查看完整版本: 孫曉 -【隆慶天下】《連載中》
頁: [1] 2

ivan6500 發表於 2011-1-8 03:29 PM

孫曉 -【隆慶天下】《連載中》

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4-10-2 02:11 PM 編輯

【書名】:隆慶天下

【作者】:孫曉

【內容簡介】:

  英雄志前傳--隆慶天下

  孫曉作品《英雄志》,多少英雄風雲乍現,而後無蹤無際,武英,景泰,正統,三朝而過,方子敬,天絕僧,白雲天,多少英雄都有他們自己的故事,只因為那不是他們的時代,所以在觀海雲遠的時代里,他們都黯然失色,而他們也並不沮喪,因為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時代,那就是----隆慶天下

*1.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,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。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
*2.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。版權為原作者所有。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
*3.支持原作者,請購買正版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div></div>

ivan6500 發表於 2011-1-8 03:31 PM



    太陽西斜,將近黃昏時候,但聽黃泥路間馬蹄苦悶,沉沉駛著一輛大篷車。篷車沉重,雖有兩匹馬兒拖拉,仍走得極慢。只見駕座上兩人揮汗如雨,一個頦下蓄了短須,三十五六年紀,另一個卻是少年,十四五六,兩人五官相若,當是父子。

    午後燥悶,讓人有氣無力。那父親抹了抹汗,正要催趕馬兒,卻聽“啪”地一響,竟反了自己一記耳光,他低頭察看掌心,見得滿手鮮血,不由苦嘆道︰“又一只。”

    “爹爹……”駕座上的少年忍不住煩道,“到底還得走多遠啊?”

    “多遠啊?”那爹爹舉袖拭汗,朝北方山脊遙指,嘆道,“萬里長城萬里長啊。”

    萬里長城萬里長,看道路右方是一片遼闊草原,左側卻是光禿禿的山脈,依稀遙望,只見層巒疊嶂,起伏不定,其上還建了高高的城牆,沿山蜿蜒,無絕無盡,彷佛是一尾千里蒼龍,棲息于山脊之上。不消說,此即天下第一疆界——“萬里長城”。

    這輛篷車滿載家當,理所當然,車上乘客必也等著出關。那漢子遙望長城,怔怔嘆了口氣,他把馬鞭遞給兒子,反手掀開車簾,問道︰“出關文牒呢?找到了麼?”

    陽光透進了篷車,但見一名婦人左手環抱嬰孩,右手提起遮面,擋住了惱人日光,看她睡眼惺忪,方才必在午睡小憩。那女人低聲道︰“翻遍了行李,就是沒見到。”

    那少年叫海生,附耳便問︰“爹,找不到文牒,咱們便不能出關了麼?”那漢子嘆道︰“船到橋頭自然直,等咱們到了居庸關,再想門路吧。”一片憤憤不平聲中,全家人總算下車了,但見父母姐弟,站了一整排,其中兩名少女姿容清秀,一般高矮,左首那個略帶戾氣,約摸十六、七歲年紀,正是大姊浙雨。另一名少女斯文安靜,與海生差不多歲數,卻是二姊春風。

    春風浙雨、海生碧潮,另有一個二弟,只五、六歲,面目冷峻,顯得孤僻。這家人總計生了三名女兒,除開兩名姊姊外,還有個小丫頭,取名夏憐。看她睡在娘親的懷里,雖在襁褓間,卻已如姊姊們一般清麗,再看兄弟姊妹都有個相似處,人人都有一只俊鼻子,男的挺、女的俏,說不出的好看。

    那爹爹慨然嘆道︰“爹已經和人家說好了,只消到了開平,把東西賣了,便有十萬兩銀子可用了。”

    聽得自家將成富豪,碧潮立時歡容拍手,道︰“爹!那東西真值這麼多錢麼?人家該不會是戲弄咱們的吧?”那爹爹微笑道︰“放心。他們前後費了二十一年工夫,都在打聽這東西的下落,難道還是開玩笑的麼?”

    說話間,只見爹爹慢慢解開了衣衫,從貼肉處拿出了一只小布包,珍而重之地打了開來,但見布包里是一層又一層的油紙,包裹得極為嚴實,他細心將之揭開,赫然現出了一張舊絲絹。

    這絲絹年代久遠,鋪開時竟有之聲,好似隨時都要破散。兒女們屏氣凝神,聚攏圍觀,只見絲絹下方寫了幾個漢字,見是“煙島”,一旁另有“奄美”、“先島”、“沖繩”等字樣,想來這是一幅古代海圖。

    那爹爹深深吸了口氣,將絲絹迎光展開,陽光下,但見絲絹上散布列島,各在圖緣,西為煙島,東為琉球,正中則是一片空蕩蕩的海域,一條紅線自“煙島”而上,眾孩兒凝目圍觀,順著爹爹的指端看去,只見那條紅線蜿蜒而去,伸入大海之中。驟然之間,紅盡線絕,原來這張海圖並不完整。

    那爹爹嘆道︰“其實這張圖究竟給撕成了多少片,天下也沒人知曉,你們的爺爺在世時曾經北走朝鮮、遠赴東瀛,就是想尋訪這張圖的殘余下落。”

    那春風低聲道︰“爹,這破圖咱們從小看到大,也沒瞧出什麼稀罕處,為何爺爺總捧在手上,當作寶貝似的?”那爹爹搖頭道︰“你別多問。反正你爺爺之所以帶著咱們移居煙島,便是為了這張圖。只是現下他不在人世了,咱們留著這圖也是沒用,不如把它賣了,也好換點銀錢來用。”

    眾孩兒聽得此言,目光不約而同轉向了海圖,望著那片空蕩蕩的海域,怔怔出神。

    這家人海外歸來,自知這片海域的來歷,據說此地深藏于東海之中,終年風浪不靖,暗藏漩渦,乃是極凶險之地,是以漢人漁夫多稱之為“苦海”,取“苦海無邊,回頭是岸”之意。卻不知是什麼人想湊全這張海圖?莫非這苦海里藏了什麼寶藏不成?

    一片沉默中,忽聽碧潮道︰“爹,咱們帶著這張圖,不會惹人眼紅吧?”此言一出,眾皆悚然,卻聽春風道︰“是啊,爹爹,那些買圖的人物是何方神聖?您可曾查清楚了?”那爹爹淡然道︰“也罷。今兒就一次告訴你們吧,買圖的人大有來歷,決不會搶奪咱們的東西。”

    眾兒女納悶道︰“大有來歷?他們是……”那爹爹靜靜地道︰“王族。”海生愕然道︰“王族?是……是北京皇族麼?”

    “不是。”那爹爹眼中露出欽仰神采,道,“是黃金家族。”眾兒女低呼一聲,齊聲道︰“大元汗!”那爹爹聞言長笑,神色極為歡暢。

    大元汗便是成吉思汗的子孫,世居長城以北,坐擁金山銀海,區區十萬兩白銀,不過九牛一毛,自無須出言詐欺。也難怪爹爹要遠赴開平了,畢竟黃金家族是異國王室,不便入關,這才要勞動賣家出關相會。

    那浙雨笑道︰“爹,到底這圖是怎麼落到爺爺手中的?您知道麼?”那爹爹還未回答,一旁碧潮已然喊道︰“我知道!這是爺爺從老家帶出來的東西!對不對?”

    “哈哈哈哈哈!”那爹爹撫掌大笑,精神為之一振,道,“還是碧潮聰明,沒錯,這東西就是你爺爺從浙江老家帶出來的。”那碧潮笑道︰“我就說嘛,爺爺在世時常跟我說,咱們家祖上做過大官,對麼?”

    那爹爹面有得色,道︰“當然,咱們浙江老家田園千畝,奴婢成行,你爺爺年輕時更在金陵為官,家里叔祖、伯祖,俱是殿前三甲,全族俱是‘讀書種子’。那可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戶人家……”他遙想著祖上的威風,忽地嘆了口氣,怔怔地道︰“可惜全沒了。”

    且說且行,已然逼近了長城。一家人慢慢從回憶中驚醒過來,重又沉入炎熱和煩悶的旅途。眼看長城已經迫在眼前,海生眼楮一亮,大喜道︰“瞧!缺口!”這綿延萬里的長城,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。看這段城牆缺口極大,卻不知是怎麼垮的,也許是地牛翻身所致,也許是暴雨沖刷所為,總之城崩牆塌,開出了一道口子,便也露出了關外的景象。

    第一眼看去,關外是偌大一片草原,無窮無盡,宛如大海一般遼闊,仰頭去看天色,那一輪落日大如鵝卵,紅似火焰,漸漸逼臨大地,雄奇得讓人屏息。

    大漠孤煙直,長河落日圓。一家人怔怔遙望北方,不知不覺間,竟都靜了下來。那碧潮歡容道︰“爹爹!咱們這下不必繳驗文牒了,對麼?”“那當然。”那爹爹抹了抹汗,微笑道。他慢慢走上幾步,朝長城另一側望去,只見這處城牆建于丘陵上,北側這一面地勢較險,可說也奇妙,山麓間竟有一條棧道,似可供馬匹通行。那爹爹微微一笑,滿面愉悅,正欲揚鞭啟程,忽聽娘親道︰“等等,咱們還少了個人。”轉身向後,圈嘴高呼,“二弟!大伙兒要出關了!你要跑去哪兒?”

    在爹娘眼中,海生能干、浙雨精明、春風貼心,各有各的用途,連碧潮也能說笑話,乃是家里的開心果,唯獨這個二弟孤單怪異,宛如天生的孤魂野鬼。眼看娘親操心不已,春風忽道︰“娘,你別怪二弟了,我猜他會有那麼多古怪念頭,定是給爺爺害的。”

    娘親訝道︰“給爺爺害的?”春風道︰“一年前爺爺不是病得很重麼?那時你們都忙,沒空看顧他,二弟就一直守在病榻旁,我猜爺爺定是跟他說了什麼,這才讓他變成這樣。”

    那爹爹冷冷地道︰“這孩子打小便不合群,從不順爹娘的心。他若不想跟著咱們走,不如讓他留下吧!”那娘親慌道︰“你別胡來……這……這兒荒山野嶺的,你……你怎能把他留在這兒?”

    啪地一聲,馬鞭抽地,那爹爹當下提起馬鞭,正要駕車離去,卻見大車前方冒出一個人影,卻不是二弟是誰?

    那爹爹冷冷地道︰“上車。”老二低頭望地,無言以對,那娘親嘖了一聲,正要下車相勸,卻給爹爹攔住了,一時口氣森然,道︰“我再說一次,上車。”

    那孩子低下頭去,並未作聲。那爹爹深深吸了口氣,道︰“你不上車,爹爹便不要你了,你怕不怕?”老二眼眶微紅,點了點頭,聽得爹爹道︰“好,你既然還曉得怕,那便上車來。爹爹答應不打你,怎麼樣?”

    眼看二兒子不言不動,不理不睬,那爹爹有些惱了,好容易一家人來到長城邊上,終于可以出關了,孰料又給僵在這兒?他額頭青筋漲起,森然道︰“你不上車?好!那你留著吧!”馬鞭一抽,正要駕車離去,猛聽馬鳴蕭蕭,那二弟居然雙手張開,硬擋在大車正前,攔住了路。那爹爹驚怒交迸,喝道︰“你干什麼?不讓咱們走麼?”

    二兒子不言不語,就是攔在車前,既不言語,也不退讓。那爹爹暴怒不已,提鞭下車,厲聲道︰“你讓不讓?”那娘親急忙攔住丈夫,慌道︰“使不得。”

    老二比海生小了六、七歲,年尚幼弱,若是挨了鞭打,不免重傷,那爹爹卻在氣頭上,只把娘親推開,厲聲道︰“別攔著我!”正要揮鞭抽人,那老二卻又鑽到了車下,藏身不見。那爹爹嘿地一聲,只得回到駕座,正要啟程,老二卻又冒了出來,攔住了車。

    雙方屢試不爽,那爹爹氣得眼前發黑,大聲道︰“海生!你來駕車!”跟著提起馬鞭,緩緩走下,凝視著二兒子。

    先前老二聲東擊西,忽躲忽藏,誰也奈何不得,可現下是海生駕車,他若還想與爹爹捉迷藏,便再也攔不住車子。那爹爹森然道︰“最後一回問你,你上不上車?”那孩子低頭不動,無言以對,那爹爹森然道︰“老二,你別怨爹爹不疼你。你要就上車,再不便給我讓開。否則你若給馬兒踩死了,爹也不會為你掉一滴淚。知道麼?”

    那孩子眼里垂下淚來,卻仍一步不讓,那爹爹厲聲道︰“海生!走!”海生提韁駕繩,策馬前行,那孩子拼命張手,死命去攔,冷不防卻給爹爹揪了起來,吼道︰“畜生!”

    那爹爹伸手便打,二弟一下被摜在地上,口袋里墜出一樣物事來。浙雨低頭一看,不覺大驚失色,顫聲道︰“爹、娘……你們快看……”全家人同來圍觀,赫然之間,齊聲喊出二字。

    “文牒!”

    終于找到文牒了,看自家老小在長城邊上徘徊半月,進不得、退不得,正是因為過關文牒不見了,沒想這東西之所以消失無蹤,卻是給二弟藏了起來。

    眼看老二下手偷竊,上起爹娘、下至碧潮,莫不相顧愕然,那娘親喃喃地道︰“他……他為何要偷文牒?”浙雨苦笑道︰“他……他八成覺得咱們冷落了他……”

    二弟呼吸短促,早已昏暈不醒,可家人們同情漸止,憎惡陡生,沒人知道他想做些什麼,也許他覺得爹娘不看重他,兄弟姊妹也總是排擠他,這才起意藏起家中最要緊的東西。可無論如何,他都不該這般做,他難道不知這趟出關何其要緊、干系一家人的生死麼?

    突然間,城牆外傳來低響。

    嗒……嗒嗒……嗒嗒嗒……聲響越發密集,由遠而近,不絕而來。夕照之中,關外似有什麼東西即將現身。全家人都呆了,情不自禁互望一眼,一片錯愕之中,煙塵漸緩,眼前現出了一匹馬,上頭跨坐了一名男子。他前額頭發全剃,耳鬢左右各結發辮,垂于肩上,這是“三搭頭”,來人正是一位“韃靼人”。

    嗒嗒……嗒嗒……,但聽長城外響起喧嘩人聲,北狄(jue)舌,卻也不知說些什麼,一片混亂中,只見鐵蹄翻騰,塵土飛揚,一匹又一匹駿馬翻上山道,抵達長城邊上,便與這一家人隔牆相望。

    雙方一在城內一在城外,只見面前一共十八騎,全是韃靼男兒,有的攜刀,有的掛弓,人人沉默不語,卻把出關道路給阻了。

    沉默的對峙,眼看著對方的武士正要抽刀亮劍,那家人嚇的不住哆嗦。太陽越來越低,草原上一片血紅,慢慢地,大地竟已黑沉下來,天地交接處只余下一條細細如彩虹的藍光,間雜著晚霞繽紅。混沌晦暗中,聽得眾孩兒大聲驚叫︰“爹!看那兒!看!”

    聽得此言,韃靼首領忽然揚手,驟然之間,馬蹄緩歇,大批騎士不約而同拉了拉韁繩,全數凝望遠方,但見樹影夕暉,鮮血般的晚霞灑落,映出了曠野中飄揚的一面旗,左“日”右“月”,承天踏地,這是……

    日月旗!驅逐韃虜的旗號!全家老小奮力揮手,放聲哭喊︰“救命啊!救命啊!”那爹爹咬牙切齒,死命抽打馬鞭,此時無可回避,要想逃過韃子的毒手,便得靠這面王旗的保護。

    嘶嘶馬鳴中,兩匹馬兒飛馳狂奔,如飛蛾撲火,直朝旗桿飄揚處而去,奈何大車沉重,約摸奔出五、六里,馬兒喘息吐沫,再也跑不動了。全家人拋棄輜重,紛紛跳下車來,高聲哭喊︰“軍爺!救人啊!快救人啊!”

    來到了近處,只見面前空蕩蕩地,只剩一根光禿禿的孤桿,桿上懸了一面王旗,形制古舊,日月兩個繡字已模糊掉線,浙雨顫聲道︰“怎麼……怎麼沒人了?”

    眾人駭然四顧,但見旗桿不遠處挖了一只深坑,坑里躺臥一名老卒,著穿戎裝,身覆草席,坑旁另擱了一把鏟子,一柄大刀,另有高高的黃土堆。那娘親慘然道︰“這人死了……”

    “不要啊!不要啊!”春風、浙雨放聲大哭,爹娘也是相擁而泣。沒人明白此坑從何而來,卻只曉得背後外族鐵騎漸漸合攏,已將全家人四面包抄。

    沒救了,荒鄉僻壤,百里內再無人煙,但聽馬蹄止歇,隨即響起皮靴踏地聲,只見一十八騎盡數停下,十八名壯漢翻身下馬,各自向前行來。

    碧潮寒噤發抖,只想拾起軍刀,與敵眾性命相搏。他方才彎腰俯身,卻聽刷的一聲,一矮壯漢子搶先抽出一柄牛角刀,咧嘴而笑。牛角刀拔出,便要將之斬殺,猛聽當的大響,一柄兵器揮了過來,替碧潮擋下了這刀。

    火光交濺,聲震平野。夕陽余暉之中,那矮壯漢子痛聲慘叫,地下卻摔倒了一名男孩,左手軟綿綿地,早已脫臼,那右手卻仍死握著軍刀。碧潮撲上前去,大哭道︰“二哥!”

    老二活著回來了,他來得正是時候,總算來得及救下碧潮。那矮壯漢子冷不防挨了一刀,痛得滿地打滾,那手臂傷口竟是深可見骨。

    韃靼首領目蘊怒火,把手一招,聽得刷刷數聲,全場盡皆拔出了獵刀,便朝這一家老小踏步而來。

    生死一刻到來,爹爹的命數,海生的命數,碧潮的命數,乃至于娘親、姊姊的清白,全都得靠手中的軍刀守衛,那二弟渾身發抖,雖然滿心害怕,卻也萬萬不能退讓。一大一小怒目相對,那首領猛地揚手而起,重劈而下,那孩子也悍勇異常,只單手挺持軍刀,奮然迎上。

    轟然大響之中,一道金光刺目閃耀,只見那韃靼首領向後翻滾,狼狽不堪,眾人大驚大喊,不只韃靼們睜眼駭然,連那爹爹娘親,乃至于春風、浙雨、海生、碧潮,也都張大了嘴。

    太陽即將隱沒,一輪新月冉冉東升,只見那柄軍刀牢牢拿在二哥的手上,然而二哥的手卻又給人握住了。在全場二十四雙眼楮的注視下,只見一名老漢氣喘吁吁,蹲于二哥身後,卻是他出手了,救下這孩子的性命。海生顫聲道︰“這……這是坑里躺的那個老卒……”

    先前眾人倉皇逃難,其後見了日月王旗,因循指引,一路逃來此處,卻見了坑里的一具死屍,本以為此人早已斷氣,沒想卻還能起身抗敵。

    那老卒生了重病,看他面色灰敗,肚腹好似積了水,脹得頗大,不住喘息。他從腰間取下了一只嗩吶,正要湊上嘴去,猛聽嗡地破空弦響,一名韃靼取出輕弓,朝那人射出羽箭。

    那老卒咬牙提刀,奈何才一用力,立時彎腰捂腹,面露痛苦之色,轉眼鮮血迸出,弓箭透甲而入,釘臂沒羽,那幫韃靼毫不容情,轉眼又是六、七箭射來,那老卒無力抵擋,只能緊緊抱住了孩童,將他護住了。

    嗖嗖幾聲傳過,老卒全身無處不中箭。那韃靼首領把手一揮,止住了同伴,隨即提刀上前。他要親手斬殺此人。

    勁風破空,牛角刀當頭斬下,那老卒咬緊牙關,舉手護住頭臉,但聽當地一響,夜色中飛出無數火星,卻見那老卒喘息如舊,並未身首異處,眾人轉頭驚看,卻見那柄刀握在那孩子的手中,竟是他替那老卒擋下這致命的劈擊。

    眾韃靼面面相覷,心里都感驚詫,看這牛角刀何其沉重,便是大人也耐不住重擊,豈料這孩子六、七歲年紀,竟能架開這雷霆一擊?那首領心里不信,頓時奮力再砍,卻聽當地又響,牛角刀二次蕩開,卻又給架住了。

    眾人眼里看得明白,只見那孩童縮緊身子,以刀面當作了盾牌,用身體分量牢牢挺抵,無怪能擋下這一刀。韃靼眾人微微一奇,那首領則是啐了口唾沫,把手一揮,同伴們一齊挺刀而上。

    四下滿是微弱哭聲,人人都曉得二弟要給砍為肉泥了,那孩子卻死也不肯走,只聽當當當地一片亂響,金光乍現,間雜著無數悶聲痛哼,韃靼眾人腳步踉蹌,竟都向外跌開了。

    在爹娘的激動注視下,只見那老卒單膝跪地,卻是他反手殺出了一招。直至此時,眾人方知這老卒非比尋常,他以重病待死之身,尚能獨力對抗十八騎。隨手一刀劃出,金光懾人,逼得敵手盡皆退讓。那首領驚怒交迸,不知這一老一小何以如此古怪,他親自接過弓弩,正要遠遠將之射殺,卻見那老卒低下頭去,奮力吹響了嗩吶。

    嗚嗚……嗚嗚……嗚嗚……

    那嗩吶聲本該高亢激昂,此際聽來卻似瀕死猛獸的低吼,蒼茫悲涼。慢慢的,那嗩吶聲低微不聞,那老卒也給劈了致命一刀,已然倒地不起。

    那首領雙目圓睜,正要轉頭來看,卻覺喉頭一涼,竟給一柄長劍架牢了。他牙關顫抖,低頭去望,赫見劍上鏨著“燕山十三衛”五個篆字。一名軍官俯身下來,揪住那首領的發髻,將他拉起身來,附耳含笑︰“韃子……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?”

    眾韃靼大驚失色,正要拔刀御敵,卻聽刷刷刷之聲不絕于耳,大批箭鏃迎空射來,全數釘到了腳邊。海生仰頭急看,大喜而呼︰“爹!是官軍!是官軍!”

    日月旗高展在天,旗下兩面直幡,左是“隆慶”,右是“燕山”,一是朝號,一是軍號,一匹又一匹高頭駿馬,一名又一名重甲將士,八方遍野,計達數千。

    那帶頭軍官微微一笑,把那首領的頭揪轉過來,讓他望向遠方山峰。

    暮色籠罩,太陽即將完全下山,當此一刻,天地最是昏黑。慢慢地,夕陽沉山,新月初輝,日月同臨遠處山峰,在地下映出了最後一道黑影。

    一根食指豎起,沿著黑影筆直而去,指端末處是一顆初生的金星,恰恰位于峰頂之上。

    日月星三奇同臨,各自照出了一道光影,交匯于大草原之上。那爹爹張大了眼,顫聲道︰“這……這是天壽山腳……”帶頭軍官微笑頷首︰“說對了。此地正是天壽山,長陵天壽山。”

    那爹爹甫脫虎口,原本滿心感激,可聽得“長陵”二字,卻不覺啊了一聲,向後摔跌,渾身發抖,自知闖到了一處決不該來的地方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ivan6500 發表於 2011-1-8 03:32 PM

序(下)

    天壽山,長陵天壽山,陰間冥城的地宮入口。

    那帶頭軍官揪住韃靼首領,手上一個發力,壓得他跪倒在地,一旁下屬也將番人盡數帶來,命其跪成一列,面向天壽山。那帶頭軍官附耳過來,輕聲問道︰“朋友,知道這里住著什麼人?嗯?”

    一時之間,滿場韃靼牙關顫抖,人人仰起臉來,望向遠方的天壽山,幾連站都站不穩了。

    這座陰城是一座墳墓,比冥府更讓凡人敬畏,因為此地埋了一個人,誰都不敢驚醒的人。

    昌平縣、天壽山,下葬日月朝第三任國君,他便是漢人史上空前絕後、武功至強的皇帝︰“永樂大帝”。

    他是罵名最甚的一位,不僅仿效始皇修長城,還學漢武征番邦,乃至于六伐北元、七下西洋,八十萬大軍征安南,縱是秦皇漢武加總,也及不上此人的窮兵黷武,這便是葬于天壽山中、“永樂大帝”武霸的一生。

    天頂日月星三奇同臨,照亮了遠方的黑暗大殿,人人心中都明白,這便是永樂帝陵墓的入口︰“稜恩大殿”。至此眾人也才明白,為何那老卒一吹嗩吶,便能召來援軍,原來這“燕山十三衛”正是守陵的兵馬。

    那軍官儀表堂堂,氣宇不俗,自始至終不曾窺覷人家的女眷,更別說是出言調戲,其余下屬也是戎裝金甲,想是身份不俗,想來天子腳下氣象森嚴,眾兵將自視奇高,絕非窮鄉僻壤的土團練可比。

    那軍官凝目環視,眼看一名漢子低頭縮手,唯唯諾諾,當是這個家的男主人,便將之召來,問道︰“你們打何處來?怎會遇上這批韃靼?”那爹爹低聲道︰“咱們……咱們是生意人,急于出關買賣,沒想長城坍塌了一段,險些……險些給他們……”

    那帶頭軍官笑了一笑,便朝眾女眷瞧去,待見她們衣衫不整,便拍了拍那韃靼首領的面頰,微笑道︰“朋友,居庸關以北,你想怎麼個干法,我都管不著。可你闖進長城、在永樂帝面前掠奪他的子民,這卻容你不得。”他環顧全場蠻人,忽地揪住一個年輕的,對那首領道︰“這是你兒子,是麼?”

    那首領大驚失色,雙膝徑自軟了,那帶頭軍官笑了一笑,知道抓對了人,當即把手一招,道︰“取五髒刀來。”

    那韃靼首領渾身劇顫,道︰“不要……不要……”那軍官哈哈笑道︰“原來會說漢話,那可來勁了。”說話之間,下屬端來了鐵盆,內里浸泡了五柄晶亮法刀,那軍官笑了笑,解釋道︰“所謂的五髒刀,便是五種法器,專用來開膛剖腹,分作剜心、摘肝、取腎、斷腸……你們瞧這柄……”當即取起一柄雙頭短刀,首端如鉤,尾端如匙,微笑道,“這是摘肝匙,先勾後舀,一下子便能將肝髒剜出來……”

    兩名少女面色慘白,饒那海生自負大膽,也不禁面上變色。那韃靼人聽得懂漢語,更是牙關顫抖,眼眶發紅,嘶啞地道︰“軍爺,我們……我們是臨時起意……求你……求你手下容情……”那軍官微笑道︰“你方才若是容情了,豈有此刻之事?”揪住那年輕人的發髻,逼他仰起頭來,隨即取來一柄法刀,嘶地一聲,已然將那人的衣衫割破,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。

    那年輕人不知是受驚過度,抑或是有心求饒,竟大聲哭叫起來,悲聲遠揚,讓人不忍聽聞。那軍官心腸極硬,右手提刀,左掌牢牢制壓那韃靼的身子,使其面向天壽山,一刀送下,看也不看、瞄也不瞄,便割開了外袍,沿中而下,兩邊平開,竟是分毫不差。

    那韃靼首領淚流滿面,已然雙腿軟倒,那年輕人則是淒厲哭叫,掙扎不已,奈何那帶頭軍官武功高超,卻如何掙脫得了?只見月光照下,映得法刀更加雪亮,那軍官提起刀來,朝那韃靼人的胸口剃了剃,須毛叢叢而落,他微微而笑,朝那韃靼首領瞧了一眼,又朝漢人女眷望了望,忽然間,他眉頭一皺,直起了身子,放開了人。

    那年輕韃子摔倒在地,已然痛哭不已,眾下屬不知長官何以變卦,無不皺眉道︰“大人,你這是……”那帶頭軍官搖了搖頭,道︰“眾將聽命,放開這些蠻子。”那爹爹大吃一驚,慌道︰“軍爺……你……你不殺他了麼?”那軍官道︰“我不想多此一舉。”

    那爹爹滿心茫然,道︰“多此一舉?軍爺……軍爺此言何意?”

    那軍官轉過頭來,朝女眷們看了一眼,淡淡地道︰“她們閉起眼了。”

    那爹爹急忙轉頭,只見大女兒浙雨、二女兒春風,並同自己的妻子,人人雙眼緊閉,不敢多看。想是場面過于血腥,把她們都嚇壞了。

    那軍官笑了一笑,道︰“朋友,實話實說吧,你們見我行徑凶毒,心里定然想著,這幫武官好生好殺,殘酷冰冷,便與那幫蠻子一個模樣,是吧?”聽得此言,那爹爹吞了口唾沫,目光向地,不敢來答,那軍官微笑道︰“別怕,我並無責怪之意。換成我是百姓,亦作如是觀。”說著把法刀拋回盆去,雙手交擊,朗聲道︰“來人!放他們走!”

    眾下屬聽聞號令,各自松手退開,眾韃靼驚喜交迸,卻又怕另有詭計。一名軍士提起馬鞭,奮力朝地下一抽,厲聲道︰“還不走?”

    眾番人本還半信半疑,待給馬鞭驚嚇了,什麼也不及深思,忙發一聲喊,翻身上馬,便朝北方疾馳逃竄。那娘親原本緊閉雙眼,待聽雙方對答,便也睜開了眼,顫聲道︰“軍爺……你……你真放走了他們?”

    那軍官淡然道︰“我與這些人往日無冤、近日無仇,為何要為難人家?”那娘親顫聲道︰“你……你怎能這樣?你是朝廷武人,領著俸祿的……”那軍官微笑道︰“也罷,那照夫人看來,末將該當如何?”那娘親低聲道︰“你……你該替百姓除害,否則便是失職……”

    “失職?”那軍官笑了笑,拉住那娘親的手,將她帶了起來,一手摟著她的縴腰,一手招向下屬,朗聲道︰“來人,取我鐵胎大弓來。”

    那娘親靠在軍官的懷里,一時臉紅心跳。那爹爹氣急敗壞,慌道︰“你……你要做什麼?”那帶頭軍官不理不睬,只從屬下手中接過弓箭,隨即握住那娘親的手,帶著她拉出滿弓,附耳輕聲︰“來,你要殺哪個,咱倆一齊動手。”

    太陽早已下山了,月光照耀,但見韃靼驚慌逃命,宛如待捕的獵物。那軍官屈膝矮身,帶著那娘親的手,一同瞄向韃子的背心,附耳道︰“看,這些人也有家室、有妻小,想必家鄉也有人等著他們回去。咱們這一箭射下,世上便要有人哭。”

    心念于此,那娘親俏臉驚白,玉指雖給弓弦勾得疼痛,卻始終不敢放箭。

    強弓硬弩在手,敵人的性命全在自己的一念間,那娘親渾身戰栗,滿面猶豫,海生大喊道︰“娘!殺了他們!娘!”漸漸地,平野上的胡虜成了小小一點,那娘親終究下不了手。那軍官笑了笑,便將弓箭收了回來,道︰“夫人,你知道我生平最恨什麼人?”

    那娘親面色慘白,什麼話都說不出了。那軍官淡然道︰“我最恨百姓一臉的事不關己,說什麼冤冤相報何時了,好似咱們武人生來就是屠夫,滿手血腥。末將只想告訴你,汝與吾一般為人,惻隱之心,並無二致。你的心有多好,我便有多好,你的手有多髒,我便有多髒。”說著靠向那女人的粉頰,輕聲道︰“夫人,您聽清楚了麼?”

    那軍官生性風流,看他口唇貼近,幾如親吻一般,卻要那爹爹如何不怒?忙擋到妻子面前,咬牙喘息︰“閣下……閣下尊姓大名?可否示之一二?”

    這批武官不比塞外盜匪,個個有名有姓,只消告上官府,便是一條調戲民女的大罪,也要殺他們的頭。那軍官卻也不怕,只淡淡地道︰“要抄我的名字麼?來,這是在下的令牌。官職品秩都在上頭。”

    那爹爹低頭去看,只見那軍官遞來一塊篆字鐵牌,上書“燕山左衛副指揮使。七品白璧暇”,那爹爹哼了一聲,把名字暗暗記下了,便又扶起妻子,低聲道︰“你沒事吧?”那娘親雙腮潮紅,道︰“我……我很好……”說話間又朝那軍官瞧了一眼,更顯得羞中帶怯。

    這白璧暇約摸三十出頭年紀,風流颯爽,相貌也甚英俊,自能擄掠婦人芳心。他四下巡視,眼見附近倒了輛大車,便命人將之扶正,另又取了傷藥,交給海生、碧潮。那娘親則從車里抱出了女嬰,天幸完好無缺,已在熟睡,想是個福大命大的孩子。

    眼看白璧暇走到近處,那春風也不禁臉上一紅,低聲便問︰“大……大人,長城那段破了個缺口,您一會兒要差人修補吧?”白璧暇搖了搖頭,徑道︰“不會。”全家人都咦了一聲,春風茫然道︰“為……為什麼不派人去修補?可是沒錢麼?”

    白璧暇凝望著春風,微笑道︰“姑娘,你想變成‘孟姜女’嗎?”

    “孟姜女”三字一出,全家人都吞了口唾沫,竟是啞口無言。白璧暇笑了一笑,道︰“姑娘,你不願當孟姜女,末將也不想做秦始皇,至于那段長城,便這麼著吧。”春風怯怯低頭,答不上話,卻聽浙雨道︰“大人,那……那些韃子還會再進關來麼?”白璧暇淡然道︰“抱歉了,這不關我的事。”浙雨茫然道︰“不……不關你的事?為什麼?”

    白璧暇笑了一笑,道︰“我要調走了。”

    這白璧暇作風特異,與尋常武官頗為不同。他微微一笑,正要轉身離去,忽見地下有只油布包,當即俯身拾起,問道︰“這是誰的東西?”那爹爹轉頭一看,頓時大吃一驚,忙道︰“等等,那……那是我的東西!”

    那白璧暇不急于歸還,只打開了油紙包,細細檢視,沉吟道︰“這可是海圖?”那爹爹支支吾吾︰“這……這圖是捕魚所用、沒啥要緊……你……你快還給我……”那白璧暇沉吟半晌,道︰“爺台貴姓?”

    那爹爹咳道︰“在下……在下姓方,草字正禹。”白璧暇斜了他一眼,便將海圖塞了回去,微笑道︰“既然是寶貝,那便找個地方藏好吧,別老是放在身上,反而容易給人搶奪。”

    此地無銀三百兩,看人家何等眼力,一眼便給看穿了。那娘親嘆了口氣,曉得丈夫是個草包,她左顧右盼一陣,忽道︰“對了,老二呢?怎地又不見了?”

    此番生出這許多風波,全是給老二害的,他藏起了過關文牒,逼得爹娘行險出關,遇上了蠻匪,只是他自己代價也甚慘重,竟然給馬蹄踏斷了肋骨。那娘親擔心二兒子的傷勢,正要起身去找,卻聽碧潮道︰“娘,二哥在那兒。”

    眾人回頭去看,只見月光下王旗飄揚,正是最早見到的那面“日月旗”,但見旗下掘了一個深坑,坑旁躺著一名老卒,身旁則蹲了一個小孩,卻不是二弟是誰?

    白璧暇緩緩走上,全家人也都跟了過來,只見那老卒翻著白眼,呼氣多、入氣少,想是不成了。浙雨低聲道︰“軍爺,這人是誰?可是你的下屬?”白璧暇搖頭道︰“不是,他是前朝將領。”那爹爹微微一驚︰“前朝?”白璧暇點了點頭,道︰“永樂朝。”

    永樂大帝的部將。聞得此言,眾人全都抬起頭來,遙望著遠方的“天壽山”。那娘親低聲道︰“這人怎麼了?可是給那幫韃子傷了?”白璧暇道︰“他原本就有病。”春風訝道︰“有病?那……那他來這兒做啥?”白璧暇道︰“他是來等死的。”

    全家人吃驚不已,齊聲道︰“等死?”白璧暇點了點頭,伸出手來,指向四野,眾人順著他的指端望去,但見曠野間滿是土丘,方圓尺許,毫不起眼,那娘親啊了一聲,醒悟道︰“這……這些都是墳,對麼?”白璧暇並未言語,眾人卻也懂了,在這天壽山腳,葬著無數永樂朝將士,他們臨死前來到此地,希望能讓自己葬在永樂大帝身旁,永遠陪他長眠于地下。

    月光清冷,照在成千上萬的土丘上,更顯得蒼茫淒涼,一片寂靜間,忽聽那爹爹低聲道︰“愚忠。”此地乃是永樂帝的陵墓,眼前這批軍士更是日月朝將官,爹爹陡出此言,豈不是大大犯忌?那娘親心下惴惴,眾孩兒也是驚疑不定,正怕對方發怒翻臉間,卻聽白璧暇笑了一笑,道︰“別擔心……”他仰起頭來,遙望長陵天壽山,輕聲道︰“已經是隆慶天下啦。”

    永樂帝早已駕崩,斗轉星移,改朝換代,現今中國至高的主人,已不再是當年的暴君,而是寬大為懷的隆慶大帝。

    老卒垂垂將死,雙目緊閉,聽得雙方對答,便又睜開了眼縫,他見那孩子蹲在一旁,凝視著自己,便勉力舉起手來,撫摸他的小臉蛋,道︰“好孩子,你叫什麼名字?”

    那孩子臉頰高高腫起,左眼幾乎睜不開了,他緊握那老卒的手,淚水卻流了下來。一旁春風蹲了下來,道︰“這位爺爺,他姓方,家里行二,取名叫做子敬。”

    那老卒呵呵笑道︰“子敬、子敬……好名字……”猛聽啊地一聲,那孩子竟然痛得仰天號叫,那娘親大驚道︰“你干什麼?”還未奔出,卻給白璧暇攔住了,聽他淡淡地道︰“別怕,他在給這孩子接骨。”

    那孩子雖說勇敢,可疼痛催心,還是忍不住掩面啼哭,那老卒安慰道︰“乖孩子,不哭、不哭……”他喘了一陣,轉望春風,道,“你們是哪里人?是……是南方人吧?”這回輪到春風遲疑了,她轉過頭去,望向爹娘,還不知該不該答,卻聽那孩子低聲道︰“咱們是浙江人。”那老卒愣道︰“浙江人?”那孩子點頭道︰“浙江海寧人。”

    聽得此言,爹娘臉色劇變,全場軍官更是群情聳動,嘩然出聲,那老卒顫聲道︰“浙江……浙江海寧人?姓……姓方?”那爹爹低下頭去,不敢作聲,大批軍士則是手按刀柄,全數圍攏過來。那碧潮不知發生了何事,滿心害怕間,便又往娘親懷里躲去。

    場面急轉直下,已是鴉雀無聲,只見白璧暇把手一招,淡淡地道︰“都退下。”眾軍士頗有猶疑,卻聽白璧暇道︰“沒事,都已經是隆慶天下了。”

    爹娘互望一眼,暗暗松了口氣。眾軍士便也還刀入鞘,不再多言。那爹爹自知此地不宜久留,忙吩咐兒子︰“海生,快帶你弟弟過來,咱們要走了。”

    那海生行上前來,揪住了弟弟,喝道︰“走啦!沒聽爹爹叫你?”那二弟給他拉起身來,正要離去,小手卻給那老卒拉住了。

    二弟轉頭垂望,只見那老卒淚水直流,口唇喃喃,似有什麼話說。那二弟彷佛深受觸動,登時甩脫了兄長的手,來到那老卒身邊。那海生皺眉道︰“老頭,你要干啥?”

    那老卒勉強提起手來,喘道︰“孩子……過來……過來……”那孩子依言靠近,只見那老卒舉手至頸,緩緩取下一條項鏈,道︰“這個……這個給你。”

    海生微微一凜,忙低頭來看,卻見弟弟手中多了一條鏈子,古舊銅綠,上有刻紋,依稀穿在一柄鑰匙上,他咦了一聲,正要搶奪細看,佔為己有,忽然腳下一個不穩,撲跌在地,竟給二弟絆了一跤。

    那老卒呵呵喘笑,將那項鏈套到二弟的頸子上,道︰“乖孩子……替我……替我好好看著這條鏈子,千萬……千萬別給別人……”那二弟垂下頭來,默默撫摸頸中的鏈子,已然答允了。

    場面古怪,那爹爹深怕夜長夢多,便親自走上前來,攜住那孩子的手,道︰“走了!”那孩子回首去望那名老卒,腳下卻跟著爹爹走了,慢慢給帶上了車。

    夜色迷茫,這家人已要離去了,幾名軍官急急圍到白璧暇身旁,低聲道︰“大人,這家人透著古怪,可要查上一查?”白璧暇笑了笑,道︰“有什麼好查的?至多不就是那回事,何必大驚小怪?”一名部屬低聲道︰“那鑰匙又是什麼來歷?可要我去問問?”

    白璧暇拍了拍那部屬的肩頭,安撫道︰“相信我。永樂朝的東西,少踫為妙。”官場學問第一條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免招災愆免遭殃,眾人便也不再多言,正要翻身上馬,忽聽一名下屬來報︰“大人,那老卒斷氣了。”

    白璧暇本已來到馬旁,就要離去,聽得此言,便緩下腳來,那下屬道︰“大人,那老卒還有些遺物,要不要一起埋了?”白璧暇微微沉吟,當即返身走近,雙手叉腰,凝視著地下的老卒。

    面前的老卒膚色黝黑,想來是個辛苦人,看他身著戎裝,衣甲微有破爛,穿來也不大合身,當是年輕時的裝束。再看他腳旁擱著一只包袱、一柄大刀、另有一只鐵鏟,想是掘坑所用。白璧暇沉吟半晌,道︰“這人是什麼時候來的?”

    一名部屬道︰“咱們半個月前來此巡邏,便見這老頭來此掘坑,他說自己生了病,恐怕活不久了,想請大伙兒成全,讓他在天壽山下等死。咱們見他可憐,便也沒攔著。只沒想此人如此硬朗,居然撐了十多天才死。”

    這老卒沒吃沒喝,單憑一口長氣吊住,便能熬下半個月,想來武藝必然不弱。可換句話來說,這人死前必也受盡了孤單痛苦。白璧暇沉吟道︰“他有提過自己的來歷麼?”

