雨打飛花”劍法來。這一路劍走的全是斜勢,飄逸無倫,但七八招斜勢之中,偶爾又挾著一招正勢,教人極難捉摸。高則成對這路本門劍法自是爛熟于胸,見招拆招,毫不客氣的還以擊削劈刺。兩人身上都已受傷,雖然非在要害,但劇斗中鮮血飛濺,兩人臉上、袍上、手上都是血點斑斑。師兄弟倆越斗越狠,到后來竟似性命相撲一般。殷素素在旁不住口的推波助瀾,贊幾句高則成,又贊幾句蔣濤,把兩人激得如癲如癡,恨不得一劍將對方刺倒,顯得自己劍法高強,好討得殷素素歡喜。


這時張翠山早已明白,他師兄弟倆忽然舍命惡斗,全是殷素素從中挑撥,以報復兩人先前出言輕侮了天鷹教。眼見兩人越打越狠,初時還不過意欲取勝,到后來均已難以自制,竟似要致對方死命一般,再斗下去勢將闖出大禍。看這二人劍法確然頗為精妙,然變化不夠靈動,內力也嫌薄弱,劍法中的威力只發揮得出一二成而已。


殷素素拍手嘻笑,甚是高興,說道:“張五哥,你瞧昆侖派的劍法怎樣?”不聽張翠山回答,一回頭,見他眉頭微皺,頗有厭惡之色,說道:“使來使去這幾路,也沒甚么看頭,咱們到那邊瞧瞧海景去罷!”說著拉著張翠山的左手,舉步便行。張翠山只覺一只溫膩軟滑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,心中一動,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蔣二人,卻也不便掙脫,只得隨著她走向海邊。


殷素素瞧著一望無際的大海,出了一會神,忽道:“《莊子﹒秋水篇》中說道:‘天下之水,莫大于海,萬川歸之,不知何時止而不盈。’然而大海卻並不驕傲,只說:‘吾在于天地之間,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。’莊子真是了不起,胸襟如此博大!”


張翠山見她挑動高蔣二人自相殘殺,引以為樂,本來甚是不滿,忽然聽到這幾句話,不禁一怔。《莊子》是道家修真之士所必讀,張翠山在武當山時,張三豐也常拿來跟他們師兄弟講解。但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突然在這當兒發此感慨,實大出于他意料之外。他一怔之下,說道:“是啊,‘夫千里之遠,不足以舉其大,千仞之高,不足以極其深。’”


殷素素聽他以《莊子﹒秋水篇》中形容大海的話相答,但臉上神氣,卻有不勝仰慕欽敬之情,說道:“你想起了師父嗎?”張翠山吃了一驚,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,握住了她另外一只手,道:“你怎知道?”當年他在山上和大師兄宋遠橋、三師兄俞岱岩共讀《莊子》,讀到“夫千里之遠,不足以舉其大,千仞之高,不足以極其深”這兩句話時,俞岱岩說道:“咱們跟師父學藝,越學越覺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遠了,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。用《莊子》上這兩句話來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測、高無盡頭的功夫,那才適當。”宋遠橋和張翠山都點頭稱是。這時他想起《莊子》這兩句話,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師父。


殷素素道:“你臉上的神情,不是心中想起父母,便是想起了師長,但‘千里之遠,不足以舉其大’云云,當世除了張三豐道長,只怕也沒第二個人當得起了。”張翠山甚喜,道:“你真聰明。”驚覺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雙手,臉上一紅,緩緩放開。


殷素素道:“尊師的武功到底是怎樣出神入化,你能說些給我聽聽么?”張翠山沉吟半晌,道:“武功只是小道,他老人家所學遠不止武功,唉,博大精深,不知從何說起。”殷素素微笑道:“‘夫子步亦步,夫子趨亦趨,夫子馳亦馳﹔夫子奔逸絕塵,而回瞠若乎后矣。’”張翠山聽她引用《莊子》中顏回稱贊孔子的話,而自己心中對師父確有如此五體投地的感覺,說道:“我師父不用奔逸絕塵,他老人家趨一趨,馳一馳,我就跟不上啦。”


殷素素聰明伶俐,有意要討好他,兩人自是談得十分投機,久而忘倦,並肩坐在石上,不知時光之過。忽聽得遠處腳步聲沉重,有人咳了幾聲,說道:“張相公、殷姑娘,午時已到,請去入席罷。”張翠山回過頭來,只見常金鵬相隔十余丈站著,雖然神色莊敬,但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。神情之中,便似一個慈祥的長者見到一對珠聯璧合的小情人,大感贊嘆歡喜。殷素素一直對他視作下人,傲不為禮,這時卻臉含羞澀,低下頭去。張翠山心中光明磊落,但見了兩人神色,禁不住臉上一紅。


常金鵬轉過身來,當先領路。殷素素低聲道:“我先去,你別跟著我一起。”張翠山微微一怔,心道:“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來啦?”便點了點頭。殷素素搶上幾步,和常金鵬並肩而行,只聽她笑著問道:“那兩個昆侖派的呆子打得怎么啦?”張翠山心中似喜非喜,似愁非愁,直瞧著他二人的背影在樹后隱沒,這才緩緩向山谷中走去。進得谷口,只見一片青草地上擺著七八張方桌,除了東首第一席外,每張桌旁都已坐了人。常金鵬見他走近,大聲說道:“武當派張五俠駕到!”這八個字說得聲若雷震,山谷鳴響。他一說完,和白龜壽快步迎了出來,每人身后跟隨著本壇的五名舵主,十二人在谷口一站,並列兩旁,躬身相迎。


白龜壽道:“天鷹教殷教主屬下,玄武壇白龜壽、朱雀壇常金鵬,恭迎張五俠大駕。”殷素素並不走到谷口相迎,卻也站起身來。


張翠山聽到“殷教主”三字,心頭一震,暗想:“那教主果然姓殷!”當下作揖說道:“不敢當,不敢當!”舉步走進谷中,只見各席上坐的眾人均有憤憤不平之色,微感不解,卻也不去理會。他不知海沙派、巨鯨幫、神拳門各路首領到來之時,天鷹教只派壇下的一名舵主引導入座,絕不似對張翠山這般恭敬有禮,相形之下,顯是對之意含輕視。


白龜壽引著他走到東首第一席上,肅請入座。這張桌旁只擺著一張椅子,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貴的首席。張翠山一瞥眼,見其余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,只第六席上坐著高則成和蔣濤二人。他朗聲辭道:“在下末學后進,不敢居此首席。請白兄移到下座去罷。”白龜壽道:“武當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,張五俠威震天下,若不坐此首席,在座的無人敢坐。”張翠山記著師父平時常說的“寧靜謙抑”之訓,心想:“倘若師父或大師哥在此,這首座自可坐得,我卻是不配。”堅意辭讓。


高則成和蔣濤使個眼色,蔣濤忽地提起自己座椅,凌空擲了過來。他這一席和首席之間隔開五張桌子,但他這一擲勁力甚強,只聽呼的一聲響,那椅子飛越五張桌旁各人頭頂,在第一席邊落了下來,端端正正的擺好,與原有的一張椅子相距尺許,這一手巧勁,確是造詣不凡。蔣濤一擲出椅子,高則成便大聲道:“嘿嘿,泰山北斗,不知是誰封的泰山北斗?姓張的不敢坐,咱師兄弟還不致于這般膿包。”兩人身法如風,搶到椅旁。


原來先前殷素素問他二人到底誰的武功高些,說想學幾招昆侖派的劍法,准擬向劍法高明的人求教。二人毫不推辭,便拔劍喂招。初時也只是想勝過了對方,但越打越狠,漸漸收不住手,殷素素又在旁挑撥,兩人竟致一齊受傷。待見她和張翠山神情親密的走開,才知上了她當,兩人收劍裹傷,又惱又妒,卻不敢向殷素素發作,這時乘機搶奪張翠山的席位,想激他出手,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。


常金鵬伸手攔住,說道:“且慢!”高則成伸指作勢,便欲往常金鵬臂彎中點去。


張翠山道:“兩位坐此一席,最是合適不過。小弟便坐那邊罷!”說著舉步往第六席走去。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,叫道:“張五哥,到這里來。”


張翠山不知她有甚么話說,便走近身去。殷素素隨手拉過一張椅子,放在自己身旁,微笑道:“你坐這里罷。”張翠山萬料不到她會如此脫略形跡,在群豪注目之下,頗覺躊躇,若跟她並肩同席,未免過于親密,倘不依言就坐,又不免要使她無地自容。殷素素低聲道:“我還有話跟你說呢!”張翠山見她臉上露出求懇之色,不便推辭,便在椅上坐了下來。殷素素心花怒放,笑吟吟的給他斟了杯酒。這邊高則成和蔣濤雖然搶到了首席,但見這等情景,只有惱怒愈增。白龜壽伸手在椅子上拂了幾下,掃去灰塵,笑道:“昆侖派的兩位大劍客要坐個首席,那真不錯啊,請坐,請坐!”說著和常金鵬及十名舵主各自回歸主人席位就座。高則成和蔣濤均想:“這膿包不敢坐首席,武當派的威風終究給昆侖派壓了下去。”兩人對望一眼,大剌剌的坐下。


只聽得喀喇、喀喇兩聲,椅腳斷折,兩人一起向后摔跌。總算兩人武功不弱,不待背心著地,伸手在地上一撐,已自躍起,但饒是如此,神情已異常狼狽。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大笑起來。高蔣二人均知是白龜壽適才用手拂椅,暗中作下了手腳,暗想這份陰勁著實厲害,自己可沒如此功力。他二人本來十分自負,把天鷹教當作是下三濫的旁門左道,毫沒瞧在眼里,這才在王盤山上如此飛揚跋扈,此刻見到白龜壽顯示了這般功力,不由得銳氣大挫。


卻聽白龜壽冷冷的道:“昆侖派的武功,大家都知道是高的,兩位不用尋這兩張椅子的晦氣。說到坐爛椅子這點粗淺功夫,在座諸君沒一位不會罷?”說著右手一揮,指著坐在末席的十名舵主,道:“你們也練一練罷!”


但聽得喀喇喇幾聲猛響,十張椅子一齊破裂。那十名舵主有備而發,坐碎椅子后笑吟吟的站著,神定氣閑,可比高蔣二人狼狽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了。在座群豪大都是見多識廣之士,自瞧出白龜壽故意作弄他二人,只是這情景確實有趣,忍不住都放聲大笑。


笑聲中只見天鷹教的兩名舵主各抱一塊巨石,走到第一席之旁,伸足踢去破椅,說道:“木椅單薄,無力承當兩位貴體,請坐在這石頭上罷!”這兩人是天鷹教中出名的大力士,武功平平,但身軀粗壯,天生神力,每人所抱的巨石都有四百來斤,托起巨石便遞給高蔣二人,要他們接住。


高蔣二人劍法精妙,要接住這般巨石卻萬萬不能。高則成皺眉道:“放下罷!”兩名大力舵主齊聲“嘿”的一聲猛喝,雙臂挺直,將巨石高舉過頂,說道:“接住罷!”


這么一來,逼得高蔣二人只有縮身退開,只怕兩個大力士中有一個力氣不繼,稍有失閃,那四五百斤的大石壓將下來,豈不給壓得筋折骨斷?他二人心中氣惱,卻又不敢出手襲擊這兩個大力士,巨石橫空,誰也不敢靠近,自履險地。


白龜壽朗聲道:“兩位昆侖劍客不敢坐首席啦,還是請張相公坐罷!”


張翠山坐在殷素素身旁,香澤微聞,心中甜甜的,不禁神魂飄蕩,忽地聽得白龜壽這么一喝,登時警覺:“我千萬不能自墮魔障,和這邪教女魔頭有甚么牽纏。”當即站起身來,走了過去。白龜壽聽常金鵬贊張翠山武功了得,他卻不曾親眼得見,這時有心要試他一試,向兩名手托巨石的大力舵主使個眼色。


兩名舵主會意,待張翠山走近。齊聲喝道:“張相公小心,請接住了!”喝聲一停,兩人身子一矮,雙臂下縮,隨即長身展臂,大叫一聲,兩塊巨石齊向張翠山頭頂壓將下來。群豪見了這等聲勢,情不自禁的一齊站起。


白龜壽本意只是要一試張翠山的武功,絕無惡意,一來“武當七俠”的名頭在江湖上太響,今日眼見他不過是個溫文蘊藉的青年書生,頗出意料之外,二來殷姑娘向來沒把誰瞧在眼里,對這位“張五俠”卻顯是十分傾倒,此人日后與天鷹教必有極大干連。但忽見這兩名大力舵主莽莽撞撞的擲出巨石,登時好生后悔,暗叫:“糟糕!”心想張翠山是名門弟子,當然不致為巨石所傷,但縱躍閃避之際,情景也必狼狽,倘若不幸竟爾小小的出了些丑,不但張翠山見怪,殷姑娘更要大為恚怒。他頃刻間便打定了主意,倘若情勢不妙,立時便要嫁禍于那兩名舵主,寧可將兩人立斃于掌下,也不能開罪了殷姑娘。


張翠山忽見巨石凌空壓到,也是吃了一驚,假如后躍避開,便和昆侖派的高蔣二人一般無異,未免墮了師門的威望,這時候也不容細想,練武之人到了緊迫關頭,本身蓄積著的功夫自然而然的使將出來。當下左手使一招“武”字訣中的右鉤,帶動左方壓下來的巨石,右手使一招“刀”字訣中的左撇,帶動右方壓下來的巨石。那兩塊巨石本身各有四百來斤,再加上凌空一擲之勢,更是非同小可。張翠山不以膂力見長,要他空手去托,那是一塊巨石也舉不起的。可是張三豐這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招朮,實是奪造化之功的神奇。要知武當一派的武功,原不求力大,亦不求招快。只要力道運用得法,四兩尚可撥千斤。這時張翠山使出師門所授最精深的功夫,借著那兩名舵主的一擲之勢,帶著兩塊巨石直飛上天。


這兩塊巨石飛擲之力,其實出自兩名舵主,只是他以手掌稍加撥動,變了方向。他長袖飛舞,手掌隱在袖中,旁人看來,竟似以衣袖卷起巨石,擲向天空一般。兩塊巨石一高一低,先后跌落。張翠山輕飄飄的縱身而起,盤膝坐在較高的那塊石上。


但聽得騰的一響,地面震動,一塊巨石落了下來,一大半深陷泥中,第二塊跟著落下,平平穩穩的擺在第一塊巨石之上,兩石相碰,火花四濺,只震得每一席上碗碟都叮叮當當的亂響。張翠山不動聲色的坐在石上,笑道:“兩位舵主神力驚人,佩服,佩服!”那兩名舵主卻驚得目瞪口呆,呆呆的站在當地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

片刻之間,山谷中寂靜無聲,隔了片晌,才爆出轟雷價一片彩聲,良久不絕。


殷素素向白龜壽瞪了一眼,笑靨如花,得意之極。白龜壽大喜,自己險些做了錯事,幸好張翠山武功驚人,卻將此事變成了自己討好殷姑娘之舉。于是走到首席之旁,斟了一杯酒,朗聲說道:“久聞武當七俠的威名,今日得見張五俠的武功,當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。小人敬張五俠一杯。”說著一飲而盡。張翠山道:“不敢!”陪了一杯。白龜壽站起身來,朗聲說道:“敝教新近得了一柄寶刀,叫作屠龍刀。有道是:‘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,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!’”他說到這里,頓了一頓,晶亮閃爍的眼光從左至右,掃視全場。他身形並不魁梧,但語聲響亮,目光銳利,威嚴之氣懾人,又道:“敝教殷教主原擬柬請天下各路英雄大會天鷹山,展示寶刀,只是此舉籌劃費時,須得暇以時日。誠恐天下英雄不知寶刀已為敝教所得,因此上就近奉請江南諸幫會各位朋友駕臨,瞧一瞧寶刀的面目。”說著揮了揮手。教下八名弟子大聲答應,轉身走進西首一個大山洞中。


眾人只道這八名弟子去取寶刀,目光都凝望著他們,哪知八人出來時上身都脫光了,從山洞中抬出一只大鐵鼎來。鐵鼎中燒著熊熊烈火,火焰沖起一丈來高。八個人離得遠遠的,用長桿肩抬而來,吆吆喝喝,將鐵鼎放在廣場之中。眾人被火焰一逼,登時大感炙熱。那八人之后,又有四人,兩人抬著一座打鐵用的大鐵砧,另外兩人手中各舉一個大鐵錘。


白龜壽道:“常壇主,請你揚刀立威!”常金鵬道:“遵命!”轉身叫道:“取刀來!”適才挺舉巨石的那兩名神力舵主走進山洞,回出來時,一人手中橫托一個黃綾包裹,另一人在旁護衛。那舵主將包裹交給常金鵬,兩人站在他的左右兩旁。常金鵬打開包裹,露出一柄單刀。他托在手里,舉目向眾人一望,刷地拔刀出鞘,說道:“這一把便是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,各位請看仔細了!”說著托刀齊頂,為狀甚是恭敬。


群豪久聞屠龍寶刀之名,但見這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,心下都存了一個疑團:“怎知此刀是真是假?”只見常金鵬緩緩的將刀交給左首舵主,說道:“試鐵錘!”舵主接過單刀,將刀擱在鐵砧之上,刀口朝天,另一名神力舵主提起大鐵錘,便往刀口上擊落。只聽得嗤的一聲輕響,鐵錘的錘頭中分為二,一半連在錘桿,另一半跌落在地。群豪一驚之下,都站了起來,均想:斷金切玉的寶劍利刃雖然罕見,卻也不是絕無僅有,但這柄屠龍刀削鐵錘如切豆腐,連叮當之聲也聽不到半點,若非神物,便是其中有弊。


神拳門和巨鯨幫中各有一人走到鐵砧之旁,撿起那半塊鐵錘來看時,但見切口處平整光滑、閃閃發光,顯是新削下來的。那神力舵主提起另一個鐵錘擊在刀上,又是輕輕削裂。這一次群豪皆盡大聲喝彩。


張翠山心想:“如此寶刀,當真是見所未見,聞所未聞。”


常金鵬緩步走到場中,提起寶刀,使一招“上步劈山”,嗤的一聲輕響,將大鐵砧中劈為二。突然間搶到左首,橫刀一揮,從一株大松樹腰間掠了過去,跟著縱躍奔走,舉刀連揮,接連掠過了一十八棵大樹。群豪但見他連連揮動寶刀,那些大樹卻好端端地絕無異狀,正自不解,忽聽得常金鵬一聲長笑,走到第一株大松樹旁,衣袖拂出,擊在松樹腰間,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,那松樹向外倒去。原來這松樹早已被寶刀齊腰斬斷,只是那刀實在太過鋒利,常金鵬使的力道又極均衡,上半截松樹斷了之后,仍穩穩的置在下半截之上,直至遇到外力推動,這才倒塌。那大松樹一斷,帶起了一股烈風,但聽得喀喇、喀喇之聲不絕,其余的大樹都一棵棵的倒了下來。常金鵬哈哈一笑,手一揮,將那屠龍寶刀擲進了烈焰沖天的大鐵鼎中。大樹倒塌之聲尚未斷絕,忽然遠處跟著傳來喀喇、喀喇的聲音,似乎也有人在斬截大樹。白龜壽和常金鵬都是一愕,循聲望去,只見聳立的船桅一根根倒將下去。那些桅桿上都懸有座旗。天鷹教、巨鯨幫、海沙派、神拳門各門各派的首腦見自己座旗紛紛隨著旗桿倒落,無不大為驚怒,各遣手下前去查問。


但聽得砰□之聲不絕,頃刻之間,眾桅桿或倒或斜,無一得免,似乎停在港灣中的船只突然遇到風暴還是海怪,一艘艘的破碎沉沒。聚在草坪上的群豪斗遭此變,一時說不出話來,初時還疑心是天鷹教布置下的陰謀,但見天鷹教的船只同時遭劫,看來卻又不是。


第二批人跟著奔去查問。草坪和港灣相距不遠,奔去的十余人卻無一回轉。


眾人面面相覷,驚疑不定。白龜壽向本壇的一名舵主道:“你去瞧瞧。”那舵主應命而去。白龜壽強作鎮定,笑道:“想是海中有甚變故,各位也不必在意。就算船只盡數毀了,難道咱們不能坐木筏回去嗎?來來來,大家干一杯!”群豪心中嘀咕,可不能在人前示弱,于是一齊舉杯,剛沾到口唇,忽聽得港灣旁一聲大呼,叫聲慘厲,劃過長空。白龜壽和常金鵬聽出這慘呼是適才去查問的那舵主所發,一怔之間,只聽得騰騰騰的腳步聲落地甚重,漸奔漸近,跟著一個血人出現在眾人之前,正是那個舵主。他雙手按住臉孔,手指縫中滲出血來,頂門上去了一塊頭皮,自胸口直至小腹、大腿,衣衫盡裂,一條極長的傷口也不知多深,血肉模糊,慘聲叫道:“金毛獅王,金毛獅王!”