    眾部屬低聲道︰“沒有。他只說自己是打河南來的,平日靠著賣藝維生。咱們問他姓甚名誰,過去有何戰功,他也絕口不提。”白璧暇點了點頭,道︰“也罷,人是死在咱們轄下,你們過去查查那只包袱,至少要查出這人的姓名。”

    眾部屬蹲下身來,將那只包袱解開,只見里頭有個饅頭,早已發霉溢臭,此外尚有幾件舊衣破褲,全都洗得泛白,至于這人的姓名來歷、功勛軍職,卻仍付之闕如。

    眼看查不出來人的身份,白璧暇也沒輒了,正要命人掩埋屍首,忽見坑里泥沙掩蓋,埋藏了一樣物事,白璧暇心念一動,忙縱身入坑,將那物事拾起,隨即跳躍而上。

    眼看上司身法如此利落,眾下屬自是高聲喝彩,白璧暇伸起手來,止住眾人的歡呼,低頭來看掌心,卻見到了一塊鐵牌。

    淡淡的月光照下,但見鐵牌生滿銹駁,依稀見得有字,白璧暇將鐵牌扔給了下屬,道︰“讀出來。”那下屬低頭讀道︰“武員郭奉節,湖南長沙人,至正十二年生,官拜燕山中尉六品都統領……永樂八年、二十一年,隨帝親征蒙古……永樂四年、七年、十三年,任左先鋒,隨英國公三伐交趾……俘黎氏父子于高望山……”

    白璧暇點了點頭,道︰“是了,這人年輕時追隨過永樂帝,乃是‘燕山八虎’之一。”

    眾將士悚然一驚,方知這無名老卒戰功如此顯赫,年輕時曾北伐蒙古、南征交趾,甚且俘虜過安南譖主,竟是前朝先鋒猛將之一。

    這“燕山”是個統稱,泛指京城以北、長城以南的諸多兵馬,合稱“燕山十三衛”。不過詳熟朝政者皆知,這“燕山衛”最初僅有八百余人,皆是永樂帝早年招募而來的戰士。其中最為驍勇的八員猛將,便給時人稱為“燕山八虎”。

    白璧暇深深吸了口氣,道︰“這半個月來,他都沒提過自己的身份麼?”眾下屬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誰也說不上話,良久良久,方聽一人低聲道︰“這人的話很少,只有一回咱們巡邏經過,聽他喃喃自語,說他自己一輩子最痛快的事情,便是率天下之先,攻破大都……那時大伙兒聽了以後,忍不住都覺得好笑……”

    白璧暇蹙眉道︰“好笑?什麼好笑?”眾將士道︰“攻破大都,那是太祖開國時的大戰。想這老頭兒年紀再老,那時也不過十一、二歲年紀,怎麼輪得到他上場?”一片苦笑之中,人人都有不信之意,卻聽白璧暇輕聲道︰“輪得到的。當年開國舉兵時,有一批小孩兒追隨洪武帝,世稱‘難童’。”

    眾軍士愕然道︰“難童?什麼意思?”白璧暇嘴角微微一動,欲言又止,便只搖了搖頭,道︰“罷了,你們瞧瞧他身上還帶著什麼,若有家人故舊,咱們也給通報一聲。”

    眾部將上前搜索,里里外外找了一回,便把遺物交給了上司。白璧暇低頭一看,不覺眉頭緊皺,道︰“三個銅板?”

    “是。”那部屬道,“這就是他的全身家當。”白璧暇默然半晌,道︰“他死前可有遺言?”眾部屬搖了搖頭,誰也不曉得。白璧暇輕聲又道︰“那他家里還有什麼人?他可曾提過?”眾人無言以對,想來誰也不知情了。

    全場鴉雀無聲,人人圍在這老卒身旁,有的低頭踢土,有的遙望長城,誰都不想說話。

    打了一輩子仗,除了這三只銅板,余無長物,臨到人生的最後一程,只有眼前這些陌生將士來給他送終。良久,一名部屬拿起鐵鏟,低聲道︰“大家都過來吧,把這位爺台埋了。”

    眾人默默圍上,抱起了屍身,正要將他拋入坑里,卻聽白璧暇道︰“且慢。”

    眾將士停下手來,只見白璧暇摘下了頭盔,輕聲道︰“將日月旗摘下。”眾部屬忙放倒了旗桿,解下破旗,交給了上司。

    白璧暇面向天壽山,單膝跪下,慢慢抱起那名老卒,將他裹于日月旗中,輕聲道︰“諸位,這就是我輩武人的榜樣。”當此情景,眾將士無不大受觸動,人人摘下了頭盔,熱淚盈眶,盡數隨上司拜倒。

    時在夜晚,固然看不到日光,連月兒也已隱遁不見,這片大漢江山竟是如此黑沉無情。白璧暇冷冷瞧望夜空,忽然舉起手來,傳令道︰“燕山衛!施放號炮!”

    砰砰數聲,燕山全衛向天開炮,一枚又一枚火箭飛升上天,漫天焰火中,照得天光地明,大地璀璨。白璧暇雙手抱起那名老卒,親手將他放入坑中,眾下屬排列上前,人人拾起一把塵土,撒到那老卒的身上,將他慢慢掩埋了。

    上司神情落寞,一名下屬附耳道︰“大人,咱們……咱們要給他立碑麼?”

    “立什麼碑?”白璧暇笑了笑,回望那下屬一眼,道︰“你別忘了,現今可是……”他指著長城那段傾坍缺口,微笑道,“隆慶天下啊。”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ivan6500 發表於 2011-1-8 03:36 PM

第一章 日本晁卿辭帝都(上)

    天際陰沉,大海寧靜無波,但見遠方海域飄來了大片水霧,宛如罩上了一層薄紗。

    嘩嘩……嘩嘩,好聽的水花聲響起,霧里悄悄來了一艘海舟,舟上坐著四名靜靜的和尚,他們赤足短衣,低頭搖槳,船頭上還高懸了一盞燈籠,燈紙上繪了朵金*花,光暈透出,依序數去,共是八枚發光菊瓣。

    這片海域很是陰森,初時輕煙薄霧,只在船舷,慢慢水煙越飄越高,越來越濃,漸漸海霧淹沒了小舟,便讓化做了一片蒙,望去極是淒美。

    水霧中燈光遠去,慢慢什麼都看不到了,只聽後方再次傳來劃槳聲,又是三艘小船駛來。

    與先前的小舟相同,這三艘小船也各懸了一只燈籠,燈紙上亦繪了朵八瓣菊花,不同的是操槳之人已非和尚,而是四名武士。他們腰懸短刀,頭綁布巾,一個個專心劃槳,隨著前方小舟駛入了濃霧之中。

    海上行船第一忌諱者,便是遇上大海霧。颶風雖說凶險,畢竟還有跡象可循,時時可以走避。可海霧不同,每每來無影、去無蹤,極難防範,一旦船只被迫在霧里航行,隨時都有觸礁沉沒之危。

    一片黑沉中,陡聽遠方傳來一聲呼喊︰“信……兜!”

    喊聲高亢嘹亮,聲聞數里,猛聽“撲通”幾聲,前方四艘小舟紛紛拋出了繩索,看那麻繩一尺一尺地布滿刻記,底端處又綁了一塊黑黑的墜鐵,當是拿來測度水深之用。

    “伊吉!”、“膩!”、“桑!”繩鐵一路沉入海底,四艘小舟開始回報水深,驟然間,海面一陣劇烈起伏,但見後方霧氣破開,駛出了一艘大海船。

    很大的海船,前後雙桅,規模宏偉,分作上棚、中棚、下棚,寬足三丈,長約十五丈,好似一棟海上樓房,正自破浪而來。當前桅桿上懸了一面大旗,霧里依稀看去,旗面上也繡了一朵金*花,自內而外,共計八枚菊瓣。

    松柏長青、梅蘭竹菊,中土世界以花朵為認記的派別,並不多見,以金菊為號者,更是聞所未聞。不消說,面前的菊花旗並非出自于中原,而是名滿天下的“鳥羽菊紋”,至于這艘大海船,想必來自“日本”,它是京都遣出的使船。

    自平安時代起,菊花便是東瀛的象征。當時日本國主“鳥羽天皇”嗜愛菊花,常以菊紋裝飾器皿,或瓖于衣物佩劍之上,久而久之,承傳不墜,終為皇室徽章。至于“日本”二字,則出于飛鳥時代聖德太子之手,當時他遣使通隋,自稱“日出國天子致書日沒國天子無恙”,自此“日本”二字為臣民津津樂道,代代相傳,終于在大化年間底定國名,自號“日本”。

    日本之意,便是太陽的家鄉。然而此刻船行大海,太陽卻不見了。從大船遠眺而去,只見霧氣濃厚,前方四艘小舟陷入濃霧之中,雖已點燃了***,卻照不亮海面,只在霧里留下幾個暗淡的光暈,望來便似漁火點點,三三兩兩,淒涼美絕。

      幾聲,大船上打響了火石,燈光燃起,有人隨即展開了一張海圖。

    這張圖布滿了島嶼,圖上“沖繩”、“奄美”、“先島”等列島都在正中,想過去,這張圖是“琉球王國”所繪,故“琉球”居于天下正中。

    借著蒙燈光望去,只見圖上有條紅線,東起“沖繩”,一路西進,抵達一處小島,名為“煙島”,紅線于此稍事停留後,隨即向西連綿而去。忽然間,紅線大轉彎了,它急急北轉,像是遇到了什麼,繞過了一個大,方才續望西行。

    琉球也好、朝鮮也罷,諸國海圖一旦繪制到此,莫不急急偏轉,指引來人避讓。只是他們在閃避什麼呢?海上又非陸地,一無大山、二無峽谷,只是一片海藍鏡滑,卻有什麼好躲的呢?除非……他們遇上了……

    猛聽“砰”地一聲,海圖上拍落下了一只手掌,聽得一人提氣急喊︰“辛……嘎力!”

    要下錨了,此人話聲不帶分毫卷舌,自是東瀛語無疑。只聽嘩啦巨響,浪花濺起丈許,一只大鐵錨沉入海底,甲板上隨即傳出嗚嗚的海螺聲,提醒前方四艘小舟停下。那名男子深深吸了口氣,道︰“卡馬塔。”

    “嗨”地一聲響起,原來這“卡馬塔”是個人名,漢字寫作“鐮田”。話聲甫落,只見那“卡馬塔”轉過頭去,悄聲說了幾句話,旋踵,背後又是“嗨”、“嗨”之聲不絕響起。

        ,到處都有火石打響,船上隨即大現光明,只見甲板上站滿了武士,人人攜帶兵刃,簇擁著一名中年男子。

    來人身穿奈良古服,腰懸雙刀,一短一長,短的那柄懸在左腰,長約一尺半,正是一柄“脅差”。至于在“脅差”之上,另有一柄長刀,約摸四尺,鞘身乃是象牙所制,握柄處裹上了層層鯊魚皮,如此氣宇恢宏之物,卻是一柄“太刀”無疑。

    東瀛向以鑄刀之術聞名于世,依形制長短可分四等,依次為“野雉刀”、“太刀”、“打刀”、“脅差”等等。這“太刀”因長度合宜,向是武士搏斗的利器,也是主人身份的表征。至于這男子為何多佩了一柄“脅差”,非是他慣使雙刀,而是因為他是個貴族。

    人死留名,豹死留皮,身為貴族,佩戴雙刀是一種禮儀,因為他們得替自己準備一柄刀,留作切腹之用。至于他們的官爵來歷,全記載于那柄“脅差”之上。

    “周防山口城下町在廳官人。大內良臣。”

    “脅差”的護柄又稱“鐔鐵”,其上環刻了一行漢字,這“周防山口”雄踞本州島西北,素有日本西京美稱,至于“大內”則是統領當地的家督姓氏,可想而知,面前這位“大內良臣”必是七國守護“大內氏”的子孫,也是這艘船的主人。

    天光晦暗,霧氣濃厚,大船已然下錨了。海浪輕輕拍打船舷,大內良臣也率領眾武士,一齊行上船頭。

    甲板上鴉雀無聲,誰也沒說話。良久,聽得一人低聲問道︰“天色這樣暗了,可是晚上了嗎?”

    全船上下一齊仰起臉來,只見天空漆黑暗淡,仿佛深夜,可依稀記得自己才吃過早餐不久,怎可能忽地夜幕低垂?聽得甲板上腳步來來回回,一名武士入艙察看沙漏,便提聲回話︰“現下是白晝,即將正午。”

    聽得此言,眾人都是心頭劇震,大內良臣更是神情凝重,久久不語。

    沒見過這樣的事,只見面前的海域水霧彌漫,越向深海,霧氣越來越濃,天上雲層也是越垂越低,到得後來,仿佛是天塌下來了,前方雲層一路墜到了海面上,與霧氣連成了一片,成為一堵厚重無比的雲牆,讓人分不清何處是海、何處是天。

    海上異象,前所未見,聞所未聞,一名武士附耳過來,低聲道︰“主公,不大對勁。”

    確實不對勁,七月初一,盛夏酷暑,時候又在正午,自該是烈日當空、大海蔚藍之時,誰曉得吃完早飯後,天氣益發詭異,非但陽光漸漸消失,海上還慢慢起霧,終于成了這副地獄冥海的模樣,不見天日。

    眾武士心下惴惴,低聲來問︰“主公,我們究竟到了哪兒?為何天氣這樣古怪?”

    “這樣黑暗的天空與濃厚的水汽……”大內良臣輕輕地道︰“我們應該是到了傳說中的‘夢海’。”夢海二字一出,四下交頭接耳,人人相互探詢,想來都沒聽過這個名字。

    一片議論中,大內良臣輕輕又道︰“這片海域有許多名字。在天皇宗室的記載中,這片海域沿用七百年前定下的名稱,故稱‘夢海’。換到朝鮮人口中,此地給稱做‘白蛇謎海’。至于在琉球人的眼中,這片海域則是一條通往地獄的捷徑,故稱‘目蓮鬼海’。”

    “什麼!”聽得夢海原是什麼“鬼海”,甲板上已是一片嘩然,人人面色均甚驚駭。

    每個地方、每個國家,都有自己的傳說。相傳從“博德港”出海,向西南航行七天七夜後,便會遭逢一處海域,此地終年為濃霧籠罩,船只一旦在此航行,往往分不清東西南北,輕則迷失方位,重則觸礁沉船,就此失蹤成謎。是以朝鮮民間傳說,這片海域里定然藏了條謎也似的大白蛇,專門吞噬來往船只,故稱之為“謎海”。

    深寒無盡的霧海,日本人向其若“夢”,朝鮮人疑之似“謎”,可琉球人卻畏之如“鬼”。至于在歷史最久遠的中國,父老們則稱此地為“苦海”,用意自是告誡子孫,切莫來此自尋煩惱。眾武士低聲道︰“主公,您……您為何把船開到這兒了?您該不會是迷航了吧?”

    大內良臣搖頭道︰“我駕船三十年,不曾迷航過一次。”眾人互望一眼,沉吟道︰“那……那您為何來這兒?可是要……要……”

    正猜疑間,忽聽“砰”地一聲,海船好似撞著了什麼,竟使船身晃蕩不休,眾武士大吃一驚,就怕真有什麼海怪來了,正要敲鐘示警,大內良臣卻搖了搖手,說道︰“無恙,是河野家的船到了。”

    “河野家?”眾武士心下驚疑,忙轉頭去望,果見霧中隱見桅桿,船舷旁竟然並排停下一艘大船,又聽幾聲輕響,船身微晃,竟有大批武士上船了。

    “大內君!”霧中傳來沉雄嗓音,聽得一人冷冷地道,“你遲到了。”

    聽得說話聲,眾武士大為戒備,扇形散開,團團護衛主公。只見甲板上亮了起來,一盞琉璃燈舉起,照出了來人胸前衣襟,但見襟上飾以繡徽,見是個八角形,內有三條槓,正是“折敷三文字”,眾武士臉色急變,全數手按刀柄。大內良臣反而上前一步,躬身說道︰“洋雄君,久別無恙。”

    濃霧隱隱,走出了十來名男子,人人左腰佩了一柄長刀,襟口處可見“懷紙”,當先那人正是來自伊予國的河野家武士,排名第二的劍術高手︰“河野洋雄”。

    “河野黨”不是拿來玩笑的。昔年忽必烈征日,曾以萬余水師登陸鷹島,當時便曾遭遇河野武士奮勇抵抗。雙方短兵相接下,河野家臣固然死傷慘重,舉世無敵的蒙古大軍卻也片甲不留。足見“河野黨”殺人之勇,連蒙古軍也不得不畏其三分。

    眾武士呼吸加促,眼看主公闖到了“夢海”之中,“河野洋雄”卻又率眾現身了,諸人彼此互望一眼,心頭都有不安之意。

    天色晦暗,大海黑沉,“河野洋雄”的嗓音也極冰冷,聽他靜靜說道︰“大內君,東西帶來了麼?”大內良臣點了點頭,道︰“當然。”遂解開了外衣,從貼肉處取出一只油紙包,小心解開,但見里頭有張殘破絲絹,色作七彩,頗見古舊。

    河野洋雄微微一笑,道︰“大內君,你這東西是怎麼來的?可以說說麼?”大內良臣道︰“這是先伯祖傳下的。”河野洋雄笑道︰“令伯祖?便是兵敗切腹的那位大內義弘麼?”

    “無禮!”大內家武士驚怒交迸,全數拔出了佩刀,河野黨早已有備,霎時閃電出刀,雙方怒目而視,相互對峙。

    河野洋雄笑了笑,說道︰“大內君,請你的家臣退下,我不想生試七胴。”聞得“生試七胴”幾個字,眾武士臉色劇變,持握刀柄的手掌竟是微微發抖。

    東瀛工匠鑄成新刀之後,必當測試刀鋒剛銳與否,測法可分“生試”、“死試”兩種。其中“死試”便是將死屍堆積而起,以刀劈擊,若能斬斷一具屍體,可稱“一胴”,次為“二胴”、“三胴”,依次而上,面前這位“河野洋雄”曾經一刀斬斷七具屍首,遂自稱“七胴王”。至于他口中的“生試七胴”,不消說,正是以活人試刀。

    這河野黨徒殘酷嗜殺,斬擊活體之術更是天下無雙。據說鷹島上有一位絕頂高手,曾一刀斬斷十四胴,足見其刀法雄烈。相形之下,大內家的武士則因長于貿易航海,氣質較近商賈,雙方若要真刀硬槍地打上一場,生死強弱,一目了然。

    大內良臣自知不敵,只得吩咐下屬︰“大家先退下,莫傷了和氣。”眾家臣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慢慢向後退開幾步。

    甲板上霧氣彌漫,情勢亦是不明,究竟主上為何來到“夢海”,無人可知,只是眾人忌憚“河野黨”劍法高超,仍舊緊握佩刀,不敢放松。大內良臣深深吸了口氣,道︰“洋雄君,我的東西已經帶來了,你的那份是不是該拿出來了?”

    河野洋雄嘿嘿一笑,當即舉起右手,直探入懷,大內眾家臣吃了一驚,急忙道︰“慢點!用左手!”日本武士隨身佩刀,若是出外訪友,必以右手提刀,表明並無敵意。誰又知洋雄衣襟里是否暗藏“懷劍”?

    “哈哈哈哈哈!”河野洋雄仰天大笑,似在嘲笑對方的小氣,只見他把手使勁向外一抽,從懷里拉出一條黑布,豪邁地抖了抖,徑自在地下展開。

    眾武士微微一凜,凝目來看,只見那黑布五尺長寬,形作正方,正下方粘貼了一塊七彩絲絹,其狀殘缺,上頭以金線繡刺兩字,字體頗似漢字,卻又難以辨識。

    大內眾武士微微一凜,低聲問道︰“這……這是漢字麼?”河野洋雄微笑道︰“這是古漢字,稱作小篆。”諸人茫然相顧,卻也說不出所以然,自問主上道︰“主公,這……這兩個字是何意思?”大內良臣咳了一聲,道︰“夢海。”眾武士微微一凜,復述道︰“夢海?”大內良臣輕聲道︰“是。這就是‘夢海’的古海圖。我等若想闖進夢海,便得拼出這張圖。”

    “什麼?”聽得此言,眾武士不由大吃一驚,顫聲道,“主公,您……您要闖進苦海?”大內良臣點了點頭,口中卻未說話。

    面前的海域變幻莫測,幾可說是有去無回,所以各國官府諄諄告誡,都要子民莫要擅闖,誰知大內良臣竟想闖將進去?他想做什麼?真是要去地獄里一探究竟?還是要去獵捕朝鮮傳說中的那只“謎海蛇”?

    眾武士瞠目結舌,久久說不出話來。大內良臣淡淡又道︰“實不相瞞,先伯祖義弘公在世時有個心願,便是要我輩子孫尋訪出這張海圖的下落,將之拼湊完整,以入夢海,一探究竟。”河野洋雄微笑道︰“可惜了,令伯祖切腹自殺,沒能完成遺願。”眾河野氏武士聞得此言,莫不哈哈大笑起來。

    聽得對方連番譏刺,大內眾人莫不面現怒容,大內良臣搖了搖頭,示意下屬不必犯沖,道︰“洋雄君,我手中這張圖是祖上所傳,卻不知你的東西是從何而來?”河野洋雄微笑道︰“你猜一猜。”大內良臣微微沉吟,道︰“是你越智氏祖上所傳?”

    越智氏便是河野家的祖先,號稱瀨戶內海之王。大內良臣此問的用意,自是猜測河野一族也與大內義弘一般心思,都在探訪夢海之謎。

    河野洋雄聽罷說話,卻是笑了笑,道︰“錯了。我河野家飽經戰火摧殘,能求容身之地,已屬不易,哪有心思破解什麼夢海之謎?”聞得此言,兩方武士不分彼此,竟都低下頭去,輕輕嘆了口氣。

    日本自鐮倉幕府創立以來,戰火騰燒數百年,尤其“承久之亂”後,武士氣焰囂張,放逐天皇、殘殺公卿,群雄擁兵自重,人人都想進京上洛,各地豪族稍一不慎,往往滿門老小切腹自殺,非只河野家旦夕恐懼,大內氏又何嘗無此傾覆之慮?

    想起義弘公被迫切腹的往事,大內良臣眼中閃過了一陣不忍,嘆道︰“也罷,這張圖既非你們祖上所傳,卻是怎麼來到洋雄君之手?你能說說麼?”河野洋雄微笑道︰“當然可以。”他緩緩上前一步,低聲道︰“老實告訴你,我這張圖是……”

    “搶來的!”聲音拔起,河野洋雄突然探臂疾出,一掌劈在大內良臣的臂膀上,趁他吃痛之際,夾手便將他手中的海圖奪下。

    “八嘎!”大內眾士發出一聲喊,提刀便砍,幾十柄刀劍相互踫撞推擠,當當有聲,忽聽一聲暴吼,河野洋雄怒目圓睜,抽刀而出,大內眾武士虎口劇痛,人人兵刃飛出,仰天摔倒。

    此即聞名東瀛的拔刀技︰“居合術”。抽刀時由足踝發力,順延膝、腿、腰、肩、肘,最後加上長年鍛煉的可怖腕力,一旦拔刀出鞘,便有千百斤的剛猛氣力,看河野洋雄自號“生試七胴”,果然一舉震開了十數名大內家臣,料還行有余力。

    “馬鹿!”、“哭叟!”眼看敵人給震脫了兵刃,河野武士得理不饒人,群起上前,狂踢狠打,大內家人哭的哭、倒的倒,只能勉強護住了主公,已是無力再戰。

    正所謂“刑不上大夫”,日本武士平時若遇挑釁,無論來人是男是女、是老是少,只消身份比自己為低,隨時可將之斬殺,此即後世聞名的“斬棄御免之權”。

    服從在上者,乃是弱小的禮儀。河野洋雄冷冷一笑,俯下身去,正要將地下的黑布拾起,卻覺手上一緊,黑布好似給勾住了。

    甲板上多有鉚釘,河野洋雄眉頭一皺,正要蹲下察看,卻見甲板上霧氣散動,浮出了一個人影。河野洋雄駭然道︰“忍法?”他雖驚不亂,提起太刀,正要朝人影劈砍,卻于此時,背心一痛,已給利刃指住。

    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氣,斜目去看背後,登時見到一雙斜斜長長的俊眼兒,藏在面罩之中。轉看眾下屬,只見他們也如自己一般,背後也都藏了一個人影,身穿灰衣,幾與海霧同色,竟然瞞住了眾武士,一舉制住了場面。

    自飛鳥時代開始,傳說東瀛深山里便棲息著一群刺客,來無影、去無蹤,專以刺殺為業,號稱“閻將軍”。過去本以為是無稽之談,沒想今夜這批人真在“夢海”現身了。

    螳螂捕蟬,黃雀在後。好容易制住了大內家武士,豈料後頭還藏著一群人,只等著漁翁得利。河野洋雄暗暗盤算,料知此人非為殺人而來,否則第一下便刺死了自己。當即道︰“尊駕受雇何人?可以說說麼?”

    背後刺客默不作聲,只伸長了手,直取地下黑布,左手利刃卻直抵背心,只消自己一動,隨時手起刀落,便能將人了賬。

    河野洋雄暗暗惱火,自知這“忍法”與武術大相徑庭,以刺殺為本,所學多在暗器使毒、飛檐走壁,慣于暗中行事,絕少真刀明槍的決斗,看他劍法雖高,卻也無用武之地了。

    眼看海圖便要落入“閻將軍”之手,河野洋雄心念如電,驀地提氣高喊︰“大內君!”

    話聲未畢,把腳一抬,將地下黑布掃了出去,大內良臣見機也快,忙向前撲倒,將黑布抓在手中,雙眼一睞間,大批灰影包圍而來,刀光閃亮,大內良臣全身要害已給指住,轉看他手中,卻也提著一盞油燈,油火將傾未傾,隨時會燒到海圖之上。

    玉石俱焚的時刻到來,人人投鼠忌器。畢竟海圖若要焚毀,誰都得空手而歸。三方對峙,沉默肅殺,忽聽霧中傳來笑聲︰“怎麼啦?船還沒開進夢海,就已經要觸礁沉沒啦?”

    聽得此言,滿船上下盡是一凜,只見霧中行出了一名和尚,約摸六十歲開外,手上提著一根黑黝黝的拐杖,大內眾武士心下狂喜,顧不得身在險地,齊聲喊叫︰“上人!你醒來了!”

    上人是敬稱,在東瀛只有禪宗、淨土宗的高僧方能得此稱號。想來這老和尚非同小可,只見他笑容可掬,道︰“是啊,我才睡了半晌,甲板上又打又殺的,老僧再不醒來,恐怕要長眠不醒了。”說著朝河野洋雄瞧了一眼,笑道,“你說是麼?河野施主?”

    雙方目光相接,河野洋雄不覺咦了一聲,道︰“逸海上人?你……你不是在京都麼?怎麼會在這兒?”逸海上人笑道︰“那你呢?你怎麼也在這兒?”

    河野洋雄咳道︰“是……是大內君邀我前來的……”逸海上人道︰“原來如此啊,那你有沒想過,大內良臣又是誰邀來的?”

    河野洋雄恍然大悟︰“這……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?”逸海上人哈哈一笑,道︰“當然。若非老僧請來你們兩家,吉野山的‘阿一’又怎會當這個不速之客啊?”眾人心下暗凜,方知這“閻將軍”名叫什麼“阿一”,看他如此霹靂手段,卻連姓氏也不可得,倒真讓人意外了。

    逸海上人呵呵笑著,行到大內良臣面前,道︰“來,把海圖給我。”此際雙方各有所恃、亦有所忌,看大內良臣為人挾持,對方只消舉手一刺,便能要了他的命,可他自己也手持燈台,一旦手腕微翻,立時能使海圖化為灰燼。眼看大內良臣滿面猶豫,逸海上人笑道︰“放心吧,人家要的是海圖,又不是你的性命。來,把圖交給老衲保管,你們三家都放心。”

    這話看似說給大內良臣聽,實則是說給那位“阿一”聽的。果然他審時度勢,沉吟半晌,將手一揮,便命部眾撤下了兵刃。大內良臣松了口氣,忙將海圖交了過去。逸海上人哈哈笑了,便又朝河野洋雄望去,道︰“施主,到你了。”

    河野洋雄眼珠兒直轉,似有用心,逸海上人笑道︰“你拿著一張殘圖有何益處?快給我吧。”河野洋雄嘿嘿干笑,只得將先前劫來的海圖交了過去。那“阿一”點了點頭,把手一拍,大批部眾便又隱入水霧之中,若非事先知情,誰也瞧不出霧里居然藏的有人。

    這逸海上人氣宇非凡,三言兩語間,便已化解了一場風波,甚至拿到了河野氏、大內氏的珍貴海圖,他行到那“閻將軍”面前,道︰“阿一,把你的圖交出來。”

    眾人心下一凜,方知這“閻將軍”也帶來了一份海圖。眼見對方躊躇,逸海上人笑道︰“別小氣了,夢海里到底藏著什麼寶藏,還等著咱們過去挖掘呢。”最後一句話甚是有力,那“阿一”深深吸了口氣,兩手一抹,也不知他使了什麼手法,掌心處竟多出了一只黑色錦囊,遞給了逸海上人。

    在場豪杰無數,有商人、有武士、有刺客,最後卻都俯首遵命,聽由一個老和尚安排,旁觀眾人看在眼里,都是佩服得五體投地。

    當今幕府之世,舉國滿是暴戾之氣,殺人不償命,欠債不還錢,卻只有這位“逸海上人”瀟灑閑適,他將河野氏的黑布鋪于甲板上,手握大內氏傳下的碎片,微微而笑︰“煙島。”

    眾人會意不來,逸海上人將手一落,已讓兩塊絲絹相合互近。

    大內氏、河野氏兩邊的破片竟是缺角互補,不差分毫,宛若天造地設。

    先前河野洋雄提及這破絲絹的來歷,便曾自稱是以暴力劫奪而來。依此觀之,這苦主說不定又是大內氏,也未可知。一片猜疑間,大內良臣卻沒多說什麼,想他素來順敬忠信,縱有千言萬語,當著逸海上人的面,卻也不敢多提。其余家眾倒是咬牙切齒,與河野武士怒目相向,卻聽逸海上人道︰“阿一,我要開錦囊了。”

    話聲甫落,錦囊打開,從中倒出了大批碎屑,小者不過蠅頭,大者不過指甲,只只繁細,逸海上人微笑道︰“阿一,你自己來吧,我可拼不全了。”那“閻將軍”緩緩走近,只見他渾身包裹得密實,全然瞧不出俊丑年歲,甚且是男是女也不得而知,唯獨那身騰騰殺氣,讓人心頭大生異感。

    大內家眾暗暗戒備,紛紛握緊了太刀,河野洋雄也是嘿嘿一笑,拇指上頂,將刀柄推上一寸,隨時應付變局。

    那“閻將軍”並不同于傳說中的忍法刺客,身上並未攜帶竹筒吹針、亦無手甲忍刀,唯獨腰間藏著一柄鋒利匕首,形制古怪,卻是大名鼎鼎的“手里劍”。只見他蹲了下來,自將地下碎屑攏了攏,隨即開始拼圖補合,須臾之間,便湊成了三尺長、半尺寬的一幅橫軸。

    眾人心下暗忖,料想此人平日都在鑽研這些碎屑,早已爛熟于胸,無須思索,便能將之回組為圖。逸海上人點了點頭,把那橫軸一點一點推上,移到黑布西北方,道︰“渤海。”

    海圖逐漸現出全貌了,只見河野氏的殘圖一角帶來了琉球諸島,“沖繩”、“奄美”、“煙島”等盡皆散布,大內氏的圖則標記了一個島嶼,見是“煙島”,至于那“閻將軍”則帶來了西北渤海,三家合力,已然勾勒出一個大概。

    眾人深深吸了口氣,凝視著圖面的正中央,卻見到了一片空蕩蕩,正是面前的“夢海”。

    河野洋雄嘿嘿一笑,道︰“費盡千辛萬苦,還是一無所獲。”逸海上人笑了笑,說道︰“別急,老衲還沒出手。”眾人又驚又喜,復又聚攏上前,只見逸海上人拄著手上的黑玉拐杖,慢慢直起身來,從懷里取出一張布絹,迎光展開,朗聲道︰“夢島!”

    霧氣陰暗,借著油燈來照,眼前的布絹隱隱發光,正中則是一處島嶼,想來便是傳說中的“夢島”,其中一條紅線蜿蜒而下,標記了航道海陸。

    天下海圖何止萬千,無論哪一國的航海圖,一見此地,莫不敬而遠之,可這張圖卻不同,它將面前的詭異海域繪于圖面正中。想當然爾,這是真正的“夢海”航行圖。心念于此,無論是忍者刺客、抑或是劍客武士,人人呼吸粗濁,誰都壓不下心頭那股亢奮。

    那“閻將軍”忽道︰“上人,你這張圖是怎麼得來的?”逸海上人淡淡地道︰“買來的。”

    河野洋雄笑道︰“買來的?真的假的?”逸海上人道︰“千真萬確。這是我從劉家港的一家當鋪買回來的。”眾人瞠目結舌,又聽逸海上人解釋道︰“十三年前我渡海禮佛,便在劉家港市集走動,沒想便給我見到了這幅圖。當時我激動之下,一顆心險些停下了,立時便取出全身銀錢,預備將之買下。”

    河野洋雄嘿嘿笑道︰“上人不必假惺惺了,你當時是準備下手搶吧。”大內良臣咳了一聲,不去理他,便道︰“後來呢?上人用了多少錢買回?”逸海上人道︰“三十文。”

    “哈哈哈哈哈!”河野洋雄仰頭大笑,道,“可笑啊可笑,是誰這般不識貨?”

    一片寂靜間,逸海上人緩緩蹲下,將手上的“夢島”放置于黑布正中,眾人心頭怦怦跳著,紛紛靠近細觀,但見“煙島”有了、“琉球沖繩”有了,“西北渤海”也有了,外圈航路清晰能見,連正中的“夢島”也已現身,可惜還少了一塊,連接內外的一塊。

    這張圖好似給挖掉了一圈肉,有外有內,卻缺了中道海途,以致內外兩端紅線遲遲對不攏,首尾竟不能連貫。

    良久,逸海上人終于站起身來,道︰“各位,我們還差了一塊。”河野洋雄聳肩道︰“那怎麼辦?要打道回府麼?”逸海上人道︰“諸位,我實話告訴你們吧,我這次召集你們前來,本就是來冒險的。”眾人微微一愣,道︰“你……你已經預料到海圖缺了一塊,是麼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道︰“你們說對了。若非如此,我也不會召集各位前來。”河野洋雄沉吟道︰“如此聽來,有人也在覬覦寶藏,是麼?”逸海上人點了點頭,道︰“沒錯,有人搶先我們一步,已向夢海進發了。”

    眾人心下醒悟,方知那塊缺少的圖紙,已然落在有心人之手。倘使對方能搶先一步抵達“夢島”,自也能獨佔全數寶藏。大內良臣低聲道︰“上人,我們……我們的對手是誰?可以說說麼?”逸海上人並未回話,面上神情卻極為凝重。眾人察言觀色,心下莫不了然,已知對方非同小可,絕非易與人物。

    一片寂靜間,逸海上人默默行上船頭,已在眺望遠方,眾人尾隨而來,見得面前的大海氣象,不約而同倒退了一步。

    前方海景詭異絕倫,仿佛天空墜落海面,撞出了萬丈霧花。看這海象如斯險惡,偏偏手上海圖殘缺不全,若要闖將進去,中途勢必得靠自己摸索。逸海上人深深吸了口氣,他回首望向船上眾人,道︰“怎麼樣?諸位心意如何?”

    夢海之謎,究竟里頭藏了什麼,無人可知。或說海中深處藏了無數財寶,或說里頭有座蓬萊仙山,有著世外仙人,眾說紛紜,莫衷一是,然則自己若要裹足不前,這個謎團永遠不會解開。

    眾人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全都靜了下來。逸海上人淡然道︰“來,讓我一個一個問。阿一,你先說吧,你願意進去麼?”一片寂靜中,那“閻將軍”淡淡地道︰“當然,世上沒有能阻止忍者的地方。”逸海上人笑了笑,道︰“好狂氣。”他轉頭望向河野家眾,道︰“河野施主,你呢?”河野洋雄聳了聳肩,道︰“任何一個地方,只要有錢與美女,就阻止不了我進去。”他斜目瞧了瞧“阿一”,嘿嘿笑道︰“這份寶藏,我總之是要定了。”

    逸海上人微笑道︰“好,不愧是越智氏的子孫,果有虎豹之風。”他轉頭望向大內良臣,道︰“大內君,到你了。”大內良臣吞了口唾沫,與家臣互望一眼,眼中現出猶疑之色。

    相傳夢海的最高寶藏,便藏在“夢島”之中。然則眼前的海域並非是什麼平安所在,而是傳聞中的“苦海”。

    苦海無邊、回頭是岸,漢人遠祖諄諄告誡子孫,莫來此地自尋煩惱,以免後悔莫及,至于朝鮮賢者,則在“謎海”之上另添白蛇傳說,想來也在警告來人,莫要妄入此地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ivan6500 發表於 2011-1-8 03:38 PM

第一章 日本晁卿辭帝都(中)

    逸海上人道︰“大內君,你是幕內第一海士,這艘船又是你的。老實說吧,你若是不肯同來,我們誰都進不去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並非普通人,他出身周防國,乃是家督大內氏的子孫,號稱幕內第一舵手。靠著駕船之技精良高明,近年來主掌“勘合貿易”。每逢博德港商船出海,必由其出面領軍,足見幕府對他倚重之深。然則他名為武士,實為商人,夢海寶藏再豐厚、再迷人,也不值得以性命交換。逸海上人笑了一笑,道︰“大內君,你忘了令伯祖‘義弘公’麼?”

    大內良臣全身劇震,頓時之間,看到了寶藏以外的物事。

    周防大內氏的家督,便是三十年前切腹自殺的“大內義弘”,他生前在世之時,便以進入夢海為職志,心念于此,大內良臣霍地咬牙,道︰“好!為了義弘公,我願意進去!”眾家臣聞言大驚,正要來勸,卻給逸海上人攔住了,說道︰“保衛主公,是你們的職責,別做個膽怯的人。”大內家眾給他一說,頓時羞愧無地,忙拜伏在地,喊道︰“上人恕罪,我等知錯了。”

   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,欠身道︰“同舟共濟,不必行此大禮。”日本人最重尊卑貴賤之分,那逸海上人卻反其道而行,以“學問僧”的身份向下人們敘禮,大批武士誠惶誠恐,伏地再拜,恭敬之色都發于至誠。

    大內良臣沿船走了一遭,眼見河野家的戰船仍舊緊靠左舷,並排停泊,後方卻緊靠著十來艘小船,想來“閻將軍”正是依此登船,暗施突擊辣手。他心下暗暗忌憚,自知這批同伴都是牛鬼蛇神,當即咳了一聲,道︰“洋雄君,阿一兄,請你們命人把座船駛離,我要起錨了。”

    都說術業有專攻,河野洋雄劍法精湛,號稱“生試七胴”,那“閻將軍”更是忍法刺客,神出鬼沒,可這些人一旦來到大海之上,卻都得聽大內良臣的。畢竟他是“幕內第一海士”,放眼東瀛,無人能與之並肩。果然號令一下,兩大武首也不敢怠慢,便各自命人將座船駛離,停于外海等候。

    大內良臣提起了海螺,嗚嗚吹鳴,一時間,全船上下都動了起來,只聽甲板上腳步來回,十來名武士絞動鐵鏈,將大鐵錨從海底拉起。前方四艘小舟聽得號令,便又再次提槳劃水,朝夢海深處駛入。

    四下一片死寂,大船闖入古代航道,潮濕水霧立時彌漫而來,甲板給水煙徹底淹沒,竟是伸手不見五指,人人都感呼吸不暢,渾身濕嗒嗒的。大內良臣明白情勢凶險異常,便親自掌舵,一邊觀看海圖,一邊顧盼情勢,就怕海底藏著暗礁海岩,如果撞破船身,不免讓眾人葬身魚腹。

    船首點起了大火盆,盼能照亮遠方海面,然而霧氣過濃,反射折光,卻讓船頭處多了一個七彩光暈,如夢如幻。此時此刻,除了船首處的一點光亮,四下盡是無邊黑暗,除了海潮靜靜拍打船舷,竟是什麼也聽不著、看不見。河野洋雄嘿嘿冷笑︰“馬鹿野郎,不愧是什麼夢海,霧氣比想象還濃。”

    逸海上人輕聲道︰“這算是好的了。比起上次見到的時候,霧氣已淡了許多。”

    眼前水霧濃厚,實為生平所僅見,誰知這還算是霧氣淡的時候?眾人茫然道︰“上人,您……您以前進來過這兒麼?”逸海上人搖頭道︰“闖進夢海,這還是生平頭一次,不過每年到了七月時節,老衲便會前來外海一帶,探查夢海里的動靜。”河野洋雄皺眉道︰“七月時節?為何是七月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道︰“七月初一鬼門開,每逢孟蘭盆節前後,‘夢海’的霧氣便會消褪許多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算了算日子,看今日乃是六月中,已近七月初一,當即道︰“原來還有這層道理。看來琉球漁民稱此地為‘目蓮鬼海’,也是為了這個緣故吧?”逸海上人嘆道︰“沒錯,七月初一,地府開門,目蓮若想闖入地獄救母,也只有這幾天方便了。”

    七月初一鬼門開,恰是佛家的“孟蘭盆節”,又稱“鬼節”,根據佛家說法,地獄之門將于今日打開,釋放孤魂野鬼出來。

    在場都是滿手血腥之輩,不說河野洋雄生試七胴,殘酷好殺,便看那個“閻將軍”,為了效力大名,殺了多少無辜之人?諸人想起地獄因果報應之說,不由隱隱感到畏懼。

    良久,聽得一名武士低聲道︰“上人,我們……我們是第一批進入夢海的人麼?”

    逸海上人笑了笑,道︰“早在數百年前,就已經有人來過此地了。”眾人微微一驚,道︰“數百年前?那……那是誰?”逸海上人尚未回話,卻聽那“阿一”冷冷地道︰“繪制這海圖的人。”眾人心下醒悟,方才想起那張夢海圖,寶圖早在世間,這夢海當然已有捷足先登之人。河野洋雄沉吟道︰“上人,這夢海寶圖究竟是怎麼來的?你知道麼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道︰“此圖第一次現世,是在‘大唐招提寺’之中。相傳是一名小沙彌發覺的。此後便交給了政子夫人。”

    這位“政子夫人”倒是大名鼎鼎,乃是鐮倉幕府第一代大將軍源賴朝的妻子,出家後號稱“尼將軍”,在東瀛可說無人不知、無人不曉,只是這“唐招提寺”有何來歷,反而讓人心存迷惑。眾人喃喃地道︰“招提寺……那……那是……”那“阿一”冷冷接口︰“鑒真和尚。”

    眾人恍然大悟,方才想起那位修建“大唐招提寺”的高僧、來自中原的“鑒真和尚”。河野洋雄頷首道︰“這麼說來,這夢海圖便是鑒真和尚繪制的?對麼?”

    逸海上人咳了一聲,那“閻將軍”則是冷冷嗤了一聲,滿是譏嘲之意。河野洋雄有些惱火了,霎時手按劍柄,森然道︰“怎麼?我說錯了什麼?”逸海上人咳道︰“施主忘了麼?鑒真和尚是個瞎子。”河野洋雄啊了一聲,卻也想了起來,依史籍所載,鑒真和尚于平安時期渡海東來,抵達東瀛時年近古稀,早已雙目失明,想他瞽目之人,寫字尚嫌勉強,卻又如何繪制海圖?

    河野洋雄自知丟人現眼,一時咬牙切齒,良久,終于轉過頭去,道︰“罷了。”把手一送,太刀回鞘,正要說幾句話遮掩,甲板上竟有人捧腹大笑。

    “哈哈哈哈哈!”眾人急忙轉頭,猛見閻將軍仰頭大笑,聲傳大海,全不給人家一點面子。武士之道,首重榮辱,往往一言之差,便招三世之禍,果然河野洋雄惱羞成怒,只見他深深吐納幾口,調勻了氣息,方才大步而出,靜靜地道︰“你笑什麼?”

    閻將軍仍在發笑,不過這回並非狂笑,而是冷笑。大內良臣等人在旁觀看,心里都是暗叫不妙。河野洋雄也不多問了,既然對方視己如犬,那也不必客氣。當即道︰“忍者,拔出你的劍。”

    河野洋雄邀斗了,先前他給這人打個出其不意,早想討回公,這時索性一股腦發洩出來。那閻將軍卻也傲慢之至,只管雙手抱胸,後背向敵,渾不把對方放在眼里。河野洋雄怒不可遏,厲聲道︰“轉過身來!”