白龜壽道:“是只獅子?”他聽到是只猛獸,反而寬心了。那舵主道:“不,不!是個人。人都被抓死啦,船都被打沉啦!”說到這里,已然支持不住,俯身摔倒,便此氣絕。


白龜壽道:“我去瞧瞧。”常金鵬道:“我和你同去。”白龜壽道:“你保護殷姑娘。”他知那死去的舵主武功不弱,在天鷹教中算得是個硬手,但一轉眼被人傷得這般厲害,對手自是非同小可。常金鵬點頭道:“是!”忽聽得有人咳嗽一聲,說道:“金毛獅王早在這里!”眾人吃了一驚,只見大樹后緩步走出一個人來。那人身材魁偉異常,滿頭黃發,散披肩頭,眼睛碧油油的發光,手中拿著一根一丈六七尺長的兩頭狼牙棒,在筵前這么一站,威風凜凜,真如天神天將一般。


張翠山暗自尋思:“金毛獅王?這諢號自是因他的滿頭黃發而來了,他是誰啊?可沒聽師父說起過。”白龜壽上前數步,說道:“請問尊駕高姓大名?”那人道:“不敢,在下姓謝,單名一個遜字,表字退思,有一個外號,叫作‘金毛獅王’。”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了一眼,均想:“這人神態如此威猛,取的名字卻斯文得緊,外號倒適如其人。”


白龜壽聽他言語有禮,說道:“原來是謝先生。尊駕跟我們素不相識,何以一至島上,便即毀船殺人?”


謝遜微微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,閃閃發光,說道:“各位聚在此處,所為何來?”白龜壽心想:“此事也瞞他不得。這人武功縱然厲害,但他總是單身,我和常壇主聯手,再加上張五俠、殷姑娘從旁相助,定可除他得了。”朗聲說道:“敝教天鷹教新近得了一柄寶刀,邀集江湖上的朋友,大伙兒在這里瞧瞧。”


謝遜瞪目瞧著大鐵鼎中那柄正被烈火鍛燒著的屠龍刀,見那刀在烈焰之中不損分毫,確是神物利器,便大踏步走將過去。


常金鵬見他伸右手便去抓刀,叫道:“住手!”謝遜回頭淡淡一笑,道:“干甚么?”常金鵬道:“此刀是敝教所有,謝朋友但可遠觀,不可碰動。”謝遜道:“這刀是你們鑄的?是你們買的?”常金鵬啞口無言,一時答不出話來。謝遜道:“你們從別人手上奪來,我便從你們手上奪去,天公地道,有甚么使不得?”說著轉身又去抓刀。


嗆□□一響,常金鵬從腰間解下西瓜流星錘,喝道:“謝朋友,你再不住手,我可要無禮了。”他言語中似是警告,其實聲到錘到,左手的鑌鐵大西瓜向他后心直撞過去。謝遜更不回頭,將狼牙棒向后揮出,當的一聲巨響,那鑌鐵大西瓜給狼牙棒一撞,疾飛回來,迅速無倫。常金鵬大驚,右手鐵西瓜急忙揮出,雙瓜猛碰。不料謝遜神力驚人,雙瓜同時飛轉,撞在常金鵬胸口。常金鵬身子一晃,倒地斃命。他在錢塘江中錘碎麥少幫主的座船時何等神威,這時卻禁不起謝遜狼牙棒的一撞。


朱雀壇屬下的五名舵主大驚,一齊搶了過去。兩人去扶常金鵬,三人拔出兵刃,不顧性命的向謝遜攻去。謝遜左手抓住屠龍刀,右手中的狼牙棒在鐵鼎下一挑,一只數百斤重的大鐵鼎飛了起來,橫掃而至,將三名舵主同時壓倒。大鐵鼎余勢未衰,在地下打了個滾,又將扶著常金鵬的兩名舵主撞翻。五名舵主和常金鵬屍身身上衣服一齊著火,其中四名舵主已被鐵鼎撞死,余下的一名在地下哀號翻滾。


眾人見了這等聲勢,無不心驚肉跳,但見謝遜一舉手之間,連斃五名江湖上的好手,余下那名舵主看來也是重傷難活。張翠山行走江湖,會見過的高手著實不少,可是如謝遜這般超人的神力武功,卻是從未見過,暗忖自己決不是他的敵手,便是大師哥、二師哥,也頗有不如。當今之世,除非是師父下山,否則不知還有誰勝得過他。


只見謝遜提起屠龍刀,伸指一彈,刀上發出非金非木的沉郁之聲,點頭贊道:“無聲無色,神物自晦,好刀啊好刀!”


抬起頭來,向白龜壽身旁的刀鞘望了一眼,說道:“這是屠龍刀的刀鞘罷?拿過來。”


白龜壽心知當此情勢,自己的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,倘若將刀鞘給他,不但一世英名化于流水,而且日后教主追究罪責,是死得極為慘酷,但此刻和他硬抗,那也是有死無生,當下凜然說道:“你要殺便殺,姓白的豈是貪生怕死之輩?”


謝遜微微一笑,道:“硬漢子,硬漢子!天鷹教中果然還是有幾個人物。”突然間右手一揚,那柄一百多斤的屠龍刀猛地向白龜壽飛去。白龜壽早在提防,突見他寶刀出手,知道此人的手勁大得異乎尋常,不敢用兵器擋格,更不敢伸手去接,急忙閃身避讓。哪知這寶刀斜飛而至,刷的一聲,套入了平放在桌上的刀鞘之中,這一擲力道甚是強勁,繼續激飛出去。謝遜伸出狼牙棒,一搭一勾,將屠龍刀連刀帶鞘的引了過來,隨手插在腰間。這一下擲刀取鞘,准頭之巧,手法之奇,實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。


他目光自左而右,向群豪瞧了一遍,說道:“在下要取這柄屠龍刀,各位有何異議?”他連問兩聲,誰都不敢答話。


忽然海沙派席上一人站起身來,說道:“謝前輩德高望重,名揚四海,此刀正該歸謝前輩所有。我們大伙兒都非常贊成。”


謝遜道:“閣下是海沙派的總舵主元廣波罷?”那人道:“正是。”他聽得謝遜知道自己的姓名,既是歡喜,又是惶恐。


謝遜道:“你可知我師父是誰?是何門何派?我做過甚么好事?”元廣波囁嚅道:“這個……謝前輩……”他實是一點也不知道。謝遜冷冷的道:“我的事你甚么也不知,怎說我德高望重,名揚四海?你這人謅媚趨奉,滿口胡言。我生平最瞧不起的,便是你這般無恥小人。給我站出來!”最后這幾句話每一字便似打一個轟雷。元廣波為他威勢所懾,不敢違抗,低著頭走到他面前,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戰。


謝遜道:“你海沙派武藝平常,專靠毒鹽害人。去年在余姚害死張登云全家,本月初歐陽清在海門身死,都是你做的好事罷?”元廣波大吃一驚,心想這兩件案子做得異常隱秘,怎會給他知道?謝遜喝道:“叫你手下裝兩大碗毒鹽出來,給我瞧瞧,到底是怎么樣的東西。”海沙派幫眾人人攜帶毒鹽,元廣波不敢違拗,只得命手下裝了兩大碗出來。


謝遜取了一碗,湊到鼻邊聞了幾下,說道:“咱們每個人都吃一碗。”將狼牙棒往地下一插,一把將元廣波抓了過來,喀喇一響,捏脫了他的下巴,使他張著嘴無法再行合攏,當即將一大碗毒鹽盡數倒入他肚里。余姚張登云全家在一夜間被人殺絕,海門歐陽清在客店中遇襲身亡,這是近年來武林中的兩件疑案。張登云和歐陽清在江湖上聲名向來不壞,想不到竟是海沙派的元廣波所為,張翠山見他被逼吞食毒鹽,不自禁的頗有痛快之感。


謝遜拿起另一大碗毒鹽,說道:“我姓謝的做事公平。你吃一碗,我陪你吃一碗。”張開大口,將那大碗鹽都倒入了肚中。


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。張翠山見他雖然出手狠毒,但眉宇間正氣凜然,何況他所殺的均是窮凶惡極之輩,心中對他頗具好感,忍不住說道:“謝前輩,這種奸人死有余辜,何必跟他一般見識?”謝遜橫過眼來,瞪視著他。張翠山微微一笑,竟無懼色。謝遜道:“閣下是誰?”張翠山道:“晚輩武當張翠山。”謝遜道:“嗯,你是武當派張五俠,你也是來爭奪屠龍刀么?”張翠山搖頭道:“晚輩到王盤山來,是要查問我師哥俞岱岩受傷的原委,謝前輩如知曉其中詳情,還請示知。”


謝遜尚未回答,只聽得元廣波大聲慘呼,捧住肚子在地下亂滾,滾了幾轉,蜷曲成一團而死。張翠山急道:“謝前輩快服解藥。”


謝遜道:“服甚么解藥?取酒來!”天鷹教中接待賓客的司賓忙取酒杯酒壺過來。謝遜喝道:“天鷹教這般小器,拿大瓶來!”那司賓親自捧了一大壇陳酒,恭恭敬敬的放在謝遜面前,心中卻想:“你中毒之后再喝酒,那不是嫌死得不夠快么?”


只見謝遜捧起酒壇,骨都骨都的狂喝入肚,這一壇酒少說也有二十來斤,竟給他片刻間喝得干干淨淨。他撫著高高凸起的大肚子拍了幾拍,突然一張口,一道白練也似的酒柱激噴而出,打向白龜壽的胸口。白龜壽待得驚覺,酒柱已打中身子,便似一個數百斤的大鐵錘連續打到一般,饒是他一身精湛的內功,也感抵受不住,晃了幾晃,昏暈在地。


謝遜轉過頭來,噴酒上天,那酒水如雨般撒將下來,都落在巨鯨幫一干人身上。自幫主麥鯨以下,人人都淋得滿頭滿臉,但覺那酒水腥臭不堪,功力稍差的都暈了過去。原來謝遜飲酒入肚,洗淨胃中的毒鹽,再以內力逼出,這二十多斤酒都變成了毒酒,他腹中留存的毒質卻已微乎其微,以他內功之深,這些微毒質已絲毫不能為害。


巨鯨幫幫主受他這般戲弄,霍地站起,但轉念一想,終是不敢發作,重又坐下。


謝遜說道:“麥幫主,今年五月間,你在閩江口搶劫一艘遠洋海船,可是有的?”麥鯨臉如死灰,道:“不錯。”謝遜道:“閣下在海上為寇,若不打劫,何以為生?這一節我也不來怪你。但你將數十名無辜客商盡數拋入海中,又將七名婦女輪奸致死,是否太過傷天害理?”麥鯨道:“這……這……這是幫中兄弟們干的,我……我可沒有。”謝遜道:“你手下人這般窮凶惡極,你不加約束,與你自己所干何異?是哪幾個人干的?”


麥鯨身當此境,只求自己免死,拔出腰刀,說道:“蔡四、花青山、海馬胡六,那天的事,你們三個有份罷!”刷刷刷三刀,將身旁三人砍翻在地。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,蔡四等三人絕無反抗余地,立時中刀斃命。謝遜道:“好!只是未免太遲了,又非你的本願。倘若你當時殺了這三人,今日我也不會跟你來比武了。麥幫主,你最擅長的功夫是甚么?”


麥鯨見仍是不了,心道:“在陸上跟他比武,只怕走不上三招。但到了大海之中,卻是我的天下了。便算不濟,總能逃走,難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?”說道:“在下想領教一下謝前輩的水底功夫。”謝遜道:“好,咱們到海中去比試啊。”走了幾步,忽道:“且慢,我一走開,只怕這些人都要逃走!”


眾人都是心中一凜,暗想:“他怕我們逃走,難道他要將這里的人個個害死?”


麥鯨忙道:“其實便到海中比試,在下也決不是謝前輩對手,我認輸就是。”謝遜道:“噫,那倒省事。你既認輸,這就橫刀自殺罷。”麥鯨心中怦的一跳,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比武,勝負原是常事,也用不著自殺……”謝遜喝道:“胡說八道!諒你也配跟我比武?今日我是索債討命來著。咱們學武的,手上豈能不沾鮮血?可是謝某生平只殺身有武功之人,最恨的是欺凌弱小,殺害從未練過武功的婦孺良善。凡是干過這種事的人,謝某今日一個也不能放過。”


張翠山聽到這里,情不自禁的向殷素素偷瞧了一眼,心想她殺害龍門鏢局滿門老幼數十口,其中自有不少是絲毫不會武功的,謝遜若是知道此事,也當找她算帳,只見殷素素臉色蒼白,嘴唇微微顫動。張翠山又想:“謝遜若要殺她,我是否出手相救?我若出手,只不過白饒上自己一條性命,何況她也可說是罪有應得,但是……但是……我難道眼睜睜的瞧著人行凶,袖手不理?”只聽謝遜又道:“只是怕你們死得不服,這才叫你們一個個施展平生絕藝,只要有一技之長能勝過我的,便饒了你的性命。”


他說了這番話,從地下抓起兩把泥來,倒些酒水,和成了兩團濕泥,對麥鯨道:“水性優劣,端瞧你能在水底支持多久,我和你各用濕泥封住口鼻,誰先忍耐不住伸手揭泥,誰便橫刀自盡。”當下也不問麥鯨是否同意,將左手中的濕泥貼在自己臉上,封住了口鼻,右手一揚,拍的一聲,另一塊泥飛擲過去,封住了麥鯨的口鼻。


眾人見了這等情景,雖覺好笑,但誰都笑不出來。


麥鯨在濕泥封住口鼻之前,早已深深吸了口氣,當下盤膝坐倒,屏息不動。他從七八歲起,便常鑽到海底摸魚捉蟹,水性極高,便一炷香不出水面,也淹他不死,因此這般比試他自信決不能輸了,焦慮之心既去,凝神靜心,更能持久。


謝遜卻不如他這般靜坐不動,大踏步走到神拳門席前,斜目向著掌門人過三拳瞪視。


過三拳給他看得心中發毛,站起身來,抱拳說道:“謝前輩請了,在下過三拳。”


謝遜嘴巴被封,不能說話,伸出右手食指,在酒杯中蘸了些酒,在桌上寫了三個字。過三拳登時臉如死灰,神色恐怖已極,宛似突然見到勾魂惡鬼一般。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看去,只見謝遜所寫的乃是“崔飛煙”三字。那弟子茫然不解,心想“崔飛煙”似是一個女子名字,何以師父見了這三個字如此害怕?


過三拳自然知道崔飛煙是自己的嫡親嫂子,自己逼奸不遂,將她害死,心想:“反正他饒我不過,還不如乘他口鼻上濕泥未除,全力進攻,他若運氣發拳,勢必會輸給了麥鯨。”


當下朗聲道:“在下執掌神拳門,平生學的乃是拳法,向你討教幾招。”也不待謝遜有猶豫余地,呼的一拳向他小腹擊去,一拳既出,第二拳跟著遞了出去。過三拳這名字的由來,乃因他拳力極猛,一拳可斃牯牛,尋常武師萬萬擋不住他三拳的轟擊,江湖上傳揚開來,他本來的名字反而沒人知道了。他心知眼前之事,利于速攻,倘若麥鯨先忍不住而揭去鼻上的濕泥,那么謝遜自可跟著揭去,但此刻自己卻占著極大的便宜,對方不能喘氣運力,武功自是大大的打了個折扣。他兩拳擊出,謝遜隨手化解。過三拳只覺對方的勁力頗為軟弱,和適才震死常金鵬、噴倒白龜壽的神威大不相同,大叫一聲“第三拳來了!”他這第三拳有個羅唆名目,叫作“橫掃千軍,直摧萬馬”,乃是他生平所學之中最厲害的一招,在這一招拳法之下,傷過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漢。


這時麥鯨面紅耳赤,額頭汗如雨下,勢難再忍,麥少幫主見父親情勢危急,而謝遜卻正在和過三拳比拳,靈機一動,伸手到鄰座本幫一個女舵主頭發上拔下一根銀釵,拗下釵腳寸許來的一截,對准麥鯨的嘴巴伸指彈出。這半截銀釵刺到麥鯨口中,雖不免傷及他的咽喉齒舌,但在濕泥上刺了一個小孔,稍有空氣透入,這場比試便立于不敗之地。


半截銀釵離麥鯨身前尚有丈許,謝遜斜目已然瞥見,伸足在地下一踢,一粒小石子飛了起來,正好打中那半截銀釵。


銀釵嗤的一聲飛回,勢頭勁急異常,麥少幫主“啊”的一聲慘叫,按住右目,鮮血涔涔而下,斷釵已將他一眼刺瞎。麥鯨伸手欲抹開口鼻上的濕泥,謝遜又踢出兩塊石子,拍拍兩聲,分別打在他雙肩,左右肩骨碎裂,手臂再也無法動彈。


便在此時,過三拳的第三拳已擊中了謝遜的小腹之上。這一拳勢如風雷,拳力未到,已是極為威猛,過三拳料想對方不敢硬接硬架,定須閃避,但不論避左避右、竄高縮后,他都預伏下異常厲害的后著。豈知謝遜身子竟是不動,過三拳大喜,這一拳端端正正的擊中了他的小腹。人身的小腹本來極是柔軟,但他著拳時如中鐵石,剛知不妙,已狂噴鮮血而死。


謝遜回過頭來,見麥鯨雙眼翻白,已氣絕而死。他先除去麥鯨口鼻上的濕泥,探了探他的鼻息,這才抹去自己口上的濕泥,仰天長笑,說道:“這兩人生平作惡多端,到今日遭受報應,已是遲了。”斗然間雙目如電,射向昆侖派的兩名劍客,從高則成望到蔣濤,又從蔣濤望到高則成,良久不語。


高蔣兩人臉面蒼白,但昂然持劍,都向他瞪目而視。張翠山見謝遜頃刻間連斃四大幫會的首腦人物,接著便要向高蔣兩人下手,站起身來,說道:“謝前輩,據你所云,適才所殺的數人都是死有余辜,罪有應得。但若你不分青紅皂白的濫施殺戮,與這些人又有甚么分別?”


謝遜冷笑道:“有甚么分別?我武功高,他們武功低,強者勝而弱者敗,便是分別。”張翠山道:“人之異于禽獸,便是要分辨是非,倘若一味恃強欺弱,又與禽獸何異?”


謝遜哈哈大笑,說道:“難道世上真有分辨是非之事?當今蒙古人做皇帝,愛殺多少漢人便殺多少,他跟你講是非么?蒙古人要漢人的子女玉帛,伸手便拿,漢人若是不服,他提刀便殺,他跟你講是非么?”張翠山默然半晌,說道:“蒙古人暴虐殘惡,行如禽獸,凡有志之士,無不切齒痛恨,日夜盼望逐出韃子,還我河山。”


謝遜道:“從前漢人自己做皇帝,難道便講是非了?岳飛是大忠臣,為甚么宋高宗殺了他?秦檜是大奸臣,為甚么身居高位,享盡了榮華富貴?”張翠山道:“南宋諸帝任用奸佞,殺害忠良,罷斥名將,終至大好河山淪于異族之手,種了惡因,致收惡果,這也就是辨別是非啊。”謝遜道:“昏庸無道的是南宋皇帝,但金人、蒙古人所殘殺虐待的卻是普天下的漢人。請問張五俠,這些老百姓又作了甚么惡,以致受此無窮災難?”張翠山默然。


殷素素突然接口道:“老百姓無拳無勇,自然受人宰割。所謂人為刀俎,我為魚肉,那也事屬尋常。”張翠山道:“咱們辛辛苦苦的學武,便是要為人伸冤吐氣,鋤強扶弱。謝前輩英雄無敵,以此絕世武功行俠天下,蒼生皆被福蔭。”


謝遜道:“行俠仗義有甚么好?為甚么要行俠仗義?”


張翠山一怔,他自幼便受師父教誨,在學武之前,便已知行俠仗義是須當終身奉行不替的大事,所以學武,正便是為了行俠,行俠是本,而學武是末。在他心中,從未想到過“行俠仗義有甚么好?為甚么要行俠仗義?”的念頭,只覺這是當然之義,自明之理,根本不用思考,這時聽謝遜問起,他呆了一呆,才道:“行俠仗義嘛,那便是伸張正義,使得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了。”


謝遜淒厲長笑,說道:“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!嘿嘿,胡說八道!你說武林之中,當真是善有善報、惡有惡報么?”


張翠山驀地想起了俞岱岩來,三師哥一生積善無數,卻毫沒來由的遭此慘禍,這“善有善報、惡有惡報”八個字,自己實再難以信之不疑,慘然嘆道:“天道難言,人事難知。咱們但求心之所安,義所當為,至于為禍是福,本也不必計較。”


謝遜斜目凝視,說道:“素聞尊師張三豐先生武功冠絕當世,可惜緣慳一面。你是他及門高弟,見識卻如此凡庸,想來張三豐也不過如此,這一面不見也罷。”


張翠山聽他言語之中對恩師大有輕視之意,忍不住勃然發作,說道:“我恩師學究天人,豈是凡夫俗子所能窺測?謝前輩武功高強,非后學小子所及,但在我恩師看來,也不過是一勇之夫罷了。”


殷素素忙拉了拉他衣角,示意他暫忍一時之辱,不可吃了眼前虧。張翠山心道:“大丈夫死則死耳,可決不能容他辱及恩師。”


哪知謝遜卻並不發怒,淡淡的道:“張三豐先生開創宗教,想來武功上必有獨特造詣。武學之道,無窮無盡,我及不上尊師那也不足為奇。總有一日,我要上武當山去領教一番。張五俠,你最擅長的是甚么功夫,姓謝的想見識見識。”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kim60523 發表於 2010-1-30 02:24 PM

第六章 浮槎北溟海茫茫



殷素素聽謝遜向張翠山挑戰,眼見白龜壽、常金鵬、元廣波、麥鯨、過三拳等人個個屍橫就地,和他動手過招的無一得以幸免,張翠山武功雖強,顯然也決非敵手,說道:“謝前輩,屠龍刀已落入你手中,人人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強,你還待怎地?”


謝遜道:“關于這把屠龍刀,故老相傳有幾句話,你總也知道罷?”殷素素道:“聽人說起過。”謝遜道:“據說這刀是武林至尊,持了它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。到底此刀之中有何秘密,能使普天下群雄欽服?”殷素素道:“謝前輩無事不知,晚輩正想請教。”謝遜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我要找個清靜所在,好好的想上些時日。”殷素素道:“嗯,那妙得緊啊。謝前輩才識過人,倘若連你也想不通,旁人就更加不能了。”


謝遜道:“嘿嘿,我姓謝的還不是自大狂妄之輩。說到武功,當世勝過我的著實不少。少林派掌門空聞大師……”說到這里,頓了一頓,臉上閃過一絲黯然之色,“……少林寺空智、空性兩位大師,武當派張三豐道長,還有峨嵋,昆侖兩派的掌門人,哪一位不是身負絕學?青海派僻處西疆,武功卻實有獨到之秘。明教左右光明使者……嘿嘿,非同小可。便是你天鷹教的白眉鷹王殷教主,那也是曠世難逢的人才,我未必便勝他得過。”殷素素站起身來,說道:“多謝前輩稱譽。”


謝遜道:“我想得此刀,旁人自然是一般的眼紅。今日王盤山島上無一人是我的敵手,這一著殷教主可失算了。他想憑白壇主、常壇主二人,對付海沙派、巨鯨幫各人已綽綽有余,豈知半途中卻有我姓謝的殺了出來……”殷素素插口道:“並不是殷教主失算,乃是他另有要事,分身乏朮。”謝遜道:“這就是了,倘若殷教主在此,一來我自忖武功最多跟他半斤八兩,二來念著故人的交情,總也不能明搶硬奪,這么一想,姓謝的自然不會來了。殷教主向來自負算無遺策,但今日此刀落入我手,未免于他美譽有損。”殷素素聽他說與殷教主有故人之情,心中略寬,于是繼續跟他東拉西扯,要分散他的心意,好讓他不找張翠山比武,說道:“人事難知,天意難料,外物不可必。正所謂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謝前輩福澤深厚,輕輕易易的取了此刀而去,旁人千方百計的使盡心機,卻反而不能到手。”


謝遜道:“此刀出世以來,不知轉過了多少主人,也不知曾給它的主人惹下了多少殺身之禍。今日我取此刀而去,焉知日后沒有強于我的高手,將我殺了,又取得此刀?”


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,均覺他這幾句話頗含深意。張翠山更想起三師哥俞岱岩只因與此刀有了干連,至今存亡未卜,而自己不過一見寶刀,性命便操于旁人之手。


謝遜嘆了一口氣,說道:“你二人文武雙全,相貌俊雅,我若殺了,有如打碎一對珍異的玉器,未免可惜,可是形格勢禁,卻又不得不殺。”殷素素驚問:“為甚么?”


謝遜道:“我取此刀而去,若在這島上留下活口,不幾日天下皆知這口屠龍刀是在我姓謝之手。這個來尋,那個來找,我姓謝的又非無敵于天下,怎能保得住沒有閃失?旁的不說,單是那位白眉魔王,姓謝的就保不定能勝得過他。何況他天鷹教人多勢眾,謝某卻只孤身一人?”說著搖了搖頭,說道:“殷天正內外功夫,剛猛無雙,謝某好生佩服。想當年……唉……”嘆了一口長氣,又搖了搖頭。


張翠山心想:“原來天鷹教主叫作白眉魔王殷天正。”當下冷冷的道:“你是要殺人滅口。”謝遜道:“不錯。”張翠山道:“那你又何必指摘海沙派、巨鯨派、神拳門這些人的罪惡?”謝遜哈哈大笑,說道:“這是叫你們死而無冤,臨死時心中舒服些。”張翠山道:“你倒很有慈悲心。”


謝遜道:“世人孰能無死?早死幾年和遲死幾年也沒太大分別。你張五俠和殷姑娘正當妙齡,今日喪身王盤山上,似乎有些可惜。但在百年之后看來,還不是一般。當年秦檜倘若不害死岳飛,難道岳飛能活到今日么?一個人只須死的時候心安理得,並非特別痛苦萬分,也就是了。咱們學武之人,真要死而無憾,卻也不是易事。因此我要和兩位比一比功夫,誰輸誰死,再也公平不過。你們年紀輕些,就讓你們占個便宜。兵刃、拳腳、內功、暗器、輕功、水功,隨便哪一樁,由你們自己挑,我都奉陪。”


殷素素道:“你倒口氣挺大,比甚么功夫都成,是不是?”


她聽了謝遜的說話,知道今日的難關看來已無法逃過。王盤山島孤懸海中,天鷹教又自恃有白常兩大壇主在場,決無差池,因此不會再有強援到來。她話雖說得硬,語音卻已微微發顫。


謝遜一怔,心想她若要跟我比賽縫衣刺繡,梳頭抹粉,那怎么成?朗聲道:“當然以武功為限,難道還跟你比吃飯喝酒嗎?不過就算跟你比吃飯喝酒,你也勝不了我這酒囊飯袋。咱們以一場定勝負,你們輸了便當自殺。唉,這般俊雅的一對璧人,我可真舍不得下手。”


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他說到“一對璧人”四字,都是臉上一紅。


殷素素隨即秀眉微蹙,說道:“你輸了也自殺么?”謝遜笑道:“我怎么會輸?”殷素素道:“此試便有輸贏。這位張五俠是名家子弟,說不定有一門功夫能勝過了你。”謝遜笑道:“憑他有多大年紀,便算招數再高,功力總是不深。”張翠山聽著他二人口舌相爭,心下盤算:“甚么功夫我能僥幸和他斗成平局?輕功么?新學的這套拳法么?”突然間靈機一動,說道:“謝前輩,你既逼在下動手,不獻丑是不成的了。要是我輸于前輩手下,自當伏劍自盡,但若僥幸斗成個平手,那便如何?”


謝遜搖頭道:“沒有平手。第一項平手,再比第二項,總須分出勝敗為止。”


張翠山道:“好,倘若晚輩勝得一招半式,自也不敢要前輩如何如何,只是晚輩請前輩答允一件事。”謝遜道:“一言為定,你劃下道兒來罷。”


殷素素大是關懷,低聲道:“你跟他比試甚么?有把握么?”張翠山低聲道:“說不得,盡力而為。”殷素素低聲道:“若是不行,咱們見機逃走,總勝于束手待斃。”張翠山苦笑不答,心想:“船只已盡數被毀,在這小小島上,又能逃到哪里去?”整了整衣帶,從腰間取出鑌鐵判官筆。


謝遜道:“江湖上盛稱銀鉤鐵劃張翠山,今日正好讓我的兩頭狼牙棒領教領教。你的爛銀虎頭鉤呢?怎地不亮出來?”張翠山道:“我不是跟前輩比兵刃,只是比寫幾個字。”說著緩步走到左首山峰前一堵大石壁前,吸一口氣,猛地里雙腳一撐,提身而起。他武當派輕功原為各門各派之冠,此時面臨生死存亡的關頭,如何敢有絲毫大意?身形縱起丈余,跟著使出“梯云縱”絕技,右腳在山壁一撐,一借力,又縱起兩丈,手中判官筆看准石面,嗤嗤嗤幾聲,已寫了一個“武”字。一個字寫完,身子便要落下。他左手揮出,銀鉤在握,倏地一翻,鉤住了石壁的縫隙,支住身子的重量,右手跟著又寫了個“林”字。這兩個字的一筆一劃,全是張三豐深夜苦思而創,其中包含的陰陽剛柔、精神氣勢,可說是武當一派武功到了巔峰之作。雖然張翠山功力尚淺,筆劃入石不深,但這兩個字龍飛鳳舞,筆力雄健,有如快劍長戟,森然相同。


兩個字寫罷,跟著又寫“至”字,“尊”字。越寫越快,但見石屑紛紛而下,或如靈蛇盤騰,或如猛獸屹立,須臾間二十四字一齊寫畢。這一番石壁刻書,當真如李白詩云:“飄風驟雨驚颯颯,落花飛雪何茫茫。起來向壁不停手,一行數字大如斗。恍恍如聞鬼神驚,時時只見龍蛇走。左盤右蹙如驚雷,狀同楚漢相攻戰。”


張翠山寫到“鋒”字的最后一筆,銀鉤和鐵筆同時在石壁上一撐,翻身落地,輕輕巧巧的落在殷素素身旁。


謝遜凝視著石壁上那三行大字,良久良久,沒有作聲,終于嘆了一口氣,說道:“我寫不出,是我輸了。”


要知“武林至尊”以至“誰與爭鋒”這二十四個字,乃張三豐意到神會、反復推敲而創出了全套筆意,一橫一直、一點一挑,盡是融會著最精妙的武功。就算張三豐本人到此,事先未曾有過這一夜苦思,則既無當時心境,又乏凝神苦思的余裕,要驀地在石壁上寫二十四個字,也決計達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。謝遜哪想得到其中原由,只道眼前是為屠龍寶刀而起爭端,張翠山就隨意寫了這幾句武林故老相傳的言語。其實除了這二十四字,要張翠山另寫幾個,其境界之高下、筆力之強弱,登時相去倍蓰了。


殷素素拍掌大喜,叫道:“是你輸了,可不許賴。”


謝遜向張翠山道:“張五俠寓武學于書法之中,別開蹊徑,令人大開眼界,佩服佩服。你有甚么吩咐,請快說罷。”迫于諾言,不得不如此說,心下大是沮喪。


張翠山道:“晚輩末學后進,僥幸差有薄技,得蒙前輩獎飾,怎敢說得‘吩咐’兩字?只是斗膽相求一事。”謝遜道:“求我甚么事?”張翠山道:“前輩持此屠龍刀去,卻請饒了島上一干人的性命,但可勒令人人發下毒誓,不許洩露秘密。”謝遜道:“我才沒這么傻,相信人家發甚么誓。”殷素素道:“原來你說過的話不算數。說道比試輸了,便要聽人吩咐,怎地又反悔了?”


謝遜道:“我要反悔便反悔,你又奈得我何?”轉念一想,終覺無理,說道:“你們兩個的性命我便饒了,旁人卻饒不得。”張翠山道:“昆侖派的兩位劍士是名門弟子,生平素無惡行……”謝遜截住他話頭,說道:“甚么惡行善行,在我瞧來毫無分別。你們快撕下衣襟,緊緊塞在耳中,再用雙手牢牢按住耳朵。如要性命,不可自誤。”他這幾句話說得聲音極低,似乎生怕給旁人聽見了。


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,不知他是何用意,但聽他說得鄭重,想來其中必有緣故,于是依言撕下衣襟,塞入耳中,再以雙手按耳。


突見謝遜張開大口,似乎縱聲長嘯,兩人雖然聽不見聲音,但不約而同的身子一震,只見天鷹教、巨鯨幫、海沙派、神拳門各人一個個張口結舌,臉現錯愕之色﹔跟著臉色變成痛苦難當,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﹔又過片刻,一個個先后倒地,不住扭曲滾動。


昆侖派高蔣二人大驚之下,當即盤膝閉目而坐,運內功和嘯聲相抗。二人額頭上黃豆般的汗珠滾滾而下,臉上肌肉不住抽動,兩人幾次三番想伸手去按住耳朵,但伸到離耳數寸之處,終于又放了下來。突然間只見高蔣二人同時急躍而起,飛高丈許,直挺挺的摔將下來,便再也不動了。


謝遜閉口停嘯,打個手勢,令張殷二人取出耳中的布片,說道:“這些人經我一嘯,盡數暈去,性命是可以保住的,但醒過來后神經錯亂,成了瘋子,再也想不起、說不出已往之事。張五俠,你的吩咐我做到了,王盤山島上這一干人的性命,我都饒了。”


張翠山默然,心想:“你雖然饒了他們性命,但這些人雖生猶死,只怕比殺了他們還更慘酷些。”心中對謝遜的殘忍狠毒直是說不出的痛恨。但見高則成、蔣濤等一個個暈倒在地,滿臉焦黃,全無人色,心想他一嘯之中,竟有如此神威,實是可駭可畏。倘若自己事先未以布片塞耳,遭遇如何,實在難以想象。


謝遜不動聲色,淡淡的道:“咱們走罷!”張翠山道:“到哪兒去?”謝遜道:“回去啊!王盤山之事已了,留在這里干么?”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,均想:“還得跟這魔頭同舟一日一夜,這十二個時辰之中,不知還會有甚么變故?”謝遜引著二人走到島西的一座小山之后。只見港灣中泊著一艘三桅船,那自是他乘來島上的座船了。謝遜走到船邊,欠身說道:“兩位請上船。”殷素素冷笑道:“這時候你倒客氣起來啦。”謝遜道:“兩位到我船上,是我嘉賓,焉能不盡禮接待?”