    正要拔刀生斬,卻聽逸海上人咳了一聲,道︰“施主,他早就轉身了。”

    河野洋雄微起愕然,只見那“阿一”頭罩黑套,目向前方,可後腦勺處卻精光閃爍,隱隱透出一雙斜斜的長眼。河野洋雄臉色劇變,趕忙向旁一撲,著地滾了開來。

    全場驚駭不已,看這閻將軍狀似傲慢背敵,實則早已暗暗轉身,若非河野洋雄也是百戰之身,見機極快,否則對方殺招一出,恐怕是在劫難逃。

    忍法乃是暗殺之術,個中詭譎可怖之處,外人實難想象其萬一,看這河野洋雄貿然邀斗,難免自討沒趣。

    此時眾人同在夢海,本該同舟共濟,奈何船上或是凶徒,或是刺客,早晚會血流成河。大內良臣有心解圍,忙道︰“上人,我心中有一事不解,可否請教?”逸海上人道︰“施主有話請說。”大內良臣咳道︰“上人,這鑒真和尚既是瞎子,想來這夢海圖也非他所能繪制,卻不知此圖怎會在唐招提寺出土?”逸海上人道︰“他是受故人之托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愕然道︰“故人?”逸海上人朗聲吟道︰“日本晁卿辭帝都,征帆一片繞蓬壺。明月不歸沉碧海,白雲愁色滿蒼梧。”

    逸海上人無所不能,非但精通漢律,讀起詩來更是抑揚頓挫,甚是悅耳。余人學問有限,不解漢學,難免聽得一頭霧水。大內良臣沉吟道︰“這‘晁卿’是誰?便是您口中的故人嗎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道︰“沒錯。根據史載,他便是第一位成功闖入夢海的人。”眾人微微一驚,看面前的海域是“鬼海”、是“謎海”,可說是天下第一驚險海域。孰料竟有人能來去自如?大內良臣深深吸了口氣,道︰“如此說來,這張海圖便是此人繪制的?”

    逸海上人搖頭道︰“不是。”大內良臣愕然道︰“為何不是?”逸海上人道︰“那張海圖所載文字並非楷書,而是小篆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暗暗頷首,自知楷書是近世之物,小篆卻是遠古書體,想來還早于鑒真之時。他凝思半晌,又道︰“這夢海圖究竟是怎麼來的?上人知曉麼?”

    逸海上人搖頭道︰“這海圖的來歷並無史料可考,便與夢海一般,同是不解之謎。老衲近年反復搜尋史料,也僅知這張寶圖是‘晁卿’所尋出,其後轉托鑒真,方才帶回日本。”聽得一聲冷笑,眾人轉過頭去,卻又是河野洋雄。聽他道︰“聽你說的天花亂墜,若是真有其事,這‘晁卿’該當大大有名才是吧,為何我沒聽說過他的名字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道︰“唐人稱‘卿’是對士人的敬稱。這位晁卿本名叫做‘晁衡’,曾在長安住了幾十年,可說名重一時。”眾武士聽“晁衡”二字頗為耳生,茫然便問︰“這位也是唐人嗎?”逸海上人道︰“不是,‘晁衡’是日本人。他十六歲時離鄉,來到長安,直到五十多歲才辭官返國。你們方才聽到的那首詩,便是唐國大詩人李白寫來紀念他的。”

    李白又稱“李太白”,號稱詩仙,天下無人不知,無人不曉,卻不知他何時與東瀛人士結交的?眾武士滿心茫然,喃喃忖念之中,忽聽逸海上人吟道︰“餃命將辭國,非才忝侍臣……平生一寶劍,留贈結交人。”

    眾武士醒悟過來,大聲道︰“對了!晁衡就是遣唐使‘阿倍仲麻呂’,對不對?”

    逸海上人微笑道︰“沒錯。就是‘阿倍仲麻呂’。他便是第一位闖進夢海的英雄。”

    在場上下恍然大悟,方知這位“晁衡”來歷如何,原來他就是元正女皇時代的遣唐使“阿倍仲麻呂”,此人交游廣闊,曾與大詩人李白、王維等人唱和,那句“平生一寶劍,留贈結交人”,正是他返國前贈給王維的名句。

    眾武士過去也曾聽說遣唐使“晁衡”的事跡,只知此人聰明博學,曾經高中長安進士,成了大唐皇帝身邊的侍從官,卻沒想此人居然到過夢海,尚且托人帶了一張海圖回來。一人低聲來問︰“上人,當年晁衡為何進入夢海?他可是奉了誰的命麼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道︰“當然。他九死一生,闖入夢海,並非是自己的意思,而是奉了朝廷之命。”聽得此言,滿船上下全都轉過頭來了,齊聲凜道︰“朝廷?”

    “朝廷”二字,大有深意,在日本人口中,專指天皇一系之公卿世官,又稱“公家”。至于幕府大將軍,則稱為“武家”,以別于京都王室。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氣,道︰“朝廷……朝廷也曾來‘夢海’尋寶麼?”

    逸海上人嘆道︰“當然了。據我所悉,自聖德太子受刺身死後,歷代天皇法皇、東宮太子,莫不竭盡所能,代代都遣使進入夢海,盼能找回那樣失落的寶物,直到元正女皇這一代,晁衡方才成功闖入夢海。”聽得歷代前僕後繼,盡皆進入夢海,眾人不禁愕然道︰“他們……他們到底要找什麼?”

    逸海上人正要回答,猛聽“砰”地大響,聽得一人大聲道︰“主公!主公!您快過來看!”

    大內良臣大吃一驚,急忙喝令下錨,隨即尋聲疾奔,其余逸海上人、閻將軍、河野洋雄,並同上下數十名武士,人人都來到了左舷,定楮一看,不約而同“啊”地一聲,向後退了開來。

    層層濃霧中,左舷旁伸來了一只腐朽桅桿,那海里竟然有艘沉船,卻與船身相撞了。

    眼看桅桿搖搖欲墜,一名武士大著膽子,輕輕朝桅桿推去,嘎嘎低響中,只見那桅桿緩緩傾斜,猛然間海面水花四濺,轟聲大作,那桅桿已然斷成兩截,一段摔入了海里,一段卻墜到了甲板上。

    眾武士相顧駭然,慢慢圍攏過來,只見那段桅桿長約五尺,圓徑甚粗,卻已腐朽破爛。眾人低聲來問︰“主公,這是哪里的沉船,您看得出來麼?”

    大內良臣是幕內第一舵手,海洋之事無出其掌握,自沒什麼事難得倒他。他拾起了桅桿,反復察看,道︰“這是蒙古人的船。”聽得此言,眾人盡感驚疑︰“蒙古人的船?你沒看錯嗎?”

    “大內君沒說錯。”河野洋雄也蹲了過來,他指著桅桿上的鉚釘,道,“我曾在‘鷹島’見過蒙古的沉船,只有忽必烈大帝建造的船只,才會用這樣形狀的鉚釘。”

    眾人全呆了,沒人料到忽必烈的船隊也曾來過“夢海”,甚至沉沒在此,一片寂靜間,只聽一名武士顫聲道︰“看……好多船……好多船……”

    全場盡皆回首,凝眸遙視遠方,只見濃霧中黑影重重,一根又一根桅桿突出于海面,或直立、或傾坍、或斷折,船底不絕傳來低微踫撞聲,海流送來了無數浮木,眾武士驚惶打撈,但見“蒙古軍艦”、“天龍寺船”、“勘合貿易船”……遺骸撈不勝撈、其數之多,遍數不盡。

    這不是夢海,而是鬼海,歷代海船盡數葬身于此,無一例外。河野洋雄看得頭皮發麻,顫聲道︰“上人……到底……到底他們要找什麼?”逸海上人默然,一旁閻將軍接口道︰“他們在找夢島。”眾人錯愕不已︰“夢島?島上有什麼?”

    閻將軍沒有說話了,他也許不想說,也許他自己也不明白“夢島”有什麼。

    眾武士面面相覷,此時此刻,人人都覺得事有蹊蹺,可究竟什麼地方不對勁,卻又說不出來。萬籟俱寂中,只聽大內良臣低聲道︰“上人,您……您方才說晁衡曾經成功闖入夢海,那……那後來呢?他回到日本了麼?”逸海上人嘆道︰“你到底想說什麼?”

    大內良臣低聲道︰“那個晁衡真的回到日本了嗎?怎麼我從沒聽說他回國以後的事跡?”

    聽得此言,眾人不覺都“咦”了一聲。看這“晁衡”是唐國進士,名氣極響,若是返回日本定居了,必然與吉備真備、空海和尚並駕齊驅。可眾人過去只聽說晁衡在中土如何風光、如何得意,至于他返回日本後官居何職,是否受到天皇重用,卻從未聽人提及。

    河野洋雄喃喃地道︰“是啊……這……這夢海寶圖何其緊要,晁衡為何要托別人帶回日本?難道他自己都不想邀功嗎?”這話問到了要緊處,眾人心下都是一凜,看這張“夢海圖”何其緊要,晁衡為何要托鑒真和尚帶回?一片寂靜中,人人心里都想到了一件事︰晁衡也許沒有回來。

    眾人越想越怕,只覺此事疑點重重。良久,只聽逸海上人嘆了一聲,道︰“好吧,你們既然問了,我也不好隱瞞。晁衡五十六歲那年確實離開了中土,不過他並未回到日本。”眾人驚道︰“為什麼?他不是辭官返鄉了嗎?為何沒回來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默然半晌,道︰“他遇上了一場……”他頓了頓,嘆道,“海難。”全場大駭道︰“海難?”逸海上人輕聲道︰“是。晁衡五十六歲那年再次闖入‘夢海’,之後就發生了一場大海難。消息傳回長安,李白聽說故人死于大海,心里悲痛,便寫了一首詩憑吊他。”

    日本晁卿辭帝都,征帆一片繞蓬壺。明月不歸沉碧海,白雲愁色滿蒼梧。

    眾人臉色急變,方知這首唐詩何以滿布感傷,又是什麼“明月不歸沉碧海”,又是什麼“白雲愁色滿蒼梧”,如此愁雲慘霧,果然是拿來憑吊死人的。

    大海死寂,宛如墳場,忽聽河野洋雄厲聲吶喊︰“八嘎!”喊聲遠遠送了出去,有如負傷野獸臨死哀鳴,他揪住大內良臣的衣襟,吼叫道︰“良臣!你那張海圖究竟怎麼來的?真是你祖父傳下來的嗎?”大內良臣使勁掙扎,卻比不上他的力大,只能喘道︰“一半算是……”

    河野洋雄怒道︰“胡說!什麼叫一半算是?”大內良臣喘道︰“這……這張圖是我祖父的東西,可三十年前,‘應永之亂’時,卻給幕府奪走了……”河野洋雄嘿嘿笑道︰“誰曉得一個月前,幕府卻遣使過來,把這張圖交還給你了,是麼?”大內良臣喃喃地道︰“你……你怎麼知道的?”河野洋雄松開了手,嘆道︰“傻瓜,我的圖……也是這樣送來的啊……”

    大內良臣張大了嘴,驟然之間,人人也都發覺了一件事,原來滿場豪杰雲集在此,背後都有同一個理由,那便是隱身室町的“幕府大將軍”。

    幕府大將軍向來城府深沉,如今多方示好,把眾高手一一引到夢海,卻是什麼樣的用心?全場彷徨不安,卻聽那“閻將軍”笑了笑,道︰“一個月前,我聽說大內氏找上了河野氏,兩家打算聯手闖進夢海,我得知之後,坐立難安,便連夜率眾出山,追到了海上……”他頓了頓,輕輕笑道,“逸海上人,這消息是你放出來的吧?”說話間,霧氣中便現出了大批忍眾,個個身影蒙,手中卻精光霍霍,已然亮出了“掌中劍”。

    眼見逸海上人遲不答話,河野洋雄手按刀柄,霍地將手一抽,但聽刷刷連聲,河野家眾盡數拔刀,已將逸海上人團團包圍。那“閻將軍”笑了一笑,徑自緩步上前,輕聲道︰“逸海,多年交情,你就不必瞞我了,說吧……你是‘金閣寺’的人,是麼?”

    這“金閣寺”並非尋常佛院,而是前東瀛霸主“源道義”退隱出家之地。此人本姓“足利”,號曰“義滿”,乃是開創室町幕府的一代梟雄,晚年自感殺人過多,便剃度出家,復姓源氏,改名道義,此後隱身“金閣寺”,秘密掌控政局。如今梟雄雖死,余威猶存,當時東瀛人提及幕府令出之地,仍以“金閣寺”相稱,足見其殺權之重。

    逸海上人身陷重圍,偏又手無寸鐵,僅憑一根拐杖御敵,若要與河野洋雄的太刀相撞,立時便要斷折,更遑論要與高深莫測的“閻將軍”出手交戰?

    大內良臣深怕血濺五步,忙上前勸阻︰“等等,先別動手,大家有話好說……”話聲未畢,已給河野洋雄一把拉開,怒道︰“傻瓜!你還沒發覺麼?這是‘金閣寺’布置的騙局啊!”

    日本人不同于他國子民,民風向來好勝,這“夢海”雖然詭異多端,卻也嚇不倒他們,反而是數百年的傳說積累,引得舉國上下前僕後繼,人人葬身大海,便如飛蛾撲火一般。依此看來,這“義政將軍”正是要借刀殺人,將滿船政敵一網打盡。至于這“逸海上人”,想必另有安排接應,隨時準備逃生。

    大內良臣呆了半晌,忙道︰“不會的,義滿將軍早就謝世了,現下是他的孫兒‘義政將軍’當家作主,他好好的一個佳公子,豈忍加害我等?”還待再說,眾家臣卻已圍了過來,大聲道︰“主公快醒醒啊!您忘了令伯祖義弘公是怎麼死的嗎?千萬不能相信幕府的人啊!”

    前事不忘,後世之師。大內氏與足利氏之間早有宿怨,當年大內義弘是七國守護、幕府功臣,卻因手掌貿易大權,引發足利義滿覬覦,也是幕府長年侵逼,終于引發了“應永之亂”,區區四十天不到,足利義滿兵臨城下,脅迫大內義弘切腹自殺,此後幕府軟硬兼施,屢屢教唆大內家子孫內斗,如此血淋淋的教訓放在眼前,豈能不加提防?

    足利氏一向攻于心計,縱使足利義滿已死,仍舊不能掉以輕心,眾武士全數出身周防、長門等地,皆是大內氏的數代家臣,此時護主心切,莫不苦心勸諫,就怕他再次中計上當。

    全場殺氣騰騰,都在等候逸海上人說話。只聽他深深嘆了口氣,道︰“你們說對了,我是‘金閣寺’的人。從年輕到老,我一直追隨義滿將軍。”河野洋雄冷笑道︰“猴子也會從樹上掉下來啊,逸海上人,你苦心設計這個騙局,也真辛苦你啦。”

    逸海上人嘆道︰“諸位會錯意了。老衲雖然是幕府的人,可此番邀集各位進來夢海,卻真是一片誠心,絕無分毫陷害之意。”河野洋雄冷笑道︰“一片誠心?難不成你真是約我們來尋寶的?”逸海上人靜靜地道︰“沒錯。”河野洋雄正要叫罵,“閻將軍”卻已伸手制止,靜靜地道︰“你說吧,這夢海里究竟有什麼?”逸海上人道︰“日本失落的東西。”

    聽得話外有話,人人愕然難言,閻將軍道︰“我們少了什麼?”逸海上人嘆道︰“和。”

    “和?”眾人面面相覷,全都笑出了聲,“都到了這個田地,你還想求和麼?”

    “住口!我說的是……”逸海上人厲聲道,“大和!”河野洋雄厲聲道︰“馬鹿野郎!”把手一抽,迎風便斬,逸海上人怒目圓睜,也已提起拐杖,直揮而上。兩旁武士發出一聲喊,並同“閻將軍”的麾下忍眾,人人奮勇上前,預備將之亂刀分屍。

    當地一聲巨響,河野洋雄好似砍中了什麼,激出了無盡火光,忽然間,人人耳中都聽到了低微佛音,嗡嗡聲響中,只見一個人飛了出去,摔倒在地,正是河野洋雄!轉看周遭,滿是刀刃器械,無論是山中忍族,抑或町下武士,人人空著雙手,滿面駭然。

    嗡嗡嗡嗡嗡……甲板上傳出低微空響,聽來宛如佛音梵唱。逸海上人環顧群雄,緩緩持起拐杖,將其插入船頭火盆之中。

    熊熊火焰焚燒,照出了佛影光暈,看那只拐杖本色如黑玉,為那烈火一逼,竟然現出了鮮血溶解之色,隨即閃耀出一行刀銘漢文,見是︰“谷神玄牝”。

    眾武士張大了嘴,一個個跪倒在地,顫聲道︰“北鞘……”

    “谷神不死,是謂玄牝”。東瀛史上最為玄奇的法刀,便是眼前的“北鞘”。據說這柄刀打造時出了差錯,以致生來無刃,無法殺人,可任何兵器也都傷不了它。縱以鐵錘奮力轟擊,亦能完好無缺。故給人稱做“玄牝之刀”,號稱能收降天下一切凶器。

    逸海上人厲聲道︰“懂了嗎?幕府要找的是什麼東西?”

    眾武士爽然若失,心中卻也一片雪亮,已知幕府此番勞師動眾來此,一切便是為了尋回那柄傳說中的無上神物︰“南刀”。

    “南刀”與“北鞘”,此即深藏武家心中的兩大傳說。據聞“北鞘”天生空虛,不具刀刃,能降伏一切殺人凶器,故名玄牝。“南刀”卻恰恰相反,相傳它是東瀛史上最血腥的一柄殺人刀,生具亂性,無所不殺,任何物事一旦接近它的刀鋒半尺,便會自行破損裂開。正因如此凶殘,“南刀”也得了個可怖外號,稱作“不宿刀”,它找不到兼容的刀鞘,沒了棲宿之所,遂只能以血作鞘,永無止盡地殺戮下去,直到“殺人百萬”為止。

    “南刀”、“北鞘”,大內良臣昔時雖也聽過這兩樣東西的傳聞,卻總以為“南刀北鞘”僅是個譬喻,專用來描繪自相矛盾的事物。畢竟“南刀”無所不殺,號稱能斬壞世間一切萬物,“北鞘”卻是無堅可摧,天上地下無物可傷,這兩樣東西的性子全然相沖,便如世間的“矛”與“盾”,壓根兒無法自圓其說,怎可能同時存在于人間?

    但是傳說是真的,因為傳聞中的“北鞘”就在眼前,滿場靜默中,逸海上人低聲念佛,將那柄黑玉寶鞘平持于胸,一個又一個武士跪倒在地,朝那柄“北鞘”頂禮膜拜。

    那“北鞘”不知是什麼質料所就,明明為烈焰焚燒,卻不見分毫熱燙,逸海上人持于手中,自也無不適之感。那“閻將軍”深深吸了口氣,下拜道︰“上人,我錯怪你了,請寬恕在下的無禮。”逸海上人笑道︰“我不原諒你,還能如何呢?難道要你切腹謝罪嗎?”說著便將那“閻將軍”扶起,神色慈和悅然。

    這逸海上人不同于武家作風,為人詼諧,並無架子,眾人暗暗松了口氣,道︰“上人,你……你怎麼會有這柄‘北鞘’的?可是……可是幕府交給您的麼?”逸海上人微微一笑,道︰“沒錯,這是義政將軍交給我的。他吩咐老衲陪同令主公來到夢海。只因此行凶險異常,他事先便把‘北鞘’交給了我,以作防身之用。”

    世上最血腥的妖刀,便是“不宿之刀”,想來唯有“北鞘”能抵擋其凶焰。眾人呆呆望著黑沉沉的“北鞘”,喃喃又問︰“上人,這……這世上真有‘南刀’嗎?”

    “當然有。”逸海上人淡淡地道,“你們若是不信,不妨去‘吉野’找些老人問問,你們只要提到‘南刀’的事情,他們也會反問你,這世上是否真有‘北鞘’?”

    “吉野……”眾武士面面相覷,愕然道,“您……您說的是‘吉野南朝’?”逸海上人微笑道︰“沒錯,就是吉野山的南朝。那里是‘南刀’最後現身的地方。”眾武士大驚道︰“最後現身的地方?那……那‘南刀’現下去了哪兒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遙望茫茫海霧,輕輕嘆息,眾武士愕然醒覺,已知“南刀”便在夢海。

    日本向來只有一個朝廷,便位于京都室町。可過去六十年里,“吉野”卻曾另創朝廷,與京都分庭抗禮。只不知此事與“南刀北鞘”有何干系?河野洋雄越想越疑惑,低聲便問︰“上人,這……這‘北鞘’是怎麼落到幕府手中的?您可以說說麼?”

    逸海上人笑了一笑,他攜住那“閻將軍”的手,淡然道︰“大內君,請你下錨。我有幾句話要與各位說。”大內良臣心下大喜,自知他要借一步說話了,忙召來一名武士,附耳吩咐幾句,隨即伸手肅客,將一行人引向了內艙。

    來到了艙里,只見窗邊置了一張茶幾,地下鋪了草席,一如尋常居家陳設。大內良臣曉得逸海上人身份極高,便屈膝跪姿,坐不動身。逸海上人則如尋常僧侶一般,自管盤膝打坐。

    四下一片靜默,逸海上人輕聲道︰“大內君,老衲可以請教一件事麼?”大內良臣忙道︰“不敢,能回答上人的垂問,是在下的榮幸。”逸海上人笑了笑,道︰“你不必客氣。我只想請問閣下,你孩提時可曾聽聞過‘南刀北鞘’的傳說?”

    大內良臣吞了口唾沫,道︰“有,在我七歲的時候。”逸海上人微笑道︰“你是聽誰說的?可是令伯祖‘大內義弘’麼?”

    “大內義弘”便是周防大內氏全族的大家長,人稱“義弘公”,此人曾經背叛幕府,于“應永之亂”起兵稱反。大內良臣黯然道︰“上人所言不錯。義弘公曾經開示我等,他……他說‘南刀北鞘’涉及了日本的武運,若有人能同時掌握這兩樣神器,便能一舉結束武家亂世,進而統一全日本……”他頓了頓,慌忙乞問,“上人,他……他說得對麼?”

   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,並未多言。大內良臣卻也不敢多問,想起了族人與幕府的恩怨,一時更是戰戰兢兢。

    四人對面而坐,大內良臣心頭怦怦跳著,一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,二也不解“北鞘”與幕府有何淵源,更不知這“南刀”為何會藏于夢海之中。一時心中百轉千結,不知有多少疑惑待解。他不敢隨意啟齒,只取來了一只炭爐,默默燒煮茶水。

    四下蒙蒙,滿是水汽,連艙里也難以幸免。大內良臣燒煮了茶水,艙里水霧更濃,極顯悶熱,他推開了窗扉,一時間冰寒冷霧襲面而來,逼得他打了個寒噤,只得又掩上了窗。逸海上人微微一笑,道︰“這夢海真是古怪,對麼?”

    大內良臣不敢多口,只斟上了熱茶,恭恭敬敬地奉了過去。逸海上人道︰“大內君,您曉得義政將軍為何會派您來夢海?”

    大內良臣微微一愣,道︰“這……這不是因為我懂得駕船嗎?”逸海上人微笑道︰“大內君的駕船本領高超,這當然是個原因。不過義政將軍找您過來,另外還有個情由。”大內良臣心下一凜,忙道︰“請上人教誨。”

    逸海上人提起茶杯,輕啜一口,道︰“您姓大內。”大內良臣愕然道︰“大內?”逸海上人淡然道︰“沒錯,正因您是大內家的人,所以義政將軍指名閣下,命您陪同老衲進入夢海。”

    河野洋雄伸手自指,愕然道︰“那……那我呢?”逸海上人淡淡地道︰“你與閻將軍一樣,都是此行的護從,保衛大內君平安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聞言戰栗,不知自己有何要緊之處,一時伏身再拜,逸海上人笑了笑,他將窗扉開啟一縫,望向窗外的夢海,道︰“大內君,您知道朝鮮人怎麼稱呼這片海域嗎?”大內良臣咳了一聲,道︰“謎海。”

    逸海上人微笑道︰“沒錯。那您可曾知道,為何朝鮮人始終沒來解開謎團?”大內良臣搖了搖頭,示意不解,逸海上人笑了一笑,道︰“因為他們相信了漢人的說法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愣住了︰“上人的意思是……”逸海上人微笑道︰“知道吧,漢人怎麼稱呼這片海域?”大內良臣心下一凜,忙道︰“苦海。”話才出口,心下便有醒悟,“上人的意思是說……朝鮮人不敢過來揭開謎底,便是怕給自己帶來苦果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道︰“沒錯。朝鮮深受漢儒教化,也學著漢人壓抑自己,始終視這片海域為禁忌。可是我們日本人不同,過去七百年來,我國上下始終堅信,這片海域里必然藏了一個秘寶,足以扭轉日本的國運。因此我們稱之為‘夢海’,便是要鼓勵子孫冒險犯難,無論犧牲了多少人,也要破解這個謎團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怦然心動,方知“夢海”二字竟有如此重大寓意。忙道︰“如此說來,晁衡也是為了破解這個謎團而來的?”逸海上人笑了一笑,道︰“沒錯。自飛鳥時代開始,歷代的公家武家、法皇天皇,莫不競相派人來到夢海,這一切的用意,就是要找出這個代代相傳的寶藏。”大內良臣忙道︰“那……那他們找到了嗎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道︰“找到了,不過他們只找到了一半。”說話間,便將“北鞘”解了下來,放到了席上。頓時之間,河野洋雄、大內良臣,乃至那位“閻將軍”,人人都緊張了起來。

    河野洋雄吞了口唾沫,不知不覺間,竟悄悄伸出手去,便想朝“北鞘”觸摸。逸海上人笑了笑,道︰“河野君,您能看懂鞘上的梵文麼?”

    河野洋雄急忙縮手回來,干笑道︰“對不起,我……我失禮了。”逸海上人淡然道︰“不必顧忌。我奉義滿將軍之命,長年鑽研‘北鞘’,至今已有三十載,諸位若有什麼獨到見解,老衲欣然拜領。”河野洋雄咳了一聲,小心接過了“北鞘”,忽然間,雙手向下一沉,那北鞘居然落了下來,看這柄空鞘分量如此之沉,稍不留心,便要提之不住。

    那“閻將軍”深深吸了口氣,半空接住了“北鞘”,手臂竟是不晃不動,眾人看入眼里,都是暗暗喝彩。只見他提起刀鞘,湊到眼旁去看,但見鞘身銘刻四字,正是“谷神玄牝”,余處滿布梵文,正面背面皆然。

    霧氣彌漫,艙里一切都是模模糊糊,然則傳聞中的北鞘,已在眼前。人人借著微弱燈光窺視,只見它黑沉沉的,鞘身隱刻了無數血金梵文,轉看鞘口處,卻又散出一股淡淡紅光,望來既血腥又神聖,無以名狀。大內良臣一旁看著,便慢慢拔出自己腰間的“脅差”,便朝鞘口插進試合,猛聽逸海上人怒喝道︰“住手!”

    “鏗”地一聲脆響,北鞘與脅差稍一相合,頓時間火光四射,一時間刀屑鐵粉激射而出,那“脅差”的刀頭竟已斷折了。天幸那“閻將軍”出手極快,早將大內良臣一把拉開,否則他首當其沖,雙眼定要給射瞎不可。

    空鞘躺于草席上,鞘口處傳來嗡嗡低響,悠揚動聽,宛如梵唱。大內良臣渾身冷汗,顫聲道︰“這……這是怎麼回事?”逸海上人俯身過去,將“北鞘”拾了起來,他指著鞘上正中一處梵印,輕輕說道︰“看出來了嗎?這個梵字是哪位神明的印記?”

    那“閻將軍”趨前凝視,道︰“這是無動尊。”逸海上人含笑嘉許道︰“沒錯,這便是八大明王之首,不動明王的‘金剛火焰印’。”

    “不動明王”又稱無動尊,與“愛染明王”、“軍荼利明王”等並稱為密教八大明王,號稱“見我身者,得菩提心”,傳說受大日如來之命,現忿恚火焰身,乃是東瀛舉國供奉的護國之神。大內良臣越看越覺駭然,忙問道︰“這……這鞘上的梵文是誰刻上去的?”

    逸海上人搖頭道︰“這並非人力所為。相傳這些梵文全是鑄造時自然生成的。反倒是鞘上刀銘,卻是鑄成後才請高手刻上的。”

    眾人心下駭然,心知東瀛刀劍若是臻于極品,鑄造時劍面往往會生出天然紋理,稱作“刃文”,多如水紋波浪,卻沒聽說有類似梵印經文的。河野洋雄干笑道︰“這柄刀……嘿嘿……當真怪得可以。它……它是怎麼來到幕府手中的?”

   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,道︰“實不相瞞,這是第一代幕府將軍帶回京都的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愕然道︰“第一代幕府將軍……您說的是義滿?”逸海上人將“北鞘”縛回腰間,搖頭道︰“不,比義滿更早。”眾武士竊竊低語︰“比義滿更早……那……那是……”

    一旁的“閻將軍”靜靜地道︰“足利尊氏。”眾人“啊”了一聲,這才知道把“北鞘”帶回室町的,正是那位八幡宮的初代幕府大將軍,足利尊氏。

    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氣,道︰“他……他是在哪兒找到的?”逸海上人道︰“法隆寺。”

    “法隆寺?”大內良臣失聲驚呼,“您說的是奈良的那座法隆寺?”逸海上人喝了口茶,頷首道︰“沒錯,就是供奉聖德太子的那座古剎。這就是‘北鞘’第一次現世的地方。”

    這“法隆寺”由來已久,乃是東瀛第一聖君“聖德太子”于飛鳥時代所建,迄今已達七百余年。尤其寺內東院的“夢殿”里供奉了一座真人大小的“救世觀音像”,相傳更是依“聖德太子”生前容貌所建,意義可謂神聖非凡。

    大內良臣呼吸急促,道︰“尊氏將軍是怎麼找到它的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道︰“別急,你聽我慢慢道來,如此你便會明白‘南刀北鞘’的來歷,以及這兩柄神器與夢海的淵源。”那“閻將軍”心下一凜,忙道︰“且慢,你是說‘北鞘’也是在夢海出土的?”逸海上人微微一笑,知道他猜到了幾分內情,便道︰“你們都別急,我自會把來龍去脈告訴你們。”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br><br><br><br><br><div></div>

ivan6500 發表於 2011-1-8 03:39 PM

本帖最後由 ivan6500 於 2011-1-8 03:46 PM 編輯

第一章 日本晁卿辭帝都(下)

    諸人正襟危坐,不論武功高如“閻將軍”,抑或粗野如“河野洋雄”,人人都不敢稍動。只聽逸海上人道︰“吾國自奈良、平安時代以來,始終是天皇親政,並無幕府之設。可自從源氏一族崛起于關東,我國便走向了武家政治,從此天皇有名無實,只能任憑幕府將軍擺布。這些事情,您想必也是熟知的吧?”大內良臣點了點頭,道︰“是。源賴朝開創‘鐮倉幕府’,百年來挾天子以令諸侯,一直欺侮著各方大名。”

    逸海上人嘆道︰“說得好。自保元之亂起,武士氣焰益發囂張,動輒放逐天皇,幽禁法皇。到了幕府創建後,朝廷更是有名無實,一切大權都握在武家之手。可報應不爽,源氏一族得勢不久,卻又被外戚所亂,從此幕府權勢落入北條家之手,以‘執權’的名義監控全國。”

    聽到此處,人人嘆息默然,無言以對,逸海上人又道︰“我們日本人有個習性,便是喜歡自欺欺人,而且一欺就能欺上數百年。自北條家專政起,皮相上尊崇天皇,實則以幕府為骨、骨干上尊崇幕府,實則髒腑卻是執權。然則北條氏又能安享大權多久呢?于是乎,外戚安達家又得勢了,平賴綱又崛起了,子弒父、弟弒兄,每一家、每一族都吃著同姓的血肉,故稱‘下克上’的大亂世。”

    權不過三代,在場諸人多有親族殘殺的往事,或如大內良臣,自小屢遭本家排擠;或如河野洋雄,被迫流放鷹島,無人能脫骨肉相殘之苦。逸海上人輕輕地道︰“你們可曾想過,為何日本會淪落到這田地?”

    眾人默然噤聲,無言以對。只聽逸海上人嘆道︰“因為我們一直沒發覺,原來我們始終在騙著自己。上起天皇、下至豪門,莫不以為國家完美無暇、萬世一系,殊不知這些全是自欺欺人。天皇早已滅亡,亡于幕府之手,可我們自欺欺人,縱容幕府寄生,任其專權。然則縱容幕府的結果,又等于縱容北條執權,縱容了北條,不啻等于鼓勵舉國武士鋌而走險,以下犯上,于是全國沒口子的忠信報恩,行徑卻禽獸不容……”說到此處,逸海上人淚水滾滾而下,嘆道︰“數百年來,人人自欺欺人,直到後醍醐天皇崛起,開始了‘建武中興’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“啊”了一聲,道︰“建武!這是大漢光武帝的年號!”

    逸海上人坐直了身子,道︰“沒錯,唐國最偉大的君主,就是大漢光武帝。後醍醐天皇就是要借‘大漢光武帝’的名號,掃滅割據賊黨,還政于天皇,以開萬世不移的皇室大統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驚道︰“還政于天皇?那……那幕府呢?”逸海上人搖頭道︰“沒有幕府了。天皇要仿照大漢國體,集大權于天子一人之手,使武家政治從此絕跡。”

    自古以來,東瀛便由武家貴族交替掌政,至今已達數百年,倘要掃除了幕府勢力,天下該是什麼樣的面貌?河野洋雄道︰“後來呢?天皇就被放逐了吧?”

    逸海上人嘆道︰“沒錯。那時北條家掌握大權,天皇雖想親政,卻苦無實力,赤板城一戰,天皇被俘,慘遭放逐,在流放的路途中,卻見到了一顆白櫻樹上刻著有字,說是︰‘天莫舍勾踐,時非無範蠡’,後醍醐天皇心里明白,他的反抗已經激起關東豪杰的慷慨之心,有人要為他舉義兵了。”眾人心頭一熱,齊聲道︰“足利尊氏!”

    逸海上人微笑道︰“就是他,八幡宮的足利尊氏將軍。那時他手握數萬兵馬,。若願發兵支持天皇,自能一舉倒幕,可他若甘心效忠于幕府,卻也能安享他的富貴,不必受戰亂之苦。然而他還是高舉皇旗,率兵攻打‘六波羅探提’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頷首道︰“我知道這事,這就是‘元弘之變’吧。”

    逸海上人含笑道︰“沒錯,那時尊氏將軍倒戈反向,其後新田義貞、楠木正成等人也高舉王旗,號召天下諸侯起義,一時之間,天下齊動,鐮倉幕府也隨之滅亡。”

    那“閻將軍”淡淡地道︰“後來呢?武家政治絕跡了麼?”逸海上人仰天長嘆一聲,道︰“當然沒有。”大內良臣低聲道︰“這……這中間可有秘密麼?”逸海上人嘆道︰“再來的事,就和‘北鞘’的出土有關了。”

    聽得此言,眾人都是深深吸了口氣,那逸海上人拿起了茶杯,手竟隱隱發抖,道︰“元弘之變後,‘鐮倉幕府’已然滅亡,天皇也完成了親政心願。不過當時武家政治並未滅絕,他們還有一個要角。你也曉得那人是誰……”河野洋雄嘿嘿冷笑︰“足利尊氏。”逸海上人嘆道︰“沒錯。鐮倉幕府垮台後,天下第一大武家已是‘建武中興’的大功臣——足利尊氏。那時天下人人拭目以待,都在看他和天皇的下一步。”

    狡兔死,走狗烹;飛鳥盡,良弓藏。幕府垮台後,足利尊氏也沒有用了。為了讓天皇安心,他可以交出兵權,也可以切腹自殺。當然他還有另一條路可走,他若是心存不甘,大可走回武家政治的老路,他可以憑借武力,創建一個全新的幕府。

    眾人默然無語,大內良臣低頭喝了口茶,道︰“後來呢?尊氏將軍反叛了嗎?”逸海上人道︰“那倒沒有。除了反叛與切腹外,他還有一條活路走。”大內良臣愕然道︰“他還有路走?”逸海上人道︰“他選擇出家,表明自己還政于天皇的決心。”

    河野洋雄點了點頭,道︰“這可稱了天皇的心了。他定是欣然應允了吧?”

    逸海上人搖頭道︰“你說錯了。尊氏將軍是‘建武中興’的大功臣,若要無緣無故地出家,外界定會說是天皇所逼,到時各地大名借機串連,形勢反而不利。是以天皇接到消息後,明知尊氏將軍以退為進,卻不得不立時啟程前往平城京,希望能阻止下此事。為了安尊氏將軍的心,他不帶隨從、不攜刀劍,僅以孤身一人進入法隆寺。”

    眾人失聲驚呼︰“法隆寺?尊氏將軍在法隆寺出家?”逸海上人道︰“沒錯,正是法隆寺。此地是聖德太子親自建造的古剎。足利尊氏選擇此地出家,便等于是請聖德太子見證,再神聖不過了。”

    想起“北鞘”是在法隆寺出土,眾人都是暗暗心驚,又聽逸海上人道︰“當時情勢何其緊張,稍有不慎,京都政權便要分裂。天皇小心翼翼,來到法隆寺夢殿,極力勸阻尊氏將軍退隱。尊氏將軍卻告訴天皇,若要他打消出家的念頭,只有一個辦法。”

    河野洋雄嘿嘿笑道︰“他要天皇封他做‘征夷大將軍’,對麼?”

    “征夷大將軍”便是幕府大將的官餃,倘使天皇就此讓步,等于是恢復了武家政治,什麼建武中興、天皇親政,全都淪為春夢一場了。可天皇若不肯應允,卻要如何收拾殘局?眾人正感慨間,卻見逸海上人搖了搖頭,道︰“不是,尊氏將軍要的不是這個。”大內良臣訝道︰“連幕府大將軍也不要了?那……那尊氏將軍要什麼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道︰“他要廢掉後醍醐天皇,擁立一個新國主。”砰的一聲,大內良臣手上的茶杯摔倒在船板上,震驚道︰“什麼?他……他敢為此大逆不道之事?他還配做人臣嗎?”

    逸海上人嘆道︰“那時天皇聽了這話,自也是驚怒交迸,待想逃離法隆寺,卻發覺足利尊氏早已布下了重兵,等著將自己生俘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咬牙道︰“這可糟了,天皇沒有隨從,又沒有刀劍,卻該怎麼辦?”逸海上人道︰“那時尊氏將軍步步進逼,隨時都能抓住天皇。天皇情急之下,不知如何是好,猛見‘救世觀音像’的腰間懸了柄木刀,慌亂下只能拿了起來,便朝足利尊氏砍去。”

    河野洋雄冷笑道︰“傻瓜,他用一柄木刀向足利尊氏挑戰,那不是異想天開嗎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頷首道︰“沒錯。尊氏將軍乃是不世出的猛將,如何會把一柄木刀放在眼里?他見天皇奮力來砍,不過舉手一抓,便將木刀握住了。那時雙方一個抓住刀鞘、一個緊握刀柄,兩相出力之下,木刀竟離鞘而出,露出了一柄布滿梵文的神刀。”

    眾人全身一震,駭然道︰“南刀!”

    逸海上人道︰“正是‘南刀’。當時神物現出,天皇宛如聖德太子附身,不論什麼人靠近他身邊三尺,全給連刀帶人斬為兩斷,尊氏將軍拼命拿著刀鞘抵擋,這才勉強脫身,其後雙方各自召集兵馬,火並決戰,殺得京都血流成河,最終天皇逃到了吉野,這柄刀便也隨著他一路南下,成了世人口中的‘南刀’。”

    眾人望著那柄黑沉沉的刀鞘,低聲道︰“這麼說來,這柄空鞘就是……”逸海上人道︰“沒錯,尊氏將軍奪下來的空鞘,便是後世幕府的鎮府之寶——‘北鞘’。自此之後,日本也一分為二,進入了南北對峙的戰國時代。”

    “南刀”無堅不摧,“北鞘”無物可傷,聽到這兩樣神物原是同時出現,眾人不由滿身冷汗,道︰“這麼說來,‘南刀北鞘’本是一體的麼?”逸海上人道︰“正是如此,當年尊氏將軍帶回了‘北鞘’,卻不知此物是何來歷,便召集了各地名僧,翻遍古籍,終于在《三疏義經》的注記里找到了一段記載,確信這柄刀就是聖德太子于百濟國鑄造的‘大和刀’。”

    “大和?”全場三人盡數站起,驚叫道︰“這柄刀叫‘大和’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頷首道︰“南刀北鞘,分則兩戰,合而得和,故稱‘大和’。這便是聖德太子鐫下的刀銘。相傳天地三刀之中,最鋒銳的是朝鮮王的‘神功震主’,最威猛的則是契丹王的‘托帕金玉’,不過要說到殺氣之重,嗜血之凶,卻以‘大和刀’為最。它不出鞘則已,一出鞘便要殺死百萬人,否則不能還鞘。”

    奇事接連不斷,大內良臣不覺牙關顫抖,道︰“什麼?殺……殺人百萬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道︰“據典籍所載,聖德太子是佛門中人,生性慈悲。據說他將中土文物引入日本時,生怕也招來了外敵,于是他向天請願,盼能鑄造一柄護國法器,保衛子民。為了彰顯誠心,他以自己的性命為誓,延請七七四十九名高僧誦經、前後絕食七七四十九日,盼‘救世觀音’能賜下一柄護國慈悲刀。結果鑄刀功成之日,他卻將之�入了‘夢海’。”

    “�入夢海?”眾人茫然呆傻,顫聲道︰“為什麼?他……他的刀有缺憾麼?”逸海上人搖頭道︰“那倒不是。‘大和之刀’經過千錘百煉、完美無瑕,堪稱吾國太刀之祖。”大內良臣喃喃地道︰“既是如此,他為何要投入大海?”

    “看……看這里……”逸海上人提起“北鞘”,指著鞘上正中梵字,輕聲道,“懂了吧?為何聖德太子要扔掉它?”見得上頭的梵文古字,那“閻將軍”點了點頭,大內與河野也都醒悟過來,已知聖德太子並未拿到“救世觀音”賜下的護國刀,而是拿到了“不動明王”加持的焚世之劍。

    “不動明王金剛火焰令”,自古以來,這“不動明王”便是佛經里的降伏戰神,為人間帶來戰火,也難怪這柄刀號稱要殺人百萬,原來還有這麼一段典故。

    逸海上人又道︰“眼見自己造出了一柄嗜血戰刀,聖德太子自是懊惱非常,他知道自己並未拿到護國法器,反而為吾國帶來了無窮凶劫。為了封印‘不動明王’的法力,他便在刀鞘上頭刻下‘谷神玄牝’四字刀銘,以此牽制刀中殺氣,其後更為它取名為‘大和’,這一切所作所為,就是盼望子孫牢記此訓,使這柄刀永不出鞘,以合為和,共謀‘天下大和’。”

    聽到此處,大內良臣暗暗感佩,方知聖德太子何以命名此刀為“大和”,當是怕子孫來日誤用此物,使東瀛走向爭戰。他低頭沉思,猛地想起了一事,忙道︰“等等,這柄刀究竟是什麼人撈回來的?可是晁衡麼?”

    逸海上人搖了搖頭,道︰“‘大和刀’是怎麼藏入夢殿的,並無史料可查。也許是晁衡找到的,也許又是另有其人,總之老衲無法斷言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微微沉吟,看歷代人士前僕後繼,好容易找回了“大和之刀”,卻為何要藏入法隆寺夢殿?莫非其中另有隱情?他自知猜想不透,便又問道︰“後來呢?尊氏將軍帶回了‘北鞘’,其後還有尋找‘南刀’嗎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道︰“這是當然了。自從查出了‘大和之刀’的來歷,非但幕府在全力尋訪‘南刀’的下落,吉野南朝也亟思奪回‘北鞘’,不過雙方始終力有未逮,直到義滿將軍摧毀了南朝,統一日本,希望才再次燃起。”

    足利義滿結束了南北對峙,創建了室町幕府,是足利家空前未有的大梟雄,若要讓“南刀北鞘”再次相合,想來也只有仰仗此人了。大內良臣低聲道︰“如此說來,他應該找到‘南刀’了吧?”逸海上人搖頭道︰“那倒沒有。他雖然佔領了吉野,卻只拿回了天皇的信物,真正干系重大的‘南刀’,卻依然下落不明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驚道︰“又不見了?可是給誰盜走了嗎?”逸海上人嘆道︰”您說對了,當年南朝陷落之時,有個人比幕府捷足先登,搶先取走了南刀。”大內良臣心下一凜,忙道︰“這人是誰?”逸海上人微微一笑,道︰“大內君,您可曉得當年令伯祖為何要造反?”