三人上了船后,謝遜打個手勢,命水手拔錨開船。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手,但掌舵的艄公發號令時,始終是指手劃腳,不出一聲,似乎人人都是啞巴。殷素素道:“虧你好本事,尋了一船又聾又啞的水手。”謝遜淡淡一笑,說道:“那又有何難?我只須尋了一船不識字的水手,刺聾了他們耳朵,再給他們服了啞藥,那便成了。”


張翠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。殷素素拍手笑道:“妙極妙極,既聾且啞,又不識字,你便有天大的秘密,他們也不會洩露。可惜要他們駕船,否則連他們的眼睛也可以刺瞎了。”張翠山橫了她一眼,責備道:“殷姑娘,你好好一位姑娘,何以也如此殘忍?這是人間的大慘事,虧你笑得出?”殷素素伸了伸舌頭,想要辯駁,但一句話說到口邊,瞧了瞧他的面色,又縮了回去。謝遜淡淡的道:“日后回到大陸,自會將他們的眼睛刺瞎。”張翠山向幾名舟子瞧了幾眼,心下惻然:“再過一日一夜,你們便連眼睛也沒有了。”


眼見風帆升起,船頭緩緩轉過,張翠山道:“謝前輩,島上這些人呢?你已將船只盡數毀了,他們怎能回去?”謝遜道:“張相公,你這人本來也算不錯,就是婆婆媽媽的太喜多事。讓他們在島上自生自滅,干干淨淨,豈不美哉?”張翠山知道此人不可理喻,只得默然,但見座船漸漸離島,心想:“島上這些人雖然大都是作惡多端之輩,但如此遭際,總是太慘,倘若無人來救,只怕十日之內無一得活。”又想:“昆侖派的兩名弟子這般死在島上,他們師長定要找尋,看來中原武林中轉眼便是一場軒然大波。”


這幾年來武當七俠縱橫江湖,事事占盡上風,豈知今日竟縛手縛腳,命懸他人之手,毫無反抗余地。張翠山又是氣悶,又是惱怒,當下低頭靜思,對謝遜和殷素素都不理睬。


過了一會,他轉頭從窗中望出去觀賞海景,見夕陽即將沒入波心,照得水面上萬道金蛇,閃爍不定,正出神間,忽地一驚:“夕陽怎地在船后落下?”回頭向謝遜道:“掌舵的艄公迷了方向啦,咱們的船正向東行駛。”謝遜道:“是向東,沒錯。”


殷素素驚道:“向東是茫茫大海,卻到哪里去?你還不快叫艄公轉舵?”


謝遜道:“我不早已跟你們說清楚了?我得了這柄屠龍寶刀,須得找個清靜的所在,好好思索些時日,要明白這寶刀為甚么是武林至尊,為甚么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。中原大陸是紛擾之地,若有人知我得了寶刀,今日這個來搶,明日那個來偷,打發那些兔崽子也夠人麻煩的了,怎能靜得下心來?倘若來的是張三豐先生、天鷹教主這些高手,我姓謝的還未必能勝。因此要到汪洋大海之中,找個人跡不到的荒僻小島定居下來。”


殷素素道:“那你把我們先送回去啊。”謝遜笑道:“你們一回中原,我的行蹤豈不就此洩漏?”張翠山霍地站起身來,厲聲道:“你待如何?”謝遜道:“只好委曲你們兩位,在那荒島上陪我過些逍遙快樂的日子。”張翠山道:“倘若你十年八年也想不出刀中的秘密呢?”謝遜笑道:“那你們就在島上陪我十年八年,我一輩子想不出,就陪我一輩子。你兩位郎才女貌,情投意合,便在島上成了夫妻,生兒育女,豈不美哉?”


張翠山大怒,拍桌喝道:“你快別胡說八道!”斜眼一睨,只見殷素素含羞低頭,暈紅雙頰。


張翠山心下一驚,隱隱覺得,若和殷素素再相處下去,只怕要難以自制,謝遜是一個強敵,而自己內心中心猿意馬,更是一個強敵,如此危機四伏的是非之地,越早離開越好,當下強抑怒火,說道:“謝前輩,在下言而有信,決不洩露前輩行蹤。我此刻可立下重誓,對任誰也不吐露今日所見所聞。”


謝遜道:“張五俠是俠義名家,一諾千金,言出如山,江湖間早有傳聞。但是姓謝的在二十八歲上立過一個重誓,你瞧瞧我的手指。”說著伸出左手,張翠山和殷素素一看,只見他小指齊根斬斷,只剩下四根手指。謝遜緩緩說道:“在那一年上,我生平最崇仰、最敬愛的一個人欺辱了我,害得我家破人亡,父母妻兒,一夕之間盡數死去。因此我斷指立誓,姓謝的有生之日,決不再相信任何一個人。今年我四十一歲,十三年來,我只和禽獸為伍,我相信禽獸,不相信人。十三年來我少殺禽獸多殺人。”


張翠山打了個寒戰,心想怪不得他身負絕世武功,江湖上卻默默無聞,絕少聽人說起,想是他二十八歲上所遭遇的事定是慘絕人寰,以致憤世嫉俗,離群索居,將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。他本來對謝遜的殘忍暴虐痛恨無比,這時聽了這幾句話,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,沉吟片刻,說道:“謝前輩,你的深仇大恨,想來已經報復了?”謝遜道:“沒有。害我的人武功極高,我打他不過。”張翠山和殷素素不約而同“咦”的一聲,說:“比你還厲害?這人是誰?”謝遜道:“我干么要說出他的名字,自取其辱?倘若不是為了這一場深仇大恨,我又何必搶這屠龍寶刀?何必苦苦的去想這刀中的秘密?張相公,我一見你,便跟你投緣,否則照我平日的脾氣,決不容你活到此刻。我讓你二人多活些時日,這是大破我常例的事,只怕其中有些不妙。”


殷素素道:“甚么多活些時日?”謝遜淡淡的道:“待我想通了寶刀中的秘密,離島之時再將你二人殺死。我遲一天想出來,你們便多活一天。”殷素素道:“哼,這把刀不過沉重鋒利,烈火不損,其中有甚么秘密?甚么‘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’,也不過說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稱王稱霸罷了。”


謝遜嘆道:“假若當真如此,咱們三個就在荒島上住一輩子罷。”突然臉色慘然,心情沮喪,覺得殷素素這幾句話只怕確是實情,那么報仇之舉看來終生無望了。張翠山見了他的神色,忍不住想說幾句安慰的話。哪知謝遜噗的一聲,吹熄了蠟燭,說道:“睡罷!”跟著長長的嘆了一口氣,嘆聲之中充滿著無窮無盡的痛苦、無邊無際的絕望,竟然不似人聲,更像受了重傷的野獸臨死時悲嗥一般。這聲音混在船外的波濤聲中,張殷二人聽來,都是暗暗心驚。


海風一陣陣從艙口中吹了進來,殷素素衣衫單薄,過了一會,漸漸抵受不住,不禁微微顫抖。張翠山低聲道:“殷姑娘,你冷么?”殷素素道:“還好。”張翠山除下長袍,道:“你披在身上。”殷素素大是感激,說道:“不用。你自己也冷。”張翠山道:“我不怕冷。”將長袍遞在她手中。殷素素接了過來披在肩上,感到袍上還帶著張翠山身上的溫暖,心頭甜絲絲的,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。


張翠山卻只是在盤算脫身之計,想來想去,只有一條路:“不殺謝遜,不能脫身。”


他側耳細聽,在洶湧澎湃的浪濤聲中,聽得謝遜鼻息凝重,顯已入睡,心想:“此人立下重誓,一生決不信人,但他和我同臥一船,竟能安心睡去,難道他有恃無恐,不怕我下手加害?不管如何,只好冒險一擊。否則稍有遲疑,我大好一生,便要陪著他葬送在這荒島之上。”輕輕移身到殷素素身旁,想在她耳畔講一句話,哪知殷素素適于此時轉過臉來。兩人兩下里一湊,張翠山的嘴唇正好在她右頰上碰了一下。張翠山大吃一驚,待要分辯此舉並非自己輕薄,卻又不知如何說起。殷素素滿心喜歡,將頭斜靠在他的肩頭,霎時之間充滿了柔情密意,但願這船在汪洋大海中無休無止的前駛,此情此景,百年如斯,忽覺張翠山的口唇又湊在自己耳旁,低聲道:“殷姑娘,你別見怪。”殷素素早羞得滿臉如一朵大紅花一般,也低聲道:“你喜歡我,我是很高興。”她雖然行事任性,殺人不眨眼,但遇到了這般兒女之情,竟也如普天下初嘗情愛滋味的妙齡姑娘一般無異,心中又驚又喜,又慌又亂,若不是在黑暗之中,連這句話也是不敢說的。


張翠山一怔,沒想到自己一句道歉,卻換來了對方的真情流露。殷素素嬌艷無倫,自從初見,即對自己脈脈含情,這時在這短短九個字中,更是表達了傾心之忱,張翠山血氣方剛,雖然以禮自持,究也不能無動于衷,只覺得她身子軟軟的倚在自己肩頭,淡淡幽香,陣陣送到鼻管中來,待要對她說幾句溫柔的話,忽地心中一動:“張翠山,大敵當前,何以竟如此把持不定?恩師的教訓,難道都忘得干干淨淨了?便算她和我兩情相悅,她又于我俞三哥有恩,但終究出身邪教,行為不正,須當稟明恩師,得他老人家允可,再行媒聘,豈能在這暗室之中,效那邪褻之行?”想到此處,身子突然坐正,低聲道:“咱們須得設法制住此人,方能脫身。”殷素素心中正迷迷糊糊地,忽聽他這么說,不由得一呆,問道:“怎么?”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kim60523 發表於 2010-1-30 02:25 PM

第六章 第二節



張翠山低聲道:“咱們身處奇險之境,然而若于他睡夢之中忽施暗襲,終究非大丈夫所當為。我叫醒他,跟他比拚掌力,你立即發銀針傷他。以二敵一,未免勝之不武,可是咱們和他武功相差太遠,只好占這個便宜。”


這幾句話說得聲細如蚊,他口唇又是緊貼在殷素素耳上而說,哪知殷素素尚未回答,謝遜在后艙卻已哈哈大笑,說道:“你若忽施偷襲,姓謝的雖然一般不能著你道兒,總還有一線之機,現今偏偏要甚么光明正大,保全名門正派的俠義門風,當真是自討苦吃了。”這個“了”字剛出口,身子晃動,已欺到張翠山身前,揮掌拍向他胸前。


張翠山當他說話之時,早已凝聚真氣,暗運功力,待他一掌拍到,當即伸出右掌,以師門心傳的“綿掌”還擊,雙掌相交,只嗤的一聲輕響,對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壓了過來。


張翠山知道對方功力高出自己遠甚,早已存了只守不攻、挨得一刻便是一刻的想頭。因此兩人掌力互擊,他手掌被擊得向后縮了八寸。這八寸之差,使他在守御上更占便宜,不論謝遜如何運勁,一時卻推不開他防御的掌力。


謝遜連催三次掌力,只覺對方的掌力比自己微弱得多,但竟是弱而不衰,微而不竭,自己的掌力越催越猛,張翠山始終堅持擋住。謝遜左掌一起,往張翠山頭頂壓落。張翠山左臂稍曲,以一招“橫架金梁”擋住。武當派的武功以綿密見長,于各派之中可稱韌力無雙,兩人武功雖然強弱懸殊,但張翠山運起師傳心法,謝遜在一時之間倒也奈何他不得。


兩人相持片刻,張翠山汗下如雨,全身盡濕,暗暗焦急:“怎地殷姑娘還不出手?他此刻全力攻我,殷姑娘若以銀針射他穴道,就算不能得手,他也非撤手防備不可,只須氣息一閃,立刻會中我掌力受傷。”


這一節謝遜也早已想到,本來預計張翠山在他雙掌齊擊之下登時便會重傷,哪知他年紀輕輕,內功造詣竟自不凡,支持到一盞茶時分居然還能不屈。兩人比拚掌力,同時都注視著殷素素的動靜。張翠山氣凝于胸,不敢吐氣開聲。謝遜卻漫不在乎,說道:“小姑娘,你還是別動手動腳的好,否則我改掌為拳,一拳下來,你心上人全身筋脈盡皆震斷。”


殷素素道:“謝前輩,我們跟著你便是,你撤了掌力罷。”


謝遜道:“張相公,你怎么說?”張翠山焦急異常,心中只是叫:“發銀針,發銀針,這稍縱即逝的良機,怎地不抓住了?”


殷素素急道:“謝前輩快撤掌力,小心我跟你拚命。”謝遜其實也忌憚殷素素忽地以銀針偷襲,船艙中地方既窄,銀針又必細小,黑暗中射出來時只怕無影無蹤,無聲無息,還真的不易抵擋,倘若立時發出凌厲拳力,將張翠山打死,卻又不願,心想:“這小姑娘震于我的威勢,不敢貿然出手,否則處此情景之下,只怕要鬧個三敗俱傷。”當下說道:“你們若不起異心,我自可饒了你們性命。”殷素素道:“我本就沒起異心。”謝遜道:“你代他立個誓罷。”殷素素微一沉吟,說道:“張五哥,咱們不是謝前輩的敵手,就陪著他在荒島上住個一年半載。以他的聰明智慧,要想通屠龍寶刀中的秘密決非難事,我就代你立個誓罷!”


張翠山心道:“立甚么鬼誓?快發銀針,快發銀針!”卻苦于這句話說不出口,黑暗中又無法打手勢示意,何況雙手被敵掌牽住,根本就打不來手勢。


殷素素聽張翠山始終默不作聲,便道:“我殷素素和張翠山決意隨伴謝前輩居住荒島,直至發現屠龍刀中秘密為止。我二人若起異心,死于刀劍之下。”


謝遜笑道:“咱們學武之人,死于刀劍之下有甚么希奇?”殷素素一咬牙,道:“好,教我活不到二十歲!”謝遜哈哈一笑,撤了掌力。張翠山全身脫力,委頓在艙板之上。殷素素急忙晃亮火折,點燃了油燈,見他臉如金紙,呼吸細微,心中大急,忙從懷中掏出手帕,給他抹去滿頭滿臉的大汗。


謝遜笑道:“武當子弟,果然名不虛傳,好生了得。”張翠山一直怪殷素素失誤良機,沒發射銀針襲敵,但見她淚光瑩瑩、滿臉憂急之狀,確是發乎至情,不由得心中感激,嘆了一口長氣,待要說幾句安慰她的話,忽見眼前一黑,迷迷糊糊中只聽見殷素素大叫:“姓謝的,你累死了張五哥,我跟你拚命。”謝遜卻哈哈大笑。突然之間,張翠山身子一側,滾了幾個轉身,但聽得謝遜、殷素素同時大叫,呼喝聲中又夾著疾風呼嘯,波浪轟擊之聲,似乎千百個巨浪同時襲到。


張翠山只感全身一涼,口中鼻中全是鹽水,他本來昏昏沉沉,給冷水一沖,登時便清醒了,第一個念頭便是:“難道船沉了?”他不識水性,當即掙扎著站起。腳底下艙板斗然間向左側去,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瀉,但聽得狂風呼嘯,身周盡是海水。他尚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,猛聽得謝遜喝道:“張翠山,快到后梢去掌住了舵!”這一喝聲如雷霆,雖在狂風巨浪之中,仍然充滿著說不出的威嚴。張翠山不假思索,縱到后梢,只見黑影一晃,一名舟子被巨浪沖出了船外,遠遠飛出數丈,迅即沉沒入波濤之中。


張翠山還沒走到舵邊,又是一個浪頭撲將上來,這巨浪猶似一堵結實的水牆,砰的一聲大響,只打得船木橫飛,這當兒張翠山一生勤修的功夫顯出了功效,雙腳牢牢的站在船面,竟如用鐵釘釘住一般,紋絲不動,待巨浪過去,一個箭步便竄到舵邊,伸手穩穩掌住。


但聽喀喇喇、喀喇喇幾聲猛響,卻是謝遜橫過狼牙棒,將主桅和前桅先后擊斷。兩條桅桿帶著白帆,跌入海中。但風勢實在太大,這時雖只后帆吃風,那船還是歪斜傾側,在海面上狂舞亂跳,謝遜竭力想收下后帆,饒是他一身武功,遇上了這天地間風浪之威,卻也束手無策,那后桅向左橫斜,帆邊已碰到水面。謝遜破口大罵:“賊老天,打這鳥風!”眼見稍有猶豫,座船便要翻轉,只得提起狼牙棒,將后桅也打斷了。


三桅齊斷,這船在驚濤駭浪中成了無主游魂,只有隨風飄蕩。


張翠山大叫:“殷姑娘,你在哪里?”他連叫數聲,聽不到答應,叫到后來,喊聲中竟帶著哭音。突然間一只手攀上他的膝頭,跟著一個大浪沒過了他的頭頂,在海水之中,有人緊緊的抱住了他腰。


待那浪頭掠過艙面,他懷中那人伸手摟住了他的頭頸,柔聲道:“張五哥,你竟是這般掛念我么?”正是殷素素的聲音。張翠山大喜,右手把住了舵,伸左手緊緊反抱著她,說道:“謝天謝地!”心中驚喜交集:“她好好的在這兒,沒掉入海中。”


在這每一刻都可給巨浪狂濤吞沒的生死邊緣,他忽地發覺,自己對殷素素的關懷,竟勝于計及自己的安危。殷素素道:“張五哥,咱倆死在一塊。”張翠山道:“是!素素,咱倆死在一塊。”


若在尋常境遇之下,兩人正邪殊途,顧慮良多,縱有愛戀相悅之情,也決不能霎時之間兩心如一。這時候兩人相擁相抱,周圍漆黑一團,船身格格格的響個不停,隨時都能碎裂,心中卻感到說不出的甜蜜喜樂。張翠山和謝遜一番對擊,原已累得精疲力竭,但得殷素素的柔情一加激勵,立時精神大振,任那狂濤左右沖擊,始終將舵掌得穩穩地,絕不搖晃。


船上的聾啞舟子已盡數給沖入海中,這場狂風暴雨說來就來,事先竟無絲毫朕兆,原來是海底突然地震,帶同海嘯,氣流激蕩,便惹起了一場大風暴。若非謝遜和張翠山均是身負罕有武功,如何抵擋得住?幸好那船造得分外堅固,雖然船上的艙蓋、甲板均被打得破碎不堪,船身卻仍無恙。


頭頂烏云滿天,大雨如注,四下里波濤山立,這當兒怎還分得出東南西北?其實便算分得出方向,桅檣盡折,船只也已無法駕駛。


謝遜走到后梢,說道:“張兄弟,真有你的,讓我掌舵罷。你兩個到艙里歇歇去。”張翠山站起身來,將舵交給了他,攜住殷素素的手,剛要舉步,驀地里一個巨浪飛到,將他兩人沖出船舷之外。這個浪頭來得極其突兀,兩人全然的猝不及防。