    大內良臣愣住了,一旁的閻將軍、河野洋雄全都低聲咳嗽,已知當年搶先帶走“南刀”的不是別人,而是周防大內氏的家長,大內義弘。

    大內良臣瞠目結舌,時至今日,他方才明白了前因後果。為何當年的大內義弘野心勃勃,不惜挑戰勢力臻于鼎盛的源道義,想來心中有一個執念,便是要奪回“北鞘”,至于幕府攻打大內家,想來也是為了搶回那柄“南刀”。

    想起殺人百萬的傳說,大內良臣心中感嘆,久久難以言語。他伸手搓面,忽然間想起一事,忙道︰“不對、不對,上人您弄錯了……”逸海上人笑道︰“我弄錯什麼?”

    大內良臣慌道︰“當年幕府派兵進入周防,上從本家長老,下至家臣奴婢,每家每戶都給搜遍了,倘使南刀是在我們大內家,怎會搜不出來?”

    逸海上人淡淡地道︰“大內君,您少算了一個人。”大內良臣皺眉道︰“我少算了一個人?”逸海上人淡淡地道︰“沒錯,這人與你們大內家有血緣之親,卻從來不見于族譜之中,是以義滿將軍漏掉了他。”大內良臣心下悚然︰“您……說的是……”

    逸海上人微微一笑,道︰“我說得是二男持世的私生子,大內榮之介。”

    “河童阿介?”大內良臣駭然出聲,“他……他還活著嗎?”

    大內榮之介,他是堂叔持世與奴婢生下的私生子,自小不能見容于門戶,便給養在港邊的小舟上。每回見到他,總是赤著兩只腳,看起來髒兮兮的。說來阿介很可憐,他從小就被父親排斥,也得不到母親的照顧,可是族里還有個人關心他,那便是周防大內氏全族的大家長——大內義弘。

    對阿介來說,義弘爺爺是他最重要的人。爺爺不只會來探望他,還曾經傳授他一身劍法,夏天的雨夜、冬季的寒風,都有爺爺的溫暖。可是“應永之亂”中,爺爺就死掉了,他在幕府的要求下謝罪自殺。時至今天,大內良臣都還記得,義弘爺爺被迫切腹的當日,阿介首次闖進了本家,他要向爺爺做最後的道別,可是武士們就是不讓他進去,那時阿介在門外不停哭喊掙扎,他的叫聲是如此的哀絕淒厲,就像是啼血的杜鵑,讓聞者為之心碎……

    心念于此,大內良臣猛地醒悟過來,如果當年義弘公要藏起什麼東西,最好的地方不是“介殿屋敷”的倉庫,也不是周防國的地窖,而是阿介的破爛船屋,難怪……難怪義弘爺爺自殺的當晚,阿介就失蹤了,他一定是劃著那艘破爛小舟,逃到了誰也找不到的地方……

    誰也找不到的地方,什麼地方連足利義滿都進不去呢?莫非便是……便是……

    “夢海!”大內良臣張大了嘴,顫聲道︰“上人,阿介他……他逃入了夢海,是嗎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道︰“沒錯。你這個族弟很聰明,他知道幕府不敢闖入夢海,便一直躲在這片海域里,直到長大成人。此後他更以夢海為根據地,計劃向幕府復仇。”

    幕府根基極深,無可動搖。大內良臣喃喃地道︰“他……他打算怎麼做?”

    “大內君……您有沒想過……”逸海上人輕聲道︰“‘倭寇’是從哪里來的?”

    “倭寇”二字一出,大內良臣好似五雷轟頂,已然癱軟下來。過得半晌,聽他顫聲道︰“上人……您是說……阿介……阿介他變成了海盜?”逸海上人面無表情,說道︰“榮之介極善于利用地形,自他十八歲開始,他便以‘夢海’的濃霧做掩護,瘋狂劫掠來往船只,此後他積聚了一筆錢,放手招兵買馬,預備挑戰京都幕府。”

    聽得阿介有此膽識,大內良臣不免汗顏。他吞了口唾沫,嘶啞地道︰“那……那幕府曾經派人圍剿過他嗎?”逸海上人道︰“這是當然了。前代大將軍義教曾經多次派兵進入夢海,盼能剿滅他的賊黨。可惜三年前的一個夜里,形勢逆轉,竟使他功敗垂成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低聲來問︰“功敗垂成……發生了什麼事嗎?”逸海上人道︰“嘉吉之亂。榮之介與赤松滿佑聯手,向義教將軍發動了突襲。”

    “什麼?”大內良臣雙目圓睜,大聲道,“阿介……阿介參加了嘉吉之亂?”

    逸海上人嘆了口氣,道︰“據生還者說,那天有個浪人提著一柄紅色的血刀,突然現身在赤松的宅邸里,一口氣殺了幾百人,滿場武士死的死、逃的逃,剩下的也不敢抵擋,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殺死了當時的幕府大將軍,足利義教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惶恐驚怕,當年的幕府大將軍足利義滿逼死了大內家的族長,如今大內家的子孫卻又闖入將軍府,犯下了弒君的惡行。他有意為族人辯護,忙道︰“上人,您……您怎麼知道是阿介做的?莫非您……您有什麼證據不成?”

    逸海上人淡淡地道︰“放心,這件事錯不了。當天在場的還有另一個人,他認得榮之介。”大內良臣愕然道︰“什麼?阿介又不是什麼有名的人,誰會認得他?”

    逸海上人悠悠地道︰“你說得沒錯。榮之介復出的時候,早已長大成人,樣貌也與孩提時大大不同。雖說如此,天下卻還有人認得出他來。”大內良臣顫聲道︰“什……什麼人?”逸海上人悠悠地道︰“他的生身父親,大內持世。”

    “啊”地一聲,大內良臣張大了嘴,顫聲道︰“對了,持……持世當天也在場……”逸海上人嘆道︰“豈止在場而已?他被‘南刀’砍殺的時候,臨死前便曾叫出‘榮之介’這三個字,在場所有生還者都聽到了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雙手掩面,哭道︰“阿介瘋了嗎?他為何要殺死自己的父親?”

    逸海上人道︰“這還要說麼?他的生父薄情寡義,從不肯放開心胸接納他,因而榮之介拿到了這柄殺人百萬的‘南刀’,喪心病狂下,第一個便要拿他父親的頭來祭刀。”

    大內良臣心亂如麻,身子微微發抖,全然說不出話來,河野洋雄懶洋洋地道︰“上人,少說這些廢話了。現下你要我們怎麼做?”逸海上人道︰“現下我們能做的,便是趕緊搶回‘南刀’,只有讓它與‘北鞘’復合,方能結束殺人百萬的傳說。”

    “南刀北鞘,以合為和,是稱大和”,河野洋雄與那“閻將軍”互望一眼,均知幕府召喚大內良臣的用心了。放眼整個周防大內氏,想來只有他與“榮之介”有些交情,若說有誰能猝不及防的來到阿介身邊,對他刺下致命的一刀,除開“大內良臣”,舉國孰能為之?

    一柄大和刀,牽動多少人間事,眾人走出艙來,真有恍如隔世之感。從奈良朝的晁衡、鑒真,至南北朝的足利尊氏、後醍醐天皇,再到室町幕府的“應永之亂”,全都與這柄刀脫不了干系。

    眾人默默走上船頭,逸海上人取出了海圖,道︰“大內君,現下要怎麼找到榮之介的藏身之地,還得請您多費心了。”大內良臣微微苦笑,接過了海圖,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。一旁“閻將軍”沉聲便問︰“上人,這海圖的殘部,都在榮之介手中麼?”

    逸海上人搖了搖頭,道︰“剩余的殘圖,一半是在榮之介手中,另一半則落于朝鮮人之手。”河野洋雄笑道︰“別管那張破圖了。反正夢海謎底已經揭開,只消找到榮之介,不就什麼都解決啦?”話聲未畢,忽聽霧中傳來低笑聲,道︰“誰說謎底已出?”

    眾人猛吃一驚,喝道︰“誰?”說時遲、那時快,一道鴻影飛撲而來,疾奪“北鞘”。逸海上人雖驚不亂,立時提鞘護身,那“閻將軍”站得最近,厲聲怒號,反手來抓。

    陡聽“砰”地大響,河野洋雄急急喝道︰“火槍!快趴下!”火槍乃是稀罕之物,槍子飛出,殺人于須臾之間,加上船行迷霧之中,誰也瞧不清敵方射往何處。頓時間人人伏身趴倒,那閻將軍卻是什麼也不怕,把手一抽,已然扯落那人的半幅衣襟。

    那人來無影、去無蹤,身法之快,世所罕見,加上濃霧深沉,竟無一人知道他是何時來到船上的。那閻將軍低頭看掌中,卻見了一幅淡紅衣袖,上繡一只火焰雲燕,竟是女子的裝束!

    逸海上人接過察看,當即嘆道︰“煙島。”那閻將軍嘿嘿一笑,找到了對頭的來歷,便也不再多說了。他轉頭去看眾人,卻見武士們趴滿一地,除開兩大高手之外,盡余一人呆呆站立,正是大內良臣。逸海上人心下一凜,忙道︰“夢海圖呢?”

    大內良臣苦笑攤手,露出了空無一物的掌心,道︰“給……給人搶走了。”眾人大吃一驚,方知對方聲東擊西,看似要劫奪北鞘,實則意在海圖,果然調虎離山之後,非但逼得逸海上人不敢妄動,更引開了那位“閻將軍”追擊。這心機之深,當真可畏。

    眾人身在夢海,若想找到大內榮之介,非得那張海圖指引不可,河野洋雄喝道︰“大家振作精神!這里是汪洋大海,賊人還能逃到哪里?快去搜索艙下!”大批武士腳步倉惶,正要下艙找人,卻聽海面上傳來劃槳聲,眾人急忙轉頭,驚見霧氣里駛出一艘小船,正朝夢海深處逃去。

    眾人驚怒交加,喊道︰“人在那里!”甲板上腳步急亂,大內良臣奔上船頭,親自掌舵,眾武士則下到艙里,拼命劃槳,逸海上人則是提起海螺,嗚嗚吹鳴,示意前方小舟回轉截擊。

    那“閻將軍”抄起了彈弓,遠遠朝小舟射去。霧氣濃厚,雙方距離又遠,此人卻是忍法高手,膂力驚人,幾發石彈騰空破霧,幾乎射中了劃槳人。

    小舟若隱若現,忽快忽慢,幾次都快追上了,卻總是差了數丈,河野洋雄怒極,自朝艙下怒罵︰“快劃船!武士的精神只有這樣麼?心守一處!以報君恩!快!用力劃!”

    聲聲催促中,大船果然加快了,河野洋雄心下大喜,大內良臣卻暗暗擔憂,他扶住了船舷,只覺船身隱隱震蕩,好似遇上了什麼暗流,忙道︰“要他們慢點,海流好像加快了。”河野洋雄怒道︰“快才好啊!不快如何追得到敵人?”

    卻于此時,霧里傳來嗚嗚海螺聲,前方幾艘小舟已然回報示警,大內良臣心知有異,忙提聲喊話︰“放船燈!探測海流去向!”眾武士聽到吩咐,立時捧來了一盞船燈,那東西長約四尺,狀如船艇,上頭還有一盞琉璃燈。倒似是兒童嬉戲之用。大內良臣親手接過,隨即點燃火燭,將燈船垂放入海,任其漂流。

    燈船發光,望去如同一只大火球,雖在濃霧中,亦是清晰可見,眾人遠遠看著,只見燈船行駛極快,轉眼便追上了前方小舟,趕到前頭去了。約莫又過了百尺,只見燈船微微一滯,好似遇上了什麼阻礙,船頭竟打橫了過來。

    眾人咦了一聲,不知何以如此,正感訝異間,忽見燈船一個旋轉,成了頭在後,尾在前,慢慢開始旋轉。眾人面面相覷,只見那燈船越轉越急,越轉越快,猛一下船頭向下、船尾翹起,瞬時消逝不見。大內良臣心下大驚,趕忙把舵打橫,喊叫道︰“前方轉舵!不要再過去了!”

    聽到喊聲,眾人仍是一臉迷惑,還待出言相問,猛聽遠方小舟傳來哭叫︰“大漩渦!”

   海上最可怖的地方,便是大漩渦。海潮快慢不同,水勢相互激蕩,便會生出漩渦,小者數尺,大者百丈,暗流所經之處,足以吞噬海上一切。眾人渾身冷汗,才知那女子的陰毒計謀,她適才故意放慢船速,便是在引誘諸人,要讓大船自行駛入漩渦之中。天幸大內良臣精于航海,便給他識破了用心,只聽他提聲指揮︰“快!都到右舷去,快!”
    甲板上滿是驚慌的腳步,人人拿起了船槳,都在等候號令,大內良臣是幕內第一舵手,曾于瀨戶穿越內海,知道遇上漩渦時最忌逆流而上,反須順勢而為,方能擺脫暗流。他握緊了船舵,只覺大船漸漸旋轉,漸漸打橫,當下提聲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ivan6500 發表於 2011-1-8 03:47 PM

第二章 萬里長城今猶在(上)

    從京城出發,沿運河南下,經德州,過臨清,越聊城,便會見到一條浩瀚大河,這條河色呈黃褐,水急滔滔,年年潰堤成災,不消說,此即橫亙中國北方的第一大河,九曲黃河。

    “黃河之水天上來”,孔夫子、秦始皇、漢高祖、唐太宗,這些人物全是黃河子孫。說來黃河雖有百害,卻也為中國孕育了無數英豪,開創了璀璨的華夏盛世。

    不過中國實在太大太大了……縱以黃河的源遠流長,卻也不能澤被萬物。因而從運河沿南直下,經濟寧、過徐州、至揚州,還會見到第二條大水,這條河比黃河更寬更廣,水質比黃河更清更甜,那是一條碧幽幽的江水。

    “孤帆遠影碧空盡,唯見長江天際流”,千里運河的終點,便是萬里長江。它是英雄項羽的本家,也是本朝太祖的故鄉,幾千年來,它溫柔地孕育了無數風流人物,他們羽扇綸巾,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。

    有人說︰“黃河似後母、長江是親娘”,所以黃河養大的好漢,個個吃苦忍辱,善于險境反撲,便如孟德曹操,讓人震懾懼怕。長江養大的英雄,個個風流多情,善謀多思,恰似公瑾周瑜,總教人神迷傾倒。

    後母也好,美娘也罷,過了長江後,便再也看不到英雄。因為順江而下,便要出海了。

    “滾滾長江東逝水,浪花淘盡英雄”,沿江東進,面前已是一片汪洋大海,東海、北海、黃海、南海,它們比洞庭鄱陽更為橫涯無際,比黃河長江更加源遠流長,可從古到今,秦皇漢武、劉邦項羽、孟德公瑾,人人都是黃土地的子孫,卻又有誰出身于蔚藍大海了?

    漢人怕海,漢人不敢出海,故而有人怒責孔老夫子,“父母在、不遠游”,為了腐儒們的無聊教誨,漢人只知安土重遷,死守祖墳,卻從未想過放洋出海,終使子孫故步自封,乃至國勢衰微,漸漸覆亡。

    天殤國殤、河殤海殤,說這些話的人口沫橫飛,其實壓根兒忘了一件事。羅盤是打哪兒來的,海舵又是誰發明的?所以他們大概也不曉得,其實漢人出海已經有幾千年了。他們前僕後繼,乘風破浪,遠渡重洋,甚至去過一個名喚“木骨都束”的怪地方,抓到了一只活麒麟,並將之帶回老家。

    這聽來像是謊話,畢竟麒麟是蒼龍的好朋友,自從春秋末年孔老夫子最後一次目擊之後,世上就再也見不到它的蹤跡了,怎可能有人帶回了它?

    可這是真的,抓到麒麟的人就躺在這兒,崔風憲、號震山,今年六十四歲,現下他赤著腳,打著呼,一邊仰躺于甲板上,一邊曬著暖暖的日頭。乍然看去,此人就是個糟老頭,誰也想不到他真抓過“麒麟”,並從承天門牽進了北京。

    當年崔風憲牽著“麒麟”進京面聖時,曾引起不小的轟動,畢竟這玩意兒太怪了,它頸子長長,眼兒大大,頭上還長了兩只鹿角。尤其稀奇古怪的,它的身材太高太瘦了,以致從承天門進來時居然撞到了腦袋,疼得麒麟哀哀哭叫。圍觀百姓則是哈哈大笑,樂不可支。

    每當崔風憲和人提此往事,總會害得朋友們噴飯狂笑,人人都當他是牛皮王。不過崔風憲也不想多做解釋,畢竟“麒麟”並非是他見過最怪的東西,他還看過九尺高的雙頭妖鼠,上面一個頭、肚子一個頭,走起路來蹦蹦跳跳,屁股還生了條大尾巴。

    出海數十年,怪事一籮筐。有的地方七月飄雪、臘月燥陽,有的地方終年積雪,恆晝恆夜。每回崔風憲說起這些奇聞異事,總要給鄉民們出言譏笑,當他腦子壞了。他莫可奈何,上個月經過錫蘭山時,便買了頭怪物上船。看這怪物渾身金毛,目露碧光,還長了森利利的爪牙,日後誰還敢笑他吹牛放屁。

    嘿嘿……崔風憲微微冷笑,伸手朝怪物的腦袋拍了拍,怪物則是張開了血盆大口,發出了陣陣金剛獅子吼。

    吼……三個月大的小獅兒打了個哈欠,它倒在主人腳邊,模樣好似貓兒,昏昏欲睡。

    崔風憲是個商人,經常出海做買賣,在船上養頭小獅王看家,倒也不壞。若有小偷上來翻東西,縱不給活活咬死,也要給它追得跳下大海,狼狽不堪。至于這頭小獅子長大後,這艘船是否還養得下呢?這也無須擔心,因為崔風憲的船非常非大,整整用了三萬五千兩白銀監造,幾乎花光了他的畢生積蓄。

    測度船體的大小,須以桅桿定數,桅桿越多,船體越大,面前這艘船共有三根桅桿,長十八丈,寬六丈,船上連同崔風憲與他的佷子在內,共計四十人,他們在此飲食起居、養雞養鴨,甚且還在甲板上種白菜,船上看來便像是一座大田莊,哄哄吵嚷。

    如此聽來,崔風憲的船好像很大,大得不可思議,不過若真有人這般說,這人定然出身異邦,否則他怎沒聽說過“三寶太監”、又怎會沒見識過他手下的“西洋寶船”?

    西洋寶船長四十四丈,寬十八丈,桅桿九根,張十二帆;其“篷、帆、錨、舵”、非二三百人莫能舉動。全隊出航時共計六大衛所、三萬兵馬,六十二艘大海船,若把自己手下這樣的小船計算在內,整批艦隊規模最盛時,可以多達一千艘。

    一千艘,這不是開玩笑的,倘使整批艦隊開帆列隊,寬可達百里、縱深足有五十里。遠遠望去,便如天神的使節降臨,威不可當。尤其三寶公絕不佔人家的地、更不稱人家的王,所過之處,仁義禮智,和善待人,此事崔風憲可以為證,因為他不只見過三寶艦隊,他還曾經搭上去過。

    二十年前,崔風憲正值盛年時,他曾隨侍過“三寶公”,擔任過他的武官,故也見識過“三寶艦隊”遠征的氣勢。所以他早就明白了,普天下最大的遠航艦隊,並非來自東洋西洋,而是出自于孔孟之邦、大漢子孫之手。

    漢人為何總是看不起自己呢?三寶公出海,那叫勞民傷財,窮兵黷武;三寶公不出海,那叫坐困愁城,不知長進。可無論人家怎麼說,崔風憲都懶得反駁。唯獨聽到有人大放厥辭,說什麼漢人只知耕田滋味,不識海洋之美,他就忍不住要笑到抽筋。畢竟大漢子孫早是大海常客了,若非列祖列宗出海已久,子孫又怎能開枝散葉,遍布南洋?難不成是飛過去的?

    算了……這些都過去了,什麼三上東洋、七下西洋,都是陳年往事。現下“三寶太監”早已仙逝,而崔風憲也已辭官多年,成了個商人。至于別人要胡說八道什麼,他也管不著了。

    太陽暖暖曬來,讓人睡意濃重。崔風憲閉上老眼,轉過了身,正要呼呼大睡,猛聽背後傳來陣陣呼喚︰“叔叔!叔叔!”

    喊聲清脆悅耳,帶著幾分稚氣。崔風憲眉頭緊皺,立時裝死賴活,埋頭苦睡。那嗓聲卻不放過他,只管俯身下來,喊道︰“叔叔!”

    崔風憲年紀大了,耳朵不好,正裝睡間,忽然懷里錢包悄悄行走,似要出門一游了。崔風憲暴吼道︰“畜生!”右手暴長,果然逮住了一頭畜生,只見這畜生是雄的,兩腳走路,約莫十七歲上下,獸臉秀俊,看那雪白的皮色給陽光一激,竟是有些刺眼了。

    說來不幸,眼前這頭畜生也姓崔,他年方十七,乃是崔家唯一的種。他便是自己一手帶大、視如己出的佷兒崔軒亮。

    “畜生!”猛一見佷子,崔風憲劈頭便是這兩個字,大怒道︰“沒事望我懷里亂摸什麼?我是你叔叔,可不是你娘!沒奶給你喝!”說著說,舉手便是一掌,崔軒亮慌忙走避︰“叔叔!你……你別老是亂打人,我有正事找你……”

    “正事?”崔風憲哦了一聲,掏了掏耳朵,驚訝道,“怎麼?崔公子終于想赴京趕考啦?來來來!咱們趕緊把船折回劉家港去,千萬別耽誤您中狀元啊。”叔叔著意取笑,崔軒亮俊臉更紅,低聲道︰“叔叔,你……你別老折騰我,我……我生來便討厭讀書的,你又不是不知……”崔風憲嘿嘿笑道︰“生來便討厭讀書?那你歡喜什麼?”

    崔軒亮靦腆含笑,低頭道︰“人家喜歡唱山歌、扮家家,陪女孩玩兒。”

    “天生的畜生!”崔風憲狠狠揪住佷兒的衣襟,罵道︰“唱山歌、玩親親、過家家,你是人是畜?是禽是獸?要不要我把你放生了!”說著提起手來,狠狠朝佷兒後腦勺拍落一記,“說!你以後要不要發憤圖強!說!”

    崔軒亮哎呀叫疼,道︰“會!會!我答應叔叔!以後一定努力用功!”崔風憲將人放開了,罵道︰“這還像個樣子!叔叔上回教你的掌法,你這幾日可有加緊勤練?”崔軒亮微微一驚,忙抱緊了小獅子,顫聲道︰“最近……最近天氣太熱,沒心情練。”

    崔風憲怒道︰“***,練功還得看心情?那你吃飯看不看心情?”崔軒亮奮力頷首︰“當然要看了。心情不好,便山珍海味也吃不下。”崔風憲罵道︰“畜生!那你要是心情好呢?便狗屎也肯大碗吃啦?”崔軒亮俊臉漲紅,道︰“叔叔,你……你說話別老這般粗,小心我找嬸嬸告狀去。”

    “畜生!別提那婦道人家!你便是給她慣壞的!”崔風憲大怒欲狂,提起手來,又朝佷兒後腦勺痛打。一時間啪啪作響,十分帶勁。

    大熱天的,崔風憲閑來無事,倒也打出了一身熱汗,他心情爽利了,眼看佷兒哭喪著臉,便懶洋洋坐了下來,道︰“好啦,你大呼小叫的,到底有什麼事找我?”

    崔軒亮白挨了一頓狠打,頗覺沒趣,低聲道︰“我……我想跟您借點東西。”崔風憲頷首道︰“行,你說吧。”

    在叔叔的注視下,只見佷兒慢慢伸出了右手,掌心向上,隨即凝滯不動。崔風憲呆了半晌,猛地勃然大怒︰“什麼?錢又花光啦?”

    不出所料,佷兒又來討債了。這孩子每回遇上了叔母,總愛往她懷里猛鑽,惹其愛憐,可平日撞上了叔叔,除了開口要錢、伸手討打,從沒一件好事。崔軒亮低下頭去,細聲道︰“叔叔,我……我這個月花費好大,您……您再給些吧。”崔風憲打也打了、罵也罵了,自也不能不賞些銀子。只得一手掏錢包,一邊破口罵︰“混蛋東西,你這幾日不都住在船上?這兒一無酒家、二無妓院,你的錢是花哪兒去了?”

    這話確實問到了要緊處,海上日子最是無聊,出海以來除了吃飯睡覺,便只能望著大海沉思,縱有金山銀山,卻能望哪里送?正疑惑間,卻見崔軒亮尷尬一笑,低頭道︰“我……我想翻本。”

    猛聽翻本二字,崔風憲啊地一聲,這才想起船上還有個銷金窟。他急急轉頭去看,果見船上角落聚了二十來名水手,人人吆五喝六、激烈拼殺。崔風憲心中光火,提起嗓門,怒喝道︰“小陳!小林!給我滾過來!”

    兩名老漢陪著笑臉來了,看他倆約莫也是六十光景,正是崔風憲當年下西洋的老部屬,“小陳”、“小林”。如今物換星移,“小陳”早已變“老陳”,那幅奸詐笑臉卻沒變個半點,仿佛還更奸滑了。只見他倆干笑搓手︰“二爺,有事麼?”

    崔風憲冷冷地道︰“我不是說過了,這船上不能賭博麼?你們怎又破戒了?”

    那老陳忙道︰“二爺有所不知,這賭局是少爺開的。他說船上太過氣悶,若不賭幾把,過過癮,難保不悶出病來。弟兄們聽了之後,也感此言有理,便陪著玩了幾把……”老林幫腔道︰“是啊,少爺賭性之強,非常人所能及,念在他這分才華上,二爺您得栽培栽培他,千萬別讓他埋沒了……”

    “放屁!”崔風憲震怒欲狂,提起了獅子吼,嚇得小獅子也跳了起來。

    看佷兒生性浮浪,什麼琴棋書畫、詩詞歌賦,全都一竅不通,可種種吃喝玩樂之事,卻早在娘胎里學會了,頗有神童天才的名氣。崔風憲瞪了佷兒一眼,森然道︰“行了,他欠你們多少錢?”

    老陳拿出借條來看,陪笑道︰“不多、不多,三百兩而已,玩得不大。”

    崔風憲倒抽了一口冷氣,沒想自己一個午覺睡醒,口袋便又莫名其妙少了幾百兩銀子,看這佷兒花錢之速,當真無與倫比,他咬牙切齒,朝口袋里掏掏摸摸,正要交錢出來,忽然間心如刀割,渾身劇痛,便又把手放了回去,淡然道︰“先欠個幾天,改日再給你們。”

    兩名下屬眼巴巴等著,哪知卻拿回這麼句廢話。那老林疊聲叫苦︰“二爺,您怎麼老是改天啊,到底要改哪天呀?”崔風憲冷冷地道︰“等咱們到了煙島,把貨賣了,自然有錢給你。”老陳苦笑道︰“二爺,您……您別老是這句話。咱們好幾個月沒工錢領了,要是這趟買賣做不成,咱們卻該怎麼辦?”

    “怎麼辦……怎麼辦……讓我想想啊。”崔風憲哈哈一笑,驀地怒目圓睜,暴吼道︰“去你媽的!咱們要是做不成買賣,還想怎麼辦?當然只有跳海啦!你想咱們還有盤纏回中原麼?”說著揪住佷兒的衣襟,厲聲道︰“不然我把這牲口賣給你!你要出多少錢?”

    眾船夫干笑幾聲,知道二爺又耍無賴了,一時搔頭的搔頭,吐痰的吐痰,各作鳥獸散了。

    正指天罵地間,忽聽身旁傳來嘆息聲,聽得那頭牲口幽幽地道︰“小氣鬼。”

    崔風憲怒目回首,嚇得畜生急急轉頭,掩上了嘴。崔風憲嘿嘿冷笑,森然道︰“小子,嫌我小氣是麼?”崔軒亮顫聲道︰“沒……沒有……”他躡手躡足,正想悄悄逃走,卻給揪住了衣領,聽得叔叔森然道︰“給我坐下,叔叔有正事跟你說。”

    崔軒亮不敢違逆,只得苦著一張臉,在甲板上撿了塊干淨地方,就地坐下。

    七月午後,陽光燦爛耀眼,映得大海一片晶亮。只見小獅子無精打采,崔軒亮也是滿身熱汗,只沒住手地抖著胸前衣襟。眼見佷子東瞧西望,一臉的心不在焉,崔風憲不由嘆了口氣,道︰“亮兒,你今年幾歲了?”

    天氣實在熱,小獅子懶懶趴在甲板上,只余下尾巴左搖右擺。那崔軒亮也是有氣無力的模樣,他抓了抓脖子,煩躁道︰“我……我十七歲了。”崔風憲嗤了一聲,道︰“你還曉得自己十七歲了?你跟我說說,你這輩子做過什麼正經事?”

    佷兒低頭望地,久久無言,想來是有幾分愧疚了。崔風憲拿起了蒲扇,一邊扇著涼風,一邊責備說教︰“瞧瞧你,年紀一把,學文不成,學武無能。整日里游手好閑,睡到日上三竿才起,晚上倒是精神健旺、胡作非為……你自己說說,似你這般人品,誰想把女兒嫁給你?”

    正訓話間,卻見佷子蹲在地下,拉起了小獅子的兩只前腳,當作幼兒習步來走。崔風憲提起嗓門,大喝道︰“亮兒,叔叔在跟你說話啊!”崔軒亮沒精打采的,一時頭也不抬,低聲咕噥道︰“煩死人了,說來說去都是這套嘮叨,我都會背了。”

    “造孽的畜生!”崔風憲心頭火起,將佷兒死命揪住,喝道︰“你自己說,叔叔這趟為何帶你出海?你還記得麼?”崔軒亮悻悻地道︰“我怎麼知道?我好端端在家里睡覺,是你硬拉我出來的。”

    “畜……生啊……”崔風憲氣得快中風了,淒厲道︰“你整日非吃即睡,與禽獸何異?記得麼?叔叔帶你去煙島,正是要向魏寬提親的!”聽得提親二字,崔軒亮終于雙眼一亮,什麼都想起來了,大喜道︰“對對對,咱們是來向魏寬叔叔求親的,叔叔,我……我一到島上就可以洞房了麼?”

    “造……孽啊……”崔風憲氣到了極處,左臂夾緊了佷兒,將之拖到船舷,正要�入大海,來個眼不見為淨,卻聽一人笑道︰“震山,別這麼大火氣。歇歇吧。”

    崔風憲定下神來,急忙回頭去看,卻見面前好一名清雋老者,約莫七十來歲年紀,正給兩名婢女扶將過來。此人正是京城來的貴賓,前太常寺少卿徐爾正。

    眼見老人家出來了,崔風憲趕忙搶上攙扶,問候道︰“大人,您身子好些了麼?”

    徐爾正道︰“好多了,太久沒乘船,猛一下身子骨受不住,將養幾日便成了。”說著,他便朝船頭行去,暢然道︰“快哉!海天一色,萬里無極,老夫自出使高麗後,可多久沒見這壯闊氣象了?”

    崔風憲怕他滑跤,一時連攙帶扶,諾諾稱是,陪他走上了船頭。

    這徐爾正是船上的貴賓,只因年事已高,出海以來禁不起風浪顛撥,居然大病了一場,這幾日都在艙里養病歇息。難得有此清興賞景,崔風憲自是不敢怠慢。他見日頭熾烈,徐爾正身上的官袍又厚實,也是怕老人家中暑了,忙替他寬了衣襟,舉扇扇涼。

    兩人眺望遠海,徐爾正怔怔出神半晌,問道︰“震山,咱們出海也有十幾日了,什麼時候抵達煙島啊?”崔風憲忙道︰“快了,快了,這幾日只消不遇上颶風,很快都能抵達。”

    徐爾正捋須微笑︰“那就好。這魏寬生平最愛守時之人,難得他六十大壽,咱們萬萬遲到不得,否則喝不到壽酒事小,要是誤了令佷的那杯喜酒,那老夫可過意不去了。”

    崔風憲有些尷尬了,忙道︰“大人說笑了。劣佷性喜嬉鬧,人家魏小姐是否看得中他,還在未知,大人何必為此擔憂?”

    此行出海遠航,目的地正是煙島,島上主人姓魏名寬,號友逢,今年恰好六十大壽,此番崔徐二人遠道中原而來,便是專程給他賀壽來著。不過崔風憲另還有些計較,卻是為佷子的終身大事打算了。

    魏寬與崔家兄弟一般,成親得都很晚。他們這批人全是永樂帝的舊部,只因早年忙于國事,兵馬倥傯,不免耽誤了青春,所以魏寬直至四十三歲方才成親,婚後也僅有一名愛女,那便是年方二八、嬌美可愛的魏思妍了。

    崔軒亮年方十七、魏思妍二八佳人,兩個孩子幼年時見過幾面,玩得頗為投契。如今雖說海天阻隔,可為著兩家的交情,這趟提親之旅即使千里迢迢,也還是值得。

    兩人說了幾句話,卻始終不見佷兒過來請安,崔風憲咳了一聲,也是怕小孩失禮,忙回頭喊道︰“亮兒!去端張竹椅過來,讓徐伯伯歇歇腿。”

    “亮兒。”崔風憲連聲叫喚,卻無人回應,忍不住回過頭去,怒道︰“亮兒!你在干啥?”大吼之中,只見佷兒呆若木雞,癡癡傻站,好似給誰點上了穴道,崔風憲嘿地一聲,順著佷兒的目光去看,果不其然,只見不遠處站著兩名婢子,海風輕拂,秀發飛動,說不出的好看。

    崔軒亮又中邪了,每回只要有女子現身靠近,他便要這般失魂落魄地,一切置若恍聞。崔風憲又惱又羞,卻也不好公然打孩子,只能沉聲道︰“亮兒!給我過來!”

    三聲呼喚,崔軒亮仍是雙眼吊直,仿佛失心瘋。崔風憲一個箭步奔去,朝他後腦勺奮力一擊,厲聲道︰“要你去端張竹椅過來,怎麼老是不動?”他又推又打,佷兒總算醒覺過來,待見叔叔現身面前,不由大驚道︰“叔叔,你……你打哪冒出來的?”

    “畜……”崔風憲氣得眼前發黑,勉強把第二個字忍住了。兩名婢女見得情狀,忍不住相視一笑。崔風憲喘了口惡氣,道︰“給……給徐伯伯端張凳子過來,別怠慢貴客了。”

    還在催促間,背後傳來咚咚兩聲,聽得一名婢女道︰“崔二爺,請您上座吧。”竹椅已至,那徐爾正也給攙扶了過來,看這兩名婢女甚是細心,不必著意吩咐,已把事情辦得妥切。崔風憲瞪了佷兒一眼,道︰“去端杯茶來。徐伯伯口渴了。”

    “好……”崔軒亮細聲道︰“等……等一下就來……”崔風憲森然道︰“等什麼?”崔軒亮低下頭去,眼角偷看少女,低聲道︰“我……我還沒請教人家的名字。”

    佷兒打不知痛、罵不知羞,崔風憲忍無可忍,提起蒲扇大手,正要一耳光重重�落,卻聽徐爾正微笑道︰“哎,震山,君子遠庖廚,這等賤役怎好勞動少爺?”他拍了拍手,朗聲道︰“小秀、小茗,你兩個去端杯茶來。”

    “是。”兩名丫環甚是乖巧,聽得老爺交代,便一齊轉身走了。猛見兩名少女離去,那崔軒亮哎呀一聲,大氣還不及喘上一口,便一馬當先沖入後廚,還怕慢了一步半步。

    俗話說︰“貓見腥,漲破脊梁心”,佷兒丑態百出,崔風憲滿面漲紅,一張老臉不知哪兒擱去,眼見徐爾正笑嘻嘻地瞧著自己,忙羞愧道︰“對不住,這……這孩子打小就是這德行,卻讓大人笑話了。”徐爾正搖手直笑︰“沒事,年輕人,應該的,應該的。”

    人逾七十,隨心所欲不逾矩。這徐爾正輩分極高,乃是洪武年間第一批進士,為人卻頗隨和,天下一切都已見怪不怪。陽光頗烈,大海卻是蔚藍遼闊,任誰都要胸懷大暢。徐爾正吹著海風,一邊遠遠瞧著崔軒亮,捋須含笑道︰“震山,你自己有兒子嗎?”崔風憲嘆道︰“咱們崔家男丁不旺。我自己只有兩個女兒,我大哥也只留了這個命根子下來。唉……都怪我老婆,把他慣壞了。”

    徐爾正笑道︰“這也不能怪尊夫人。瞧瞧這孩子,多討女人家喜歡?”

    遠處傳來銀鈴般的笑聲,只見佷兒抱起了小獅子,在少女面前蹦蹦跳跳,傻氣愚蠢,直逗得兩名婢女咯咯嬌笑,片刻也停不下來。

    崔風憲嘆道︰“不瞞大人。我這佷子別的能耐沒有,就是這水磨功夫厲害至極。為搏佳人一笑,他可以裝乖露丑,倒立懸梁,便算丟光十八代祖宗的顏面,這小子也是在所不惜。”

    這話一說,更逗得徐爾正猛拍大腿,仰天大笑︰“難得!難得!令佷如此人品,天下罕有呢!無怪尊夫人寵他了。”

    都說“虎父無犬子”,這崔軒亮卻不知怎地回事,打小性情便和英雄好漢透著相反,人家讀書掉發懸梁,他老兄昏昏欲睡,念書寫字、手藝巧工,甚且是強身練武,沒一件事能專心,便連賭博飲酒也是心不在焉,說來世間唯一能讓他癡心掛記的,便是那兩個字︰女人。

    打十四歲起,崔軒亮便魂不守舍,每逢女人經過,不論老幼美丑,總要讓他雙眼吊直,迷糊個半天。崔風憲怕他做出有辱門風之事,便將之關在家里,不許出門,誰曉得此子在家中悶了幾日後,居然和兩個堂妹打情罵俏起來,什麼大老婆、小老婆的亂叫一通,氣得崔風憲拿起大榔頭,追得佷兒落荒而逃。

    也難怪佷兒風流了,如同過世的大嫂,崔軒亮膚色白晰,五官秀美,樣貌可以說是百中選一,儼然便是個翩翩公子。除此之外,他還有個別人求之不得的好處,他長得高。如同當年的大哥,佷兒體格魁偉,雖在弱冠年紀,卻比叔叔高了半個頭,可說得天獨厚。這蝶戀花之事,自是演之不盡。什麼練武讀書,全都不如一場春夢。

    眼見崔風憲長吁短嘆,徐爾正笑道︰“震山,你別老是愁眉苦臉的。你這回去煙島,不就是要去找魏寬提親的麼?想賢佷如此神通,此行必定滿載而歸啦!哈哈!哈哈!”

    聽得徐大人著意調侃,崔風憲更窘了,忙道︰“大人別笑話我了,這魏家已經放出話來啦,這回不論是誰來求親,哪怕你是皇親國戚、天王老子,一樣都得過三關。憑我佷兒那點鄉下道行,能討到什麼便宜?”徐爾正哦了一聲,道︰“怎麼?討房媳婦,還得過關斬將啊?”

    崔風憲嘆了口氣︰“這魏家小丫頭是出了名的貌美,東海上遠近馳名,不單中原的幾個豪族世家想結這樁婚姻,連朝鮮、東瀛、琉球的貴族也遣使來攀附,你想魏家答應了這個,不免得罪了那個,還能不立個規矩出來麼?”

    徐爾正道︰“這魏寬年輕時英雄蓋世,怎麼臨老來挑個女婿,反倒瞻前顧後、婆婆媽媽的?”崔風憲嘆道︰“這大人就不曉得了,現下煙島當權的不是魏友逢,而是他的老婆宋蓮香。”

    徐爾正驚贊道︰“山東宋蓮香,誰見誰遭殃,這下有好戲瞧了。”

    這魏寬夫婦並非普通人。昔年永樂帝在世時,魏寬名義上雖只是個大內侍衛,卻能統管皇城禁軍,帝座跟前第一紅人,威權無限。到了永樂帝駕崩後,諸將有的戀棧權位,有的告老還鄉,卻只有魏寬一人見識深遠,他明白自己是當朝新貴的眼中釘,倘要留在中原,早晚難逃一死,于是便在新婚妻子的鼓勵下,于四十四歲那年毅然辭官,遠渡重洋,來到一處荒島隱居,這便是此行的去處︰“煙島”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ivan6500 發表於 2011-1-8 03:48 PM

第二章 萬里長城今猶在(中)

    當年魏寬選擇煙島作為退隱之地,實則大有深意。首先此島地理奇佳,恰恰處于中原、東瀛、高麗、琉球諸國之間,算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,若有人要尋他的晦氣,自也鞭長莫及。其次這個島嶼岸高水深,只消好好經營,不愁沒人來此避風,果然在他的苦心整治下,這煙島十余年來人煙漸密,物資漸多,竟從破落小漁村搖身一變,成了一處氣象萬千的海上大城,而他魏寬也從大內侍衛搖身一變,成了個不可一世的大富豪,傲視東海,無可匹敵。

    能者無所不能,回思往事,徐爾正不由嘆息連連,道︰“其實魏寬能有今日,宋蓮香功不可沒。魏寬沒了她,身家少說去了一大半。”崔風憲嘆道︰“女子無才便是德啊。這小丫頭以前便是個鬼靈精,現下更是個算盤精。”

    徐爾正笑道︰“我看她這回趁著魏寬壽宴、賓客登門求親,定會巧立名目,大剝其皮。你可小心在意了。”崔風憲嘆道︰“大人,咱們崔家已是皮包骨,一剝見底。”

    徐爾正撫掌大笑,崔風憲則是愁容滿面。徐爾正拍了拍他的肩頭,略作安慰,又道︰“對了,你方才不是說什麼過三關嗎?里頭有什麼花樣,說來聽聽吧。”

    崔風憲嘆道︰“大人不認得宋蓮香啦?她設下三大關,還不就是想要……”說著食指拇指一兜,做出了一個圓圈兒,再來握緊拳頭,示意揮打,最後五指成爪,漫空緊緊抓。

    徐爾正見他變幻手勢,仿佛行酒令一般,笑道︰“我曉得了,這第一關是錢……第二關是拳……這第三關呢……”崔風憲嘆道︰“大人糊塗啦,你瞧瞧,這世上有什麼東西得要……”說到此處,不忘五指伸出,四下到處亂抓。

    “對啊!”徐爾正猛拍大腿,放聲大笑︰“權!就是要緊緊抓啊!”

    這徐爾正笑歸笑,心里對宋蓮香卻也佩服得五體投地。畢竟人往高處走、水往低處流,無論來日女婿出生何處、官居何職,只消能打通“錢”、“拳”、“權”三關,自也能入得了丈母娘的法眼,這樁婚事便也水到渠成了。

    徐爾正笑道︰“老弟,錢拳權三關,令佷有哪條?說來聽聽吧。”崔風憲嘆道︰“錢嘛,我佷兒掙錢的本領是沒有的,花幾十萬兩的能耐是天生的;拳嘛,打不了南山猛虎,揍一揍牆上壁虎,倒也還行。至于這個權呢,他的叔叔也已杯酒釋兵權啦,還想什麼?”