張翠山待得驚覺,已是身子凌空,這一落下去,腳底便是萬丈洪濤,百忙中左手一勾,抓住了殷素素的手腕,當時心中唯有一念:“和她一齊死在大海之中,不可分離。”他左手剛抓住殷素素的手腕,右臂已被一根繩套住,只覺身子忽地向后飛躍,沖浪冒水,倒退回來。原來謝遜及時發覺,拾起腳下的一根帆索,卷了他二人回船。砰砰兩聲,兩人摔在甲板之上。這一下死里逃生,張殷二人固大出意外,謝遜也暗叫一聲:“僥幸!”若不是腳邊恰好有這么一根帆索,本事再大十倍也難以相救了。


張翠山扶著殷素素走進艙中,船身仍是一時如上高山,片刻間似瀉深谷,但二人經過適才的危難,對這一切全已置之度外。殷素素倚在張翠山懷中,湊在他耳邊說道:“張五哥,我倆若能不死,我要永遠跟著你在一起。”張翠山心情激蕩,道:“我也正要跟你說這一句話,天上地下,人間海底,我倆都要在一起。”殷素素喜悅無限,跟著說道:“天上地下,人間海底,我倆都要永遠在一起。”兩人相偎相倚,心中都反而感激這場海嘯。


在謝遜心中,卻是不住價的叫苦,不論他武功如何高強,對這狂風駭浪,卻是半點法子也沒有,只有聽天由命,任憑風浪隨意擺布。


這場大海嘯直發作了三個多時辰方始漸漸止歇。天上烏云慢慢散開,露出星夜之光。


張翠山走到船梢,說道:“謝前輩,多謝你救我二人的性命。”謝遜冷冷的道:“這話說得太早。咱三人的性命,有九成九還在賊老天的手中。”張翠山一生中,從沒聽人在“老天”二字之上,加上一個“賊”字,心想此人的憤世,實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,但轉念一想,這一葉孤舟飄蕩在無邊大海之上,看來多半無幸。他剛和殷素素傾心相愛,對人世正加倍的留戀,便似剛在玉杯中嘗到一滴美酒,立時便要給人奪去,“造化弄人”這四個字的意境,隨著謝遜“賊老天”三字這一罵,是更加深深的體會到了。


他嘆了口氣,接過謝遜手中的舵來。謝遜累了大半晚,自到艙中休息。殷素素坐在張翠山身旁,仰頭望著天上的星辰,順著北斗的斗杓,找到了北極星,只見座船順著海流,正向北飄行,說道:“五哥,這船是在不停的向北。”張翠山道:“是啊!最好能折而向西,咱們便有歸家鄉之望。”


殷素素出了一會神,道:“若是這船無止無息的向東,不知會到了哪里。”張翠山道:“向東是永無盡頭的大海,只須飄浮得七八天,咱們沒清水喝……”殷素素初嘗情滋味,如夢如醉,不願去想這些煞風景的事,說道:“曾聽人說,東海上有仙山,山上有長生不老的仙人,我們說不定便能上了仙山島,遇到了美麗的男仙女仙……”抬頭望著天上的銀河,說道:“說不定這船飄啊流啊,到了銀河之中,于是我們看見牛郎織女在鵲橋上相會。”


張翠山笑道:“我們把船送給了牛郎,他想會織女時,便可坐船渡河,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,方能相會。”殷素素道:“將船送給了牛郎,我和你要相會時,又坐甚么船啊?”張翠山微笑道:“天上地下,人間海底,咱倆都在一起。既然在一起,何必渡甚么銀河?”殷素素嫣然一笑,臉上更似開了一朵花,拿著張翠山的手,輕輕撫摸。


兩人柔情蜜意,充塞胸臆,似有很多話要說,卻又覺得一句話也不必說。過了良久良久,張翠山低下頭來,只見殷素素眼中淚光瑩然,臉有淒苦之色,訝道:“你想起了甚么?”殷素素低聲道:“在人間,在海底,我或許能和你在一起。但將來我二人死了,你會上天,我……我……卻要入地獄。”張翠山道:“胡說八道。”殷素素嘆了一口氣道:“我知道的,我這一生做的惡事太多,胡亂殺的人不計其數。”張翠山一驚,隱隱覺得她心狠手辣,實非自己的佳偶,可是一來傾心已深,二來在這九死一生的大海洋中,又怎能計及日后之事?安慰她道:“以后你改過向善,多積功德,常言道:知過能改,善莫大焉。”


殷素素默然,過了一會,忽然輕輕唱起歌來,唱的是一曲《山坡羊》:


“他與咱,咱與他,兩下里多牽掛。冤家,怎能夠成就了姻緣,就死在閻王殿前,由他把那杵來舂,鋸來解,把磨來挨,放在油鍋里去炸。唉呀由他!只見那活人受罪,哪曾見過死鬼帶枷?唉呀由他!火燒眉毛,且顧眼下。火燒眉毛,且顧眼下。”


猛聽得謝遜在艙中大聲喝彩:“好曲子,好曲子,殷姑娘,你比這個假仁假義的張相公,可合我心意得多了。”殷素素道:“我和你都是惡人,將來都沒好下場。”張翠山低聲道:“倘若你沒好下場,我也跟你一起沒好下場。”


殷素素驚喜交集,只叫得一聲:“五哥!”再也說不下去了。次日天剛黎明,謝遜用狼牙棒在船邊打死了一條十來斤的大魚。狼牙棒上生有鉤刺,用以打魚,倒也甚是方便。三人餓了兩日。雖然生魚甚腥,卻也吃得津津有味。船上沒了清水,擠出魚肉中的汁液,勉強也可解渴。


海流一直向北,帶著船只日夜不停的北駛。夜晚北極星總是在船頭之前閃爍,太陽總是在右舷方升起,在左舷方落下,連續十余日,船行始終不變。


氣候卻一天天的寒冷起來,謝遜和張翠山內功深湛,還可抵受得住,殷素素卻一天比一天憔悴。張謝二人都將外衣脫下來給她穿上了,仍然無濟于事。張翠山瞧著她強顏歡笑,奮勇與寒風相抗,心中說不出的難受,眼看座船再北行數日,殷素素非凍死不可。哪知天無絕人之路,一日這船突然駛入了大群海豹之中。


謝遜用狼牙棒擊死幾頭海豹,三人剝下海豹皮披在身上,宛然是上佳的皮裘,還有海豹肉可吃,三人都大為歡暢。這天晚上,三人聚在船梢上聊天。殷素素笑問:“世上最好的禽獸是甚么東西?”三人齊聲笑道:“海豹!”便在此時,只聽得丁冬、丁冬數聲,極是清脆動聽。三人一呆,謝遜臉色大變,說道:“浮冰!”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幾下,果然碰到一些堅硬的碎冰。


這一來,三人的心情立時也如寒冰,都知道這船日夜不停的向北駛去,越北越冷,此刻海中出現小小碎冰,日后勢必滿海是冰,座船一給凍住,移動不得,那便是三人畢命之時了。


張翠山道:“《莊子﹒逍遙游》篇有句話說:‘窮發之北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’咱們定是到了天池中啦。”謝遜道:“這不是天池,是冥海。冥海者,死海也。”張翠山與殷素素相對苦笑。


這一晚三人只是聽著丁冬、丁冬,冰塊互相撞擊的聲音,一夜不寐。次日上午,海上冰塊已有碗口大小,撞在船上,拍拍作響。謝遜苦笑道:“我癡心妄想,要研究這屠龍寶刀中所藏的秘密,想不到來冰海,作冰人,當真是名副其實,作了你倆位的冰人。”殷素素臉上一紅,伸手去握住了張翠山的手。謝遜提起屠龍刀,恨恨的道:“還是讓你到龍宮中去,屠你媽的龍去罷!”揚手便要將刀投入大海,但甫要脫手之際,嘆了口長氣,終于又把寶刀放入船艙。


再向北行了四天,海面浮冰或如桌面,或如小屋,三人已知定然無幸,索性不再想生死之事。當晚睡到半夜,忽聽得轟的一聲巨響,船身劇烈震動。


謝遜叫道:“好得很,妙得很!撞上冰山啦!”張翠山和殷素素相視苦笑,隨即張臂摟在一起,只覺腳底下冰冷的海水漸漸浸上小腿,顯是船底已破。只聽得謝遜叫道:“跳上冰山去,多活一天半日也是好的。賊老天要我早死,老子偏偏跟他作對。”


張殷二人躍到船頭,眼前銀光閃爍,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發出青紫色的光芒,顯得又是奇麗,又是可怖。謝遜已站在冰山之側的一塊稜角上,伸出狼牙棒相接。殷素素伸手在狼牙棒上一搭,和張翠山一齊躍上冰山。


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,只一頓飯時分便已沉得無影無蹤。謝遜將兩塊海豹皮墊在冰山之上,三人並肩坐下。這座冰山有陸地上一個小山丘大小,一眼望去,橫廣二十余丈,縱長八九丈,比原來的座船寬敞得多了,謝遜仰天清嘯,說道:“在船上氣悶得緊,正好在這里舒舒筋骨。”站起來在冰山上走來走去,竟有悠然自得之意。冰山上雖然滑溜,但謝遜足步沉穩,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。冰山順著風勢水流,仍是不停向北飄流。謝遜笑道:“賊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給咱們,迎接咱們去會一會北極仙翁。”殷素素似乎只須情郎在旁,便已心滿意足,就是天塌下來也全不縈懷。三人之中,只張翠山皺起了眉頭,為這眼前的厄運發愁。


冰山又向北飄浮了七八日。白天銀冰反射陽光,炙得三人皮膚也焦了,眼目更是紅腫發痛。于是三人每到白天,便以海豹皮蒙頭而睡,到晚上才起身捕魚,獵取海豹。說也奇怪,越是北行,白天越長,到后來每天幾乎有十一個時辰是白日,黑夜卻是一晃即過。


張翠山和殷素素身子疲困,面目憔悴,謝遜卻神情日漸反常,眼睛中射出異樣光芒,常自指手劃腳的對天咒罵,胸中怨毒,竟自不可抑制。


一日晚間,張翠山正擁著海豹皮倚冰而臥,睡夢中忽聽得殷素素大聲尖叫:“放開我,放開我。”張翠山急躍而起,在冰山的閃光之下,只見謝遜雙手抱住了殷素素肩頭,口中荷荷而呼,發聲有似野獸。張翠山這幾日看到謝遜的神情古怪,早便在暗暗擔心,卻沒想到他竟會去侵犯殷素素,不禁驚怒交集,縱身上前,喝道:“快放手!”謝遜陰森森的道:“你這奸賊,你殺了我妻子,好,我今日扼死你妻子,也叫你孤孤單單的活在這世上。”說著左手'K到殷素素咽喉之中。殷素素“啊”的一聲,叫了起來。


張翠山驚道:“我不是你的仇人,沒殺你的妻子。謝前輩,你清醒些。我是張翠山,武當派的張翠山,不是你的仇人。”謝遜一呆,叫道:“這女人是誰?是不是你的老婆?”張翠山見他緊緊抓住殷素素,心中大急,說道:“她是殷姑娘,謝前輩,她不是你仇人的妻子。”謝遜狂叫:“管她是誰。我妻子給人害死了,我母親給人害死了,我要殺死天下的女人!”說著左手使勁,殷素素登時呼吸艱難,一聲也叫不出了。


張翠山見謝遜突然發瘋,已屬無可理喻,當下氣凝右臂,奮力揮掌往他后心拍去。謝遜左掌回過,還了一掌。張翠山身子一晃,冰山上太過滑溜,登時一交滑倒。謝遜飛起右足,便往他腰間踢去。張翠山變招也快,手一撐,躍起身來,伸指便點他膝蓋里穴道。謝遜不等這一腳的招式使老,半途縮回,右掌往他頭頂拍落。


殷素素斜轉身子,左手倏出,往謝遜頭頂斬落。謝遜毫不理會,只是使足掌力,向張翠山腦門拍去。張翠山雙掌翻起,接了他這一掌,霎時之間,胸口塞悶,一口真氣幾乎提不上來。殷素素這一下斬中在謝遜的后頸,只感又韌又硬,登時彈將出來,掌緣反而隱隱生疼。但見謝遜雙目血紅,如要噴出火來,一只大手又向自己喉頭'K來,忍不住大聲尖叫。便在此時,眼前一亮,北方映出一片奇異莫可名狀的光彩,無數奇麗絕倫的光色,在黑暗中忽伸忽縮,大片橙黃之中夾著絲絲淡紫,忽而紫色愈深愈長,紫色之中,迸射出一條條金光、藍光、綠光、紅光。謝遜一驚之下,“咦”的一聲驚呼,松手放開了殷素素。張翠山也覺得手掌上的壓力陡然減輕。


謝遜背負雙手,走到冰山北側,凝目望著這片變幻的光彩。原來他三人順水飄流,此時已近北極,這片光彩,便是北極奇特的北極光了。中國之人,當時從來無人得見。張翠山挽住殷素素,兩人心中兀自怦怦亂跳。這一晚謝遜凝望北極奇光,不再有何動靜。次晨光彩漸隱,謝遜也已清醒,不知是否忘記了昨晚自己曾經發狂,言語舉止,甚是溫文。


張翠山與殷素素均想:“他父母妻子都是給人害死的,也難怪他傷心。卻不知他仇人是誰?”生怕引動他瘋病再發,自是不敢提及一字。


如此過了數日,冰山不住北去。謝遜對老天爺的咒罵又漸漸狂暴起來,偶然之間,眼光中又閃耀出野獸般的神色。張翠山和殷素素雖然互相不提,但兩人均暗自戒備,生怕他又突然間狂性大發。


這一天血紅的太陽停在西邊海面,良久良久,始終不沉下海去。謝遜突然躍起,指著太陽大聲罵道:“連你太陽也來欺侮我,賊太陽,鬼太陽,我若是有張硬弓,一枝長箭,嘿嘿,一箭射你個對穿。”突然伸手在冰上一擊,拍下拳頭大的一塊冰,用力向太陽擲了過去。冰塊遠遠飛出二十來丈,落入海中。張翠山和殷素素心下駭然,均想:“這人好大的膂力,倘若是我,只怕一半的路程也擲不到。”


謝遜擲了一塊,又是一塊,直擲到七十余塊,勁力始終不衰,他見擲來擲去,跟太陽總是不知相距多遠,暴跳如雷,伸足在冰山上亂踢,只踢得冰屑紛飛。殷素素勸道:“謝前輩,你歇歇罷,別理會這鬼太陽了。”謝遜回過頭來,眼中全是血絲,呆呆的望著她。殷素素暗自心驚,勉強微微一笑。謝遜突然大叫一聲,跳上來一把將她抱住,叫道:“擠死你!擠死你!你為甚么殺死我媽媽,殺死我的孩兒?”殷素素身上猶似套上了一個鐵箍,而這鐵箍還在不斷收緊。


張翠山忙伸手去扳謝遜手臂,卻哪里扳得動分毫?眼看殷素素舌頭伸出,立時便要斷氣,只得呼的一掌,擊在他背心正中的“神道穴”上。哪知這一拳擊下,如中鐵石,謝遜如野獸般呵呵而吼,雙臂卻抱得更加緊了。張翠山叫道:“你再不放手,我用兵刃了!”但見他毫不理會,當即抽出判官筆,在他手臂彎“小海穴”中重重一點。謝遜倏地回過右手,搶過判官筆,遠遠擲入了海中。


殷素素但覺箍在身上的鐵臂微松,忙矮身脫出了他的懷抱。謝遜左掌斜削,徑擊張翠山項頸,右手卻往殷素素肩頭抓去。嗤的一響,殷素素裹在身上的海豹皮被他五指硬生生的扯下一塊。張翠山知道自己若是閃避,殷素素非再給他擒住不可,當下使一招綿掌中的“自在飛花”,想要卸去他的掌力,豈知手掌和他掌緣微微一沾,登時感到一股極大的粘力,再也解脫不開,只得鼓起內勁,與之相抗。謝遜一掌制住張翠山之后,拖著他的身子,徑自向殷素素撲去。殷素素縱身躍開,她雙足尚未落地,謝遜在冰上一踢,七八粒小冰塊激飛而至,都打在她右腿之上。殷素素叫聲:“啊喲!”橫身摔倒。


謝遜突然發出掌力,將張翠山彈出數丈。這一下彈力極其強勁,張翠山落下時已在冰山上的邊緣,冰上甚是滑溜,他右足稍稍一沾,撲通一聲,摔入了海中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kim60523 發表於 2010-1-30 02:26 PM

第七章 誰送冰舸來仙鄉



張翠山左手銀鉤揮出,鉤住了冰山,借勢躍回,心想殷素素勢必又落入謝遜掌中,不料冷冷的月光之下,但見謝遜雙手按住眼睛,發出痛苦之聲,殷素素卻躺在冰上。


張翠山急忙縱上扶起。殷素素低聲道:“我……我打中了他眼睛……”一句話沒說完,謝遜虎吼一聲,撲了過來。張翠山抱住殷素素打了幾個滾,迅即避開,但聽得砰□、砰□幾聲響亮,謝遜揮舞狼牙棒猛力打擊冰山。他隨即拋下狼牙棒,雙手捧起一大塊百余斤重的冰塊,側頭聽了聽聲音,向張殷二人擲來。


殷素素待要躍起躲閃,張翠山一按她背心,兩人都藏身在冰山的凹處,大氣也不敢透一聲。但見謝遜擲出冰塊后,一動也不動,顯是在找尋二人藏身之所。張翠山見他雙目中各流出一縷鮮血,知道殷素素在危急之中終于射出了銀針,而謝遜在神智昏迷下竟爾沒有提防,雙目中針,成了盲人。但他聽覺自仍十分靈敏,只要稍有聲息,給他撲了過來,后果難以設想,幸好海上既有浪濤,海風又響,再夾著冰塊相互撞擊的叮叮當當之聲,將兩人的呼吸都淹沒了,否則決計逃不脫他的毒手。謝遜聽了半晌,在風濤冰撞的巨聲中始終查不到兩人所在,但覺雙目劇痛,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,狂怒之中又加上驚懼,驀地大叫一聲,在冰山上一陣亂拍亂擊,抓起冰塊四下亂擲,只聽得砰砰之聲,響不絕耳。張翠山和殷素素相互摟住,都已嚇得面無人色,無數大冰塊在頭頂呼呼飛過,只須碰到一塊,便即喪命。


謝遜這一陣亂跳亂擲,約莫有小半個時辰,張翠山二人卻如是挨了幾年一般。


謝遜擲冰無效,忽然住手停擲,說道:“張相公,殷姑娘,適才我一時胡塗,狂性發作,以致多有冒犯,二位不要見怪。”這幾句話說得謙和有禮,回復了平時的神態。他說過之后,坐在冰上,靜待二人答話。


張翠山和殷素素當此情境,哪敢貿然接口?謝遜說了幾遍,聽二人始終不答,站起身來,嘆了口氣,說道:“兩位既不肯見諒,那也無法。”說著深深吸了口氣。張翠山猛地驚覺,當日他在王盤山島上縱聲長嘯,震倒眾人,發嘯之前也是這么深深的吸一口氣。他雙眼雖盲,嘯聲摧敵卻絕無分別。這時危機霎時即臨,要撕下衣襟塞住耳朵,已然遲了,當下不及細想,抱住殷素素便溜入了海中。


殷素素尚未明白,謝遜嘯聲已發。張翠山抱著她急沉而下,寒冷徹骨的海水浸過頭頂,也淹住了雙耳。張翠山左手扳住鉤在冰山上的銀鉤,右手摟住殷素素,除了他一只左手之外,兩人身子全部沒入水底,但仍是隱隱感到謝遜嘯聲的威力。冰山不停的向北移動,帶著他二人在水底潛行。張翠山暗自慶幸,倘若適才失去的不是鐵筆而是銀鉤,就算逃得過他的嘯聲,也必在大海之中淹死了。


過了良久,二人伸嘴探出海面,換一口氣,雙耳卻仍浸在水中,直換了六七口氣,謝遜的嘯聲方止。他這番長嘯,消耗內力甚巨,一時也感疲憊,顧不得來察看殷張二人的死活,坐在冰塊上暗自調勻內息。張翠山打個手勢,兩人悄悄爬上冰山,從海豹皮上扯下絨毛,緊緊塞在耳中,總算暫且逃過了劫難。


可是跟他共處冰山,只要發出半點聲息,立時便有大禍臨頭。兩人愁顏相對,眼望西天,血紅的夕陽仍未落入海面。兩人不知地近北極,天時大變,這些地方半年中白日不盡,另外半年卻是長夜漫漫,但覺種種怪異,宛若到了世界的盡頭。


殷素素全身濕透,奇寒攻心,忍不住打戰,牙關相擊輕輕的得得幾聲,謝遜已然聽得。他縱聲大吼,提起狼牙棒直擊下來。張殷二人早有防備,急忙躍開閃避,但聽得砰的一聲,一棒打上冰山,擊下七八塊巨大冰塊,飛入海中,這一擊少說也有六七百斤力道。二人相顧駭然,但見謝遜舞動狼牙棒,閃起銀光千道,直逼過來。他這狼牙棒棒身本有一丈多長,這一舞動,威力及于四五丈遠近,二人縱躍再快,也決計逃避不掉,只有不住的向后倒退,退得幾下,已到了冰山邊緣。


殷素素驚叫:“啊喲!”張翠山拉著她的手臂,雙足使勁,躍向海中。他二人身在半空,只聽得砰□猛響,冰屑濺擊到背上,隱隱生痛。張翠山跳出時已看准一塊桌面大的冰塊,左手銀鉤揮出,搭了上去。謝遜聽得二人落海的聲音,用狼牙棒敲下冰塊,不住擲來。但他雙目已盲,張殷二人在海中又繼續飄動,第一塊落空,此后再也投擲不中了。


冰山浮在海面上的只是全山的極小部分,水底下尚隱有巨大冰體,但張殷二人附身其上的冰塊卻是謝遜從冰山上所擊下,還不到大冰山千份中的一份,因此在水流中漂浮甚速,和謝遜所處的冰山越離越遠,到得天將黑時,回頭遙望,謝遜的身子已成了一個個黑點,那大冰山卻兀自閃閃發光。


二人攀著這一塊冰塊,只是幸得不沉而已,但身子浸在海水之中,如何能支持長久?幸好一路向北,不久便又有一座小小冰山出現,兩人待得鄰近,攀了上去。張翠山道:“若說是天無絕人之路,偏又叫咱們吃這許多苦。你身子怎樣?”殷素素道:“可惜沒來得及帶些海豹肉來。你沒受傷罷?”兩人自管自你言我語,卻不知對方說些甚么,一怔之下,忙從耳中取出海豹絨毛,原來兩人顧得逃命,渾忘了耳中塞有物事。


兩人得脫大難,心中柔情更是激增。張翠山道:“素素,咱倆便是死在這冰山之上,也就永不分離的了。”殷素素道:“五哥,我有句話問你,你可不許騙我。倘若咱們是在陸地上,沒經過這一切危難,倘若我也是這般一心一意要嫁給你,你也仍然要我么?”


張翠山呆了呆,伸手搔搔頭皮,道:“我想咱們不會好得這么快,而且,而且……一定會有很多阻礙波折,咱們的門派不同……”殷素素嘆了口氣,說道:“我也這么想。因此那日你第一次和謝遜比拚掌力,我幾乎想發射銀針助你,卻始終沒出手。”


張翠山奇道:“是啊,那為甚么?我總當你在黑暗中瞧不清楚,生怕誤傷了我。”殷素素低聲道:“不是的。假如那時我傷了他,咱二人逃回陸地,你便不願跟我在一起了。”


張翠山胸口一熱,叫道:“素素!”殷素素道:“或許你心中會怪我,但那時我只盼跟你在一起,去一個沒人的荒島,長相聚會。謝遜逼咱二人同行,那正合我的心意。”張翠山想不到她對自己相愛竟如是之深,心中感激,柔聲道:“我決不怪你,反而多謝你對我這么好。”殷素素偎依在他懷中,仰起了臉,望著他的眼睛,說道:“老天爺送我到這寒冰地獄中來,我是一點也不怨,只有歡喜。我只盼這冰山不要回南,嗯,倘若有朝一日咱們終于能回去中原,你師父定會憎厭我,我爹爹說不定要殺你……”


張翠山道:“你爹爹?”殷素素道:“我爹爹白眉鷹王殷天正,便是天鷹教創教的教主。”張翠山道:“啊,原來如此。不要緊,我說過跟你在一起。你爹爹再凶,也不能殺了他的親女婿啊。”殷素素雙眼發光,臉上起了一層紅暈,道:“你這話可是真心?”


張翠山道:“我倆此刻便結為夫婦。”當下兩人一起在冰山之上跪下。張翠山朗聲道:“皇天在上,弟子張翠山今日和殷素素結為夫婦,禍福與共,始終不負。”殷素素虔心禱祝:“老天爺保佑,願我二人生生世世,永為夫婦。”她頓了一頓,又道:“日后若得重回中原,小女子洗心革面,痛改前非,隨我夫君行善,決不敢再殺一人。若違此誓,天人共棄。”


張翠山大喜,沒想到她竟會發此誓言,當即伸臂抱住了她。兩人雖被海水浸得全身皆濕,但心中暖烘烘的如沐春風。過了良久,兩人才想起一日沒有飲食。張翠山提銀鉤守在冰山邊緣,見有游魚游上水面,一鉤而上。這一帶的海魚為抗寒冷,特別的肉厚多脂,雖生食甚腥,但吃了大增力氣。兩人在這冰山之上,明知回歸無望,倒也無憂無慮。其時白日極長而黑夜奇短,大反尋常,已無法計算日子,也不知太陽在海面中已升沉幾回。一日,殷素素忽見到正北方一縷黑煙沖天而起,登時嚇得臉都白了,叫道:“五哥!”伸手指著黑煙。張翠山又驚又喜,叫道:“難道這地方竟有人煙?”


這黑煙雖然望見,其實相距甚遠,冰山整整飄了一日,仍未飄近,但黑煙越來越高,到后來竟隱隱見煙中夾有火光。殷素素問道:“那是甚么?”張翠山搖頭不答。殷素素顫聲道:“咱倆的日子到頭啦!這……這是地獄門。”張翠山心中也早已大為吃驚,安慰她道:“說不定那邊住得有人,正在放火燒山。”殷素素道:“燒山的火頭哪有這么高?”張翠山嘆了口氣道:“既然到了這古怪地方,一切只有聽從老天爺安排。老天爺既不讓咱倆凍死,卻要咱倆在大火中燒死,那也只得由他喜歡。”


說也奇怪,兩人處身其上的冰山,果是對准了那個大火柱緩緩飄去。當時張殷二人不明其中之理,只道冥冥中自有安排,是禍是福,一切是命該如此。卻不知那火柱乃北極附近的一座活火山,火焰噴射,燒得山旁海水暖了。熱水南流,自然吸引南邊的冰水過去補充,因此帶著那冰山漸漸移近。這冰山又飄了一日一夜,終于到了火山腳下,但見那火柱周圍一片青綠,竟是一個極大的島嶼。島嶼西部都是尖石嶙峋的山峰,奇形怪樣,莫可名狀。張翠山走遍了大半個中原,從未見過。他二人從未見過火山,自不知這些山峰均是火山的熔漿千萬年來堆積而成。島東卻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平野,乃火山灰逐年傾入海中而成。該處雖然地近北極,但因火山萬年不滅,島上氣候便和長白山、黑龍江一帶相似,高山處玄冰白雪,平野上卻極目青綠,蒼松翠柏,高大異常,更有諸般奇花異樹,皆為中土所無。


殷素素望了半晌,突然躍起,雙手抱住了張翠山的脖子叫道:“五哥,咱倆是到了仙山啦!”張翠山心中也是喜樂充盈,迷迷糊糊的說不出話來。但見平野上一群梅花鹿正在低頭吃草,極目四望,除了那火山有些駭人之外,周圍一片平靜,絕無可怖之處。


但冰山飄到島旁,被暖水一沖,又向外飄浮。殷素素急叫:“糟糕,糟糕!仙人島又去不了啦!”張翠山眼見情勢不妙,倘若不上此島,這冰山再向別處飄流,不知何時方休?情急中鉤掌齊施,吧吧吧一陣響,打下一大塊冰來。兩人張手抱住,撲通一聲,跳入了海中,手腳劃動,終于爬上了陸地。那群梅花鹿見有人來,睜著圓圓的眼珠相望,顯得十分好奇,卻殊無驚怕之意。殷素素慢慢走近,伸手在一頭梅花鹿的背上撫摸了幾下,說道:“要是再有幾只仙鶴,我說這便是南極仙境了。”突然間足下一晃,倒在地上。張翠山驚叫:“素素!”搶過去欲扶時,腳下也是一個踉蹌,站立不穩。只聽得隆隆聲響,地面搖動,卻是火山又在噴火。兩人在大海中飄浮了數十日,波浪起伏,晝夜不休,這時到了陸地,腳下反而虛浮,突然地面一動,竟致同時摔倒。兩人一驚之下,見別無異狀,這才嘻嘻哈哈的站了起來。


當日疲累已極,兩人便在這平原之上,大睡了四個多時辰。


醒來時太陽仍未下山,張翠山道:“咱們四下里瞧瞧,且看有無人居,有無毒蟲猛獸。”殷素素道:“你只須瞧這群梅花鹿如此馴善,這仙人島上定是太平得緊。”張翠山笑道:“但願如此。可是咱們也得去拜謁一下仙人啊。”殷素素當身在冰山之時,仍是盡量保持容顏修飾,衣衫整齊,這時到了島上,更細心的整理一下衣衫,又替張翠山理了理頭發,這才出發尋幽探勝。她手提長劍。張翠山失了鐵筆,折了一根堅硬的樹枝代替。兩人展開輕身功夫,自南至北的快跑了十來里路,此時竟有大片土地可供奔馳,實是說不出的快活。沿途所見,除了低丘高樹之外,盡是青草奇花。草叢之中,偶而驚起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大鳥小獸,看來也皆無害于人。


兩人轉過一大片樹林,只見西北角上一座石山,山腳下露出一個石洞。殷素素叫道:“這地方妙得緊啊!”搶先奔了過去。張翠山道:“小心!”一言未畢,只聽得呵的一聲,眼前白影閃動,洞中沖出一頭大白熊來。那熊毛長身巨,竟和大牯牛相似。殷素素猛吃一驚,急忙躍后。白熊人立起來,提起巨掌,便往殷素素頭頂拍落。殷素素彎過長劍,往白熊肩頭削去,可是她在海上飄流久了,身子虛弱,出手無力,這一劍雖削中了熊肩,卻只輕傷皮肉,待得第二招回劍掠去,白熊縱身撲上,啪的一響,已將長劍打落在地。張翠山急叫:“素素退開!”躍上去用樹干橫掃,正打在白熊左前足的膝蓋之處。但聽得喀喇一響,樹干折為兩截,白熊的左足卻也折斷了。白熊受此重傷,只痛得大聲吼叫,聲震山谷,猛向張翠山撲將過來。張翠山雙足一點,使出“梯云縱”輕功,縱起丈余,使一招“爭”字訣中的一下直鉤,將銀鉤在半空中疾揮下來,正中白熊的太陽穴。這一招勁力甚大,銀鉤鉤入數寸。那白熊驚天動地般大吼一聲,拖得張翠山銀鉤脫手,在地下翻了幾個轉身,仰天而斃。


殷素素拍手笑道:“好輕功,好鉤法!”一言甫畢,猛聽得張翠山叫道:“快跳過來!”殷素素聽他呼聲中頗有驚惶之意,不暇詢問,向前一竄,直撲到他懷里,回過頭來,不禁“啊”的一聲驚呼。原來她身后又站著一頭大白熊,張牙舞爪,猙獰可怖。


張翠山手中沒了兵刃,忙拉了殷素素躍上一株大松樹。那白熊在樹下團團轉動,不時仰頭吼叫。張翠山折下了一根松枝,對准白熊的右眼甩了下去,波的一聲輕響,樹枝入眼。那熊痛得大叫,便欲撲上樹來。張翠山從殷素素手中接過長劍,對准熊頭,運勁摔將下去。噗的一聲,長劍沒入了大半,那熊慢慢軟倒,死在樹下。


張翠山道:“不知洞中還有熊沒有。”撿起幾塊石頭投進洞內,過了一會,不見動靜,于是當先進洞。殷素素緊跟在后。但見山洞極是寬敞,有八九丈縱深,中間透入一線天光,宛似天窗一般。洞中有不少白熊殘余食物,魚肉魚骨,甚是腥臭。殷素素掩鼻道:“此間好卻是好,便是太臭。”張翠山道:“只須日日打掃洗刷,過得十天半月,便不臭了。”殷素素想起從此要和他在這島上長相□守,歲月無盡,以迄老死,心中又是歡喜,又是淒涼。


張翠山出洞來折下樹枝,扎成一把大掃帚,將洞中穢物清掃出去。殷素素也幫著收拾。待得打掃干淨,穢氣仍是不除。殷素素道:“附近若有溪水沖洗一番便好了。海水雖多,可惜沒盛水的提桶。”張翠山道:“我有法子。”到山陰寒冷之處搬了幾塊大冰,放在洞中的高岩上。殷素素拍掌叫道:“好主意!”冰塊慢慢融化成水,流出洞去,便似以水沖洗一般,只是十分緩慢而已。


張翠山在洞中清洗。殷素素用長劍剝切兩頭白熊,割成條塊。當地雖有火山,但究在極北,仍是十分寒冷,熊肉旁放以冰塊,看來累月不腐。殷素素嘆道:“人心苦不足,既得隴,又望蜀,咱們若有火種,燒烤一只熊掌吃吃,那可有多美。”又道:“只怕洞中的冰塊老是不融,沖不去腥臭。”張翠山望著火山口噴出來的火焰,道:“火是有的,就可惜火太大了,慢慢想個法兒,總能取它過來。”當晚兩人飽餐一頓熊腦,便在樹上安睡。睡夢中仍如身處大海中的冰山之上,隨著波浪起伏顛簸,其實卻是風動樹枝。


次日殷素素還沒睜開眼來,便說:“好香,好香!”翻身下樹,但覺陣陣清香,從樹下一大叢不知名的花朵上傳出。殷素素喜道:“洞前有這許多香花,那可真妙極了。”張翠山道:“素素,你且慢高興,有一件事跟你說。”殷素素見他臉色鄭重,不禁一怔,道:“甚么?”張翠山道:“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。”殷素素笑道:“啊,你這壞蛋,我還道是甚么不好的事呢。甚么法子?快說,快說!”張翠山道:“火山口火焰太大,無法走近,只怕走到數十丈外,人已烤焦了。咱們用樹皮搓一條長繩,曬得干了,然后……”殷素素拍手道:“好法子!好法子!然后繩上縛一塊石子,向火山口拋去,火焰燒著繩子,便引了下來。”


兩人生食已久,急欲得火,當下說做便做,以整整兩天時光,搓了一條百余丈長的繩子,又曬了一天,第四天便向火山口進發。


那火山口望去不遠,走起來卻有四十余里。兩人越走越熱,先脫去海豹皮的皮裘,到后來只穿單衫也有些頂受不住,又行里許,兩人口干舌燥,遍身大汗,但見身旁已無一株樹木花草,只余光禿禿、黃焦焦的岩石。


張翠山肩上負著長繩,瞥眼見殷素素幾根長發的發腳因受熱而鬈曲起來,心下憐惜,說道:“你在這里等我,待我獨自上去罷。”殷素素嗔道:“你再說這些話,我可從此不理你啦。最多咱們一輩子沒火種,一輩子吃生肉,又有甚么大不了的?”張翠山微微一笑。


又走里許,兩人都已氣喘如牛。張翠山雖然內功精湛,也已給蒸得金星亂冒,頭腦中嗡嗡作聲,說道:“好,咱們便在這里將繩子擲了上去,若是接不上火種,那就……那就……”殷素素笑道:“那就是老天爺叫咱倆做一對茹毛飲血的野人夫妻……”說到這里,身子一晃,險些暈倒,忙抓住張翠山的肩頭,這才站穩。張翠山從地下撿起一塊石子,縛在長繩一端,提氣向前奔出數丈,喝一聲:“去!”使力擲了出去。但見石去如矢,將那繩子拉得筆直,遠遠的落了下去。可是十余丈外雖比張殷二人立足處又熱了些,仍是距火山口極遠,未必便能點燃繩端。兩人等了良久,只熱得眼中如要爆出火來,那長繩卻是連青煙也沒冒出半點。張翠山嘆了口氣,說道:“古人鑽木取火,擊石取火,都是有的,咱們回去慢慢再試罷!這個擲繩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。”


殷素素道:“這法子雖然不行。但繩子已烤得干透。咱們找幾塊火石,用劍來打火試試。”張翠山道:“也說得是。”拉回長繩,解松繩頭,劈成細絲。火山附近遍地燧石,拾過一塊燧石,平劍擊打,登時爆出幾星火花,飛上了繩絲,試到十來次時,終于點著了火。


兩人喜得相擁大叫。那烤焦的長繩便是現成的火炬,兩人各持一根火炬,喜氣洋洋的回到熊洞。殷素素堆積柴草,生起火來。


既有火種,一切全好辦了,融冰成水,烤肉為炙。兩人自船破以來,從未吃過一頓熱食,這時第一口咬到脂香四溢的熊肉時,真是險些連自己的舌頭也吞下肚去了。當晚熊洞之中,花香流動,火光映壁。兩人結成夫妻以來,至此方始有洞房春暖之樂。次日清晨,張翠山走出洞來,抬頭遠眺,正自心曠神怡,驀地里見遠處海邊岩石之上,站著一個高大的人影。這人卻不是謝遜是誰?張翠山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,實指望和殷素素經歷一番大難之后,在島上便此安居,哪知又闖來了這個魔頭。霎時之間,他便如變成了石像,呆立不敢稍動。但見謝遜腳步蹣跚,搖搖晃晃的向內陸走來。顯是他眼瞎之后,無法捕魚獵豹,直餓到如今。他走出數丈,腳下一個踉蹌,向前摔倒,直挺挺的伏在地下。