    徐爾正聽著聽,不由笑道︰“聽你說得淒涼清苦,那你拿什麼求親?”崔風憲道︰“三分義氣、兩代交情、一片誠心。”徐爾正撲哧一笑,道︰“好好干啊。這魏寬膝下就只有這麼個寶貝女兒,等令佷當上魏家的女婿,學了岳父的武功,收了岳父的錢財,最後當上了煙島島主,你崔家不是錢、拳、權,面面俱到啦?”

    崔風憲拂然道︰“大人,崔某何許人物,你真把我當成是貪財小人麼?跟你說吧,我此番過來提親,不是為了什麼三文五兩,而是為了我大哥。”

    “你大哥……”徐爾正沉吟半晌,猛地醒悟過來︰“啊……我怎給忘了?你大哥和魏友逢是結拜弟兄啊。”崔風憲嘆道︰“多虧大人還記得此事。昔年我大哥與魏寬意氣相投,有八拜之交,為了他倆交情義氣,我此番才老了臉皮,帶著佷兒過來提親。所作所為,只是不負兄長所托而已。”說著低頭下去,自顧自地撫摸腰間短刀,怔怔無語。

    徐爾正撇眼過去,只見崔風憲腰間配著兩柄匕首,一柄似是大食之物,略顯彎曲,另一柄卻似獵刀,形制粗獷,徐爾正咳了一聲,道︰“震山,你這兩柄刀挺稀奇的,可以瞧瞧麼?”

    崔風憲點了點頭,忙從腰間解下雙刀,恭敬奉上。徐爾正細目打量,只見那柄大食短刀形制尊貴,鞘上金絲纏繞,上瓖“日月三寶”四個小字,他啊了一聲,道︰“這是三寶太監的令刀?”崔風憲微微一笑,點了點頭︰“這是第四次出洋時,三寶公親手贈給我的。”

    三寶公,本姓馬,賜姓為“鄭”,時人稱為“賜姓爺”,看這柄刀本是三寶之物,如今卻傳到崔風憲手中,這點明他真個下過西洋,到過異邦,抓過麒,摸過大象,絕非虛言空談。

    徐爾正是本朝耆宿,自也識得三寶太監,他撫著那柄匕首,怔怔嘆息,過得好半晌,方才低頭去看那柄獵刀。

    面前的獵刀似是北國之物,收于皮套之中,握柄處略顯破損,說來並不起眼,徐爾正沉吟半晌,自知這柄刀必有來歷,當即緩緩抽刀離套,赫然見到上頭的潦草刻字。

    “帝賜……”徐爾正雙手微微發抖,顫聲道,“這……這是令兄的遺物?”崔風憲點了點頭,道︰“永樂八年,皇上首次親征蒙古,那年家兄于斡難河畔,救下皇上的性命。”

    帝賜崔廣成志永樂八年斡難之功

    匕首上的刻字以利器劃成,雖只寥寥數語,頗見草率,卻是大帝的真跡無疑,望著這行永樂大帝的刻字,徐爾正的雙手不禁顫抖。一旁崔風憲則是默默低頭,他輕撫著永樂帝留在人間的遺跡,眼眶微微濕紅。

    崔風訓,字廣成,不同于追隨三寶公的弟弟,他不曾下過西洋,也沒看過麒麟大象。但他有件事和弟弟一模一樣,他也去過異邦。只是崔風訓並非向南走,而是向北行。他騎著馬,帶著刀,穿過長城,越過草原,飲下了斡難河的血水,對著巴圖拉戟指狂嘯。

    崔風訓不是劃船水手,而是帶刀武將,所以他去的異邦並非是東洋西洋,而是長城正北,蒙古四大汗國。崔風訓追隨的人物並非是“三寶太監”,而是“永樂大帝”本人。五次御駕親征之中,他一共隨行四次。若非過世得早,如今早已受封侯爵。

    兩人靜默半晌,徐爾正不由嘆了一聲,道︰“打了幾十年仗,也真苦了你們兄弟倆。”他搖了搖頭,又道︰“對了,我聽人提過,好似令兄的墳是在煙島上,對麼?”

    崔風憲黯然道︰“沒錯。我大哥是葬在煙島海邊,我好些年沒去祭拜他了。”他觸動了心思,正感傷間,又聽徐爾正道︰“聽說廣成是淹死的,對麼?”崔風憲嘆道︰“是,當年他去煙島拜訪魏寬,一天夜里不知為何,居然自行駕舟出海,之後便……便……”

    徐爾正點了點頭,道︰“我曉得這事,聽說他過世的當天,恰巧兒子出生,是麼?”

    崔風憲嘴角下彎,兩行老淚竟是滾滾而下,他不願外人見到自己的丑態,便用袖子遮了臉,只管沒聲沒息地哭著。

    崔家兄弟自小孤苦,當年中原大亂,他倆的爹娘全給蒙古兵殺了,之後兩個小孩相依為命,十來歲就投身軍旅。此後三十年,兄弟倆聚少離多,一個下西洋,一個征蒙古,本想晚年時定可衣錦還鄉,共享天倫之樂,誰曉得大哥竟又死在煙島外海,只留了一個遺腹子下來,讓崔風憲撫養長大。

    眼見崔二爺哭了,徐爾正曉得他的心事,便拍了拍他的手背,安慰道︰“別難過了,我和廣成也是有交情的。念在你大哥的分上,這回過去煙島提親,老朽定會給你們出力的。”

    崔風憲聽他有意出馬,不覺啊了一聲,大喜道︰“大人,您……您是說真的?”

    徐爾正笑道︰“我先說了,老夫一來無拳無勇,二來沒錢沒勢,三來無官命也輕。錢拳權三樣,我一條都沒有,就這張嘴皮子還管用。你若需要個媒人,那找我便對了。”

    徐爾正是說笑了,憑他出身洪武官場,資歷威望,那張嘴皮子只消動上一動,錢拳權三兄弟飛也似地趕來,盡數排列整齊,還怕宋蓮香那老虔婆恣意刁難?崔風憲早在巴望此事,此時聽他親口應允,自是歡喜得飛上了天,一時破涕為笑,連連作揖,就怕少了禮數。

    正千恩萬謝間,忽聽背後腳步聲響,聽得一聲“喂”,只見徐大人的肩膀上多出一只手掌,一人道︰“你們要的熱茶來啦,快趁熱喝吧。”

    咚地一聲,茶水擱到了甲板上,人卻開溜了。不消說,自是家里的小畜生現身了。眼見徐爾正一臉錯愕,崔風憲自是勃然大怒︰“混賬東西!給老子滾回來!”二話不說,猿臂暴長,便朝佷兒的背心拍去。

    徐爾正吃了一驚,知道老友掌力雄渾,非同小可,忙道︰“震山,輕手些!別打傷他了!”

    眼看佷兒如此無禮,崔風憲早已惱羞成怒,他有心出手教訓,哪管會不會打傷人,在兩名婢女的尖叫中,已然拍出了一掌。堪堪打中佷兒的背心,說時遲,那時快,少年急急轉身,舉掌一格,叔佷倆手心相觸,但覺一股旋勁兒從佷兒掌中急急轉來,竟帶得崔風憲手臂微微發麻。猛聽“咚”地一聲,崔二爺座下凳子翻倒,雙腳騰騰騰向後退開三步,險些滑了一跤。

    崔風憲心下暗凜,徐爾正則是猛力一拍大腿,驚道︰“雷霆起例!”

    眼見叔叔腳步踉蹌,崔軒亮不免又驚又急,忙上前察看,慌道︰“叔叔,你受傷了麼?”佷兒掌力不俗,自己一個不留神,居然吃了悶虧,崔風憲不以為忤,反而暗自喜悅,曉得這孩子武功有了進境。當即冷笑道︰“小子,就憑你猴兒的把戲,還能打死我麼?”

    崔軒亮哦了一聲,道︰“沒事就好,我要去玩耍了。”說罷向那兩名婢女道︰“小秀姊姊、小茗姊姊,我帶你們去看陳叔賭博,很好玩的。”拉住兩名少女,正要去參觀賭博,卻聽背後呼吸聲有異,隨即把氣一吐,揚聲大喝︰“雷霆起例!”

    崔軒亮身上微微發抖,曉得叔叔要打人了。忙斜退半步,回臂胸前,施展打勁,又是崔門掌法起手式︰“雷霆起例”。

    雙掌相接,但聽“當”地一聲如銅鑼鈸響,刺耳之至,徐爾正忙掩住耳孔,兩名婢女則是齊聲尖叫。只見崔軒亮半空翻了個筋斗,雙腳落地,如陀螺般旋轉不定,好容易站定了,身子卻又搖搖斜斜,向後斜退五六步,勉強站住了,突然一跤坐倒,半空翻了個筋斗,跌成狗吃屎的慘狀。

    這招“雷霆起例”不單以氣力雄渾見長,而且暗藏了五六道打勁,“徑”、“緊”、“靜”、“淨”、“切”,糅合為一體,除非以相同招式回擊,否則極難化解。也正因如此,崔軒亮才沒給一掌擊落到大海之中。

    崔風憲有心測度佷兒的掌力,下手不輕,他行上前去,笑道︰“還活著吧?”正要將他一把拉起,卻見崔軒亮死命把他的手給甩開,竟是不願起身。崔風憲皺眉道︰“又要找打啦?”正要對著他後腦勺亂拍,卻見佷兒眼眶濕紅,竟放聲大哭起來。

    崔軒亮十七八歲的人了,說哭便哭,當眾號啕,當真丟人現眼之至。崔風憲嘿地一聲,正要痛加責打,兩名婢女卻搶了過來,先瞪了他一眼,隨即安慰道︰“崔少爺,你沒事吧?”崔軒亮擦拭淚水,低聲道︰“沒事。我……我自己起來。”他勉強爬起,卻又有些頭暈,小茗、小秀趕忙一左一右,將他攙住了。

    崔風憲在旁邊偷看,只見佷兒的獸爪子剛巧不巧,全擱在人家的縴腰上,左右逢源,大小通吃,還不忘附耳說話︰“走……我們去看陳叔賭博……”崔風憲又驚又妒,猛地右手暴長,一把扯住佷兒的發髻,喝道︰“臭小子,給我過來!”

    崔軒亮腦袋向前,哎哎叫疼,如給他一路拖拉,堪堪拖到了徐爾正身旁。只聽叔叔一聲暴吼︰“站好!給徐大人問安!”崔軒亮不大情願,可叔叔又死盯著自己,料來無法脫身,只得向徐爾正抱拳作揖,喃喃地道︰“徐……徐世伯,您……您好……”徐爾正笑道︰“我好,你也好,大家都好啊。”說著拍了拍身邊一張凳子,道︰“來,坐下吧。”

    崔軒亮雙手連搖,驚道︰“不要了,我不要坐。”崔軒亮生平最怕兩種人,一種是行將就木的老頭,一種是呱呱啼哭的嬰兒。他見徐爾正望著自己,捋須而笑,似在等自己開口。一時間面有難色,支支吾吾,想了老半天,終于道︰“徐伯伯,你……你吃過飯了嗎?”

    徐爾正笑道︰“吃過了。”崔軒亮喔了一聲,便又噎住了,只管低頭傻站著。

    這崔軒亮狀似白面書生,可平日讀書時光不多,此際要與飽學宿儒對面說話,不免成了個啞巴。他頓時神色茫然,目光呆滯,與遇上少女時的健談判若兩人。

    眼看佷兒久久放不出個屁來,崔風憲自是暗暗咒罵,正要應酬解圍,那徐爾正卻已笑了,自行開口道︰“孩子,你叫軒亮,是吧?”

    崔軒亮低著頭,囁囁嚅嚅地“唔”了一聲,徐爾正笑道︰“器宇軒昂的軒,高風亮節的亮,真是好名字啊。”崔軒亮搔了搔腦袋,沒有應聲。徐爾正便又自行接口︰“說來難為情啊,徐伯伯這幾日都在艙里養病,沒機會和你談天。”

    崔軒亮總算有話講了,他低下頭去,細聲道︰“不打緊,我……我不用你陪。”正說話間,只見兩道凶惡至極的目光飄來,正是叔叔瞪人了。

    崔軒亮嚇了一跳,自知叔叔如惡犬,時時會暴起傷人,可搜刮腸腸,卻也不知要說些什麼。他左顧右盼,忽見小茗、小秀朝自己猛眨眼,不覺心下一醒,忙道︰“徐伯伯,您……您家里可都安好?”崔風憲松了口氣,看佷兒還曉得問候對方的家人,好歹不算蠢到家了。徐爾正捋須微笑︰“托令叔的福,徐某家中俱都安好。”

    崔軒亮松了口氣,又道︰“你……你家里有很多人嗎?”徐爾正笑道︰“當然。我有四男三女,都已婚嫁了,便又添了一大群內外孫,十五六個,我平日也記不全。”

    徐大人多子多孫,崔風憲一旁聽著,便要奉承幾句吉祥話,卻見佷兒嘴角含笑,低聲道︰“徐伯伯,您……您家里有很多丫環嗎?”徐爾正微微一愣,反問道︰“丫環?”崔軒亮微笑道︰“是啊,就是像小茗、小秀那樣漂亮的婢女,您家里很多嗎?”

    徐爾正喃喃地道︰“這……這我就不清楚了,大概七八個有吧。”崔軒亮聽得悠然神往,嘆道︰“真好。我家里都沒有婢女,只有兩個堂妹。可沒您家熱鬧了。”

    家有一妹,如有一寶,場里靜了下來,誰也不吭聲。良久,倒是那小茗先開口了,只見她問徐爾正︰“老爺,這崔二爺過去是什麼來歷啊?為何這般武功高強?”

    這小茗、小秀都是機靈丫環,日常專能給徐爾正添光,果然稍稍開口,便奉承了崔風憲幾句,不著痕跡。崔風憲心下得意,還未言語,卻聽佷兒道︰“我叔叔姓崔,雙名風憲,自號震山。他是安徽人,平日最愛吃白魚燴面、炒臘肉、辣椒爆紅絲。他有兩個女兒,長得都像我嬸嬸,可愛活潑……”一時滔滔不絕,手舞足蹈,正要長篇累牘說將下去,兩名婢女忍不住撲哧一笑,那小秀更不忘端來一杯茶,低笑道︰“崔少爺,口渴了嗎?”

    崔軒亮是個呆子,一時伸手接茶,偷摸小手,便又神思不屬起來。眼看崔風憲羞愧無地,一旁徐爾正卻笑道︰“左右無事,我便跟你倆說說吧。這位崔二爺過去是個武將,戰功彪炳,說來你倆能有今天的好日子過,都得拜謝他。”

    那小秀哦了一聲,道︰“為什麼啊?”徐爾正笑道︰“他是日月朝第一批將官,與黃金家族交手過。”小茗、小秀對望一眼,茫然道︰“黃金家族?那是什麼?”徐爾正道︰“蒙古大元汗。這位崔二爺,便是本朝第一批抵達長城的士卒。”

    兩名少女微微一奇,道︰“收復長城?那不是幾百年前的事嗎?”徐爾正嘆道︰“沒那麼久吧。”他問著崔風憲︰“那年攻打大都,你們兄弟多大年紀?”崔風憲嘆道︰“我只十二歲,我大哥十六歲。”徐爾正道︰“你們是追隨神將徐天德,是吧?”

    崔風憲搖頭道︰“追隨這兩個字,豈敢僭越?咱們只不過是陣前小兵罷了。”徐爾正道︰“燕王呢?那時他幾歲?”崔風憲低聲道︰“十七歲。”

    自五代以降,漢人就失去了長城庇護,漢唐盛世不在,異族輪番南侵,漢人開始向南逃竄,他們一直逃、拼命逃,歷經了三百一十九年的異族欺壓後,終于舉國上下一起歸元。眼看漢人墮落至此,日本、朝鮮便開始輕視中國,整整五百年里,他們不再與中國朝廷往來,也不想再仿效漢唐文物。

    漢人的賢者曾經預言︰“五百年內必有王者興”,在長城失守後的第四百三十一年,漢人終于誕生了一位王者,他扛起了一面大旗,向天下漢人奮力高喊。

    日月旗!驅逐韃虜的旗號!他高舉著日月王旗,率領著天下一切殘存的漢人,向北方高歌奔跑,越過了失落三百年的黃河,抵達了淪陷五百年的長城,最後一舉擊毀了大都,再次統一了全中國。

    反擊的時候到了!六伐北元、七下西洋,連紫禁城也是在他手中建造的,“永樂大帝”威動萬邦,聲勢之強,當代無人可及。他是漢武帝之後第一位開關遠征的皇帝,也是東起朝鮮、西至天方的萬國君王當中,唯一敢向“黃金家族”宣戰的無上明君。

    大海汪洋,日頭炎炎,仿佛是永樂帝的萬丈光芒,讓人不敢逼視。崔風憲眯起了眼,嘴角露出了微笑。在他的心中,“永樂帝”的功績早就超越了唐太宗、漢武帝,因為大帝的對手可不是突厥匈奴、也不是什麼契丹女真,而是蒙古四大汗國的“黃金家族”,要想在他們面前開關出征,掃蕩全漠北,那是談何容易啊?

    生在轟轟烈烈的當代,人人都是與有榮焉。崔風憲滿面得意,雙手叉腰,高高仰起頭來,又聽徐爾正繼續吹捧︰“崔二爺一生的事跡是說不完的,他開國時雖只是個孩子,可到了壯年後,卻曾追隨過三寶公,官拜西洋艦隊海上同知指揮,統掌六艘大戰船……”

    正說嘴間,卻聽小茗小秀竊竊私語︰“誰是三寶公?”小秀低聲道︰“好像是洪武帝手下太監,開船出去的那個。”小茗皺眉道︰“洪武帝?你說錯了吧,應該是攻打南京的那個。”

    小秀忙道︰“對對對,我說錯了,是永樂帝、永樂帝,誅十族的那個。”

    誅十族……“誅十族”!轟隆一聲,這三個字好似雷轟閃電,直直劈在崔風憲的腦門上,打得他張大了嘴,全身發軟,動彈不得。

    完了,什麼六伐北元、七下西洋,八十萬大軍征安南,全比不上這簡潔明快的三個字︰“誅十族”。

    “秦皇漢武、窮兵黷武”,一生總評出來了,原來搞了一輩子,自己竟成了“始皇座下一走狗”。崔風憲張大了嘴,腦中嗡嗡作響,突然眼前一黑,身子向後便倒,隱隱約約間,聽得佷兒驚慌喊叫︰“陳叔!林叔!叔叔要中風了!快來啊!”徐爾正也是震驚不已︰“怎麼回事?好端端聊著聊著,一下子就中風了?”

    一片驚惶間,大批船夫趕來了,老陳顫聲道︰“完了!二爺沒氣了,快把他的鞋子脫了!”老林扯脫二爺的鞋襪,一旁又上來一個老黃,取出尖刀,將他的腳底割破,讓鮮血流出,另一位老張則解開他的衣衫,朝後心穴道使勁敲打。

    忙了好一陣子,崔風憲悠悠醒轉,猛見眾人圍著自己,不覺驚道︰“干什麼?怎麼都擠在這兒?”老陳哭道︰“二爺,你自己不知道麼?你方才要死啦!”崔風憲罵道︰“放屁!我的命硬得緊,你們想害死我,可沒那麼容易!”說著暴喝一聲︰“走開!我要起來了!”

    老林忙道︰“你先忍忍,咱們正給你放血,暫且別動。”崔風憲罵道︰“放什麼血?想要謀財害命是吧?放我起來!”老陳氣了,罵道︰“***,狗嘴吐不出象牙,你幾斤幾兩?拿什麼讓人謀財害命?”眾船夫也叫罵道︰“是啊,你還欠咱們大筆工錢,別想一死了之!”雙方吵罵不休,最後還是端了藥湯過來,讓崔風憲喝了下去。

    其實這幫伙計並非外人,他們與崔風憲一般,過去同是“三寶太監”的手下。只是近年朝廷情勢忽轉,自永樂帝死後,一幫靖難老臣全數下野,便輪到讀書人掌權了。這批人看什麼都不順眼,上台第一件事,便是撤裁“西洋寶船”,說什麼三寶艦隊大而無當,除了勞民傷財、好大喜功外,對百姓的生計毫無益處。便極力主張廢除。可憐崔風憲恨得牙癢癢的,卻也曉得官場生涯已然玩完,只得拿出了畢生積蓄,買下了幾艘商船,打算自行出海貿易。這幫老卒聽說了,便競相投靠,盼能謀份糊口差事。

    說來這幫老卒倒霉得緊,他們年輕時追隨三寶公,把青春都糟蹋在海上了。如今臨到老來,一個個無家可歸,妻子無靠,晚景極為淒涼。可朝廷的讀書人並不體恤這批人,為了那樁“誅十族”的案子,他們深恨前朝皇帝,連帶的,他們也恨上了永樂兵馬,平日總把他們當前朝余孽看待,絕無一分敬重之心。當然,崔風憲也恨透了這幫腐儒,每回見到了他們,總以為撞著了異族走狗,雙方誓同水火,幾至不共戴天。

    心念于此,崔風憲不禁氣結。他小時候曾經親眼目睹,他的父親是怎麼給蒙古兵一刀戳死,母親又是如何給韃子爭相蹂躪。所以崔家兄弟世世代代恨著蒙古人,連帶的,他們也恨上了天下的讀書人,恨他們放言高論,恨他們羞兵辱將,恨他們坐享其成,卻從不肯犧牲一點半點。

    無恥之徒,“又吃紂王水土,又說紂王無道”,大家明明都從朝廷手里拿到了好處,卻為何總是不認賬呢?難不成普天下的壞事全是永樂大帝一個人干的,與滿朝文武沒半點干系?既是如此,當年皇上怎不學著始皇帝焚書坑儒呢?若能把天下的“讀書種子”殺得精干光淨,如今不也落得個耳根清靜?

    王八羔子……老子殺你個一干二淨。想著想著,崔風憲目露凶光,腦中卻又隱隱嗡嗡作響,猛然間,眼前發黑,手腳顫抖,身子向後便倒。

    “***!又中了!快!快給他放血!”眾船夫大驚奔回,老陳提起尖刀,暴吼一聲,正要望腳底戳落,卻見崔風憲茫然張眼,道︰“你們要干啥?”老林干笑道︰“二爺,有什麼遺言,趕緊交代吧。咱們都在這兒聽著。”

    “去你媽的!”崔風憲醒悟過來,暴吼道︰“老子還活著呢!你們卻是急什麼?”

    眼見老板中氣旺盛,眾伙計自是四散奔逃,大驚道︰“活了!老不死又活啦!”

    好人不長命,禍害遺千年。崔風憲罵了幾聲,便自行掙扎爬起,坐到了竹椅上,兩名婢女斯斯文文,趕忙奉上了茶水,柔聲道︰“二爺,請用茶。”

    適才崔風憲給這兩個丫頭一激,險些中了風,此刻自不想答理,待想要她倆退下,又覺得自己氣量狹窄,竟與小女孩較真了,反反復復間,那小茗、小秀已坐了下來,隨即擱來一張凳子,將他的雙腳搬了上去,輕輕為他捶腿。

    崔風憲咦了一聲,想他活到了六十多歲,何時有這般清福享用?正舒爽間,後頸竟又給人使勁揉了揉,忙抬起頭來,卻是佷兒來了。只見他滿面擔憂,低聲道︰“叔叔,你……你還好麼?”崔風憲通體舒泰,什麼氣都消了,嘿嘿笑道︰“小子,你只消管好你自己,發憤圖強,叔叔什麼都好。”崔軒亮低聲道︰“那……那你別老是亂發脾氣,你要是死了,嬸嬸怎麼辦?”

    崔風憲揮手笑罵︰“胡說八道,專觸霉頭。”說著拉住佷兒的手,道︰“坐下,陪徐伯伯說話,長點見識。”這會這佷兒也不敢造次了,只乖乖坐在一旁,給叔叔揉肩按頸。

    徐爾正笑道︰“震山,瞧你多好福氣?趕緊要令佷討房媳婦回家吧,天天有人給你敲背呢。”崔軒亮心頭怦怦直跳,自己若能把小茗、小秀一起娶回家,到時兩個給自己敲背,閑暇時再替叔叔敲腿,那就大吉大利了。正想出言打聽口風,卻聽崔風憲嘆道︰“大人說笑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ivan6500 發表於 2011-1-8 03:49 PM

第二章 萬里長城今猶在(下)

    崔軒亮家中是世襲軍戶,每年領有百石俸餉,當即道︰“我知道!我知道!這批兵馬駐扎京郊,便是現今的‘京畿三大營’,對吧!”

    聽得孺子可教,徐爾正自是捻須微笑,道︰“沒錯。你爹爹在世時是燕山前衛的都統領,魏寬則是永樂大帝的貼身隨扈。他倆一個以‘八方五雷掌’聞名于世,一個則以‘元元功’享譽天下,都是不可一世之人。彼此相互聞名,卻沒較量過。”

    崔軒亮笑道︰“難怪他倆有心結,原來一個是周瑜,一個是諸葛亮啊。”

    既生瑜、何生亮,江山每得才人出,總想獨領風騷,難免有此感慨了。崔軒亮忙道︰“那後來呢?他倆又是怎麼拜把子的?”

    徐爾正笑了笑,他提起了茶杯,道︰“其實你爹爹的性子和魏寬相反,彼此沒交情,相互間也不來往,若非為了那場大械斗,他倆絕無機緣結識。”

    崔軒亮驚道︰“大械斗?是‘京畿三大營’和‘大內侍衛’打架麼?”

    徐爾正哈哈一笑,道︰“沒錯。這事你叔叔也清楚得很。他沒跟你提過麼?”崔軒亮茫然道︰“沒有啊,徐伯伯您別賣關子,快說吧。”

    海風輕輕吹拂,但見天上藍天白雲,大海一片寂靜,讓人胸懷大暢。徐爾正啜飲熱茶,一邊遙想往事,道︰“你爹爹十歲從軍,早年曾在徐國公手下效力,和韃子打過大戰。本朝創建後,他便給派到了河北,成為永樂大帝的麾下前鋒。他這人交游廣闊,天性豪邁,對朋友極為大方,卻有個壞習慣。”

    崔軒亮喃喃地道︰“壞習慣?是……是喝酒麼?”

    徐爾正笑道︰“那倒不是。你爹爹身材和你一樣,都是大個頭,千杯黃湯下肚,視作平常,也沒聽說他因酒壞事。倒是他性子太過自負,總愛朋友捧著他,所以也得罪了不少人。”

    崔軒亮低聲道︰“是啊……我小時候聽娘說過,她說爹爹脾氣好烈,耳根子偏又最軟,人家幾句巴結奉承,他就等著要兩肋插刀了。”

    崔風憲心下不樂,只重重咳了一聲,徐爾正笑道︰“對朋友義薄雲天,那也沒什麼不好,不過要是交上了狐朋狗友,那可麻煩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愣道︰“狐朋狗友?您……您說的是魏叔叔麼?”

    咳嗽聲響起,崔風憲漲紅了臉,猛力咳嗽,幾乎老命不保。徐爾正怕他又來責罵佷兒,忙道︰“這倒不是,魏寬天生是個淡泊的人,他朋友少,話也少,性子有些冷峻。和你爹爹非但沒有交情,彼此還因著下屬的緣故,存了不少芥蒂。”

    崔軒亮愣道︰“為什麼?”

    徐爾正嘆道︰“這就和待遇有關了。當時大內侍衛地位極高,連錦衣衛也歸他們統轄,俸祿一年有四百多兩,比得一個知縣。可‘京畿大營’的兵卒卻可憐得緊,一個月拿不到十兩,也是他們心存妒忌,便愛在大內侍衛的姓名上做文章,什麼張三李四到了他們嘴里,莫不是‘張公公’、‘李公公’的亂叫一氣,每回雙方狹路相逢,少不得打上一架。”

    聽到此處,崔軒亮卻是憤憤不平了,想他打小白皙俊美,卻也因此給安上了難聽外號,什麼“崔公公”、“崔兔頭”,不知給侮辱了多少回。當即咬牙道︰“這太缺德了,我要是魏叔叔,非得找他們算賬不可。”

    聽得崔軒亮胳臂向外彎,徐爾正自是微微一奇。又道︰“那魏寬是個明理的人,自知雙方之所以結怨,全是因待遇而起,自也不會和這些無知兵卒計較,反而屢次進言,盼給‘京畿三大營’添俸增祿。不過皇上擔心府庫空虛,便也沒答應,事情便這麼拖下來了。直到有一年,幾名大內侍衛去了‘秦淮樓’喝酒,事情便鬧出來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忙道︰“秦淮樓?那是妓院麼?”

    徐爾正道︰“是。‘秦淮樓’仿南京風情所建,位于永定河畔,號稱‘天下第一樓’,文武百官,流連忘返,往往一擲千金。”

    崔軒亮聽得興起,笑道︰“徐伯伯,聽您說得這般熟,您也時常光顧麼?”

    徐爾正微微一窘,趕忙咳了幾聲,道︰“反正那時大內侍衛俸祿極多,只消閑暇無事,便去‘秦淮樓’作樂。可京畿大營的兵卒卻沒錢進門,只能買些鹵菜劣酒,蹲在永定河畔干瞪眼。也因如此,雙方早晚要大鬧一場。”

    崔軒亮奮力點頭︰“沒錯!這兒天堂、那兒煉獄,是我也受不了。”

    徐爾正哈哈一笑,道︰“這話是啊,這兩邊人馬互存不忿,一夜里春暖花開,幾名大內侍衛閑來無事,便又呼朋引伴,上‘秦淮樓’作樂去了,剛巧不巧,那夜永定河畔也聚了一群兵卒,他們見大內侍衛左摟右抱,風光得意,心下不平,便在那兒嘻嘻哈哈,說什麼大內侍衛全都……全都淨了身,真不知去‘秦淮樓’里忙什麼,莫非是去掙錢養家不成?”

    崔軒亮驚道︰“說得這般難聽?那不是討打麼?”

    徐爾正苦笑道︰“那還要說麼?大內侍衛一聽譏諷,狂怒之下,便將他們狠狠打了一頓,這些兵卒武功不及人家,一個個頭破血流,抱頭鼠竄而去,這麼一來,便把你爹爹引了出來。”崔軒亮顫聲道︰“我爹來了?他……他是去調解的麼?”

    徐爾正搖頭道︰“調解什麼?你爹一聽下屬來報,說御前侍衛動人,當下不分青紅皂白,立時召集了三百多名官兵殺上秦淮樓,把那幾個大內侍衛拖上了街,往死里狠打。你爹爹做人又絕,竟還脫了他們的褲子,說要驗明正身,瞧瞧他們是否穢亂後宮……”

    崔軒亮大驚道︰“這太不該了!那……那魏叔叔還不率人來救嗎?”

    徐爾正嘆道︰“當年永樂帝身邊,有所謂‘龍帥天帥飛虎將’,這‘龍帥’便是魏寬,他官職不高,其實卻是大內禁軍總帥,金吾、羽林、虎賁、府軍四衛全聽他的派令,當時他接到消息,聽說你爹爹毒打御前侍衛,自也感到煩惱,畢竟令尊是‘燕山八虎’之首,武功非同小可,雙方若要大打出手,不免讓京城大起干戈。他有心求和,便準備了一千兩銀子,親來秦淮樓賠罪,盼雙方各讓一步,從此大事化小、小事化無。”

    聽得魏寬如此委屈求全,崔軒亮自是連拍心口,道︰“魏叔叔真了不起,那我爹怎麼說?”

    徐爾正嘆道︰“令尊同令叔一般,同是缺口德之人。他一見魏寬帶著銀子過來賠罪,便老實不客氣的收下銀子,之後還把他訓了一頓,那魏寬低聲下氣,頻頻賠罪,好容易到了分手時,你爹爹卻又多說了兩句話,不免讓魏寬氣炸了胸膛。”

    崔軒亮顫聲道︰“我爹……我爹說了什麼?”徐爾正搖頭道︰“這種江湖話,徐某說不來,還是讓令叔說吧。”說著瞧向崔風憲,咳了一聲,道,“震山,勞駕了。”

    “行、行。”崔風憲精神一振,忙摟住了佷兒的肩頭,道︰“嘿,聽好了。”他煞有介事,便湊過頭來,嘻嘻而笑,低聲道︰“魏家妹子……多謝你了,下回你要嫁人的時候,記得捎個信過來,做哥哥定會包個大紅包給你……”

    聽得此言,崔軒亮駭然震驚,才知叔叔平日的無聊惡行是從何而來,卻原是親爹所傳,他駭然道︰“那……那魏叔叔怎麼說?”

    徐爾正嘆道︰“魏寬是個沉穩的人,喜怒不形于色。他默默站著,待你爹爹正要揚長離去時,猛一下便從背後暗算了一掌,把你爹爹打得趴下了。眼看魏寬下手偷襲,京畿大營的弟兄們自是群情激憤,雙方人馬殺紅了眼,一路砍上了長安大街,又從長安大街追到了東直門,打得頭破血流,百姓目瞪口呆,這麼一來,便驚動了兵部尚書,他就近調出了衛戍兵馬,將雙方亂黨盡數逮捕,隨即把消息報給了皇上。”

    崔軒亮顫聲道︰“完了,事情可要鬧大了。”

    徐爾正嘆道︰“可不是麼?那時皇上聽說了事情,還不信是自己的心腹鬧事,可來到刑部一看,猛見魏寬與你爹五花大綁,跪在地下,卻是大吃一驚。他急問情由,才知是魏寬背後傷人,可細查前因後果,卻是崔風訓不積口德所致。皇上氣得渾身發抖,看這兩人都是他的心腹愛將,加起來也有七十歲了,誰知卻是這般不識大體,他莫可奈何,卻也不想砍掉他倆的腦袋,只好下達了聖旨,命這兩人握手言和,從此不許再做爭斗。”

    崔軒亮松了口氣,道︰“皇上真是寬宏大量,這麼一來,他倆就結成了至交吧。”

    聽得此言,崔風憲竟是咧嘴干笑,那徐爾正則是掩面嘆息,頻頻搖頭。崔軒亮愕然道︰“怎麼了?我爹爹又干了什麼好事?”

    徐爾正嘆道︰“這回鬧事的不是你爹爹。卻是魏寬。他接了聖旨,猛一下便舉起腦袋,把令尊撞得鼻血長流,令尊哪里會怕他,兩個武林高手便似狗咬狗一般,一路從公堂里咬到了公堂外,又從公堂外咬到了台階下,蔚為奇觀。”

    聽得自己的爹爹如此丟丑,崔軒亮不由臉上一紅,道︰“那……那皇上沒氣死吧?”徐爾正嘆道︰“想不氣死也難啊。那時皇上見這兩人幼稚可悲,自是氣得渾身發抖,便派人抓住了他倆,各打了五十大板,之後押入刑部天牢,又給關在一起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愕然道︰“關到同一間牢房?皇上不怕他倆又打起來麼?”徐爾正嘆道︰“你說對了,皇上就是要他倆打下去。”崔軒亮道︰“為什麼?皇上還嫌他倆打得不夠麼?”

    徐爾正微起哂然,嘆道︰“咱們這位皇上呢,便是太祖的第四子永樂帝。他自己其實也是個性情中人,打小倔強固執,性子極為火暴,與他爹爹的沉穩算計大不相同,所以手下也多是桀驁不馴之徒。他曉得一山不容二虎,你爹爹和魏寬嫌隙如此之深,與其費力調解,不如讓他倆私下了斷,分個勝負高下出來,省得日後還要打打鬧鬧,讓人心煩。”

    崔軒亮驚道︰“原來如此,那……那後來呢?是誰打贏了?”徐爾正搖頭道︰“這你得猜一猜了。”崔軒亮喃喃地道︰“是……是我爹爹贏了嗎?”

    徐爾正並不回答,又道︰“都說‘仇人相見,分外眼紅’,當時你爹爹給押入大牢,一見死敵也在獄中,立時暴起傷人。那魏寬見得此人撲來,自也是奮力迎擊。這兩人一個創制了‘八方五雷掌’,一個是百年失傳的‘元元功’傳人,幾可說是功力悉敵,不分軒輊,雙方打斷了鐵欄桿,從牢里殺到牢外,又從牢外滾回了牢里,打得驚天動地。堪堪斗到了午夜,兩人筋疲力竭,仍是不分勝負,這時便有人送酒菜來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咦了一聲,道︰“還有酒菜吃啊,是我叔叔送來的麼?”崔風憲道︰“我那時人在海外,不知此事。便算讓我知道了,我也不敢趟這渾水。”崔軒亮嘆道︰“連叔叔也不想管了啊,那是誰送來的酒菜?不會是徐伯伯您吧?”

    眼見徐爾正捻須含笑,崔風憲也是一派輕松,崔軒亮益發迷惑了,他心念微轉,驀地大驚而醒︰“哎呀,我可傻了,來送飯的是皇上啊。他是來調解的啊。”徐爾正捻須含笑︰“沒錯,來者正是皇上自己。不過你只說對了一半,他帶了整桌的酒菜過來,並不是來調解的,而是要愛將們吃飽了再打。”

    崔軒亮咦了一聲,道︰“吃飽了再打?為什麼?”

    徐爾正搖頭道︰“咱們皇上是個真性情,不愛演那些英明假戲,他知道兩個愛將彼此仇視,若要強壓下去,早晚還會爆出來,便有意讓他倆斗個痛快。那時他帶來一桌酒菜,要你爹和魏寬陪著吃。一來是聖旨裁示,二來這兩個也餓了,便坐下吃了幾口,哪曉得你爹爹口德差,吃飯時又在那兒閑言閑語,左一聲‘公公多進補’、右一句‘妹子坐月子’,雙方便又大打出手了。”崔軒亮顫聲道︰“當著皇帝的面亂打,那……那皇上沒大發雷霆麼?”

    徐爾正搖頭道︰“放心,皇上不是草莽起家的太祖,也不是長在深宮的建文,說來他更像個武人,五次御駕親征,千古唯一,這些小事在他是司空見慣,反正只要下屬的拳頭沒打到他的鼻子上,他也只管吃他的飯、喝他的酒。至于他倆要死要活,他也懶得管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聽得目瞪口呆︰“這……這可太古怪了些……後來呢?他倆便一直打下去麼?”

    徐爾正嘆道︰“確實如此。自那夜起,你爹爹和魏寬便給關在牢里,這兩人無所事事,整日吃飽了打、打完了睡、睡醒了吃,如此周而復始,永不止歇。皇上每隔幾日,便會來刑部瞧瞧他倆,有時送些好酒,有時帶些好菜,之後便打道回宮。決不多加勸說。”

    崔軒亮喃喃地道︰“他倆……他倆到底打了多久?”

    徐爾正道︰“兩個月零八天。”

    崔軒亮愕然道︰“兩月零八天?那……那他倆沒把對方打死麼?”徐爾正道︰“賢佷所言不遠矣。兩個月後,一夜皇上又來到天牢探監,誰知這回牢里竟是寂靜無聲,並無拳來腳往之景象,地下卻躺了兩個人,一動不動。”

    崔軒亮顫聲道︰“終于……終于同歸于盡了麼?”

    徐爾正笑道︰“算是吧。那時天牢里晦氣燻天,奇臭無比,皇上捏起了鼻子,到牢門外一看,只見地下躺了兩個武功高手,各自喝得酩酊大醉,吐得滿地之下,早已不醒人事,皇上見了這副模樣,自是哈哈大笑,曉得這場比斗終究是他贏了。”

    “皇上贏了?”崔軒亮聽得莫名其妙,茫然道,“這……這是什麼意思?”

    徐爾正笑道︰“聽不懂麼?等你日後年紀長了,交上了真正知心的好朋友,那就明白啦。”說著說著,便與崔風憲相顧大笑,意興甚豪。

    聽到此處,崔軒亮卻也懂了,正所謂“不打不相識”,想來這兩人打得鼻青臉腫,始終難分勝負,索性便拼起酒來了。方才喝得爛醉如泥。聽他喃喃又問︰“後來呢?他倆沒打過架了嗎?”

    徐爾正搖頭道︰“當然不打了。他倆都是有見識的人,自從那場好斗之後,方知人外有人、天外有天,相互間便也多了幾分敬重。後來相處漸久,慢慢由強敵而知己,由知己而兄弟,其中的點點滴滴,那真是說之不盡了。”說著嘆了口氣,不勝緬懷之意。

    聽得父親與魏寬原是如此結拜,崔軒亮不由有些神往,又道︰“徐伯伯,當年我爹爹陪皇上去征討蒙古,魏叔叔也曾一塊兒去麼?”

    崔風訓一生最光輝的功績,便是追隨永樂帝出征,屢伐北元,看魏寬武功如此之高,定也在皇帝身邊保駕。崔軒亮少年心性,正等著多聽故事,卻見徐爾正搖了搖頭,道︰“魏寬沒有打過蒙古。當年幾次御駕親征,皇上只命你爹爹前去隨扈,不曾要魏寬同行。”

    崔軒亮微微一愣,看魏寬長年隨侍大帝身旁,怎地不曾奉旨北征?茫然便問︰“原來魏叔叔沒去過蒙古啊,那……那時候他在做什麼?他下去西洋了麼?”

    崔風憲搖頭道︰“那也沒有。‘三寶太監’不喜魏寬的作風,二人向來不睦。六下西洋中,三寶公從未找魏寬同行。”

    征北元、下西洋,全沒魏寬的份兒,可這人憑什麼受皇帝倚重呢?崔軒亮眼珠活潑潑地一轉,忽地大喜道︰“我曉得了,他征過安南!”

    安南位于雲貴之下,又稱交趾,地處燥熱,民心浮動,千年來降而復叛、叛而復降,到了永樂大帝手中,如何能容其放肆?便曾命六十萬大軍南征,將之一舉掃平,看這魏寬既不曾北伐、也未曾隨“三寶太監”出海,這“征安南”的壯舉定然有他一份功勞。

    正洋洋得意間,叔叔卻不說話了,崔軒亮愕然道︰“叔叔,怎麼了?我又說錯什麼啦?”

    徐爾正用力咳了咳,道︰“賢佷,老夫這兒得提醒一句,等你到了‘煙島’後,千萬別刺探你魏叔叔過去的事跡。”崔軒亮訝道︰“為什麼啊?”

    “那是忌諱。”徐爾正輕輕道出這幾個字,隨即朝崔風憲看了一眼,不再言語了。

    魏寬在朝二十年,退隱時卻僅是個九品隨扈,毫無權柄,然而永樂舊部心里明白,魏寬的勢力直達天聽,因為他才是永樂帝最倚重的心腹。也正因如此,當年朝廷征北元、下西洋、討安南,永樂大帝都不要他去,他給魏寬的是一道密令,命他出海向東,替他解決一個心腹大患。

    在外人看來,永樂大帝天下無敵,一生從未遭遇對手,脫脫不歡、足利義滿、帖木兒大帝,這些外敵若非向他俯首稱臣,便是比他早赴西天,所以他始終找不到敵手。然而永樂自己明白,他其實有個心腹大患,那人非常厲害,自己若有一分聰明,那人就有一樣的聰明,自己若有一分本領,那人至少也有相同的本領,因為那人就是他的生身父親,本朝開國之君,洪武大帝。

    太祖的遺願是不可更改的,“正學先生”是太祖的心腹,南京是太祖的心血,宦官不許讀書則是太祖的交代,可太祖不過死了幾年,“正學先生”誅十族、南京變留都、宦官大讀書,太祖的心願全被侮辱了,而辱他之人正是他的親生兒子,永樂大帝。因而永樂應該比誰都明白,他的父親不會輕饒他。

    太祖是不可辱的,辱他者必遭天譴。如今他雖已不在人間,可他還有能力反擊回來,因為他還藏了最後的聖旨,隨時能召集一批舊部,替他貫徹最後的遺願。

    太祖的舊部異常可怕,他們曾經暗殺過“黃金家族”,連成吉思汗的子孫都窮于應付,永樂帝卻該如何招架?所以他也下了一道密旨給魏寬,命他離開中原,與太祖的舊部展開一場龍爭虎斗。無論用什麼手段,都得搶先找到那個人,確保他永世不會返回中土。

    當然這些事跡並未載于史冊,魏寬奉的是“密旨”,故而終生都得守秘,即便以拜把兄弟之親,他也不能露出一點口風,所以時至今日,永樂諸臣們都還是不清楚,究竟魏寬有沒有找到“允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ivan6500 發表於 2011-1-8 03:50 PM

第三章 遠餃恩命到朝鮮(上)

    徐爾正指著那人的腰間符令,說道︰“‘永樂本字勘合符’,這人是日本幕府大將軍‘源義政’的家臣。”

    自日月朝創建以來,武運昌隆,諸國貢使紛至沓來,其中東瀛使者前來中國,必然攜帶通關信物,便是永樂御賜的“本字勘合符”,將“日”、“本”二字從中裁開,一半交在幕府手中,稱作“勘合符”,另一半由中國保存,稱作“勘合底簿”,入關時雙符核對,以確信來人身份。果然徐爾正寶刀未老,單憑半只符令,立時便認出來人的身份了。

    方今幕府將軍叫做“源義政”,據說是個青年公子,玩世不恭,崔風憲自也有所耳聞,他點了點頭,又道︰“勞駕大人替我問問,看他是否遇上倭寇洗劫了?”