張翠山返身入洞,殷素素嬌聲道:“五哥……你……”但見他臉色鄭重,話到口邊又忍住了。張翠山道:“那姓謝的也來啦!”殷素素嚇了一跳,低聲道:“他瞧見你了嗎?”隨即想起謝遜眼睛已瞎,驚惶之意稍減,說道:“咱們兩個亮眼之人,難道對付不了一個瞎子?”張翠山點了點頭,道:“他餓得暈了過去啦。”殷素素道:“瞧瞧去!”從衣袖上撕下四根布條,在張翠山耳中塞了兩條,自己耳中塞了兩條,右手提了長劍,左手扣了幾枚銀針,一同走出洞去。


兩人走到離謝遜七八丈處,張翠山朗聲道:“謝前輩,可要吃些食物?”謝遜斗然間聽到人聲,臉上露出驚喜之色,但隨即辨出是張翠山的聲音,臉上又罩了一層陰影,隔了良久,才點了點頭。張翠山回洞拿了一大塊昨晚吃剩下來的熟熊肉,遠遠擲去,說道:“請接著。”謝遜撐起身子,聽風辨物,伸手抓住,慢慢的咬了一口。


張翠山見他生龍活虎般的一條大漢,竟給飢餓折磨得如此衰弱,不禁油然而起憐憫之情。殷素素心中卻是另一個念頭:“五哥也忒煞濫好人,讓他餓死了,豈不手腳干淨?這番救活了他,日后只怕麻煩無窮,說不定我兩人的性命還得送在他的手下。”但想自己立過重誓,決意跟著張翠山做好人,心中雖起不必救人之念,卻不說出口來。謝遜吃了半塊熊肉,伏在地下呼呼睡去。張翠山在他身旁升了一個火堆。謝遜直睡了一個多時辰這才轉醒,問道:“這是甚么地方?”張殷二人守在他身旁,見他坐起開口,便各取出塞在右耳中的布條,以便聽他說些甚么,但兩人的右手都離耳畔不過數寸,只要一見情勢不對,立即伸手塞耳,左耳中的布條卻不取出。張翠山道:“這是極北之處一個無人荒島。”


謝遜“嗯”了一聲,霎時之間,心中興起了數不盡的念頭,呆了半晌,說道:“如此說來,咱們是回不去了!”張翠山道:“那得瞧老天爺的意旨了。”謝遜破口罵道:“甚么老天爺,狗天、賊天、強盜老天!”摸索著坐在一塊石上,又咬起熊肉來,問道:“你們要拿我怎樣?”張翠山望著殷素素,等她說話。殷素素卻打個手勢,意思說一切聽憑你的主意。


張翠山微一沉吟,朗聲道:“謝前輩,我夫妻倆……”謝遜點頭道:“嗯,成了夫妻啦。”殷素素臉上一紅,卻頗有得意之色,說道:“那也可說是你做的媒人,須得多謝你撮成。”謝遜哼了一聲,道:“你夫妻倆怎么樣?”張翠山道:“我們射瞎了你的眼睛,自是萬分過意不去,不過事已如此,千言萬語的致歉也是無用。既是天意要讓咱們共處孤島,說不定這一輩子再也難回中土,我二人便好好的奉養你一輩子。”謝遜點了點頭,嘆道:“那也只得如此。”張翠山道:“我夫妻倆情深意重,同生共死,前輩倘若狂病再發,害了我夫妻任誰一人,另一人決然不能獨活。”謝遜道:“你要跟我說,你兩人倘若死了,我瞎了眼睛,在這荒島上也就活不成?”張翠山道:“正是!”謝遜道:“既然如此,你們左耳之中何必再塞著布片?”張翠山和殷素素相視而笑,將左耳中的布條也都取了出來,心下卻均駭然:“此人眼睛雖瞎,耳音之靈,幾乎到了能以耳代目的地步,再加上聰明機智,料事如神。倘若不是在此事事希奇古怪的極北島上,他未必須靠我二人供養。”


張翠山請謝遜為這荒島取個名字。謝遜道:“這島上既有萬載玄冰,又有終古不滅的火窟,便稱之為冰火島罷。”


自此三人便在冰火島上住了下來,倒也相安無事。離熊洞半里之處,另有一個較小的山洞。張殷二人將之布置成為一間居室,供謝遜居住。張殷夫婦捕魚打獵之余,燒陶作碗,堆土為灶,諸般日用物品,次第粗具。謝遜也從不和兩人羅唆,只是捧著那把屠龍寶刀,低頭冥思。張殷二人有時見他可憐,勸他不必再苦思刀中秘密。謝遜道:“我豈不知便是尋到了刀中秘密,在這荒島之上又有何用?只是無所事事,這日子卻又如何打發?”兩人聽他說得有理,也就不再相勸。忽忽數月,有一日,夫婦倆攜手向島北漫游,原來這島方圓極廣,延伸至北,不知盡頭,走出二十余里,只見一片濃密的叢林,老樹參天,陰森森的遮天蔽日。張翠山有意進林一探,殷素素膽怯起來,說道:“別要林中有甚么古怪,咱們回去罷。”


張翠山微覺奇怪,心想:“素素向來好事,怎地近來卻懶洋洋地,甚么事也提不起興致來?”想到此處,心中一驚,問道:“你身子好嗎?可有甚么不舒服?”殷素素突然間滿臉通紅,低聲道:“沒甚么。”張翠山見她神情奇特,連連追問。殷素素似笑非笑的道:“老天爺見咱們太過寂寞,再派一個人來,要讓大伙兒熱鬧熱鬧。”張翠山一怔之下,大喜過望,叫道:“你有孩子啦?”殷素素忙道:“小聲些,別讓人家聽見了。”說了這句話,忍不住噗哧一聲,笑了出來。荒林寂寂,哪里還有第三個人在?


天候嬗變,這時日漸短而夜漸長,到后來每日只有兩個多時辰是白天,氣候也轉得極其寒冷。殷素素有了身孕后甚感疲懶,但一切烹飪、縫補等務,仍是勉力而行。這一晚她十月懷胎將滿,熊洞中升了火,夫妻倆偎倚在一起閑談。殷素素道:“你說咱們生個男孩呢還是女孩?”張翠山道:“女孩像你,男孩像我,男女都很好。”殷素素道:“不,我喜歡是個男孩子。你先給他取定個名字罷!”張翠山道:“嗯。”隔了良久,卻不言語。殷素素道:“這幾天你有甚么心事?我瞧你心不在焉似的。”張翠山道:“沒甚么。想是要做爸爸了,歡喜得胡里胡塗啦!”


他這幾句話本是玩笑之言,但眉間眼角,隱隱帶有憂色。殷素素柔聲道:“五哥,你瞞著我,只有更增我的憂心。你瞧出甚么事不對了?”張翠山嘆了口氣,道:“但願是我瞎疑心。我瞧謝前輩這幾天的神色有些不正。”殷素素“啊”的一聲,道:“我也早見到了。他臉色越來越凶狠,似乎又要發狂。”張翠山點了點頭,道:“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龍刀中的秘密,因此心中煩惱。”殷素素淚眼盈盈,說道:“本來咱倆拚著跟他同歸于盡,那也沒甚么。但是……但是……”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kim60523 發表於 2010-1-30 02:27 PM

第七章 第二節



張翠山摟著她肩膀,安慰道:“你說得不錯,咱們有了孩子,不能再跟他拚命。他好好的便罷,要是行凶作惡,咱們只得將他殺了。諒他瞎著雙眼,終究奈何咱們不得。”


殷素素自從懷了孩子,不知怎的,突然變得仁善起來,從前做閨女時一口氣殺幾十個人也毫不在意,這時便是殺一頭野獸也覺不忍。有一次張翠山捕了一頭母鹿,一頭小鹿直跟到熊洞中來,殷素素定要他將母鹿放了,寧可大家吃些野果,挨過兩天。這時聽到張翠山說要殺了謝遜,不禁身子一顫。


她偎倚在張翠山懷里,這么微微一顫,張翠山登時便覺察了,向著她神色溫柔的一笑,說道:“但願他不發狂。可是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無。”殷素素道:“不錯,倘若他真的發起狂來,卻怎生制他?咱們給他食物時做些手腳,看能找到甚么毒物……不,不,他不一定會發狂的,說不定只是咱倆瞎疑心。”


張翠山道:“我有個計較。咱倆從明兒起,移到內洞去住,卻在外洞掘個深坑,上面鋪以皮毛軟泥。”殷素素道:“這法子好卻是好,不過你每日要出外打獵,倘若他在外面行凶……”張翠山道:“我一人容易逃走,只要見情勢不對,便往危崖峭壁上竄去。他瞎了雙眼,如何追得我上?”


第二日一早,張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,只是沒鐵鏟鋤頭,只得撿些形狀合適的樹枝當作木扒,實是事倍功半。好在他內力渾厚,辛苦了七天,已挖了三丈來深。眼見謝遜的神氣越來越不對,時時拿著屠龍刀狂揮狂舞,張翠山加緊挖掘,預計挖到五丈深時,便在坑底周圍插上削尖的木棒。這深坑底窄口廣,他不進來侵犯殷素素便罷,只要踏進熊洞,非摔落去不可,更在坑邊堆了不少大石,只待他落入坑中,便投石砸打。這日午后,謝遜在熊洞外數丈處來回徘徊。張翠山不敢動工,生怕他聽得聲響,起了疑心,但也不敢出外打獵,只是守在洞旁,瞧著他的動靜。但聽得謝遜不住口的咒罵,從老天罵起,直罵到西方佛祖,東海觀音,天上玉皇,地下閻羅,再自三皇五帝罵起,堯舜禹湯,秦皇唐宗,文則孔孟,武則關岳,不論哪一個大聖賢大英雄,全給他罵了個狗血淋頭。謝遜胸中頗有才學,這一番咒罵,張翠山倒也聽得甚有趣味。


突然之間,謝遜罵起武林人物來,自華佗創設五禽之戲起,少林派達摩老祖,岳武穆神拳散手,全給他罵得一文不值。可是他倒也非一味謾罵,于每家每派的缺點所在卻也確有真知灼見,貶斥之際,往往一針見血。只聽他自唐而宋,逐步罵到了南宋末年的東邪、西毒、南帝、北丐、中神通,罵到了郭靖、楊過,猛地里罵到了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豐。


他辱罵旁人,那也罷了,這時大罵張三豐,張翠山如何不怒?正要反唇相譏,謝遜突然大吼:“張三豐不是東西,他的弟子張翠山更加不是東西,讓我捏死他的老婆再說!”縱身一躍,掠過張翠山身旁,奔進熊洞。


張翠山急忙跟進,只聽得喀的一聲,謝遜已跌入坑中。可是坑底未裝尖刺,他雖摔下,並沒受傷,只是出其不意,大吃了一驚。張翠山順手抓過挖土的樹枝,見謝遜從坑中竄將上來,兜頭一下,猛擊下去。謝遜聽得風聲,左手翻轉,已抓住了樹枝,用力向里一奪。張翠山把捏不定,樹枝脫手,這一奪勁力好大,他虎口震裂,掌心也給樹皮擦得滿是鮮血。謝遜跟著這一奪之勢,又墮入了坑底。其時殷素素即將臨盆,已腹痛了半日,她先前見謝遜逗留洞口不去,不敢和丈夫說知此事,只怕給謝遜聽到了,他少了一層顧忌,更會及早發難。這時見情勢危急,顧不得腹痛如絞,抓起枕邊長劍向張翠山擲去。


張翠山抓住劍柄,暗想:“此人武功高我太多,他再竄上來時,我出劍劈刺,仍是非給他奪去不可。”情急之下,突然想起:“他雙目已盲,所以能奪我兵刃,全仗我兵刃劈風之聲,才知我的招勢去向。”


他剛想到此節,謝遜哈哈一笑,又縱躍而上。張翠山看准他竄上的來路,以劍尖對住他腦門,緊握不動。謝遜這一縱躍,勢道極猛,正是以自己腦袋碰到劍尖上去,長劍既然紋絲不動,絕無聲息,他武功再好,如何能夠知曉?只聽得擦的一聲響,謝遜一聲大吼,長劍已刺入額頭,深入寸許。總算他應變奇速,劍尖一碰到頂門,立即將頭向后一仰,同時急使“千斤墜”的功夫,落入坑底。只要他變招遲得一霎之間,劍尖從腦門直刺進去,立時便即斃命。饒是如此,頭上也已重傷,血流披面,長劍插在他額頭,不住顫動。


謝遜拔出長劍,撕下衣襟裹住傷口,腦中一陣暈眩,自知受傷不輕,他狂性已發,從腰間拔出屠龍刀急速舞動,護住了頂門,第三度躍上。張翠山舉起大石,對准他不住投去,卻均被屠龍刀砸開,但見刀花如雪,寒光閃閃,謝遜躍出深坑,直欺過來,張翠山一步步退避,心中一酸,想起今日和殷素素同時畢命,竟不能見一眼那未出世的孩兒。


謝遜防他和殷素素從自己身旁逸出,一出了熊洞,那便追趕不上,當下右手寶刀,左手長劍,使動大開大闔的招數,將兩丈方圓之內盡數封住,料想張殷二人再也無法逃走。驀地里“哇”的一聲,內洞中傳出一響嬰兒的哭聲。謝遜大吃一驚,立時停步,只聽那嬰兒不住啼哭。


張翠山和殷素素知道大難臨頭,竟一眼也不再去瞧謝遜,兩對眼睛都凝視著這初生的嬰兒,那是個男孩,手足不住扭動,大聲哭喊。張殷二人知道只要謝遜這一刀下來,夫妻倆連著嬰兒便同時送命。二人一句話不說,目光竟不稍斜,心中暗暗感激老天,終究讓自己夫婦此生能見到嬰兒,能多看得一霎,便是多享一份福氣。夫妻倆這時已心滿意足,不再去想自己的命運,能保得嬰兒不死,自是最好,但明知絕無可能,因此連這個念頭也沒有轉。


只聽得嬰兒不住大聲哭嚷,突然之間,謝遜良知激發,狂性登去,頭腦清醒過來,想起自己全家被害之時,妻子剛正生了孩子不久,那嬰兒終于也難逃敵人毒手。這幾聲嬰兒的啼哭,使他回憶起許許多多往事:夫妻的恩愛,敵人的凶殘,無辜嬰兒被敵人摔在地上成為一團血肉模糊,自己苦心孤詣、竭盡全力,還是無法報仇,雖然得了屠龍刀,刀中的秘密卻總是不能查明……他站著呆呆出神,一時溫顏歡笑,一時咬牙切齒。在這一瞬之前,三人都正面臨生死關頭,但自嬰兒的第一聲啼哭起,三個人突然都全神貫注于嬰兒身上。


謝遜忽問:“是男孩還是女孩?”張翠山道:“是個男孩。”謝遜道:“很好。剪了臍帶沒有?”張翠山道:“要剪臍帶嗎?啊,是的,是的,我倒忘了。”謝遜倒轉長劍,將劍柄遞了過去。張翠山接過長劍,割斷了嬰兒的臍帶,這時方始想起,謝遜已然迫近身邊,可是他居然並不動手,心中奇怪,回頭望了他一眼,只見謝遜臉上充滿關切之情,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。


殷素素聲音微弱,道:“讓我來抱。”張翠山抱起嬰兒,送入她懷里。謝遜又道:“你有沒燒了熱水,給嬰兒洗一個澡?”張翠山失聲一笑,道:“我真胡塗啦,甚么也沒預備,這爸爸可沒用之極。”說著便要奔出去燒水,但只邁出一步,見謝遜鐵塔一般巨大的身形便在嬰兒之前,心下驀地一凜。謝遜卻道:“你陪著夫人孩子,我去燒水。”將屠龍刀往腰間一插,便奔出洞去,經過深坑時輕輕縱身一躍,橫越而過。過了一陣,謝遜果真用陶盆端了一盆熱水進來,張翠山便替嬰兒洗澡。謝遜聽得嬰兒哭聲洪亮,問道:“孩兒像媽媽呢還是像爸爸?”張翠山微笑道:“還是像媽媽多些,不大肥,是張瓜子臉。”謝遜嘆了口氣,低聲道:“但願他長大之后,多福多壽,少受苦難。”殷素素道:“謝前輩,你說孩子的長相不好么?”謝遜道:“不是的。只是孩子像你,那就太過俊美,只怕福澤不厚,將來成人后入世,或會多遭災厄。”張翠山笑道:“前輩想得太遠了,咱四人處身極北荒島,這孩子自也是終老是鄉,哪還有甚么重入人世之事?”


殷素素急道:“不,不!咱們可以不回去,這孩子難道也讓他孤苦伶仃的一輩子留在這島上?幾十年之后,我們三人都死了,誰來伴他?他長大之后,如何娶妻生子?”她自幼稟受父性,在天鷹教中耳濡目染,所見所聞皆是極盡殘酷惡毒之事,因之向來行事狠辣,習以為常,自與張翠山結成夫婦,逐步向善,這一日做了母親,心中慈愛沛然而生,竟全心全意的為孩子打算起來。張翠山向她淒然望了一眼,伸手撫摸她頭發,心道:“這荒島與中土相距萬里,卻如何能夠回去?”但不忍傷愛妻之心,此言並不出口。


謝遜忽道:“張夫人的話不錯,咱們這一輩子算是完了,但如何能使這孩子老死荒島,享不到半點人世的歡樂?張夫人,咱三人終當窮智竭力,使孩子得歸中土。”殷素素大喜,顫巍巍的站起身來。張翠山忙伸手相扶,驚道:“素素,你干甚么?快好好躺著。”殷素素道:“不,五哥,咱倆一起給謝前輩磕幾個頭,感謝他這番大恩大德。”


謝遜搖手道:“不用,不用。這孩子取了名字沒有?”張翠山道:“還沒有。前輩學問淵博,請給他取個名字罷!”謝遜沉吟道:“嗯,得取個好名字,讓我好好來想一個。”殷素素忽然想起:“難得這怪人如此喜愛這孩子,他若將孩兒視若己子,那么孩兒在這島上就再不愁他加害,縱然他狂性發作,也不致驟下毒手。”說道:“謝前輩,我為這孩兒求你一件事,務懇不要推卻。”謝遜道:“甚么?”殷素素道:“你收了這孩子做義子罷!讓他長大了,對你當親生父親一般奉養。得你照料,這孩兒一生不會吃人家的虧。五哥,你說好不好?”張翠山明白妻子的苦心,說道:“妙極,妙極!謝前輩,請你不棄,俯允我夫婦的求懇。”謝遜淒然道:“我自己的親生孩子給人一把摔死了,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,你們瞧見了沒有?”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,覺得他言語之中又有瘋意,但想起他的慘酷遭際,不由得心中惻然。謝遜又道:“我那孩子如果不死,今年有十八歲了。我將一身武功傳授于他,嘿嘿,他未必便及不上你們甚么武當七俠。”這幾句話淒涼之中帶著幾分狂傲,但自負之中又包含著無限寂寞傷心。張翠山和殷素素不覺都油然而起悔心:“倘若當日在冰山上不毀了他的雙目,咱們四人在此荒島隱居,無憂無慮,豈不是好?”