    徐爾正低下頭來,嘰哩咕嚕地說了幾句,那人氣若游絲,只低低回了幾句話,徐爾正聽了半晌,卻只眉頭緊皺,崔風憲忙道︰“怎麼了?他說什麼?”

    徐爾正沉吟道︰“我也不曉得是否聽錯了。反正他說事情來得突然,只從霧里突然竄出了幾艘船,隨即幾聲炸響,船就沉了。全然不知對方的身份。”

    眾船夫茫然道︰“轟地爆響?那是什麼?”崔風憲嘆道︰“洪武炮。”眾船夫駭然道︰“洪武炮?太祖傳下的洪武炮?”

    崔風憲並未多加解釋,低聲又問︰“徐大人,勞駕你再問問,看看他還有無同伴等待救援?”徐爾正點了點頭,便又俯身再說,那人顯得虛弱已極,聽得問話,卻只慢慢搖了搖頭,隨即閉上雙眼,一動也不動了。

    崔軒亮咦了一聲,便悄悄伸出手來,打算去探那人的鼻息,卻給叔叔狠打了一記,罵道︰“你又來了!人家還沒死哪!你卻是急什麼?”說著吩咐下屬,“先把人帶下去,煮點熱粥給他吃。等咱們到了煙島,再請大夫過來診治。”

    眾船夫齊聲答應,便把人抬了下去。老陳低聲道︰“二爺,你瞧這是怎麼回事?這人真是遇上倭寇了麼?”崔風憲低聲道︰“應該不是,倭寇造不出洪武炮。”

    “洪武炮”乃是朝廷機密,尤其永樂大帝請了“交趾太子”黎澄進駐軍器監之後,火炮威力更增,彈程及遠。過去三寶公出海在外,便也曾攜帶這些火器同行。

    老陳點了點頭,自知倭寇船小輕快,便算有了洪武炮,那也安不上去,當即道︰“那……那這人又是怎麼回事?不會是撞上咱們中國官軍吧?”崔風憲搖頭道︰“這就不曉得了。反正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,咱們總算是做了件好事。”

    二人交談半晌,眼看小舟四下搜查,卻始終沒再找到活口。崔風憲沉吟半晌,眼看苦海深處煙霧彌漫,好似真有什麼東西作祟,當即道︰“傳令下去,咱們要開船了。”

    眾船夫早有此意,一聽老板有命,頓時腳步急亂,掌舵的掌舵、起錨的起錨,大船隨即揚帆離開。徐爾正趕忙靠了過來,低聲道︰“震山,終于要走了麼?”

    崔風憲歉然道︰“讓大人擔憂了。咱們這就向北走,先離開苦海再說。”

    徐爾正嘆了口氣,又道︰“震山,咱們……咱們何時能抵達煙島?”崔風憲道︰“最遲三日、最快一日。這得瞧老天爺賞不賞臉了。”

    天下事一物降一物,這倭寇雖然囂張,卻還有個地方不敢去,便是魏寬治下的煙島。

    煙島武力強大,雄視東海,單是船艦便多達二十來艘,除非東瀛、朝鮮以舉國之力來攻,否則無人能夠奈何。再說魏寬自己的武功修為爐火純青,二十歲不到便破解了“元元功”的奧秘,從此臻于宗師境界,臨近老來,一身功力只有更加深厚。諒那倭寇膽子再大,也不敢在老虎嘴上拔毛。

    近年為了倭寇橫行,煙島的生意益發興旺,不免讓魏寬大發利市。只是此時兩邊尚有數日航程,魏寬縱有百萬大軍,那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,緩不濟急了。徐爾正愁眉苦臉,低聲又問︰“震山,有法子走快些麼?”

    崔風憲道︰“當然有,只是得請大人幫忙了。”徐爾正愕然道︰“你……你要老夫幫忙?”崔風憲笑道︰“是啊,要是大人能夠‘借東風’,那可好辦了。”

    天下人每每餞別送行之時,總說“一路順風”,畢竟海上行船最講風向,一旦遇上順風之時,往往日行千里,可遇上逆風之時,卻是寸步難行。徐爾正聽他說話,雖說毫無心情,卻還是賠著干笑了幾聲,又道︰“震山,你說倭寇是否……是否拿到了‘洪武炮’?”

    崔風憲搖頭道︰“方今東海諸國之中,除開咱們中國朝廷以外,只有朝鮮設有火炮所,倒沒聽說倭寇也造了火器。”

    倭寇凶狠殘暴,神出鬼沒,本就極難剿滅,一旦給他們添了火炮,那可是如虎添翼了。想起適才那東瀛人的話,好似連幕府的船也難逃毒手,徐爾正心里更煩了,只在甲板上來回踱步,嘆道︰“上天保佑,千萬別讓咱們撞著倭寇,那可是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了。”

    崔風憲曉得他的心情,當即安慰道︰“大人別怕,這‘苦海’里雖說有倭寇出沒,可您瞧這片海域何其遼闊?咱們便算在這兒航行個三天三夜,也未必撞得著一艘船。照我看來,除非咱們運氣背到家了,否則不必杞人憂天。”

    徐爾正苦笑道︰“偏生老夫近日手風奇背,怪事可是一籮筐,可別真給你言中了。”

    崔風憲哈哈大笑︰“大人手風背,小弟這幾日的運氣可是好得離奇,咱倆一加一減,可又扯平啦。”

    正說笑間,猛聽船上爆出一聲喊︰“二爺!二爺!快來看這兒!”啊地一聲,徐爾正給這聲暴吼一嚇,已然摔跌在地,險些中風了。崔風憲最恨人家大呼小叫,登時轉頭痛罵︰“干什麼?干什麼!跟你們說了多少次,別這般鬼吼鬼叫的!混蛋透頂!”

    老陳苦笑道︰“二爺,您……您先別生氣,快過來看吧。”崔風憲眉心緊蹙,便走到了船舷,朝遠方眺望而去,卻見“苦海”里水汽縹緲,啥也見不著。他心頭怫然,正要開口再罵,忽然霧氣微微一動,隱隱現出了幾個黑點。

    老陳附耳道︰“二爺,您看……這是什麼玩意兒?”

    徐爾正瞠目結舌,猛地跳了起來,慘叫道︰“倭寇來了!倭寇來了!”崔風憲忙安撫道︰“大人別怕,這未必是倭寇的船,說不定也是過路商船,那也未可知。”徐爾正大聲道︰“過路商船?他們好端端的,為何要路過這鬼地方?難不成是要跟鬼做生意麼?”

    苦海無涯,回頭是岸,這“苦海”乃是倭寇的大本營,加上海上險惡,無論是漁民商船,莫不敬而遠之。若有船只在其中航行,定是倭寇無疑。眾船夫情知如此,忙圍到崔風憲身邊,低聲道︰“二爺,現下該怎麼辦?”

    此時海上濃霧彌漫,目光難以及遠,自也不知來人是敵是友。崔風憲暗暗嘆息,自知運氣真是背到家了,他召集了下屬,吩咐道︰“大家聽了,情勢不明,咱們小心為上,老林,你即刻帶著弟兄們下去用槳,劃得越快越好。”

    號令一下,老林一馬當先,飛也似地奔下艙去,頓時間吆喝聲四起,大船已然火速駛離。看這批人平素吃喝嫖賭,懶散不堪,此際卻拿出了吃奶的氣力,想來真是怕極了倭寇。

    此時還未闖入苦海,霧氣便已十分濃重,再看天公不作美,竟還飄下了淒風苦雨,海面上更加陰暗晦澀,望來真是苦上加苦。崔風憲轉頭去看眾人,只見徐爾正一臉慘白,躲在船舷旁祝禱,自家佷兒卻是一臉怡然,自與兩名婢女有說有笑,看三人逗著小獅子玩耍,當真是不知死活至極。

    此時船上老的老、小的小,只有自己一個人武功厲害,偏生這幾日氣血不寧,若要運使“八方五雷掌”,只怕難以出盡全力。崔風憲心里隱隱發愁,自知要是撞上了倭寇,全船上下都要遭殃。

    海上風雨漸大,老弱婦孺都躲到了棚下,只剩下一幫老苦力在那干活。崔風憲頂著細雨,親來掌舵,幾次回頭去看船尾,那幾個蒙黑點卻始終不曾離去,仍在後方緊追不舍。他提起了大嗓門,喊道︰“老林!老林!”

    那老林從艙下爬了出來,喘道︰“二爺,怎麼啦?”崔風憲指著後方的黑沉船影,臭罵道︰“混賬東西,都什麼時候了,你們怎還敢蒙混?給我出力劃!”

    老林嘆道︰“二爺,您別老是罵人,咱們船上的貨太多啦,弟兄們便算拼掉老命,那也劃不快啊。”

    崔風憲的船本是商船,此行過來煙島,雖說是來拜壽提親的,順道還是載了些貨品來賣。瓷器、銅錢、絲緞,應有盡有,全是東瀛、琉球各地商人預訂的,無奈船貨載得滿了,吃水過深,難免走不快。

    崔風憲情知如此,只得嘆道︰“你***,廢話少說,老子親自下去劃吧。”腳步未動,便給老陳攔住了,聽他勸道︰“二爺,別做這些虛功了。倭寇的船又輕又快,咱們的船卻是又重又笨,劃不過他們的。”

    崔風憲皺眉道︰“那你想怎麼辦?”

    老陳咳了一聲,附耳道︰“咱們……咱們把貨扔了吧……”

    “放屁!”聽得屬下獻計,崔風憲卻是氣急敗壞,狂怒道,“老子為了這趟出海,整整向人家借了八千兩銀子!你要我把貨扔了,我拿什麼回去見我那口子?干脆殺了我吧!讓我給倭寇宰了干淨!”老陳、老林齊聲苦笑︰“二爺,這也不行,那也不好,你要咱們怎麼辦?難不成坐以待斃麼?”

    此時倭寇窮追不舍,時間一長,定會追上來。崔風憲回過頭去,眼見蒙蒙黑點益發逼近,驀地發起狂來,喊道︰“他***!咱們抄近路吧!”

    “抄近路?”老林老陳面面相覷,百思不得其解,崔風憲翻開了海圖,豪聲道︰“瞧!這煙島不就在‘苦海’東南?咱們何須繞遠路,干脆直直闖過去吧!”

    “什麼,”老陳大吃一驚,顫聲道︰“二爺,您……您要穿越苦海?”

    崔風憲喝道︰“正是!這幫倭寇不就是要錢麼?咱們賭上了性命,不信他們還敢追來!”

    此時眾人往煙島而去,卻不幸誤入苦海。按著平日的法子,便得先折返西行,待得遠離濃霧後,只消沿著苦海外緣來走,自能平安抵達煙島。可要有人能鼓起勇氣,一舉乘風破浪,穿越危機四伏的“苦海”,幾個時辰內便能到達煙島。

    煙島是魏寬的勢力,倭寇若要駛近,便會遇上魏島主的艦隊,自然有所忌憚。只是這苦海又稱“謎海”,其中的漩渦暗流、暗礁黑石,可說不計其數,萬一還沒給倭寇抓到,大船便已觸礁沉沒,那可如何是好?

    前無去路,後有追兵。老陳老林對望一眼,想起倭寇窮追不舍,自是渾身發抖。崔風憲豪氣陡發,驀地狂喊一聲︰“還想什麼?兩害相權取其輕,此時只能行險了!”當下把舵奮力打橫,轉向東南急航。

    老陳、老林互望一眼,二人雖覺不妥,卻也想不出別的救命法子,只得掛起滿帆,向苦海深處而去。

    此時風勢由西而來,煙島又在東南方,船身一旦借到了風力,真如飛也似地破浪而去。此時眾船夫聽說了消息,自是惶恐不安。兩名婢女不知苦海的來歷,便緊挨著崔軒亮,聽他在那兒胡說八道,那徐爾正什麼也不管了,只躺在竹椅上,雙眼半睜半閉,就當自己誤上了賊船,渾不知是死是活。

    苦海無涯,回頭是岸,這處海域越向深處,風浪越高,除此之外,尚有濃霧礁石,海流更是湍急危險,此時崔風憲闖入苦海,賭上的不只是自己的駕船本事,還賭上了敵人的膽子,看這幫倭寇不過是要錢而已,未必有膽來追。

    乘風破浪之中,海船越駛越快,霧氣卻也越來越濃,轉眼間海浪加大,濺上了甲板,弄得眾人頭臉全濕。崔風憲大聲道︰“老陳!那幫倭寇呢?追來了麼?”

    老陳趴在船舷上,勉力朝後去看,喊道︰“沒瞧見他們的船!”

    眾人松了口氣,崔風憲則是嘿嘿冷笑,自知越是貪財之人,膽子越小,這倭寇說到頭來,還是不帶種的東西。正得意間,猛聽“嗚嗚”海螺聲響起,正是從後方遠遠傳來,眾人大吃一驚,急忙回頭,驚見濃霧深處現出了大大的黑影,敵船竟也掛滿全帆,舍命來追。

    嗚嗚……嗚嗚……霧氣破散,水汽深處露出了兩只巨大黑影,依稀是敵船的艦首,已然乘風破浪而來。崔風憲驚得呆了,老陳、老林也是看傻了眼,忙朝著艙下弟兄大喊︰“倭寇來了!大家快出力劃啊!”

    船艙下人人奮勇、個個爭先,便又把距離拉開了。崔風憲也是緊掌船舵,盼能讓船身加速,奈何商船載滿了貨,怎也駛不快,忽然間,甲板上傳來大聲驚呼︰“二爺!二爺!快看他們的船啊!”

    眾船夫喊聲淒厲,好似見鬼一般,崔風憲嘿地一聲,忙轉頭去看,這一望之下,卻也是猛然一驚。

    敵船穿破濃霧,已然逼近了視線之中,但見對方的船頭裝飾極為古怪,船首正前懸了一只巨大青銅獅頭,血盆巨口,圓眼獠牙,濃霧中猛一瞧去,宛然便是一張鬼面具,直嚇得兩名婢女高聲尖叫道︰“鬼船!鬼船!”

    崔風憲雖驚不亂,霎時提聲吶喊︰“老林!加快船速!”

    “他***!大家拼了啊!”老林提聲吶喊,下艙里氣喘吁吁,人人都拼出了老命,卻在此時,霧中再次傳來嗚嗚海螺聲,深沉悲郁,似在喝令己方停船,徐爾正全身發軟,顫聲道︰“震山,怎麼辦?咱們要停下麼?”

    “老林!”崔風憲提氣怒喝,“別理他們!快劃!快劃!”

    嗚……嗚……海螺聲聲催促,益發逼近,對方隨時都能趕上。崔風憲嘿地一聲,自知已到最後關頭了。他把舵交給了下屬,便行到了桅桿旁,使勁一扯,竟把甲板掀開了。

    甲板下寒光閃閃,放滿了兵器,或是“抓槍”、或是“海索”,其余更有無數刀槍劍戟,全是當年“三寶公”傳下的兵器。

    徐爾正滿心懼怕,顫聲道︰“震山,這……這些賊人不過是要錢,咱們……咱們乖乖交出去就是了,何必拼老命呢?”崔風憲咬牙道︰“大人,您忘了麼?倭寇不只要錢而已,他們還會搶人呀!”

    徐爾正喃喃地道︰“搶人?你……你是說……”崔風憲指著兩名婢女,大聲道︰“大人忘了麼?船上有女人啊。”徐爾正醒覺過來,這才想起自己還帶同兩名丫環上船,顫聲便道︰“你是說……這幫倭寇會……會……”

    崔風憲面露不忍之色,道︰“倭寇比之畜生,尚且不如。咱們若不反抗,便得把她倆交出去,大人您忍心麼?”

    徐爾正聽得渾身發冷,喃喃便道︰“這…這朝不保夕的年頭,有時……有時咱們也沒辦法……”

    崔風憲聽他說得涼薄自私,登時沉下臉來,森然道︰“大人……您可曾想過,為何咱們漢人會給異族統治五百年?”他見徐爾正口唇喃喃,答不上話,霎時轉過身來,面向眾水手,厲聲道︰“三寶公麾下聽了!”

    “三寶公”聖號一出,眾船夫深深吸了口氣,人人都靜了下來。崔風憲從甲板底下取出了一柄刀,怒吼道︰“海上無王法!拳頭便是咱們的辦法!永樂諸部!為保婦孺安危,你我今日需得舍去性命,與倭寇決一死戰!”

    刷地一聲,崔風憲抽出了“三寶公”所贈的匕首,高舉示眾。眾船夫胸口喘息,驀地發了一聲喊,人人上前爭搶兵器,竟都等著奮勇殺敵了。那崔軒亮見一眾叔叔伯伯熱血沸騰,便也抄起了一柄單刀,自也想當個護花使者了。

    強將手下無弱兵,崔風憲昔日在“三寶太監”麾下帶兵,大風大浪見慣了,真要遇上了倭寇,自不會束手待斃。他雙手環抱胸前,眼見全船上下士氣大振,人人摩拳擦掌,佷兒也是躍躍欲試,當即道︰“亮兒,帶著兩個姑娘進艙。沒我的吩咐,不許出來。”

    崔軒亮愕然道︰“為什麼?”

    崔風憲淡淡地道︰“你武功不到,在這兒只會礙手礙腳,到時叔叔還得分心護你,反而施展不開。”

    崔軒亮少年心性,一心只想與敵方死戰到底,豈料叔叔竟要支開自己?他又氣又恨,大聲道︰“叔叔!您又來了!我才不要您護著我!我要和您一起並肩御敵!”

    崔風憲嘖了一聲,道︰“別鬧!給我進去!”

    “不要!不要!別再煩我!”崔軒亮發起了少爺脾氣,只管領著小獅子,一人一獸奔了開來,打算來個死守船頭。

    崔風憲嘆了口氣,看佷兒自告奮勇,自己實不該傷了他的心,可萬一兵凶戰危,這孩子若是給砍死砍傷,自己卻有何顏面去見地下的大哥?正苦惱間,卻見徐爾正渾身顫抖,喃喃地道︰“震山,我……我可以走了麼?”

    崔風憲先前話說得重了,自感歉疚,忙道︰“大人快請吧。一會兒船上不論發生了什麼事,您都別出來。”

    “那當然……那當然……”話聲未畢,徐爾正已鑽入了艙里,不忘隨手關門。可憐兩名婢女急起直追,卻還是晚了一步,一時只能急急拍門︰“老爺!老爺!你快開門啊!我倆還沒進去啊!”

    正叫嚷間,忽然甲板一陣顛簸,對方的船艦從左側趕了過來,竟帶得海面劇烈起伏,兩名婢女啊地一聲,竟已滑倒在地。崔風憲嘿地一聲,自知敵方要沖撞自己,霎時猛烈轉舵,直朝敵船撞去,怒吼道︰“吹嗩吶!警告他們退開!”

    嗚嗚……嗚嗚……眾水手提起了嗩吶,高聲吹鳴,警告對方早做避讓,以免船身對撞,兩敗俱傷。陣陣嗩吶吹鳴中,猛聽“砰”地一聲大響,對方毫無退縮之意,竟又追撞上來。

    崔風憲狠罵一聲,他性情剛猛,當下狠力轉舵,便朝對方硬擠過去。猛聽砰砰之聲連響,右舷處竟也晃蕩不已,崔風憲吃了一驚,急朝右舷去看,驚見船身右側竟也追來了一艘船,雙船一左一右,已然夾住了自己的船。

    敵我雙方即將短兵相接,崔風憲怒吼傳令︰“永樂老將!拔刀應戰!”

    “殺啊!”雙船包夾,此戰避無可避,眾船夫咬牙切齒,有的持刀、有的提槍,連小獅子也吼了起來,正要上前殺敵,陡然間一道火光透霧而來,只見正後方大浪翻滾,卻又駛來了一艘大海船,但見船上裝飾華麗,桅桿上高懸王旗,大書“朝日鮮明”四字。

    眾船夫呆呆看著對方的王徽,面面相覷之中,忽然全數跳躍起來,歡呼道︰“是朝鮮國的船!是朝鮮國的船!”

    “山高水麗、朝日鮮明”,中國立國數千載,唯一堅定不移的友邦,便是位在中原東方的“白袍之國”朝鮮,此國本名“高麗”,更古時則稱為“高句麗”,與“新羅”、“百濟”鼎足而三,國中儒學昌明,與中國極其親善友好,素有“禮儀之邦”的美名,是以眾船夫一見是朝鮮的王船到來,個中的激動喜悅,真不足為外人道也。

    眼見眾船夫雀躍連連,把殺人凶刀全拋下了。崔風憲也松了口氣,當下行到船頭,喊話道︰“朝鮮國的朋友們!咱們是中國商人,並非壞人,諸位若有什麼大事,可否上船相見?”

    聽得叔叔朗聲喊話,說的卻是漢語,崔軒亮附耳便問︰“叔叔,人家是朝鮮人,聽得懂漢話麼?”

    崔風憲笑道︰“朝鮮可不是什麼契丹女真,人家也是搞科舉的。舉國百姓都是熟讀孔孟,滿腹經綸,區區幾句漢話,他們怎會聽不懂?”崔軒亮訝道︰“他們也有科舉麼?”

    崔風憲笑了一笑,只管望著對方的王船,神色一派輕松。

    自“新羅王國”統一“百濟”、“高句麗”以來,朝鮮便開始引進儒學,大興科舉,派出了無數儒生抵達長安,便與日本的“遣唐使”相仿。只是不同于東瀛人的來去匆匆,當時來華的朝鮮人多半世居于中國,多受中國天子禮遇重用。如大唐名將“高仙芝”,便曾率領唐玄宗的兵馬,出兵西域,決戰大食帝國,國中更是科舉興盛,千百年來不知出了多少大儒者,與中國交往更是頻繁。兩國之間患難之交,生死與共,其中的唇齒相依,點點滴滴,怎是三言兩語說得盡、道得完?

    眼看倭寇不見了,卻來了患難與共的友邦。崔軒亮一臉訝異,也是他一輩子沒見過異國人,見得朝鮮國的海船一左一右,慢慢貼近而來,滿心好奇間,便奔到了船舷去看。

    此時雨勢已然小了不少,從濃霧中依稀去看,只見對方的船艦並不怎麼大,約摸比叔叔的商船小了一半,可船身兩側各有水輪,一前一後,有些像是韓世忠大破金兵時用過的“車輪舸”,船邊還設有高高的女牆,牆中另有幾十個窗孔,想來可以射些兵器出來。

    崔軒亮喃喃地道︰“叔叔,朝鮮的戰船好像挺厲害的,比咱們中原的船還強吧?”崔風憲嘆道︰“如此說法,未免太過了。只是……唉……自從‘三寶艦隊’給朝廷撤裁後,咱們中原的戰船遇缺不補,我看再過幾年,便要給人家趕過去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蹙眉道︰“怪了?咱們朝廷為何要這般干啊?”話猶在口,忽聽背後傳來腳步聲,聽得一人嘆道︰“那還要說麼?這就叫“見不得自家人好啊。”崔軒亮回頭去看,背後正是徐爾正來了,看這老頭手腳迅捷,一見倭寇消失不見,卻是友邦使船到達,這便急急出來見客了。

    崔軒亮訝道︰“徐伯伯,什麼叫見不得自家人好?您可否說說啊?”

    徐爾正悠悠地道︰“咱們漢人有個天性,就是看不起自家人。就拿過去幾千年的帝王來說吧,哪個本事強,哪個就是混蛋,‘秦皇漢武、窮兵黷武’,上自秦始皇、下至永樂帝,誰不被罵到一文不名?”

    崔軒亮咦了一聲,忙道︰“徐伯伯,您方才不也主張跪迎倭寇麼?怎地又改了想法啦?”

    徐爾正臉上一紅,道︰“此一時、彼一時。等你長大後,自能領略個中奧妙。”他越說越覺心安,正要細細教誨,忽聽“砰”地大響,船舷旁搭來了一道行板,跟著濃霧中人影重重,朝鮮那方竟然遣人登船了。

    眼看生人即將到來,小獅子利爪撐開,喉頭低吼,大為戒備。老陳微微一凜,忙道︰“二爺,要讓他們上船來麼?”

    先前雙方海上追逐,驚險萬狀,難保對方沒有敵意。崔風憲沉吟半晌,道︰“不打緊。朝鮮是咱們的友邦,決非倭寇可比。咱們見機行事便了。”

    四下靜了下來,但聽腳步聲響,霧里緩緩行出了一人,眾人凝目去看,只見來人盤領右衽,腰懸長劍,頭頂高冠,那身服飾竟與中原官袍一模一樣。崔風憲仔細去看對方的胸前,只見“補子”上繡的是一只犀牛,正是一名八品武官到來。

    來人相貌堂堂,臉上蓄著濃須,背後另有五人,也都佩了腰刀。六人不分主從先後,腰間都懸著一塊牌子,其上有字。崔風憲附耳便問︰“大人,那是什麼?”徐爾正低聲道︰“那就是李芳遠創制的‘號牌’。”

    徐爾正少年時曾經出使過朝鮮,自知“號牌法”是朝鮮“神功大王”李芳遠所創,規定舉國男子十歲以上、七十以下,都得懸掛身份名牌,記載該人的身份姓名、職業相貌、住址爵里等文字,以供官差隨時查驗。崔風憲想著想,目光便朝帶頭武官腰間去看,只見這人的號牌不同于其他,乃是象牙所制,其上文字甚短,見是︰

    “景福宮勤政殿。八品隨侍帶刀統制京南道申玉柏”

    中國天子號稱九五至尊,聽政之地稱作“奉天殿”,朝鮮國王登基之處則是這座“勤政殿”,眼見來人是朝鮮禁宮的侍衛,崔風憲心下暗驚,道︰“不得了,這些人全是‘花郎’。”

    徐爾正皺眉道︰“花郎?”崔風憲是武林中人,深知四方武林之事,附耳便道︰“花郎便是朝鮮國的宮廷高手,多半練有硬功,決非善與之輩。”

    徐爾正喃喃地道︰“這可怪了。這些人不去保護要人,卻來‘苦海’做什麼?”

    崔風憲滿心疑竇,自也答不上來。他見這名武官手掌暗藏黑氣,其余隨從也是目光深沉,指節突出,想來都練有奇門功夫。他越看越覺不對勁,便朝徐爾正身邊走近幾步,暗做保護。

    朝鮮武官共計六人,前一後五,堪堪來到了船上,眼見眾人在等候自己,那帶頭武官便笑了笑,抱拳道︰“中國朋友們,在下姓申,雙名玉柏,適才多有驚擾,還請諸位莫怪。”

    崔軒亮一旁瞧著,看那申玉柏體型魁梧,英氣勃發,一口漢話說得是地地道道,渾然便是個北國英雄,再看他背後五名男子也是身材高大、相貌豪邁之人,滿船水手與他們一比,身材竟都矮了一截。

    正瞧間,忽見申玉柏的目光朝自己望來,崔軒亮不由臉上一紅,忙也把胸膛一挺,顯露了高大身材,囁嚅地道︰“你……你好。我叫崔軒亮……今年十七歲……”正要糊里糊塗地過去寒暄,卻給叔叔一把扯住了,聽他責備道︰“別亂說亂動,讓徐伯伯上前說話。”

    徐爾正曾經出使朝鮮,地位非同小可,遇上這等場面,自該讓他出面應付。只聽老人家咳了咳嗓子,挽了挽袖子,擺足了天朝上國的面子,方才搖頭晃腦地道︰“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。昔年漢城一行,老夫拜謁‘神功大王’德輝,把盞言歡,不勝快意。”

    那申玉柏原本神色自若,隱隱有幾分傲然。可乍聽對方認得自家國王,臉色卻是一變,竟然吭不出聲了。又聽徐爾正嘆道︰“奈何時光匆匆,海天阻隔……老夫自歸國以來,雖說日夜記掛貴國主,卻是苦無音訊,不知他老人家近日安好否?”

    申玉柏急忙躬身下拜,慌道︰“不敢有瞞先生,敝國主‘神功大王’已然仙逝,目下我朝鮮國王已是‘神功大王’第三子‘忠寧大君’……”

    還待要說,卻給徐爾正打斷了話頭,聽他顫聲道︰“什麼?神功大王過世了麼?這……這從何說起……”說著說,竟已放聲大哭起來,其狀甚哀。一眾朝鮮武官則是急急跪倒,慌忙道︰“大人節哀、大人節哀,我等不敢請教天使名號?”

    天子使臣,簡稱天使。聽得自己升天了,徐爾正淚流滿面,內心卻是飄飄然地,好似這名號法力無邊。他不急于報出名號,只擦拭著淚水,吟起了詩歌︰“遠餃恩命到朝鮮,獨羨東藩世代賢,風俗允淳千里地,聲華遙達九重天,明時講學開書閣,清晝崇儒設醴筵……”

    聽得這首“贈朝鮮國王李芳遠”,眾武官如中雷擊,不待聽他文縐縐地念完,便已大磕其頭︰“天使在上!我等有眼不識泰山,不知太常寺三品少卿‘頤莊先生’徐大人在此,失禮之罪,還乞寬恕!”說著伏拜在地,誠惶誠恐,無以復加。

    見得徐老頭的面子如此之大,眾船夫自是為之一驚,那崔軒亮也是一臉錯愕,忙道︰“叔叔,這徐伯伯不是叫做‘爾正’麼?什麼時候改叫‘頤莊’的?”

    崔風憲低聲道︰“‘頤莊’是他的字號,你乖乖聽著,別再說話。”

    這徐爾正打架雖說不行,可這等應對外交之事,卻是個天生好手。不過灑下幾滴淚,便惹得對方跪了一地,差點沒把腦袋磕破了。他收了淚水,狠狠吸了一口鼻涕,便朝海上吐去,隨即上前扶起,嘆道︰“唉……人孰無死,縱是帝王將相,也是一般……不知近來漢陽局面如何了?國政可還安寧麼?”

    “漢城”古稱漢陽,當年李成桂開創朝鮮之時,便詔令此地為國都,後改名為漢城。徐爾正賣弄學問,改用古名,自也是要嚇唬那申玉柏。果然那人甚是老實,登時一臉惶恐,道︰“請天使放心。我主‘忠寧大君’自即位以來,勵精圖治,政治清明,國勢蒸蒸日上,必能慰‘神功大王’在天之靈……”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br><br><br><br><br><div></div>

ivan6500 發表於 2011-1-8 03:51 PM

第三章 遠餃恩命到朝鮮(中)

    這位“忠寧大君”諱“”,乃是開國大君李成桂之孫,神功大王李芳遠的第三子,正是後世尊稱的“世宗大王”。他在位之時將國勢推到了極點,非但創制朝鮮文字,改革兩班政治,甚且還出兵討伐女真,足稱朝鮮史上第一明君而無愧。

    兩人拉拉雜雜地閑扯,崔風憲卻是目光銳利,他見朝鮮戰船一左一右,仍然挾持著自家座船,唯恐生出事來,便行到徐爾正身邊,低聲道︰“大人,此地不宜久留,你要他們把船駛開,咱們得趕緊走了。”

    苦海本為凶險之地,徐爾正早就有意離開,當下咳了一咳,朗聲道︰“子曰︰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……老夫與諸位異域相逢,相見恨晚也。無奈我等趕路在即,不克久留哉。盼諸位返國後,能向貴國主轉達問候之意,老夫不勝之喜、不勝之喜。”長篇大論後,便拱了拱手,作勢辭別。

    徐爾正逐客令已下,照理對方便該識趣離開,可那幾名朝鮮武官卻似聽不太懂說話,只是互望幾眼,動也沒動上一步。徐爾正明白自己說話文白相雜,難免讓人一頭霧水,便又道︰“申大人,老夫好忙,難以久留,這就再會啦。”

    這話說得不能再白了,縱是癡兒瘋子在此,也該聽得懂說話。誰知那申玉柏卻似耳聾病發,又似啞病發作,竟然默不作聲。徐爾正有些煩了,便向崔風憲雙手一攤,示意無計可施。

    崔風憲凝目去看,只見那幾名朝鮮武官狀似低頭不語,實則眼角都在四下打量,那申玉柏尤其厲害,看他目光銳利如鷹,直把甲板上的人眾一個一個瞧過,當是在察看什麼。

    來者不善、善者不來,崔風憲明白對方必有圖謀,可也不容他們死皮賴臉的混下去,當下眯起了眼,便朝老陳努了努嘴。那老陳甚是機靈,一見老板的眼訊,立時仰天打了個天大哈欠,暴吼道︰“太陽下山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ivan6500 發表於 2011-1-8 03:51 PM

本帖最後由 ivan6500 於 2011-1-8 03:55 PM 編輯

正文 第三章 遠餃恩命到朝鮮(下)

    崔中久號稱“百濟國手”,雖說身有殘疾,卻是爽朗健談,十分豪邁。那柳聚永則是容情肅穆,看他入場以來一言不發,對身旁事也毫不在意,一雙目光只停在腳邊三尺,說不出的陰森古怪。

    崔風憲冷笑道︰“‘高麗柳聚永、百濟崔中久’,你倆可是焦不離孟啊,看你們這等陣容,該不會連‘神功大王’也要現身了吧?”

    崔中久皺眉道︰“小崔,我主‘神功大王’謝世已久,請你莫拿此事玩笑。”他左顧右盼一陣,忽道,“倒是你家老大‘崔無敵’呢?怎地咱們說了好一會兒話,都沒見到他人啊?”

    昔年永樂帝座前的武官,排名第一的便是崔風訓,武功之高,足與魏寬並肩,想來對方必是心存忌憚。聽得此言,崔軒亮眼眶一紅,崔風憲也是長嘆一聲,那“百濟國手”心下一凜,道︰“怎麼?令兄不在船上?”

    崔風憲自知隱瞞不過,忍不住微微嘆息︰“也罷了,多蒙中久兄垂詢,家兄謝世已久,不管咱們說了多久的話,他都不會出來了。”

    崔中久啊了一聲,拱手道︰“原來‘崔無敵’已經不在了,可惜、可惜,中原武林痛失英才,讓人不勝惋惜。”說話間便朝“柳名士”瞧了一眼,兩人目光相對,均知敵方少了一個厲害人物,不由都松了口氣。

    當年崔風訓外號不少,打架時若是震斷了大樹,便給人笑稱“摧枯拉朽”,若是打傷了什麼成名女俠,便給人戲稱為“辣手摧花”,打什麼、壞什麼,久而久之,便贏得了一個“崔無敵”的外號。如今哲人已遠,典範不在,一會兒雙方若是動上了手,崔風憲已是孤掌難鳴。

    三十多年前,北平曾有一場夜宴,款待了一群朝鮮賓客,在座的除了永樂大帝、神功大王外,面前的“百濟國手”崔中久、“高麗名士”柳聚永、“八方五雷掌”的創始人崔風訓、崔風憲兩兄弟,以及後來離開中原的“元元功”傳人魏寬,全都是座上佳賓。

    想那京城本稱大都,自給太祖攻破後,便改稱為“北平”,當天一場夜宴,永樂大帝還未登基,還僅是鎮守北平的“燕王”,至于朝鮮的“神功大王”李芳遠,那時也僅是個無權無勢的世子,只因奉父親李成桂之命,前來南京面謁太祖,途中經過北平,拜會了燕王,方才有了這場冠蓋雲集的“王府夜宴”。

    往事如雲煙,皆從眼前過,幾十年過去,如今“永樂大帝”已然駕崩,“神功大王”也早已謝世,當天在場的或死或散,只剩下自己一個糟老頭,在此孤孤單單地抵擋朝鮮大軍。

    想起了過世的大哥,崔風憲心下一酸,眼眶竟是微微一紅。他不願在強敵面前失態,當下轉過頭去,朝海里吐了口痰,道︰“來吧,咱們閑話少說,中久兄有何吩咐,這便劃下道兒來,崔某這里聽著。”

    滿船老的老,小的小,只有一個崔風憲能打。那“百濟國手”不自禁地笑了,道︰“我方來意如何,您也是明白的。還請閣下把那東瀛人帶出來,也好讓咱們回去交差。”

    崔風憲冷冷地道︰“中久兄,到底那東瀛人姓甚名誰、犯了什麼法,你可否說個明白?”

    崔中久轉頭去看那英俊公子,待見他搖了搖頭,便道︰“不瞞老弟,那東瀛人作奸犯科,與謎海里的倭寇大有干系,我得帶他回去受審。”崔風憲哦了一聲,問道︰“受審?抓到了倭寇,你們一向不都現宰麼?什麼時候要受審了?”

    崔中久淡然道︰“這你管不著。”

    此行朝鮮人閃閃躲躲,雖然一口咬定這東瀛人便是倭寇,可問起此人是何來歷,有何犯情,卻始終諱莫如深。崔風憲是個老江湖了,如何不知其中有鬼,便只打了個哈欠,笑道︰“好一個管不著啊,你管不著我、我管不著你,中久兄快請回吧,大家來個三不管。”

    崔中久沉下臉來,道︰“小崔,我念在相識一場的分上,不想一上來便大動干戈。奉勸一句,趁早把人帶出來,大家日後還好相見。”崔風憲淡然道︰“要是我不肯呢?”

    百濟國手面無容情,道︰“那就打吧。‘高麗劍’柳聚永,‘百濟刀’崔中久,兩個老的隨君挑選。”崔風憲嘿嘿冷笑︰“怎麼?不想一擁而上麼?”崔中久搖頭道︰“朝鮮武人,從不以多欺少。你一會兒只消能打敗我倆任一人,便有資格與我家公子比斗。”

    崔風憲皺眉道︰“你家公子?他又是誰了?”

    崔中久淡然道︰“目重公子。”崔風憲大吃一驚︰“目重公子?這外號是……是從他的眼瞳來的吧?”

    崔中久轉身回頭,待見那英俊公子微微頷首,方才道︰“我家公子出身平壤道,受封為‘華陽君’。姓氏不可直呼。江湖中人都稱他做‘目重公子’。你這般稱呼他,便也是了。”

    崔風憲冷笑道︰“他***,姓名還得避諱啊?敢情是個天大的官兒吧?”

    崔中久聽他說了粗口,眉頭不禁一皺,道︰“你錯了。‘華陽君’不是官,也不是民,反正他就是‘目重公子’。你若喊不習慣,不妨稱他為‘華陽君大人’。”

    崔風憲笑道︰“大人個屁,似你們這般小人行徑,還真是罕見啊。說什麼不以多欺少?這當口還不是來了車輪戰?”崔中久淡淡地道︰“你放心,一會兒你與我家公子動手,他三招內若不能取你性命,便算他輸。”聽得此言,崔風憲悚然而驚︰“取我性命?”

    崔中久道︰“沒錯。我家公子不喜歡與人比武,因為他從‘來不喜歡殺人。小崔,你若能打敗我家公子,咱們即刻駕船離去,決不在此糾纏。”

    崔風憲深深吸了口氣,眾船夫則是暗暗害怕,滿船上下不約而同,都朝那英俊公子瞧了過去。只見他盤膝端坐,那口石棺卻還好端端地負在背上。

    在場朝鮮高手極多,“高麗”柳聚永也好、“百濟”崔中久也罷,真正讓崔風憲心存忌憚的,卻是這個來歷不明的“目重人”。見得對方凝視著自己,竟然有些氣餒了。老陳急忙上前,附耳道︰“二爺,別逞強了,還是把人交出去吧。”

    眼前局面太過不利,不說朝鮮國兩艘戰船虎視眈眈,便甲板上也是高手雲集,人人武功都不在自己之下。于情于理,自己都該低頭退讓。他沉吟半晌,忽見佷兒也在瞧著自己,兩人目光交匯,只見佷兒目光滿是懼怕迷茫,想來也怕極了這批朝鮮高手。

    崔風憲深深吸了口氣,驟然之間,心中已有答案。當即道︰“來,大家打吧。”

    此言一出,眾人錯愕駭然,老陳、老林急急拉住了他,慌道︰“二爺!你瘋了麼?咱們和那東瀛人非親非故的,你……你到底想啥!”

    崔風憲朝佷兒看了一眼,淡淡地道︰“我想給他做個榜樣。”

    全場如中雷擊,人人都傻了。崔軒亮渾身發抖,也不知從哪兒生出的勇氣,霎時沖上前去,喊道︰“壞人!別以為你們人多,便能欺侮我叔叔!滾過來,本少爺先教訓教訓你們!”

    崔中久見他戟指大罵,不覺微微一愣︰“怎麼?這孩子是哪來的?可是你的兒子麼?”

    崔風憲搖了搖頭,把佷兒拉到了身後,道︰“中久兄,這位是我大哥的兒子,咱們比武動手,純是大人的事,勸你莫來牽扯他。”

    崔中久笑道︰“崔無敵的兒子?那可是名門之後了,更該較量較量了。”

    眼看事情牽扯到佷兒身上,對方竟有見獵心喜之意,崔風憲沉下了臉,森然道︰“真心勸你一句。你要是弄傷了我的佷兒,十條性命也不夠賠。”崔中久笑道︰“怎麼?你佷兒有靠山麼?”崔風憲厲聲道︰“聽好了!他是魏寬的女婿!”

    “魏寬”二字一出,崔中久臉色一變,笑容登時消散無蹤。其余朝鮮武官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,想來魏寬武功之高,威望之大,當足以撼動天下群雄。

    一片寂靜中,忽聽“啪”地一響,對面立起了一只高大黑影,正是那名英俊男子起身了。他拍了拍手,那崔中久聞訊轉身,恭恭敬敬地向那人躬身,模樣之謙卑恭順,宛如晚輩之于長輩,全無先前說話時的張狂。

    那英俊男子緩步向前,瞬息之間,滿場武官全數向旁讓開,但見申玉柏隨侍在前,崔中久、柳聚永陪伴在後,這人排場竟如皇族般浩大。

    眼見對方益發逼近,崔風憲擺出了掌式,低聲道︰“大家退後。”兩名婢女臉色蒼白,一左一右攜著崔軒亮的手,慢慢向後退去,眾船夫瑟瑟發抖,人人手持刀械,把少爺護在人群當中,一步步退向船頭。

    崔風憲一夫當關,他孤身擋在人群前,跟著扎下馬步,但見他身上衣衫氣流鼓蕩,竟已布滿功勁。

    那英俊男子緩緩站定,看他左手叉腰,右手慢慢一招,猛聽“嗡”地一聲,身旁柳聚永縱身而出,拔劍出鞘,霎時間寒光大現,刺得眾人眯起了眼。

    朝鮮本是人文薈萃之地,與東瀛人相比,他們像是“小中華”,與中國人相比,他們卻更像突厥女真,兼具關外契丹的草莽,與那漢人儒文的風華,終于煉了“高麗劍”與“百濟刀”這兩大名物。

    看這“柳名士”手中寶劍青銅所鑄,竟與春秋戰國的吳越劍有幾分神似。水霧從他身邊飄過,那劍鋒宛如鴨綠江水,古遠悠長,讓人目炫神馳,

    左是“目重公子”,右是“高麗名士”,崔風憲見敵方來了兩人,忍不住又慌又急,頓時戟指大罵︰“無恥之徒!不是說好了以一對一麼?怎又想以多欺少了?”

    那英俊男子凝視著崔風憲,輕輕說了幾句朝鮮話出來,一旁申玉柏通譯道︰“我家主人說,你信守然諾,便算對一個素昧平生的路人,你也不肯相負。如此人物,天下間已很罕見了。”崔風憲罵道︰“廢話連篇!你家老板若真佩服我,那便叫他趁早滾蛋,少在這兒糾纏。”

    申玉柏搖頭道︰“對不住了。我家主人職責在身,為了保衛千千萬萬的朝鮮同胞,他定得帶走那個東瀛人。”崔風憲喝道︰“少跟我來這套大義凜然的廢話!你家老板到底有什麼屁放!快些噴出來吧!”

    申玉柏道︰“我家公子說了,兩國相爭,死傷在所難免,如今崔老英雄不願交人,可局面也不容我方退讓,形格勢禁,別無辦法,他只能請你回去交代遺言。”

    聽得“遺言”二字,滿船上下盡皆駭然,崔軒亮大怒道︰“胡說八道!你們才要交代遺言!”

    崔風憲渾身震動,當知對方真有十成十的把握殺了自己。想起近日身體違和,血脈不暢,驟然間,心里出了一個不祥念頭,他驚覺自己的大限已經到了。

    人孰無死,此生六十五載,庸庸碌碌,死了也就罷了。可佷兒年紀還小,家里的兩個女兒也不曾出嫁,自己怎能這樣喪命海外?崔風憲心中酸楚,他慢慢低下頭去,一時之間,心里起了投降之意。

    崔軒亮見他遲遲不動,登時吶喊道︰“叔叔!這些人好狂!你快打死他們一兩個啊,讓他們曉得你的厲害!”正催促間,卻見叔叔轉過身去,低聲道︰“老林、老陳,你倆隨我來,我有幾句話說。”

    崔軒亮呆住了,萬沒料到英雄蓋世的叔叔,真也有交代後事的一天。他眼眶一紅,驀地撲了過來,大哭道︰“叔叔!叔叔!你別這樣!要是真打不過他們,那咱們就投降吧!”

    少年人易于激憤,一會兒叫囂宣戰,一會兒哭泣投降,終究是少了定性。聽得佷兒的哭聲,崔風憲也不知該說什麼,他見兩名婢女也在瞧著自己,便道︰“小茗、小秀,勞駕你倆,替我盯著他,別讓他胡鬧。”

    兩名婢女低下頭去,輕聲勸道︰“崔二爺,事不關己……那東瀛人和您非親非故的……您這又是何苦……”崔風憲搖頭道︰“兩位姑娘,崔某也與你們非親非故,可你倆今日若是遇險,崔某一樣性命相護。”

    那兩名婢女聽得此言,登時啊了一聲,心里不禁起了敬重之心,崔風憲把佷兒推給了她倆,喝道︰“替我看著這小子!別讓他哭哭啼啼,老是丟人現眼。”言訖,便帶著兩名老下屬,轉身離去。

    三人來到了甲板角落,崔風憲環顧兩名部屬,沉聲道︰“老陳、老林,你倆跟了我一輩子,崔某自忖相待不薄。如今三件事交代,盼你倆日後給我辦到。”

    老陳哭道︰“二爺……您又做傻事了……”崔風憲冷笑了一聲,道︰“傻就傻!這天底下若沒幾個傻人,那人間還有什麼意思?”

    兩名老漢自知無法再勸,只能垂首忍淚,默默點頭。崔風憲冷冷地道︰“三件事給你們。第一,我若是不幸戰死,你倆便把我的屍身帶到煙島,葬在我大哥身旁,不必帶我回中原了。”

    聽得二爺決心要死,老陳嗚嗚地哭出了聲,怎也說不出話來。老林委實按捺不住,大喊道︰“二爺,你又胡亂逞強了!你這般不明不白的死,您要我怎麼跟嫂子說?”

    想到了老婆女兒,崔風憲睜著一雙怪眼,淚珠在眼眶里滾動,道︰“第……第二件事……我死之後,這艘船就送給弟兄們,盼你們相互扶持,以後每個月……每個月再拿一點銀兩……供養……供養……”說著此處,好似難以為繼,只得咬緊了牙關,把頭別了開來,勉力道︰“供養我老婆小孩,崔某地下有知,也會感激涕零。”

    兩名老漢垂下頭去,已是泣不成聲。想他們永樂舊部為了“靖難”二字,長年來背負天下罵名,可彼此間的袍澤情誼卻只有更加深厚。崔風憲咬住了牙,道︰“最後一件事,是關于亮兒的。”

    崔風憲要托孤了,兩名老漢痛哭失聲,紛紛跪了下來,垂淚道︰“二爺放心,咱們便算拼了這條老命,也會扶持少爺長大成人。”

    崔風憲聽得此言,心下不由一陣欣慰,便露出了笑容。道︰“我與大哥自小相依為命,十七年前中道分別,他只留下了這麼個遺腹子給我。崔某此生唯一心願,便是把孩子教養成材,看著他成為一條鐵錚錚的硬漢,那崔某是死也無憾了。”

    老林哭道︰“二爺……您要是舍不得少爺,那就向那些人投降吧。”崔風憲怒道︰“放屁!我這輩子最恨的,便是那幫貪生怕死、賣友求榮的小人,我今日若把亮兒教成了無恥之徒,我死後焉有臉面見我大哥!”

    崔風憲是個倔強的人,一輩子不知干過多少傻事,老陳老林知道他的脾氣,一時嗚嗚啜泣,點了點頭。

    崔風憲深深吸了口氣,道︰“記得,我死之後,你倆務必帶著亮兒,把他交到魏寬手里。就說這孩子從小沒了爹娘,如今……如今叔叔又不幸客死途中,求魏寬……求魏寬……”說到此處,心中一酸,淚水終于滾落了腮邊,嗚咽道,“看在我大哥的面上,務必收他為徒……”

    人之將死,其鳴也哀,眼看二爺垂淚了,老林、老陳大哭道︰“二爺,您……您要少爺另投名師,那……那崔家的武功呢?以後誰來繼承?”

    崔風憲擦去淚水,嘆道︰“傻子,丹鼎派第一絕學,便是‘元元功’,我崔家的‘八方五雷掌’,則是外門硬功的翹楚。倘使魏寬願意把‘元元功’傳授給亮兒……”說到此處,眼中露出了光彩,霎時深深吐納,道,“我崔家揚威天下之日……就在眼前。”

    兩名老漢顫聲道︰“二爺,所以您……您此番過來求親,就是為了這個‘元元功’?”

    崔風憲頷首道︰“沒錯,這就是我上煙島求親的用意。我自己受限于內力,雖有‘八方五雷掌’,卻僅能發到第三式,再來便上不去了。倘使亮兒內外兼修,身具‘元元功’的絕頂內力,兼加‘八方五雷’的無敵打勁,稱雄武林,已是指日可待。”

    兩名老漢啊了一聲,方知崔風憲高瞻遠矚,早已為佷兒打算了一生。他拍了拍兩名部屬的肩頭,道︰“記得,我若不幸身死,你倆務必轉告亮兒,要他不必為我報仇了。”老陳哭道︰“為什麼?”

    崔風憲道︰“我並不恨那些朝鮮人,可我也無法交出那個東瀛人。因為我有羞恥之心,所以得為自己的義理出戰。記得,日後亮兒要是把持不住,做出了愧對祖上之事,你倆便把我今日的話說給他聽,要他知道羞恥。”

    眼見兩名部屬哭著點頭,崔風憲心下寬慰,自知他倆定能不負所托。他整理了衣裝,隨即步下場中。眼見柳聚永已在等候,當即道︰“柳兄,讓你久等了。”

    申玉柏淡淡問道︰“崔老英雄,你的遺言都交代好了麼?”

    崔軒亮本在低頭啜泣,聽得此言,立時怒不可遏,正要沖上前來,卻給兩名婢女拉住了。崔風憲坦然一笑,道︰“多謝申老弟關心。在下只望諸位信守承諾,一會兒崔某若能取勝,你們能依約離去。”

    申玉柏轉頭望著那名英俊公子,隨即說道︰“放心。我朝鮮武人最重誠信。一會兒崔老英雄若是不幸身死,我們也只會帶走那名東瀛人,決不會為難你的佷兒。”

    聽得對方再次提及佷兒,崔風憲眼中閃過怒色,他哼了一聲,指節交握摩挲,啪啪有聲,轉到柳聚永面前,大喝一聲,把腳重重一跺,旋即肅然抱拳︰“安徽崔二!拜會柳大掌門!”

    崔風憲長年在海外走動,名氣並不如大哥這般響亮。可此時抱拳躬身,全身功勁展露,透露了名家風範。朝鮮武官看在眼里,都是暗暗點頭。

    柳聚永的內家功夫承繼于關外的“鐵松派”,自也算是中原武林人物。眼見崔風憲有禮,便也提起長劍,劍尖朝天,報以一禮。

    崔風憲見他宗師氣度,自也不好操爹干娘的亂罵,便又躬身道︰“先生不必客氣。你我各有道理,誰也不必讓誰,來!生死便是見證!這就請賜招吧!”說話間衣衫一振,擺出了拳腳架式。

    柳聚永見了他的身法,自知對方善于近身搏擊,當下向後退開了一步,劍尖朝地,眼觀鼻、鼻觀心,等著崔風憲發招。

    眼見對方神色靜默,竟是一動不動。崔風憲自也暗暗忌憚,他偷眼去看對方的寶劍,只是那柄劍較中原用劍為寬,劍柄也較長,蒙霧氣中,劍鋒沾滿了銅綠,望來碧幽幽的,上頭還鑄造了“大武神王”四個篆字,下頭依稀還有些銘文,雙方相距太遠,卻也無法細觀。

    “高麗劍”形似吳越古劍,看這柄“大武神王劍”劍面寬廣,少說二十來斤。劍招必也古拙緩慢,一會兒自己若能快招搶攻,或有勝機。

    崔風憲自知近日氣血不寧,不耐久戰,稍稍算定了對策,身影微晃,立時正要向前試招,猛聽“嗡”地一響,面前精光大見,長劍竟已撲面而來。

    崔風憲心下震驚,沒料到這劍如此快法,他急急甩頭避讓,卻還是慢了一步。

    鮮血緩緩滲出,染紅了頸子,滿船人眾顫聲道︰“二爺……”

    “操!”崔風憲罵了一聲,舉手起來,朝臉上抹了抹,但見掌心里全是鮮血,對方的劍招快得匪夷所思,竟在眨眼間割破了自己的左頰,劃出了一道三寸來長的口子。

    青銅古劍沉重古舊,劍招卻能迅雷不及掩耳。想來對方練有“寒冰神掌”,是以腕力沉雄若此。崔風憲心知不妙,他見地下散置了大批兵器,霎時腳尖一點,挑起了一柄單刀,握于掌中。

    崔風憲平時專用一雙肉掌御敵,如今手握單刀,不免讓眾船夫微微一愣。老陳、老林與他相識已久,此時卻都暗暗頷首,曉得二爺要出全力了。

    越是泯不畏死之人,越不肯輕易送死。當此關頭,崔風憲要苦苦求生。唯獨如此,他才能看著兒女長大成人。

    兩大高手面面相覷,腳下開始走動,雙方眼盯眼,面對面,各自放低了身段,驟然間劍光再閃,柳聚永這劍更加快了,這回崔風憲卻早已有備,他閃電般地揮刀出去,當地一聲脆響,刀劍相交,火光四濺,手上單刀已然折為兩截。

    崔風憲大吃一驚,這才明白對方的寶劍非同小可,他把單刀奮力拋出,就地打了個滾,隨即腳尖一點,踢起了一柄偃月大刀,便向前方攻去。

    偃月刀長有一丈,重達六十四斤,刀桿乃是精鋼所鑄,平日給崔風憲拿來壓艙底,從沒想過拿來御敵,只是此時對方手持絕世寶劍,自己也只能拿出了關老爺的大鐵刀,等會兒以大吃小,或能靠著沉重分量,將“大武神王劍”撞彎撞斷。

    轟地一聲,偃月刀橫空劈來,柳聚永提劍抵擋,當地一聲脆響,偃月刀開了一個口子,“大武神王劍”�入刀鋒,不減余勢,仍在向前送來,聽得“嗖”地一聲,斷刀飛了出去,墜入大海。眼看對方的“大武神王劍”鋒銳如斯,崔風憲嘿地一聲,急急向後翻仰,一個縱躍過後,手上又多了一柄二丈抓槍。

    這“抓槍”是海戰所用,比梨花槍、紅纓槍更長一倍,尤其槍身並非鐵鑄,而是木造,柔韌耐打,便與齊眉棍相似,尤其崔風憲早年曾在軍中習過“梨花槍”,刺點圈攔,招招精熟,想來槍長劍短,或能與對方相抗也未可知。

    喝哈兩聲,崔風憲遠遠發招,槍頭避開了對方的長劍,便朝柳聚永的喉頭挑去。

    “當”地一聲,劍槍相接,崔風憲的槍頭飛了出去,成了一只空旗桿,又聽“刷”地再響,崔風憲手上握了兩根曬衣竿,刷刷刷風聲暴急,崔風憲只剩一聲“操”,他把滿手的面桿砸了出去,隨即使出了驢打滾,著地逃了開來。

    這“大武神王劍”真是珍稀古物,出手時碧光變幻,鋒利無匹。崔風憲連用了單刀、偃月刀、二丈抓槍,卻都奈何不得,一眾朝鮮武官見他四下竄逃,忍不住都是大搖其頭。聽那崔中久嘆道︰“素聞崔震山威猛如虎,沒想到打起架來卻是矯捷如猴,真讓人大開眼界了。”
  此時強敵環伺,崔風憲打退了一個,後頭還有兩個,何況朝鮮人以決心著稱,既然殺機已動,便不會忽然心軟罷手。崔風憲左逃右閃,心下暗嘆︰“罷了、罷了,今日盡人事、聽天命,好歹不愧好漢之名。”正感氣餒間,忽見甲板上躺了一根藤條,卻是平日拿來揍小獅子的,不覺心下大喜︰“有了!吾命不絕矣!”

    藤條柔韌堅硬,兼而有之,對方的寶劍再利,也無法將之一次斬斷,他喝地一聲,使出了“靈猴拳”的“順手牽羊”,俯身將地下的藤條抄起,便朝柳聚永的手腕打去。

    “刷”地一響,對方長劍反向斬來,藤條受力之後,上頭頓時多了個缺口,卻只微微向後彎曲,並未應聲折斷。崔風憲心下大喜︰“果然管用!”他苦候良久,便在等這一瞬之機,當下身子側翻,右腳飛出,便朝對方的手腕踢去,朝鮮眾官心下一凜,均想︰“這人變招好快。”

    崔風憲六十又五,身手卻是撟捷至極,那柳聚永反應也快,猛將劍身微側,鋒刃對準了崔風憲的足掌,便要讓他自行撞上。

    “喝!”崔風憲右手撐地,使出了絕技“雙飛腿”,但見他右足騰空,左腳隨即補上,竟已踹上了劍面平滑處,看這一腳氣力足達數百斤,這“大武神王劍”便再剛毅十倍,也要硬生生折斷了。

    嗡嗡嗡嗡……劍尖前後彈晃,發出了嗡嗡震響,這柄劍竟是剛毅柔韌,兼而有之。崔風憲驚得呆了,眼看對方的劍刃當胸刺來,趕忙反起藤條擋架,“剝”地一聲過後,那藤條正面受了一劍,竟爾從中裂開,隨即四散崩裂。

    “大武神王劍”真是罕見寶物,鋒利無匹,卻又柔若流水,此時雙方相距不過五尺,但見面前寒光四射,那長劍不減來勢,仍朝自己的胸膛插來。可憐崔風憲手無寸鐵,一來走避不及、二也無法空手硬接,眾船夫心下大悲,莫不哭叫道︰“二爺!”

    一點寒星飛到面前,即將透胸而入,崔風憲深深吸了口氣,霎時扎下馬步,左拳置腰,右掌便朝劍尖平推而去。怒吼道︰“雷霆起例!”

    嗡嗡嗡嗡嗡……天地綻現奇觀,只見一點劍尖向後曲仰,崔風憲雙腿扎馬,右掌前推,竟用無形無影的掌風逼彎了劍刃。一片歡呼之中,朝鮮眾官卻都大吃一驚。方知此人的外門掌功練到了化境,萬萬小覷不得。

    近身肉搏時刻到來,崔風憲即將開始反攻,他擺開了金雞獨立式,以右掌之力逼開了劍刃,隨即厲聲再喝︰“元帥借雷!”

    “八方五雷掌”第二式,便是這招“元帥借雷”。霹靂般的大吼之中,南天門元帥下凡顯聖,但見蒲扇般的大掌奮力拍來,已然逼近柳聚永胸前。此時柳聚永的長劍給對方牽制了,無可奈何中,只得提起了左手,應了一招“寒冰神掌”。

    轟然大響發出,寒冰真力撞上了“元帥借雷”,內力與打勁相觸,已然魂飛魄散。眼見這不可一世的“柳名士”搖搖欲墜,崔風憲深深吐納,便發動了掌中粘勁,也是怕一招“元帥借雷”打他不垮,當下使足了掌勁,慢慢將對方的身子牽引過來。

    “好啊!”眾船夫大喜過望,都在替老板高聲叫好。崔中久則是嘿地一聲,咬牙道︰“好你個小崔,居然還留了這一手功夫啊。”

    先前崔風憲丟丑賣乖,只為此刻的揚眉吐氣。他曉得鐵松派的“寒冰真氣”有其獨到之密,定得給他最後一擊。眼見對方的身子已到面前,當下蹲低了馬步,驀地雙手向外一分,厲聲怒號︰“天開雷門!”

    “八方五雷掌”第三式,便是這招“天開雷門”,只見崔風憲須發俱張,目眥欲裂,雙手一上一下,拉出了一道掌勢,那柳聚永給雄渾掌力一撥,雙手已然被迫上下分開,手中寶劍給這股巨力一逼,更已彎如拱橋,隨時都會斷裂。

    崔風憲奮起畢生功力,逼得柳聚永胸腹門戶大開,算來已分出了勝負。他深深吸了口氣,頓時撤下右掌,中宮直進,便朝對方的胸口拍去。崔軒亮大喜道︰“叔叔贏了!叔叔贏了!”

    在滿船的歡呼聲中,崔風憲掌力已出,堪堪將至柳聚永胸前,身形卻忽爾停住了。崔軒亮愕然道︰“叔叔,你……你怎麼了?”

    嘔地一聲,崔風憲張開了嘴,噴出了大口鮮血。看得出來,他的氣力枯竭了。

    “八方五雷掌”最是耗費內力,看崔風憲本已氣血不順,那招“天開雷門”使出,丹田內息大為損耗,此時此刻,終于放盡氣力,難以為繼了。

    天命如此,夫復何言。崔風憲微微苦笑,朝佷兒瞧了一眼,示意告別。

    噗地一聲,一柄長劍透胸而過,崔風憲身子向上彈了彈,但見柳聚永把手一抽,鮮血飛灑而過,崔風憲看著自己的佷兒,身子軟倒,慢慢閉上了眼。

    “二爺!”、“二爺!”眾船夫大哭大叫,人人都奔了過來,那柳聚永“喝”地一聲,劍光圈轉,嚇退了眾人,隨即俯身下來,探了探崔風憲的鼻息,確定勝負之後,方才向那“目重公子”躬身示意,走回了人群。

    眼看柳聚永走了,眾船夫哭哭啼啼地奔將過來,待見崔風憲身子蜷縮成一團,竟已斷了氣,頓時哭聲震天。崔軒亮一沒哭泣,二也不曾過去,只是呆呆站在遠處,只見叔叔倒在老陳懷里,雙眼緊閉,嘴角還掛著一抹笑,好像睡著了。眾船夫拼命喊他,卻都無法讓他醒來。

    兩名婢女拉住了崔軒亮,哭道︰“崔少爺,你叔叔死掉了,你快過去看看啊,快啊……”

    “哼。”崔軒亮揚首高哼,使勁一甩手,把兩名少女推開了,傲然走開了幾步。

    才不必看,也不用管,更犯不著傷心……因為啊因為……這一切都是假的,這是做夢……只消明早睡覺醒來,叔叔便又活起來了,那又何必哭呢?

    “哈哈,根本是騙人的。”崔軒亮哈哈笑了起來。拼命忍耐自己的淚水,他沒住口地告誡自己,沒錯,這一切都是假的,都是做夢見到的……一會兒起床後,叔叔便要帶著自己去求親了,然後自己就要帶著美麗的新婚妻子回家,和兩個堂妹一起玩耍……

    正想間,忽然背後一痛,給人狠狠推了一把,他摔在地下,撫著自己的背,轉頭向後,驚見幾名朝鮮武官分隊分列,直朝艙下而去,他們又來抓人了。

    “壞人……”一聲抽咽之後,崔軒亮淚水滾滾而下,因為這一切都不是做夢,因為他的背很疼,可是自己卻醒不來。他癡癡看著那幫壞人,猛地一聲淒厲尖叫,撲到了艙門口,大哭道︰“壞人!不許你們進我叔叔的船!走開!走開!”

    砰地一聲,崔中久瘸腳微踢,便將他踢得著地滾開了。崔軒亮啊啊喘息,猛地爬起身來,扎下馬步,旋即向前正推一掌。

    “雷霆起例”來了,幾名朝鮮武官曉得這招掌法厲害,紛紛向旁閃開。崔中久嘿地一聲,滿心不耐,便也迎上一掌,朝崔軒亮的掌心擊去。

    雙方掌勁相觸,崔中久忽然“咦”了一聲,只覺對方送來的掌力並不強,依稀之間,好似混雜了幾股力道,忽松忽緊,精微巧妙,他吃了一驚,正要奮力將崔軒亮推開,突然間腳下劇晃,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,他膝間用力,正要設法站穩,霎時間瘸腿一軟,重心不穩,竟然向後翻倒了。

    崔中久嘿地一聲,不待後背觸地,猛地舉掌向地一拍,身子借勢翻起,便又站立起來,身法可說利落之至。他惱羞成怒,喝道︰“臭小子!我答應過你叔叔,放你一條生路走,你別給臉不要臉,硬往死里鑽!”

    “打死你!”崔軒亮如瘋似狂,但聽他怪吼一聲,再次劈出一掌,心里一個頑硬念頭,就是要和這些人作對到底。好似只要這般蠻干,便能讓叔叔活過來。崔中久曉得他掌法厲害,這回便不出招了,只沉下臉去,冷冷地道︰“小兄弟,別逼我玩真的,那可會見血的。”

    刷地一聲,面前寒光大現,“百濟刀”已然離鞘而出。

    “百濟國手”一身武功都在刀上,一旦執刀在手,真乃一代宗師,氣勢懾人。只是此時崔軒亮勢如瘋虎,什麼都不顧了,只管朝對方身上猛打。

    “少爺!”眾船夫大驚起身,這才發覺崔軒亮干起了傻事,霎時人人前僕後繼,都要上前來救,可“百濟國手”何等武功,卻又怎麼來得及救人?只見寶刀劃過了半圓,隨時都能將崔軒亮的手臂卸下。

    當地一聲大響,一只木棍敲來,剛巧打上了“百濟刀”的刀面,帶得刀身向後一蕩,隨即順勢向下擊打,險些打中了崔中久的手腕,竟逼得他退開了一步。

    全場錯愕中,人人都轉過了頭,望向了艙門。

    只聽腳步沉沉,一名東瀛人手提木棍,氣喘吁吁地倚著艙門,慢慢地走了出來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ivan6500 發表於 2011-1-8 03:57 PM

第四章 千呼萬喚始出來(上)

    “大內榮之介!”眼見那東瀛人現身出來,崔中久已是驚怒交迸,聽得刷刷連聲,朝鮮眾高手全數掣刀在手,人人緊盯那名東瀛人,如臨大敵。

    那東瀛人浸在海中已久,壓根兒不見氣力。只是全場朝鮮武官仍不敢掉以輕心,那“目重公子”則是泛起了冷笑,神色帶著殺意。

    甲板上高手環伺,嚴陣以待。那東瀛人卻顯得極為鎮定,他左顧右盼,忽見崔軒亮眼眶濕紅,似有什麼傷心事,當下順著他的目光去看,便見到甲板上躺了一名男子,渾身浴血,身旁圍著幾十名船夫,人人都在低聲啜泣。那東瀛人輕輕“啊”了一聲,想來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申玉柏冷冷說道︰“榮之介,這人為了窩藏你,不惜與我方比武,以致不幸身死。你快快投降吧,別再做困獸之斗,以免殃及無辜。”

    那東瀛人不知是聽不懂漢話,還是刻意置之不理,只管走到崔風憲的屍身旁,慢慢跪了下來。崔中久使了個眼色,當下提起了百濟刀,率先走上一步。一旁柳聚永也是手按劍柄,轉到敵方背後。在這兩名高手的帶領下,其余武官也緩緩向前,縮小了包圍***。

    一片寂靜中,那東瀛人握住了崔風憲的手,喃喃地說了幾句話。眾船夫奮力朝他身上去推,大哭道︰“走開!二爺要是沒救你,那也不會死在這兒!走開!走開!別纏著他了!”那東瀛人毫無氣力,給眾人伸手一推,便已跌坐在地。眼看機不可失,崔中久把手一揮,三名武官同時閃電般探手出來,便朝那人頸、肩、腕各處要--害抓去,那東瀛人好似神智全失,茫茫然不知防御,眾武官心下大喜,堪堪得手之際,猛見那東瀛人手臂暴長,竟從崔風憲的腰間抽出了匕首,便朝眾武官削去。

    匕首畫了半圓,精光所過之處,三名武官的喉嚨都要給他割斷。看這招來勢奇快,足見算計之精、拿捏之準,一旁申玉柏、崔中久、柳聚永等人猝不及防,雖說站得極近,卻都無法救援。眼看三名同伴便要死在當場,忽見黑影閃動,一名男子從天而降,硬生生地踩住那東瀛人的手,逼得他放開了匕首。“目重公子”來了,他的武功高得不可思議,剎那間便鎮住了場面,只見他左腳微踢,那匕首受力飛出,不偏不倚插回崔風憲的腰間。隨即探出右掌,叉住那東瀛人的喉嚨,將他高高舉了起來。

    尋常人喉頭受制,定然痛苦掙扎,那東瀛人卻是動也不動,只管向崔軒亮瞧去,嘴角勉強擠出了笑,似在向他道謝,又似向他辭行,那“目重公子”手指漸漸縮緊,慢慢地,那東瀛人張開了嘴,舌頭外吐,臉上卻依舊掛著那副笑容。崔軒亮呆呆看著那人,驀然間,心中一酸,好似見到了叔叔臨死前的場景,他忽然奔了過去,運起了掌力,便朝“目重公子”身上擊去,哭叫道︰“放開他!放開他!”

    砰的一聲,一招“雷霆起例”擊出,竟重重擊在“目重公子”的身上,聽來宛如雷鳴打鼓,煞是驚人。崔軒亮大哭大叫,正要擊出第二掌,“目重公子”已探出左手,閃電般扣住了崔軒亮的手腕,隨即肅然轉身,冷冷望向面前的少年。“目重公子”很高大,便像一座巨人,本來崔軒亮身長八尺有余,並不比這人矮多少,然而此時雙方對面站立,崔軒亮卻似成了個稚童。在對方的逼視下,他的膝蓋微微發抖,想要說話,沒了力氣,想要動手,沒了勇氣,最後他只能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,眼眶慢慢轉為濕紅,開始抽噎啜泣。

    “目重公子”咧嘴而笑,把右手一松,那東瀛人便如爛泥般倒下,渾不知是死是活。他凝視著崔軒亮,朝他的俊臉拍了拍,隨即邁開腳步,便從少年郎身邊擦肩而過。眼看朝鮮眾人一個個從面前經過,崔軒亮卻只能垂著俊臉,細聲抽噎,竟連說話的膽子也沒了。眼見崔中久來到身邊,沖自己嘿嘿一笑,崔軒亮終于放聲哭了出來,只見他轉身奔向了甲板,翻開了一只鐵箱,只在里面亂翻亂找,好似失心瘋了一般。

    眼看崔軒亮如此怯懦,眾船夫都是暗暗垂淚,忖度二爺的仇是報不了的。朝鮮眾武官曉得這批人不成氣候,便架起了那名東瀛人,正要朝座船而去,猛聽“咻”地一聲響,崔軒亮手中散發火光,似有什麼東西飛上了天。

    全場盡皆仰首起來,只見霧里有道火光,越飛越高,越飛越快,堪堪去到天頂之上,猛聽轟隆一聲巨響,天頂蒼穹散出了一片金光。

    煙火炸開了,在這霧茫茫的苦海之中,發出了萬丈光芒,將大海染成了金黃之色。眾人大吃一驚,這才見到一名少年拿著一面布旗,正朝桅桿上爬去。只見他攀到了桿頂處,放聲哭喊︰“來人啊!誰來救救我們啊!快來人啊!”布旗迎風飛舞,旗上所繡正是“日月”二字。崔軒亮淒厲哭叫,拼命揮舞著日月旗,高聲向普天下的漢人同胞求救。日月旗……驅逐韃虜的旗號……見得王 當空招展,一眾船夫忍不住淚如雨下。苦海茫茫,回頭是岸,如今三寶公早已謝世了,永樂大帝也已不在了,當此衰微之世,天下漢人分崩離析、自暴自棄,鄙夷同胞尚且來不及,誰還有空來解救他們?

    眼看崔軒亮異想天開,放聲呼救,朝鮮武官都忍不住啞然失笑,自知方圓百里內並無一艘船,便朝己方座船走回。堪堪踏上了行板,猛聽“咻”的一聲,霧氣里騰起了一道火光,隨即傳來“轟”地一聲爆響。

    天空變色了,慢慢被染成一片血紅,霧色中望去,竟是如此璀璨壯觀。

    眾船夫全傻了,只因這道煙火便是三寶公艦隊的“紅火星”,當年西洋寶船前哨左翼的號炮,如今事隔多年,居然有人將之放上了天,這是怎麼回事呢?一片愕然間,忽見崔軒亮遙指遠方,淒厲哭叫︰“看!看!三寶公來了!三寶公來了!三寶公來救叔叔了!”

    中原海上第一英雄,古來莫過三寶公,聲望之高,說來便如海神一般。聽得“三寶公”之名,眾船夫如中雷擊,一個個奔到了船舷旁,全都放聲哭叫起來︰“三寶公!三寶公!”一片哭喊叫嚷之中,忽聽海面傳來操槳聲,遠方霧氣隱動,真個有船來了。

    朝鮮眾人心下一凜,全都駐足下來,只見濃霧中飄揚一面旗幟,上書“宣威”二字。十七年前三寶公最後一趟出海,前哨左翼艦隊共有十五艦,為首帥字艦正是“宣威”,朝鮮武官面面相覷,心里都有些忌憚,不知是否真有中原的船艦在此航行。那“目重公子”則是定力過人,眼見情勢有變,反而不急于離開,只雙手抱胸,凝視著遠方。水聲嘩嘩,遠處真有劃槳聲傳來,只見那面旗幟益發接近,慢慢破開霧氣,駛出了一艘竹筏,其上站了一人,身穿簑衣,頭戴斗笠,手上還拿了一面大旗,上書“宣威”二字。

    “哈哈!哈哈!哇哈哈哈哈哈!”朝鮮武官實在忍俊不禁,全都放聲笑了起來,眾船夫則都呆傻了——看先前號炮放得震天高,似有大軍到來,誰知雷聲大、雨點小,原來是這麼一葉孤舟,豈不惹人捧腹發噱?

    一片笑聲中,那竹筏已從兩艘大船的縫隙中駛來,只聽得竹筏上傳來呼喊︰“船上的朋友,方才那號炮可是你們放的麼?”

    聽得竹筏上有人問話,老陳、老林都想來答,奈何朝鮮武官在一旁監視著,無人敢吭上一字。眾人正囁囁嚅嚅間,那崔軒亮卻已從桅桿上急急攀下,他奔到了船舷旁,淒厲大叫︰“那炮是我放的!那炮是我放的!朋友!你快上來!快點!”

    嘩的一聲,海面上水波輕響,縱起了一條人影,只見那人在船身旁一點,身形便又拔高數尺,眾人眼前一花,面前已然多了個男子。一波未平、一波又起,來人輕功極高,竟是個練家子。朝鮮眾官咳了一聲,便向“目重公子”看去。那“目重公子”自始至終不動聲色,只垂下臉去,點了點頭。一旁柳聚永立時走上前去,崔中久、申玉柏等人也是手按刀柄,眼露殺機。

    眼見朝鮮眾官環伺在側,那人卻也未加提防,自管自地摘落了斗笠,又把簑衣脫了下來,只見他背負一口長劍,身穿一襲皂白長衫,約莫二十一二的年紀,卻是一名少俠到了。他把旗桿插到了船上,正要說話,猛見地下滿是鮮血,倒臥著一具屍體,不覺大吃一驚︰“這……這是怎麼回事?怎有人死在這兒?”崔軒亮淚流滿面,抽抽噎噎,什麼也說不出來。老林、老陳也是結結巴巴,口齒不清,反倒是兩名婢女還能說話,她倆手指那群朝鮮武官,哭道︰“他們是壞人!他們攔下崔老板的船,胡亂殺人!少俠快給咱們主持公道!”

    那白衣少年微微一凜,急忙去看那批武官,只見這幫人全數帶著刀劍,正打量著自己,神色不善。他嘿了一聲,沉聲道︰“你們是什麼人?快快報上名來!”眼看又有人來找死了,朝鮮眾官全數垂下了頭,彼此互望一眼,卻是誰也沒接口。那白衣少俠森然道︰“朋友,敢情你們是聾了麼?地下躺著的那個人是怎麼回事?是不是給你們害了?快說!”

    他口氣森嚴,好似在發號施令。只聽腳步沉沉,那柳聚永已然走上前來,他深深吸了口氣,目光冷峻,把手朝路邊指了指,示意對方讓開道路。

    白衣少俠不為所動,反而雙手抱胸,向前跨出一步,刻意向對手挑釁。柳聚永笑了笑,一語不發,只管垂下頭去,拇指慢慢推開劍柄,輕輕吸了口氣。老陳顫聲道︰“少俠……這人的武功好厲害的,你……你千萬小心……”

    那少年滿面微笑,搖了搖手,正在示意無礙,猛聽“鏗”地一聲大響,“大武神王劍”離鞘斬出。但見甲板上火光四濺,竟正正斬上了那白衣少俠的背心,這一劍畢竟還是得手了。

    萬籟俱寂中,人人停住了呼吸,崔軒亮也是張大了嘴,正等著白衣人血流滿身,倒地而死,卻聽他笑道︰“好快的劍,不過斬錯了地方。”說話間他轉過身子,露出了背後斜掛的那柄寶劍。

    “好啊!”少俠神色瀟灑之至,甲板上立時響起了一片喝彩,人人的歡呼都發自真誠。原來這白衣少年性情自負,適才青銅古劍斬來,他竟不肯抽出背上寶劍擋架,只管轉過身去,以背後的兵器擋下對方的殺招。這招好看是好看,卻不免太過行險,只消落劍處差之寸許,抑或是自己的寶劍鋒銳不及對手,立時便要給人腰斬了。

    看這“大武神王劍”乃是朝鮮遠古神兵,先前斬刀壞槍,人所共見,誰知卻無法斬斷白衣少年的佩劍,足見這柄劍定有重大來歷。若是崔風憲在此,定能叫破此人的來歷,只是眾船夫並非武林中人,崔軒亮也屬年輕識淺之輩,自都認不出人家的來路。那少俠擋下了柳聚永的突襲,已然技驚四座。他擋住了朝鮮眾官的去路,眼見他們還抓著一名男子,雙眼緊閉,好似暈了過去,不覺又是一奇,道︰“這人又是誰?為何會給你們押著?”

    他探出手來,正要去拉那名東瀛人,猛聽“嗡”地大響,“大武神王劍”當胸再斬,說時遲、那時快,那白衣少年一個後仰翻身,便避開了對方的青銅劍,隨即握住背後神兵,運力疾抽,但見一道白虹劃破霧氣,光芒萬丈,竟逼地眾人別開了臉。當地一聲巨響,嗡嗡之聲盤旋上天,只見“大武神王劍”晃了一晃,再看那名少俠,手中也握著一柄寶劍,劍身筆直,劍面上鑄有篆字花紋,見是“峨眉羽士”四個字。

    “峨眉山白眉劍!”崔中久驀地吃了一驚,“你……你是白璧瑜的什麼人?”白衣少年笑道︰“在下白雲天。你稱我大伯的名字,可得恭敬點兒。”說話間挽起劍花,三劍連環,便朝柳聚永圈去。峨眉高手來了,眾船夫都是吃了一驚,看那白衣少年報上名號,自稱“白雲天”,他出手時衣衫飄飄,宛如仙家出塵,手上招式也甚為俊秀飄逸。那柳聚永也不答話,“刷”地一聲勁風破空,手中長劍反刺而出,碧影幽光,正是“大武神王劍”反擊而來。

    當當當當,甲板上爆起一片兵刃交擊聲,只見白光如虹,正是白雲天手中神兵;碧影青青,則是“高麗名士”的青銅古劍。雙方以快打快,招式綿密,每回寶劍相觸,便要爆出一陣刺耳銳響,竟使甲板上開滿了火樹銀花,煞是耀眼。

    雙方越打越急,彼此專攻不守,招式險惡,每一劍都是斬在對方的兵刃上,一時間不知對撞了幾百幾千下,慢慢地,柳聚永呼吸加促,竟給對方逼地退後了。這並非是他的招式不及對手,而是白衣少年的寶劍太過鋒利,雙方兵刃每回相觸,自己的“大武神王劍”便要嗡嗡大響,火光炸開處更見細小銅屑飛出。若再硬踫硬下去,自己這口青銅古劍定要毀于此役。

    眼看“高麗名士”有所不敵,“百濟國手”便要上場了。那崔中久提起了“百濟刀”,拐著那條瘸腿,緩步而來,猛聽“刷”的一聲,“百濟刀”抽將出來,只見刀光如雪,甚是亮眼,那崔中久凝目旁觀兩人激戰,隨即兩手握柄,緩緩擺出了雙手劍式︰“霹靂上殺”。

    “百濟刀”形如日本刀,其名為刀,實為雙手劍。刀身重二十斤,握柄處極長,出手時須得雙手來握,看這招“霹靂上殺”氣凝如山,出手時僅有兩式,一式稱為“豹頭擊”,一式則為“獨劈華山”,倘使對手膂力不及,抑或兵器有所不如,往往會連人帶劍給他砍為兩段。

    那白雲天見得“百濟國手”上來,卻是絲毫不怕,一面與“高麗名士”拆招,一面以眼角余光打量崔中久,神情瀟灑,似乎胸有成竹。崔中久嘿嘿一笑,將寶刀高舉過頂,正要上步突擊,卻給人拉住了。他微微一凜,回頭一望,卻是“目重公子”來了。“目重公子”沉眉斂目,冷眼旁觀,眼看柳聚永腳下連退,漸漸不敵,忽然間凌空一抓,那申玉柏的腰中佩刀竟離鞘而出,竟已飛了過來。聽得“嗡”地一響,“目重公子”屈指輕彈,刀柄給中指彈過,頓時刀身旋轉快絕,直朝白雲天射去。

    一時間,白雲天面前烈風大作,那單刀還未來到面前,一股刺眼強風便已襲來,逼得他睜不開眼。他心下大駭,萬沒料到敵眾里還藏著一位絕世高手,慌忙下急急向左閃避,豈料那柄單刀半空旋飛,仍朝自己胸口射來,似已算準了自己的退路。眼看對手的武功深不可測,那白雲天更是驚恐,情急下只能回轉了寶劍,便朝單刀硬架。

    當地巨響過後,單刀四散碎裂,射向了四面八方,船上眾人大驚失色,各尋掩蔽之所,崔軒亮也撲倒了兩名婢女,就怕她倆受了損傷。

    “奪”、“奪”之聲不絕于耳,甲板上釘了一整排刀屑。轉看那白雲天,虎口已然破裂出血,寶劍非但給震得脫手,手臂、大腿上更是鮮血淋灕,竟給刀屑釘出了十來處傷口。一路   地退到了船尾,臉上滿是駭然。

    那“目重公子”武功之高,天下罕有。區區一招使出,便將不可一世的白雲天打得一敗塗地。他斜過了眼,環顧全場,似在問還否有人上來挑戰。半晌過後,他把袍袖一拂,眾武官便又押起了那名東瀛人,正要上船離開,卻聽白雲天哈哈一笑,道︰“好啊,你們這般倚多為勝,欺侮于我,可別怨我找幫手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ivan6500 發表於 2011-1-8 03:58 PM

第四章 千呼萬喚始出來(中)

    此時中原的戰船勢大,共有四艘巨艦前後抄夾,對方若是執意刁難,朝鮮戰船恐怕要吃上大虧。眼看申玉柏如此多禮,那張勇忍不住微微一笑,他拿起了木盒,正要說話,卻聽耳邊傳來啜泣聲︰“軍爺……您不能拿……”

    眾人愕然,轉頭去看,卻又是崔軒亮來了。只見這孩子哭紅了眼,跪倒在地,緊緊抱住了張勇的腿,哭道︰“軍爺……您是咱們百姓的武官,不能拿他們的錢,您若是缺錢用,小人這兒也有……”說著從懷里取出一把碎銀,捧于掌上,不住啼哭。張勇又羞又怒,喝道︰“誰說我要錢了?你把手松了!”舉起腳來,往崔軒亮身上一踹,碎銀滾得滿地都是。那崔軒亮一不敢還手,二不敢松手,只顧抱著那人的腿,嗚嗚啜泣。

    那張勇給這麼一鬧,也有些下不了台,他望向申玉柏,道︰“這事如何處置,我一人不能作主,得回去問問我家大人。”正要轉身,卻給人拉住了,他回頭一看,但見來人瘸了一條腿,正是崔中久到了。他攀住了張勇的肩頭,含笑道︰“這位將軍,稍慢一步,不知您家主公可是姓白?”

    張勇愣了愣,道︰“你……你認得我家督師?”

    崔中久微笑道︰“久聞白璧暇白督師出身峨眉,一身劍法出神入化,一手文章更是名動公卿,號稱‘書劍雙絕’,在下久在異邦,卻也仰慕得緊,不知今日是否有緣拜見?”崔中久長年在官場打滾,深暗人情三昧,果然此言一出,背後便響起了腳步聲,只見那“白督師”親自上前,捋須微笑︰“這位是‘百濟國手’崔中久崔大俠吧?”