三人默然半晌。張翠山道:“謝前輩,你收這孩兒作為義子,咱們叫他改宗姓謝。”謝遜臉上閃過一絲喜悅之色,說道:“你肯讓他姓謝?我那個死去的孩子,名叫謝無忌。”張翠山道:“如果你喜歡,那么,咱們這孩兒便叫作謝無忌。”謝遜喜出望外,唯恐張翠山說過了后悔,說道:“你們把親生孩兒給了我,那么你們自己呢?”張翠山道:“孩兒不論姓張姓謝,咱們一般的愛他。日后他孝順雙親,敬愛義父,不分親疏厚薄,豈非美事?素素,你說可好?”殷素素微一遲疑,說道:“你說怎么便是怎么。孩子多得一個人疼愛,終是便宜了他。”


謝遜一揖到地,說道:“這我可謝謝你們啦,毀目之恨,咱們一筆勾消。謝遜雖喪子而有子,將來謝無忌名揚天下,好教世人得知,他父母是張翠山、殷素素,他義父是金毛獅王謝遜。”


殷素素當時所以稍一猶疑,乃是想起真的謝無忌已死,給人摔成一團肉漿,自己的孩子頂用這個名字,未免不吉,然見謝遜如此大喜若狂,料想他對這孩兒必極疼愛,孩兒將來定可得到他許多好處,母親愛子之心無微不至,只須于孩子有益,一切全肯犧牲,抱了孩子,說道:“你要抱抱他嗎?”謝遜伸出雙手,將孩子抱在臂中,不由得喜極而泣,雙臂發顫,說道:“你……你快抱回去,我這模樣別嚇壞了他。”其實初生一天的嬰兒懂得甚么,但他這般說,顯是愛極了孩子。殷素素微笑道:“只要你喜歡,便多抱一會,將來孩子大了,你帶著他到處玩兒罷。”


謝遜道:“好極,好極……”聽得孩兒哭得極響,道:“孩子餓了,你喂他吃奶罷!我到外邊去。”實則他雙目已盲,殷素素便當著他哺乳也沒甚么,但他發狂時粗暴已極,這時卻文質彬彬,竟成了個儒雅君子。


張翠山道:“謝前輩……”謝遜道:“不,咱們已成一家人,再這樣前輩后輩的,豈不生分?我這么說,咱三人索性結義為金蘭兄弟,日后于孩子也好啊。”張翠山道:“你是前輩高人,我夫婦跟你身分相差太遠,如何高攀得上?”謝遜道:“呸,你是學武之人,卻也這般迂腐起來?五弟、五妹,你們叫我大哥不叫?”殷素素笑道:“我先叫你大哥,咱們是拜把子的兄妹。他若再叫你前輩,我也成了他的前輩啦!”張翠山道:“既是如此,小弟惟大哥之命是從。”殷素素道:“咱們先就這么說定,過幾天等我起得身了,再來祭告天地,行拜義父、拜義兄之禮。”


謝遜哈哈大笑,說道:“大丈夫一言既出,終身不渝,又何必祭天拜地?這賊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,我謝遜最是恨他不過。”說著揚長出洞,只聽得他在曠野上縱聲大笑,顯是開心之極。張殷兩人自從識得他以來,從未見過他如此歡喜。自此三人全心全意的撫育孩子。謝遜少年時原是獵戶,他號稱“金毛獅王”,馴獸捕生之技,天下無雙,張翠山詳述島上多處地形,謝遜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,便即記住。自此捕鹿殺熊,便由謝遜一力承擔。


數年彈指即過,三個人在島上相安無事。那孩子百病不生,長得甚是壯健。三人中倒似謝遜對他最是疼愛,有時孩子太過頑皮,張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責打,每次都是謝遜從中攔住。如此數次,孩子便恃他作為靠山,逢到父母發怒,總是奔到義父處求救。張殷二人往往搖頭苦笑,說孩子給大哥寵壞了。


到無忌四歲時,殷素素教他識字。五歲生日那天,張翠山道:“大哥,孩子可以學武啦,從今天起你來教,好不好?”謝遜搖頭:“不成,我的武功太深,孩子無法領悟。還是你傳他武當心法。等他到八歲時,我再來教他。教得兩年,你們便可回去啦!”


殷素素奇道:“你說我們可以回去?回中土去?”謝遜道:“這幾年來我日日留心島上的風向水流,每年黑夜最長之時,總是刮北風,數十晝夜不停。咱們可以扎個大木排,裝上風帆,乘著北風,不停向南,要是賊老天不來橫加搗蛋,說不定你們便可回歸中土。”殷素素道:“我們?難道你不一起去么?”謝遜道:“我瞎了雙眼,回到中土做甚么?”殷素素道:“你便不去,咱們卻決不容你獨自留著。孩子也不肯啊,沒了義父,誰來疼他?”謝遜嘆道:“我得能疼他十年,已經足夠了。賊老天總是跟我搗亂,這孩子倘若陪我的時候太多,只怕賊老天遷怒于他,會有橫禍加身。”殷素素打了個寒噤,但想這是他隨口說說的事,也沒放在心上。張翠山傳授孩子的是扎根基的內功,心想孩子年幼,只須健體強身,便已足夠,在這荒島之上,決不會和誰動手打架。謝遜雖說過南歸中土的話,但他此后不再提起,看來也是一時興到之言,不能作准。


到第八年上,謝遜果然要無忌跟他學練武功。傳授之時他沒叫張殷二人旁觀,他夫婦便遵依武林中的嚴規,遠遠避開,對無忌的武功進境,也不加考查,信得過謝遜所授,定是高明異常的絕學。


島上無事可紀,日月去似流水,轉眼又是一年有余。自無忌出世后,謝遜心靈有了寄托,再也不去理會那屠龍寶刀。有一晚張翠山偶爾失眠,半夜中出來散步,月光下只見謝遜盤膝坐在一塊岩石之上,手中卻捧著那柄屠龍寶刀,正自低頭沉思。張翠山吃了一驚,待要避開,謝遜已聽到他的腳步聲,說道:“五弟,這‘武林至尊,寶刀屠龍’八個字,看來終是虛妄。”張翠山走近身去,說道:“武林中荒誕之說甚多。大哥這等聰明才智,如何對這寶刀之說,始終念念不忘?”謝遜道:“你有所不知,我曾聽少林派一位有道高僧空見大師說過此事。”


張翠山道:“啊,空見大師。聽說他是少林派掌門人空聞大師的師兄啊,他逝世已久了。”謝遜點頭道:“不錯,空見已經死了,是我打死的。”張翠山吃了一驚,心想江湖上有兩句話說道:“少林神僧,見聞智性”,那是指當今少林派四位武功最高的和尚空見、空聞、空智、空性四人而言,后來聽說空見大師得病逝世,想不到竟是謝遜打死的。


謝遜嘆了口氣,說道:“空見這人固執得很,他竟然只挨我打,始終不肯還手,我打了他一十三拳,終于將他打死了。”張翠山更是駭然,心想:“能挨得起大哥一拳一腳而不死的,已是一等一的武學高手,這位少林神僧竟能連挨他一十三拳,身子之堅,那是遠勝鐵石了。”但見謝遜神色淒然,臉上頗有悔意,料想這事之中,定是隱藏著一件極大的過節,他自與謝遜結義以來,八年中共處荒島,情好彌篤,但他對這位義兄,敬重之中總是帶著三分懼意,生怕引得他憶及昔日恨事,當下也不敢多問。卻聽謝遜說道:“我生平心中欽服之人,寥寥可數。尊師張真人我雖久仰其名,但無緣識荊。這位空見大師,實是一位高僧。他武功上的名氣雖不及他師弟空智、空性,但依我之見,空智、空性一定及不上他老人家。”


張翠山以往聽他暢論當世人物,大都不值一哂,能得他罵上幾句,已算是第一流的人物,要他贊上一字,真是難上加難,想不到他提及空見大師時竟然如此欽遲,不禁頗感意外,說道:“想是他老人家隱居清修,少在江湖上走動,是以武學上的造詣少有人知。”


謝遜仰頭向天,呆呆出神,自言自語的道:“可惜可惜,這樣一位武林中蓋世奇士,竟給我一十三拳活活的打死了。他武功雖高,實是迂得厲害。倘若當時他還手跟我放對,我謝遜焉能活到今日?”張翠山道:“難道這位高僧的武功修為,竟比大哥還要深厚么?”


謝遜道:“我怎能跟他相比?差得遠了,差得遠了!簡直是天差地遠!”他說這句話時,臉上神情和語氣之中充滿了不禁敬仰欽佩之情。張翠山大奇,心中微有不信,自忖恩師張三豐的武學舉世所罕有,但和謝遜相較,恐怕也只能勝他半籌,倘若空見大師當真高出謝遜甚多,說得上“天差地遠”,豈不是將自己恩師也比下去了?但素知謝遜的名字中雖有一個“遜”字,性子卻極是倨傲,倘若那人的武功不是真的強勝于他,他也決計不肯服輸。


謝遜似是猜中了他的心意,說道:“你不信么?好,你去叫無忌出來,我說一個故事給他聽。”張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,無忌早已睡熟,去叫醒他聽故事,對孩子實無益處,但既是大哥有命,卻也不便違拗,于是回到熊洞,叫醒了兒子。無忌聽說義父要講故事,大聲叫好,登時將殷素素也吵醒了。三人一起出來,坐在謝遜身旁。謝遜道:“孩子,不久你就要回歸中土……”無忌奇道:“甚么回歸中土?”


謝遜將手揮了揮,叫他別打斷自己的話頭,續道:“要是咱們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,或是飄得無影無蹤,那也罷了,一切休提。但若真的能回中土,我跟你說,世上人心險惡,誰都不要相信。除了父母之外,誰都會存著害你的心思。就可惜年輕時沒人跟我說這番話。唉,便是說了,當時我也不會相信。


“我在十歲那一年,因意外機緣,拜在一個武功極高之人的門下學藝。我師父見我資質不差,對我青眼有加,將他的絕藝傾囊以授。我師徒情若父子,五弟,當時我對我師父的敬愛仰慕,大概跟你對尊師沒差分毫。我在二十三歲那年離開師門,遠赴西域,結交了一群大有來歷的朋友,蒙他們瞧得起我,當我兄弟相待。五妹,令尊白眉鷹王,就在那時跟我結交的。后來我娶妻生子,一家人融融洩洩,過得極是快活。


“在我二十八歲那年上,我師父到我家來盤桓數日,我自是高興得了不得,全家竭誠款待,我師父空閑下來,又指點我的功夫。哪知這位武林中的成名高手,竟是人面獸心,在七月十五日那日酒后,忽對我妻施行強暴……”張翠山和殷素素同時“啊”的一聲,師奸徒妻之事,武林之中從所未聞,那可是天人共憤的大惡事。謝遜續道:“我妻子大聲呼救,我父親聞聲闖進房中,我師父見事情敗露,一拳將我父親打死了,跟著又打死了我母親,將我甫滿周歲的兒子謝無忌……”


無忌聽他提到自己名字,奇道:“謝無忌?”張翠山斥道:“別多口!聽義父說話。”謝遜道:“是啊,我那親生孩兒跟你名字一樣,也叫謝無忌,我師父抓起了他,將他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團。”無忌忍不住又問:“義父,他……他還能活么?”謝遜淒然搖頭,說道:“不能活了,不能活了!”殷素素向兒子搖了搖手,叫他不可再問。


謝遜出神半晌,才道:“那時我瞧見這等情景,嚇得呆了,心中一片迷惘,不知如何對付我這位生平最敬愛的恩師,突然間他一拳打向我的胸口,我胡里胡塗的也沒想到抵擋,就此暈死過去,待得醒轉時,我師父早已不知去向,但見滿屋都是死人,我父母妻兒,弟妹僕役,全家一十三口,盡數斃于他的拳下。想是他以為一拳已將我打死,沒有再下毒手。


“我大病一場之后,苦練武功,三年后找我師父報仇。但我跟他功夫實在相差太遠,所謂報仇,徒然自取其辱,可是這一十三條人命的血仇,如何能便此罷休?于是我遍訪名師,廢寢忘食的用功,這番苦功,總算也有著落,五年之間,我自覺功夫大進,又去找我師父。哪知我功夫強了,他仍是比我強得很多,第二次報仇還是落得個重傷下場。


“我養好傷不久,便得了一本《七傷拳》拳譜,這路拳法威力實非尋常。于是我潛心專練‘七傷拳’的內勁,兩年后拳技大成,自忖已可和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比肩。我師父若非另有奇遇,決不能再是我敵手。不料第三次上門去時,卻已找不到他的所在。我在江湖上到處打聽,始終訪查不到,想是他為了避禍,隱居于窮鄉僻壤,大地茫茫,卻到何處去尋?


“我憤激之下,便到處做案,殺人放火,無所不為。每做一件案子,便在牆上留下了我師父的姓名!”張翠山和殷素素一齊“啊”了一聲。謝遜道:“你們知道我師父是誰了罷?”殷素素點頭道:“嗯!你是‘混元霹靂手’成昆的弟子。”


原來兩年多前武林中突生軒然大波,自遼東以至嶺南,半年之間接連發生了三十余件大案,許多成名豪杰突然不明不白的被殺,而凶手必定留下“混元霹靂手成昆”的名字。被害之人不是一派的掌門,便是交游極廣的老英雄,每一件案子都牽連人數甚眾。只要這樣一件案子,武林中便要到處轟傳,何況接連三十余件。當時武當七俠曾奉師命下山查詢,竟不得半點頭緒。眾人均知這是有人故意嫁禍于成昆。這“混元霹靂手”成昆武功甚高,向來潔身自愛,聲名甚佳,被害者又有好幾個是他的知交好友,這些案子決計非他所為。但要查知凶手是誰,自非著落在他身上不可,可是他忽然無影無蹤,音訊杳然。紛擾多時,三十余件大案也只有不了了之。


雖然想報仇雪恨的人成百成千,可是不知凶手是誰,人人都是徒呼負負。若非謝遜今日自己吐露真相,張翠山怎猜得到其中的原委。


謝遜道:“我冒成昆之名做案,是要逼得他挺身而出,便算他始終龜縮,武林中千百人到處查訪,總比我一人之力強得多啊。”殷素素道:“此計不錯,只不過這許多人無辜傷在你的手下,在陰世間也是胡塗鬼,未免可憐。”謝遜道:“難道我父母妻兒給成昆害死,便不是無辜么?便不可憐么?我看你從前倒也爽快,嫁了五弟九年,卻學得這般婆婆媽媽起來。”


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,微微一笑,說道:“大哥,這些案子倏然而起,倏然而止,后來你終于找到了成昆么?”謝遜道:“沒找到,沒找到!后來我在洛陽見到了宋遠橋。”張翠山大吃一驚,道:“我大師哥宋遠橋?”謝遜道:“不錯,是武當七俠之首的宋遠橋。我做下這許多大案,江湖上早已鬧得天翻地覆,但我師父混元霹靂手成昆……”無忌道:“義父,他這樣壞,你還叫他師父?”


謝遜苦笑道:“我從小叫慣了。再說,我的一大半武功總是他傳授的。他雖然是個大壞蛋,我也不是好人,說不定我的為非作歹也都是他教的。好也是他教,歹也是他教,我還是叫他師父。”張翠山心想:“大哥一生遭遇慘酷,憤激之余,行事不分是非。無忌聽了這些話記住心中,于他日后立身大是有害,過幾天可得好好跟他解說明白。”


謝遜續道:“我見師父如此忍得,居然仍不露面,心想非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案,不足以激逼他出來。方今武林之中,以少林、武當兩派為尊,看來須得殺死一名少林派或是武當派中第一流的人物,方能見效。那一日我在洛陽清虛觀外的牡丹園中,見到宋遠橋出手懲戒一名惡霸,武功很是了得,決意當晚便去將他殺了。”


張翠山聽到這里,不由得栗然而懼,他明知大師哥並未為謝遜所害,但想起當時情勢的凶險,仍是不免惴惴,謝遜的武功高出大師哥甚多,何況一個在明,一個在暗,若是當真下手,大師哥決無幸免。殷素素也知宋遠橋未死,說道:“大哥,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無辜,要是你當真殺了宋大俠,咱們這位張五俠早已跟你拚了命,再也不會成為結義兄弟了。”


謝遜哼了一聲,道:“那有甚么忍不忍的?若在今日,我瞧在五弟面上,自不會去跟武當派為難。可是那時我又不識得五弟,別說是宋遠橋,便是五弟自己,只要給我見到了,還不是殺了再說。”


無忌奇道:“義父,你為甚么要殺我爹爹?”謝遜微笑道:“我是說個比方啊,並不是真的要殺你爹爹。”無忌道:“嗷,原來這樣!”這才放心。


謝遜撫著他小頭上的頭發,說道:“賊老天雖有諸般不好,總算沒讓我殺了宋遠橋,否則我愧對你爹爹,也不能再跟他結義為兄弟了。”停了片刻,續道:“這天晚上我吃過晚飯,在客店中打坐養神。我心知宋遠橋既是武當七俠之首,武功上自有過人之處,假若一擊不中,給他逃了,或者只打得他身負重傷而不死,那么我的行藏必致洩露,要逼出我師父的計謀盡數落空,而且普天下豪杰向我群起而攻,我謝遜便有三頭六臂,也是無法對敵啊。我一死不打緊,這場血海冤仇,可從此無由得報了。”


張翠山問道:“你跟我大哥這場比武后來如何了結?大師哥始終沒跟我們說這件事,倒是奇怪。”


謝遜道:“宋遠橋壓根兒就不知道,恐怕他連‘金毛獅王謝遜’這六個字也從來沒聽見過,因為我后來沒去找他。”張翠山嘆了口氣,說道:“謝天謝地!”殷素素笑道:“謝甚么賊老天、賊老地,謝一謝眼前這個謝大俠才是真的。”張翠山和無忌都笑了起來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br><br><br><br><br><div></div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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