    那崔中久聽得對方認得自己,心下自也歡喜,忙欠身施禮,說道︰“不敢、不敢,白督師之前,誰敢自稱什麼大俠?只是我等雖遠在朝鮮,也知‘靖海督師’白璧暇文武雙全,文是省城解元,武是京城狀元,今日一見,果是神采飛揚,‘書劍雙絕’之號,絕非虛傳。”白璧暇心下得意,臉上卻不好太過快意,便道︰“崔大俠客氣了。適才犬子舉止莽撞,若有什麼得罪之處,還請多多包涵。”崔中久驚道︰“原來那位少俠是您的公子?難怪動起手來凌厲無比,咱們要是少練了幾年功夫,恐怕就見不到大人了。”

    崔中久甚是機敏,官場功力不知勝過申玉柏多少倍,幾句話說去,白璧暇非但不以為忤,反而哈哈大笑,道︰道︰“崔大俠說笑了。我這兒子藝成不久,初生之犢,就是莽撞急躁,適才若非崔大俠手下留情,他哪里還有命在?”他說得興起,便揮了揮手,道︰“雲天,過來。”

    話未落音,腳邊立時趴來了一人,只聽他悲聲啜泣,道︰“大人……小民的叔叔給他們殺了,大人……你得給小民主持公道……大人……”

    崔軒亮又來了,他在一旁偷聽他們說話,眼見雙方相談甚歡,一副他鄉遇故知的模樣,生怕他們化敵為友,便又跪了過來,大放悲聲。

    那白璧暇原本心情甚好,見得這孩子老是哭,不由也有些心煩。便皺了皺眉,道︰“你別跪在這兒,起來說話。”那崔軒亮其實只是個孩子,一輩子在叔叔呵護下長大,哪里見過什麼大場面?只哭哭啼啼地站起,不住伸手拭淚,模樣極為可憐。

    這“宣威艦”上不只有朝廷武官,尚有一些商賈賓客,聽說出了事情,便都擠上了巨艦船舷,自在那兒觀看。眾目睽睽之下,崔軒亮又是泣不成聲,白璧暇自也不能置之不理,當即道︰“小兄弟,你叫什麼名字?”

    崔軒亮哭道︰“我……我姓崔……叫做軒亮……”

    白璧暇點了點頭,道︰“適才咱們見到的號炮,可是你放的?”崔軒亮哭道︰“是……那枚炮是小人放的……”白璧暇道︰“你怎麼會有三寶公的號炮?可是偷來的?”崔軒亮大哭道︰“不是、不是!那號炮是三寶公留給我叔叔的。”張勇嗤地一聲,道︰“胡說,三寶公何許人物,怎會和一個跑船的來往?你可別胡吹大氣。”崔軒亮垂淚道︰“我叔叔真的認識三寶公。他……他以前也是海上的武官,只是皇上死了以後,他說朝廷小人當道,這官不做也罷,便自己買船出海……”

    張勇怒道︰“大膽刁民!什麼叫小人當道?皇上又是什麼時候死了?你口無忌憚,可是想造反麼?”崔軒亮嚇地跪倒在地,磕頭如搗蒜,大哭討饒。白璧暇拉住了下屬,道︰“行了。這孩子口中的皇上,指的是先皇永樂帝。”他沉吟半晌,又道︰“小兄弟,你說令叔是三寶公麾下的舊部,不知他高姓大名,如何稱呼?”

    崔軒亮哽咽道︰“我叔叔和我一樣,也都姓崔……”張勇皺眉道︰“你叔叔不姓崔,難道還姓龜麼?”眾隨扈聽到耳里,忍不住都笑了出來。白璧暇見這孩子人高馬大,說起話來卻甚為幼稚,想來沒什麼家教。不由嘆息一聲,又道︰“小兄弟,你叔叔昔日在軍中的職務是什麼?你知道麼?”

    崔軒亮哭著搖頭,卻是啥也不知。一旁老陳忙跪了過來,垂淚道︰“大人,咱們家二爺姓崔,雙名風憲,他過去是三寶公的同知指揮,下轄中軍左營六艦,咱們都是他麾下的班碇舵工。”昔日三寶公的艦隊龐大,全隊出航時以“貴”字列隊,分中軍五營、前軍左哨五營、前軍右哨五營,另有馬船、糧船、水船押陣在後,寶船巨艦六十二艘,小船不計其數。這崔風憲當年坐鎮中軍左營,手掌六艦,可說是威風凜凜。

    人情年來薄如水,事隔久遠,永樂老將雕零殆盡,那白璧暇也不知是真不知、還是假不知,總之沉吟半晌,推稱不知︰“這人真是沒聽過,他退下來多久了?”眾船夫大哭道︰“大人,您別小看我家二爺啊!他是永樂老將,十歲追隨太祖,打過蒙古,下過西洋,為天下漢人立過大功勞,他當年出海的時候,您恐怕還只是個小娃娃啊!”

    這話確實沒錯,崔風憲今年六十有四,當年遠渡重洋之時,還只三十出頭,算來當時白璧暇不過十三四歲,少不更事的年紀,哪知什麼東洋西洋?

    眾船夫沒讀過什麼書,說起話來難免犯沖,那白璧暇吃了他們一頓排頭,心下自也不快。那張勇走了過來,附耳道︰“大人,現下該怎麼辦?可要放這些朝鮮人離開?”白璧暇轉到了一旁,低聲道︰“朝鮮與我中華素為友邦,本就不該大動干戈。咱們若要隨意扣押他們,定會引發軒然大波。”張勇低聲道︰“如此說來,大人是要放他們走了?”白璧暇淡淡地道︰“不然你要怎地?真要把人家扣下來麼?”

    張勇疊聲稱是,朝崔軒亮瞧了一眼,附耳又問︰“苦主那兒怎麼辦?”白璧暇道︰“此事說來雙方都有過錯,以致生出不幸。一會兒你把那盒金條要來,盡數留給那孩子,當作撫恤便是。他收了錢之後,自也好說話許多。”

    張勇微笑道︰“大人英明,這些百姓見錢眼開,給他們點錢,什麼話都沒了。”正要轉身過去辦理,卻又給拉住了,那白璧暇從懷中取出一張名帖,囑咐道︰“記得把我的名帖交給那姓申的,讓他呈給朝鮮國王,務必讓他曉得這人情是誰做的。”

    張勇微笑道︰“大人放心,屬下懂得。”他找來了申玉柏,交頭接耳一陣,便又取過了木盒,走到了崔軒亮面前,道︰“小兄弟,你叔叔窩藏倭寇,有錯在先,逼得人家動了手,這才生出意外。看,我給你說干了嘴,總算討了些便宜回來。你快收下這些金子吧,別再鬧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呆住了,萬沒料到事情竟會如此演變,他喃喃說道︰“那……那我叔叔呢?你們不管了麼?”張勇淡然道︰“人死不能復生,何況你叔叔自己有錯在先,怨得了誰?”他懶得再說,轉身便走。

    崔軒亮呆呆地看著地下的金子,淚水撲簌簌滾下,他怎也料想不到,自己辛辛苦苦盼來的本國援軍,竟是這樣待他。眼見白璧暇掉頭而去,他忽然撲了過去,死抱著人家的腿,大哭道︰“大人!我不要錢、我不要錢!我只要您主持公道啊!”

    白璧暇眉頭緊皺,想他是學武之人,只消輕輕一抬腿,便能將這少年遠遠踢出去,抑或一聲令下,便能有隨扈來拉,可他卻還是給死拖住了。

    白璧暇遲遲不動,已給纏住了。兩旁隨扈欲待上前,可督師並無號令,誰也不敢妄自上前,眼看崔軒亮哭得慘,一名中年美婦便走了出來,蹲地安撫︰“這位小弟,我丈夫其實是為你好,都說冤家宜解不宜結,你便算殺了這些朝鮮武官,你叔叔也活不回來了。來,你要是嫌錢少,我這兒還有一些。”她可憐這小孩,便拿出了幾張銀票,正要送將出去,冷不防崔軒亮淒厲尖叫,一把推倒了那名美婦,大哭道︰“走開!誰要你的臭錢了!走開!走開!”

    那美婦毫無武功,啊的一聲,身子向後便倒,那白雲天急忙上前扶住,怒道︰“小子!我娘是好心幫你,你可別太不識好歹了!”崔軒亮不去理他,只是抱著白璧暇的腿,哭道︰“大人!您不能走,您要主持公道啊!大人、大人!”眼看這小孩死纏爛打,硬是不放白璧暇走,都說父子連心,那白雲天再也按捺不住,大聲道︰“臭小子!冤有頭、債有主!你想報仇,不會自己去麼?你叔叔又不是我爹殺的,為何纏著他?”這話倒提醒崔軒亮了。他張大了嘴,急急轉頭,只見朝鮮戰船再次靠近而來,眾武官紛紛轉身,隨時都能上船離開。他啊地一聲大叫,便從叔叔腰間抽出匕首,淒厲哭叫︰“我不要你們了!我自己報仇!我自己報仇!”

    這招“移禍江東”甚是管用,眼見崔軒亮如瘋似狂,一路殺將過來,朝鮮眾武官莫不叫苦連天,都曉得這小孩一旦纏上身來,誰也走脫不了。可要說把他打死打傷,卻又天理難容,那崔中久喝道︰“小兄弟!你別過來了,否則休怪我手下不留情!”崔軒亮大哭道︰“你們打死我吧!讓我去見我叔叔!叔叔!叔叔!”眾船夫怕他過去送死,有的拉、有的扯,卻都攔不下。眼看上上下下亂成一團,那兩名婢女趕忙奔到了內艙,拼命拍打艙門,哭喊道︰“老爺!老爺!你快出來勸勸崔少爺啊,他叔叔給人殺死了!”

    兩名婢女喊得聲嘶力竭,門內卻是毫無動靜,卻不知徐爾正是年老耳背,還是嚇死在里頭了,就是默不作聲。

    四下亂糟糟的,眼看崔軒亮沖將過來,崔中久煩不勝煩,皺眉道︰“小弟,你可別怨我了。”握緊刀柄,嗡地一聲,刀鋒已然出鞘,便朝崔軒亮的左腳削去,把這孩子的腳筋給削斷後,自也不能造次了。

    崔軒亮本是名門弟子,可一來心神激蕩,二來臨敵經驗淺薄,三來“百濟國手”本就功力非常,武功絕不在“高麗名士”之下,這一刀斬出,少年人難以閃避,左腳是殘定了。鏗地一聲大響,甲板上閃過一道七彩幻光,一物橫空飛來,逼得崔中久向後一仰,手上刀鋒便斬了個空,崔軒亮手持匕首哭喊,正要過去亂刺亂戳,卻給人一把抱住了。

    “別拉著我!別拉著我!”他手持匕首,猶在大哭大叫。卻聽背後傳來蒼老嗓音,勸道︰“孩子,君子報仇,三年不晚,現下賊人勢大,等你有朝一日發憤圖強,把武功練好了,老道一定陪你找回這個場子。”崔軒亮哭叫道︰“你是誰?”

    全場都回過頭來了,只見甲板上站著一名老道士,面色紅潤,留著長長的花白胡子,看他把手一舉,帶得鐵鏈嘩啦啦地大響。一陣七彩幻光閃過,一物飛回了他的背後,卻是一柄煉劍。聽他淡然道︰“老道點蒼不孤。”

    聽得點蒼掌門來了,眾人都是微微一凜。要知方今武林雖大,論到劍法一項,卻以武當最純、峨眉最強、點蒼則是最奇。點蒼山中多藏寶劍,劍招搭配神兵,缺一不可。尤其是門中練有一樣絕技,稱作“雲門飛劍”,整整失傳了三代,直至這位“不孤子”接下掌門之位後,方在他手中重現人間。

    方今點蒼一脈雖只寥寥數人,卻是個個身負絕藝。崔中久不動聲色,只管按住了刀柄,盯住不孤子,神態戒備。那不孤老道卻也無意動手,只把崔軒亮帶開幾步。柔聲道︰“崔小弟,你家是不是祖籍安徽,有一套功夫叫做‘八方五雷掌’,對麼?”崔軒亮大哭道︰“對!我爹爹就是崔風訓!‘崔無敵’崔風訓!‘廣成公’崔風訓!你認得他麼?你認得他麼?”

    崔風訓名氣極大,不知勝過胞弟多少倍。聽得“崔無敵”的名頭,白璧暇登時“啊”了一聲,才知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少年,竟是當年永樂帝座下八虎之後,倒真是小覷他了。只聽不孤子嘆道︰“崔廣成、魏友逢,皆是永樂帝座下名將,二人一內一外,並稱‘龍帥虎將’,天下誰人不知、誰人不曉?只有那幫乳臭未干的後生小輩,方才有眼不識泰山。”

    此時白璧暇回身上船,聽得這幾句譏諷,眉頭不由微微一皺,腳步便緩了下來。一旁張勇冷冷地道︰“不孤道長,你嘴里不干不淨地說些什麼?”

    不孤子不去理他,只拉住了崔軒亮的手,輕聲道︰“孩子,你是功臣之後,虎將之子,如今國家不能保護你,朝廷里又是君驕臣諂,人人只知升官發財,貪圖己利,盡是些卑鄙小人。你越是處境孤單,越要學會忍耐,千萬不要讓你叔叔白白送命,知道嗎?”

    這番話說得難聽之至,非但把滿場文武編排上了,連皇帝威名也有損及。是可忍、孰不可忍,眾隨扈全都面露怒容。那白雲天按捺不住,怒喝道︰“不孤老道!我爹爹敬你虛長幾歲,這幾日才待以上賓之禮,讓你坐我家的船、吃我家的飯,你可別太忘恩負義了!”不孤子皺眉道︰“你家的船?怎麼,這船上不懸紅旗,改懸白旗啦?”說著作勢眺望,左顧右盼。

    方今皇帝姓朱,不孤子口中的“紅”字,意即在此。那白雲天說不過他,氣得俊臉發白,那中年美婦拉住了兒子,低聲道︰“算了,別和他計較。”不孤子笑道︰“還是白夫人大方啊。御前共春宵,老公不折腰。白少俠,等你娘日後給你添個親王弟弟,你白家上下定是大大的飛黃騰達了,恭喜、恭喜、恭喜!哈哈哈哈!”

    聽得此言,那白夫人氣得俏臉發白,白璧暇、白雲天父子倆則是渾身發抖,目現殺機。眾人聽不孤子說得興高采烈,卻多半茫然不解,一不知白夫人一個官家夫人,怎能憑空生個親王兒子,二也不解白璧暇咬牙切齒,心里在氣些什麼。

    眼看父子倆怒發沖冠,隨時都會翻臉動手,不孤子卻也不怕,只笑道︰“小兄弟,咱們並肩作戰。小的給你,大的給我。”

    崔軒亮對白家父子本有好感,可連著幾番事情鬧下來,卻不免痛恨之至。聽得不孤老道吩咐,那是正中下懷了,他大喊一聲,擺開了拳腳架式,正要過去搦戰,忽然間腳踝給人輕輕一觸,卻有一只手放了上來。

    崔軒亮張大了嘴,呆呆地向下望,只見叔叔的手擱在自己的腳踝上,口鼻流血,瞳孔放大,眼中卻滲出了淚水。崔軒亮如中雷擊,霎時撲倒在地,大哭道︰“叔叔!你還活著麼?叔叔?”

    眼見崔風憲動了一下,宛如僵屍作祟。白璧暇、白雲天,乃至于朝鮮眾武官,全都吃了一驚,眼見崔風憲好似還有氣,不孤子便也不急著打架了,只扯開大嗓門,喊道︰“鬼醫王魁!你***快過來救人啊!”

    情勢十萬火急,宣威艦上腳步聲大響,聽得幾名孩童喊道︰“王世伯!王世伯!我師父在喊你了,你快出來啊!”

    四下呼喊聲一片,人人都在尋找那個“鬼醫”。不多時,便見宣威艦上走下了一名糟老頭兒,看他左手提著竹籠,右手拿著酒葫蘆,打著哈欠道︰“睡個午覺,也是不得清靜。不孤老頭,敢情你家又死了人啦?鬼吼鬼叫的。”

    不孤子罵道︰“你還拖拖拉拉的,一會兒人都成了僵屍,看你怎麼救?”那糟老頭兒笑訝道︰“僵屍?這可稀奇了,倒是可以試試。”這老頭兒睡眼惺忪,外號又是什麼“鬼醫”,想來本事古怪,說不定專把活人醫成死鬼。他來到崔風憲身旁,先探了探他的鼻息,之後捏了捏他的筋骨,當即道︰“他流血太多,心老早不跳了。”

    崔軒亮大哭道︰“你胡說!他方才還握住我的腳!”

    王魁搖頭道︰“凡人死後,筋肉轉緊,往往手足會動上一動,作不得準的。”崔軒亮大哭道︰“你胡說!你胡說!你這個庸醫,你走開!我不要你了!”前朝老將早已斷氣了,他雙目茫睜,身體僵直,原來方才那一動,只是人死後的抽搐而已。眼看崔軒亮抱住叔叔的屍身,伏地大哭,那王魁不由嘆了口氣,道︰“罷了、罷了,反正新采了幾味藥,剛巧試試藥力。”說著打開了一只竹籠,用竹夾取起一物,便朝崔風憲心口放去。崔軒亮愕然道︰“龍蝦?你……你要做什麼?”

    王魁笑道︰“小兄弟,你可瞧清楚,這玩意兒能不能吃?”

    崔軒亮凝目去看,只見那物生了巨螯,色呈黑紅,體型約比龍蝦大了一倍,猛見它後尾上揚,隱隱帶著毒針,不由心下大驚︰“這……這是毒蠍!”正要用手驅趕,那“鬼醫”卻攔住了他,說道︰“別踫它,這是苦海毒蠍,天性凶惡,一針畢命,千萬別踫它。”崔軒亮急道︰“那……那你還讓它螯我叔叔?”正要設法阻攔,卻給不孤子拉住了,聽他道︰“放心,這位是天下第一大夫王魁,連鬼也能醫,你放心讓他診治,不必擔憂。”

    尋常毒蠍體形不大,至多兩三寸長,那“鬼醫”手中的蠍子卻甚巨大,足有一尺長寬,模樣甚為可怖。只見那毒蠍爬到崔風憲的心口,慢慢螯下了一針,崔軒亮大驚失色,他不顧一切,正要上前搶救,那王魁卻道︰“攔住這孩子。”只見王魁夾起了毒蠍,小心放回了竹籠,然後在崔風憲的心口壓了幾壓,猛聽“咳”地一聲,那崔風憲身子一動,竟爾吐出了一口血沫,隨即面色泛黑,手腳劇烈抖動,傷口處竟又滲出血來了。不孤子大喜道︰“行了,他的心能跳了。”王魁道︰“壓著他的手腳,我得給他活血。”眼看死人復活,全場都愣了,朝鮮武官、中原隨扈全都停下腳來,佇足遠觀。那柳聚永也是雙眉一軒,便也轉過身來,遠遠望著崔風憲,臉上帶著幾分關切。

    此行雙方並無仇怨,說來一切爭執凶殺,都是為了那個東瀛人,倘使崔風憲能救回一命,那是皆大歡喜了。此時此刻,連那“目重公子”也停下腳來,只見他招來了崔中久,似在詢問那“鬼醫”王魁的來歷。

    場面亂糟糟的,人人都是目不轉楮,忽聽“嘿”地一聲,一名朝鮮武官摔倒在地,猛見一人翻身跳起,拔腿直奔,正是那東瀛人脫逃了。

    這東瀛人機警多智,原來早已悠悠醒轉,只在伺機而動。好容易崔風憲死而復生,不免讓朝鮮眾人分心旁騖,當此千載難逢的良機,他便趁勢兔脫,崔中久、柳聚永等人雖已猿臂暴長,卻都晚了一步。這東瀛人好生厲害,看他起身狂奔,一不朝艙下去鑽,二不往大海跳去,而是向著中國武官那廂奔去,似要竄上“宣威艦”去,心思可說極其敏銳。

    眼見那東瀛人朝己方奔來,背後朝鮮武官則是大呼小叫,奮起直追,人人均是神情慌張。白雲天吃了一驚,忙道︰“爹,我們要幫哪一邊?”白璧暇攔住了兒子,不許他輕舉妄動,隨即低聲傳令︰“張勇、李成,吩咐弟兄們向後退,放他過來。”白璧暇何其老練,一見這批朝鮮人神色驚惶,便知這東瀛人身份非同小可,一見他要自投羅網,自然要借力使力、暗渡陳倉,等他落在自己掌中,那是奇貨可居了。

    眼見中國武官向後退開,明擺了放出一條生路,那“目重公子”看在眼里,如何不勃然大怒?他喝地一聲,身法如電,轉眼間後發先至,竟已追到那東瀛人背後,隨即提起了一口氣,向前劈出一掌。

    掌風無聲無息,掌心卻藏了一道白光,這是“花郎新羅掌”的最上品︰無相無形掌。“目重公子”心意已決,若抓不回這名東瀛人,便不會留他的活口。白雲天慌道︰“爹,要死人了,這可怎麼辦?”白璧暇目光如炬,稍稍看過那東瀛人的身法,便知他身懷武功,當即道︰“先別動,等他過來。”一邊慢慢凝功在掌,只等那東瀛人奔進己方人群,他便有借口搶人了。

    此時生死已在一瞬間,只見中國武官虎視眈眈,那“目重公子”卻是殺機已動,前有狼、後有虎,那東瀛人無論落入哪一方手中,都會給扣押起來,過著永不見天日的日子。他目光一瞥,忽見那中年美婦站在身旁不遠,霎時應變奇快,一個右手暴長,已然拉住了她的玉腕,將她扯到了背後,便朝“目重公子”推去,竟是拿她做了擋箭牌。此舉大出意料之外,白璧暇、白雲天等人都是猝不及防,頓時駭然道︰“你干什麼?”

    眼看中年美婦成了他的護身符,那“目重公子”卻無收手之意,自知這東瀛人狡猾厲害,今番若要撤手,日後怎還抓他得住?他深深吸了口氣,掌中反而加力擊打。那白璧暇見勢頭不好,只得大喝一聲︰“朋友!手下留情!”

    “娘!”白雲天狂喊一聲,飛身救母。白璧暇右手凌空一探,“白眉劍”嗡地一聲,便從兒子腰間離鞘飛出,霎時劍鋒展開,光彩奪目,他不待文縐縐地上前邀斗,手指一沾劍柄,便已飛身跳起。那白雲天則是使出了一招“蜻蜓點水”,俯身飛掠,便要將娘親抱開。白家父子同心協力,一個撲前搶救,一個提劍斬殺,均是對癥下藥之舉,豈料“目重公子”掌力絲毫不緩,來勢遠比自己為快。白璧暇見自己離對方足達八尺遠近,那“目重公子”卻離自己妻子四尺不到,情急之下,只能大喊道︰“不孤道長!請你相助!”

    “嗖”地一響,那不孤道長見得同胞遇險,二話不說,把背一彎,背後長劍激射而出,便朝那“目重公子”喉頭飛去。這劍來勢奇快,後發先至,轉眼便飛到喉前三寸,“目重公子”若不回手自救,便等于是自殺。

    點蒼高手橫空飛劍,靖海督師近身來襲,連那白雲天也運起了畢生功力,直朝娘親撲去。兩大高手聯手出招,那白雲天雖然稍弱,功力卻也不可小覷。只是三人雖說絕學出盡,卻沒人有把握救下那名中年美婦。

    “無相無形掌”,新羅掌法第一絕學,威力豈同小可?眼看“目重公子”的重掌即將襲來,那美婦卻只呆呆傻傻,渾不知發生了何事,說時遲、那時快,忽聽遠處有人吐氣揚聲,砰地一聲巨響,整艘大船劇烈晃蕩,但見甲板向左傾斜,那美婦站立不穩,立時撲跌在地。

    “嗖”地勁風刮過,“目重公子”的掌風已從那美婦頭頂撲過,卻打了個空。又聽“鏘”、“鏘”兩聲巨響,白璧暇、不孤子二人的兵器攻來,那“目重公子”把背後石棺一轉,頓時火花飛散、石屑紛飛,不孤子的“九霄劍”、白璧暇的“白眉劍”,俱都撞上了那座石棺。

    一片混亂中,白雲天總算飛身而來,他抱住了娘親,母子倆滾在甲板上,摔作了一團。大船搖晃不休,船上武功稍弱的,莫不摔倒在地,人人驚魂甫定,都不知發生了何事。“撲通”一聲,船舷旁似有人掉入了大海,眾船夫探頭來看,只見那東瀛人潛入了大海,隨即消失無蹤。

    東瀛人逃了,靠著中國諸大高手合力攔阻“目重公子”,終于還是讓他成功脫逃。

    “哦哦哦哦哦哦!”那“目重公子”怒之極矣,陡地雙手握拳,仰天狂叫,威勢懾人之至,背後石棺上下震動,竟爾喀喀作響。棺板上的封條給這股力道一激,驀地“ ”、“ ”連聲,已盡數崩開。

    此時吼聲不絕于耳,石棺更是轟然作響,棺縫旁已飄出了一股黑氣,不知那里頭藏了什麼東西,似要闖出來了。當此異狀,滿船上下莫不駭然變色,人人都在向後急退。卻在此時,一只手掌伸了過來,將棺板壓住。聽那人淡然道︰“施主,住手。”“目重公子”吐氣揚聲,手刀直劈而下,勁風狂烈,銳不可當,卻見一人腳下微轉,踏出了半圓,讓過這驚天動地的一劈,但仍牢牢按住石棺蓋板,竟不讓“目重公子”來開。

    眾人心下一凜,霎時之間,上起督師隨扈、下至婢女船夫,人人屏氣凝神,全都看向了這個人。來人身穿粗布僧袍,戒疤頂,身形極高極瘦。卻是一名和尚。看他的模樣應是“宣威艦”上的賓客,可樣貌甚為眼生,諸人反復端詳,卻還認不出來。

    一片猜測中,那和尚卻只面向“目重公子”,合十道︰“阿彌陀佛,上天有好生之德。施主既已一擊失手,何苦多作殺生?還請罷斗吧。”

    那“目重公子”一語不發,只是朝那和尚臉上打量,只見此人膚色斑駁,好似三四十來歲,又似五六十歲,全然瞧不出真實年歲。只不過這人身材很高,雖在合掌彎腰間,卻還是比“目重公子”高了幾寸。想來身長至少在九尺以上。雙方面面相覷,誰也沒動上一步。看這“目重公子”武功奇高,一旦暴起殺手,輒是雷霆萬鈞之勢,難以抵擋。旁觀眾人屏氣凝神,都在替那和尚擔憂。這僧人卻也定力過人,始終雙掌合十,垂首不動。

    良久良久,那“目重公子”將身子一轉,便又把石棺負到了背後,想來是讓步了。眾人看在眼里,都松了口氣。

    白璧暇越看越奇,便問下屬道︰“這位僧人是……”那張勇附耳道︰“這人是個少林僧,在劉家港上的船。”白璧暇心下一凜︰“少林寺的人?”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ivan6500 發表於 2011-1-8 03:59 PM

第四章 千呼萬喚始出來(下)

    “阿彌陀佛……”那和尚見眾人望著自己,當即合十宣佛,自報姓名道︰“貧僧法號,上天下絕。”聽得那人自稱“天絕”,眾人全都微微一愣。少林寺門規森嚴,近百年來以“法弘德圓,靈慧渡空”八字定輩,寺中年紀最長者,乃是年近百歲的“法顯大師”,至于近十年新收的小沙彌,則都是“靈”字定輩,上下八代中,實無這個“天”字,卻不知這位“天絕”從何而來?一片寂靜中,“目重公子”卻也不加理會,只朝己方的戰船走去,眼看這人便要離開,忽然間人影一閃,一人追了過去,怒道︰“等等!你險些打傷了我娘,便想這麼一走了之麼?”眾人轉頭一看,說話之人身穿白衣,面如冠玉,自是靖海督師之子,少俠白雲天來了。聽得砰地一聲,“目重公子”腳步一頓,已然沉下臉色,冷冷向後望來。雙方目光相接,那白雲天見得對方的眼神,不覺微起害怕之意,便又退到了人群之中,躲到白璧暇的背後。低聲道︰“爹,那人差點打死了娘,您怎都不管?”

    這句話當真管用,白璧暇再計較宦海前途,外交利害,此刻也不能置之不理了。他見船上眾人都在望著自己,情知官威不可失,便挺起了“白眉劍”,走上前一步,沉聲道︰“朋友,在下中國靖海督師白璧暇,不知閣下高姓大名、如何稱呼?”督師大人親自仗劍問話,豈同等閑?但聽“宣威艦”上傳來車輪滾動聲,炮眼開啟,已然伸出了十來座黑黝黝的大炮,正是永樂帝于安南起造的“交趾炮”,前膛填彈,炸力深遠,最適合海戰,比之“洪武炮”的威力,有過之而無不及。先前老百姓哭得你死我活,比不得督師夫人的一根小指頭,眼看白璧暇殺氣騰騰,替老婆出頭來了,申玉柏自是嚇得魂飛魄散,慌忙道︰“誤會一場、誤會一場,這位是我朝鮮國主的至交‘華陽君’,適才為擒匪寇,出手略嫌冒失,還請大人莫要見怪。”

    聽得“華陽君”三字,白璧暇不覺哦了一聲,道︰“華陽君?可就是那位‘入宮不跪、見王不拜’的平壤華陽君麼?”

    申玉柏打躬作揖,忙道︰“正是、正是,‘華陽君’正是我家主公,適才他險些傷了令夫人,過意不去,來日必會當面向她鄭重致歉,還請督師見諒。”官場中人,最善算計人情,那白璧暇雖說滿面不悅,可對方是朝鮮要人,自己若要下令開炮,來日朝廷必也會來查問此事,屆時朝鮮國王不但不會是自己的外援,恐怕還是個可怕至極的敵人。

    想起廣結善緣的道理,白璧暇的火氣驟降,一時無喜無怒,淡淡地道︰“也罷,內子毫發無傷,華陽君致歉之說,不也言重了?倒是白某久聞‘華陽君’大名,難得海上巧逢,卻也算緣分一場。”說著走上前去,朝“目重公子”的肩頭拍了拍,以示友善。那“目重公子”也眯起了眼,朝他點點頭,算是兩國英雄喜相逢了。申玉柏松了口氣,道︰“多謝督師大人,咱們這回很承您的情,來日必定奉答。”眼看爹爹又做起了人情買賣,白雲天心下不忿,大聲道︰“爹!這人差點打死娘了,你怎就……”不孤子嘻皮笑臉,插口道︰“一條人命一百兩,打死兩個還有地找。”

    白璧暇定力過人,此時兒子怨懟,旁人譏嘲,他仍是不見喜怒,只淡然道︰“雲天,先扶你娘回去。張勇、李成,招呼大家上船,咱們要起錨了。”

    白雲天心下不滿,可父親有命,卻也不敢違背,只得扶起了娘親,返身上船。眼看中原人馬即將撤離,崔中久便也揚聲怒喝︰“大家還愣著做什麼?快下海找人啊!”撲通、撲通之聲不絕于耳,朝鮮眾武官紛紛跳下大海,四下搜捕那名東瀛人。

    嗚嗚……嗚嗚……朝鮮戰船吹起了海螺,兩船一先一後,便要駛離了。那“鬼醫”王魁自始至終專心守志,身旁雖說打得驚天動地,眼光卻不曾離開病人一眼。崔風憲挨了海蠍毒螯後,已然有了呼吸,可手腳卻是劇烈痙攣,面色也是越發漆黑,好似中毒了。崔軒亮拉住了王魁,驚道︰“怎麼辦!我叔叔又不成了!”

    王魁道︰“別慌。”取出了一包藥粉,撬開了崔風憲的嘴,盡數灑了進去。那藥粉當是解藥,應能破解蠍毒,可此時崔風憲筋肉僵冷,面色發黑,一條命去了已九成,那藥粉灑在嘴里,也無法吞咽。崔軒亮大哭道︰“完了、完了,他又要給毒死了。”

    王魁打開隨身藥箱,取出了一根銀針,朝崔風憲頸部下方的“水突穴”刺入,這“水突穴”屬“足陽明胃經”,主治吞咽、咽喉腫痛、喘息等等,每有奇效,哪知銀針入皮,崔風憲卻是筋肉繃緊,不曾感應。王魁嘿地一聲,道︰“不行,他氣血衰敗,穴道失感,得讓他站起來。”

    不孤子抱起了崔風憲,讓他起立直身,王魁取來了清水,倒入他口中。可那藥粉雖給化開了,崔風憲卻不會吞咽,嘴邊藥水淋灕,盡數流了出來。

    崔軒亮又慌又急,哭道︰“叔叔,你快喝下去啊!”正哭泣間,肩膀上卻按來了一只手掌,溫熱輕軟,只聽他淡然道︰“小施主,讓我來吧。”說話間伸出指來,便朝方才那“水突穴”輕輕一點,哧的一聲,勁氣透體而入,崔風憲立時喉嚨滾動,那藥水便已滑入喉中。

    王魁大喜道︰“珠璣佛指!天絕老弟可來了。快、快,快點他的氣舍穴,別讓他嗆死了。”聽得“天絕”二字,眾人都是急急轉頭,只見崔軒亮身邊站著一人,正是適才與“目重公子”說話的那位和尚。

    正看間,崔風憲喀地一聲,噴出藥水,竟又劇烈嗆咳起來。那和尚便又點出一指,朝頸部內側鎖骨而去,正是主治咳嗽氣逆的“氣舍穴”。崔風憲受了指力之後,呼吸轉順,藥水便又平順入喉,不再咳嗽。王魁笑道︰“你再點他的‘缺盆’、‘庫房’、‘乳中’、‘關門’,‘大巨’這五穴,讓他腸胃蠕動。”那和尚出手如風,五指如輪,轉瞬便點了胃經五大要穴,認穴既準、手法又精,功效如同針灸。王魁心下更喜,笑道︰“好你個少林和尚,認穴本事不輸大夫啊。”當下又說了十來個穴道名稱,有的止血、有的止痛,那和尚便也一一照辦。看兩人一個做、一個說,好似事先排練過一般,當真是合符若節,分毫不差。

    約莫一炷香的工夫,崔風憲呼吸漸順,臉上黑氣消散,手腳也不再痙攣,慢慢臉上又有了血色。王魁笑道︰“行了,讓他躺下吧。”

    兩旁船夫急急取來擔架,不孤子抱起了人,讓崔風憲平躺下來。眼看叔叔撿回了一命,崔軒亮心下又悲又喜,當下跪倒在地,痛哭道︰“多謝幾位大俠,謝謝、謝謝。”不孤子見他朝自己下拜,不由笑道︰“我只是抱著人而已,你謝我做什麼?倒是老王給你出了大力,你可欠了他一個大人情唷。”崔軒亮滿心感激,便率著眾船夫跪下,哽咽道︰“先生救命之恩,小人終生難忘,不敢請教先生大名,日後做牛做馬,也要給您回報。”

    那王魁把人扶了起來,笑道︰“做牛做馬,那就不必了。老頭兒姓王,名魁,少時醫狗醫貓,中年醫人,晚年醫鬼,朋友們曉得我專和閻羅王作對,便贈了個‘鬼醫’的外號給我。”說著又指向那名和尚,笑道︰“這位天絕老弟也給你出力不少,你也給他道聲謝吧。”

    不孤子笑道︰“小兄弟別聽他的,王先生師承九華名門,是天下第一醫術高手,你叔叔遇上了他,算是運氣。”崔軒亮磕頭哭謝,又朝那和尚下拜。那天絕和尚將他扶了起來,輕聲說道︰“施主無須多禮。佛門中人,普渡眾生,此為貧僧職責所在,施主何須言謝?”

    不孤子哈哈笑著,摟住了天絕僧的肩頭,道︰“老王,看看我多有眼光?船上這麼多賓客,我就只選天絕老弟和咱們同艙,你瞧瞧,這可撿到寶啦。”王魁笑道︰“你別誇口,你初見他時,可也沒瞧出他是少林武僧,哪來的眼光可言?”崔風憲喃喃地道︰“你們……你們之前不相識麼?”不孤子笑道︰“王魁和我是哥倆好,不過這位天絕老弟卻是在劉家港認識的,到了船上才慢慢混熟了。”崔風憲更驚奇了,又道︰“劉家港?你們……你們是要上哪兒去啊?”不孤子笑道︰“這回魏寬六十大壽,廣邀天下群雄,咱們都是去拜壽的。”

    崔軒亮訝道︰“你們……你們也是去給魏叔叔拜壽的?”不孤子正要回話,卻聽“宣威艦”上嗩吶高鳴,一名隨扈站在甲板上呼喊︰“咱們要開船了,還有人要上來麼?”

    先前眾人手忙腳亂,只在給崔風憲診治,朝廷眾人一一返回艦上,他們也是不知不覺。那“鬼醫”王魁本是船上賓客,聽得召喚,便要起身返回,不孤子卻把他拉住了,道︰“老王,留在這兒吧,省得回去受白璧暇的鳥氣。”

    王魁遲疑道︰“這……這不大好吧……太失禮了。”不孤子呸了一聲,道︰“失禮個屁。”說著問天絕和尚︰“老弟,你也不回去了吧?”

    天絕和尚含笑道︰“小僧追隨前輩驥尾,隨遇而安。”那王魁面色遲疑,還未說話,但聽腳步聲響,那張勇上前來了,說道︰“王大夫,您是咱們船上的貴賓,白督師吩咐,要咱們恭請您回去。”

    眼見白璧暇站在船頭等候,王魁更顯得為難了,他瞧了瞧不孤道人,又朝那隨扈望了望,低聲道︰“不……不了……我還是留在這兒吧。”張勇見說不動他,無法回去交差,自是嘿了一聲,卻聽腳步輕響,那白璧暇居然親自過來了,聽他沉聲道︰“王大夫,萬歲爺臨行前特意吩咐我等,千萬不能怠慢您。請您早些上船吧。”那崔軒亮在一旁偷聽他們說話,不覺吃了一驚,萬沒料到那王魁地位如此之高,居然還識得當今九五至尊!那王魁低聲道︰“白大人,病人傷勢沉重,隨時有變,我得在這兒看著。”

    白璧暇心知如此,自也無法勉強,便道︰“如此也好,只是皇上吩咐您煉制的‘玄黃大正方’,藥材可都齊備了?”王魁支支吾吾,翻開了隨身簿本,喃喃地道︰“海葵花囊、海龍蛇膽、苦海毒蠍……差不多都找全了吧……”白璧暇皺眉道︰“王大人,這帖藥是伺候皇上吃的,‘差不多’這三個字,請你切莫妄用。”

    一旁隨扈登時喝道︰“究竟差了哪幾味?快瞧仔細了。”王魁慌道︰“是、是,老朽這就查一查……”正翻看簿本間,忽聽不孤子道︰“老王,你還少采了一味藥。”王魁愕然道︰“什麼?差了哪一味?我怎麼不知道?”不孤子道︰“奴才腦。”

    王魁驚道︰“奴才腦?這……這該上哪兒采啊?”不孤子伸出手來,悄悄朝白璧暇的腦袋指了指,低聲道︰“喏,還是熱的。”饒那白璧暇修養過人,聽得此言,卻也不禁嘿嘿兩聲,冷笑了出來,眾隨扈則是咬牙切齒,紛紛戟指大罵︰“老狗賊!你罵誰是奴才?”

    不孤子笑道︰“誰是奴才,我便罵誰,怎麼?這也礙著你們了?”

    白璧暇惱羞成怒,想他貴為督師,今日卻是灰頭土臉,不說妻子險些給人打傷,現下又給人連番羞辱,但他不願多做糾纏,當即深深吐納,道︰“也罷,王大夫既然不願上船,末將也不敢強留。張勇,你過去問問,看看還有哪位賓客未曾上船?”張勇斜著一雙怒眼,四下提氣狂喊︰“還有人要上船麼?咱們要走了!”話聲未畢,忽見艙門打開,跌跌撞撞奔出一名老者,慌道︰“等等!等等!你們的船可是去煙島?可否送老朽一程?”

    徐爾正總算現身了,看這老頭兒好生機警,大難一過,便又出來露臉了。張勇見此人面生,料來不是船上的賓客,便也懶得理會,只喝道︰“走了!大家回去了!”眼看眾武官掉頭便走,徐爾正慌忙道︰“幾位將軍,老朽姓徐名爾正,辭官前是太常寺少卿,請你們留步啊!”

    徐爾正退隱將近二十年,乃是樹倒猢猻散的一類,眾隨扈聽在耳里,煩在心里,走得更加快了。徐爾正情急之下,只得怒喊一聲︰“且慢!老夫是徐忠進的叔叔!”鐵頭徐忠進,誅奸又殺佞,此人是當今刑部侍郎,乃是徐爾正的親佷兒。果然大名一出,眾隨扈立時緩下腳步,紛紛朝背後望來。徐爾正見說話管用,趕忙陪笑道︰“幾位將軍,老朽有個學生姓劉,己卯年進士,臉上還生了顆大黑痣,不知諸位相識否?”

    方今朝廷里己卯年點進士的,只有三位姓劉,而其中臉長黑痣的,只有一位兵部尚書劉正。霎時之間,人人肅立身形,便由白璧暇帶領轉身,齊來參見︰“宣威艦四品督師白璧暇,拜見大人。”

    “免禮、免禮。”徐爾正擦去滿頭冷汗,道︰“白督師,敢問你們那兒還有空鋪麼?可否給老夫安排則個?”“大人,您太客氣了。”白璧暇一臉親切,他握住了徐爾正的手,含笑道︰“前太常寺少卿玉趾親臨,‘宣威艦’上下蓬篳生輝,末將必當待以上賓之禮,來,快請上船來吧。”

    徐爾正松了口氣,忙道︰“小茗、小秀,收拾細軟,咱們要換船了。”兩名婢女聽他又要投靠新主,都慌了手腳。忙道︰“老爺,您……您不管崔二爺了嗎?”徐爾正嘆息道︰“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啊,這苦海又是倭寇、又是土匪,兵凶戰危的,咱們這是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,還是先換艘船坐坐吧。”說著轉過頭去,一把拉住白璧暇的手,低聲道︰“‘丹青書劍志,投筆報國心’,白督師,這是您的佳作吧?”

    聽得對方記得自己的詩句,白璧暇心下大喜,忙道︰“不敢、不敢,正是拙作,有辱大人清聽了。”徐爾正責備道︰“什麼辱不辱的?白督師的詩詞帶著英烈俠氣,豪邁慷慨,尤其是那股報國之心,更是躍然紙上。單以文采而論,不知勝過那些翰林進士多少倍……您如此蓋世文章,怎可以老是看不起自己呢?”白璧暇不由感慨萬千,嘆道︰“大人說笑了,白某一介武夫,豈敢與天下文學才子爭鋒?”

    聽得此言,徐爾正又“嘖”了一聲,責罵道︰“大人,您又來了!其實您雖只是舉人出身,可文學造詣之高,卻是當朝罕有其匹,怎能自暴自棄呢?依老夫微見,大人若要再上一層樓,當務之急不在升官,而在養望。”

    白璧暇吃了一驚,忙道︰“大人的意思是……末將還得再考一次進士了?”徐爾正細聲道︰“大人此言差矣,現下您是四品督師,動見觀瞻,您要是考中進士了,人家定會說你徇私舞弊,少不得引人議論;可要不幸落榜了,難免又要引人訕笑,到時人人都在您背後指指點點,說您不知天高地厚,硬來丟丑賣乖,那又是何苦呢……”

    白璧暇嘆息痛苦,扼腕道︰“難、難。”徐爾正忙道︰“大人,想要躋身士林,一點不難啊,依老夫之見,其實您這進士考還是不考,乃是細枝末節,真正要緊的是修身養望……方能洗掉武人出身,來……我這兒點您一條路……”徐爾正官場本領非同小可,這段話娓娓道來,當真是引人入勝,處處玄機,直聽得白璧暇欲罷不能,忙轉過頭去,怒喝道︰“張勇!李成!還不快給徐大人挑行李去!”說著又緊緊握住徐爾正的手,慌道︰“大人,你我一見如故,快請上船來,咱們今夜來個秉燭夜談……”

    甲板上腳步紛紛,兩名大人邊走邊寒暄,幾步路走去,已是相見恨晚。對崔軒亮等人已是視而不見。小茗、小秀卻是重情義的人,她倆提著行李,來到崔軒亮面前,忍淚道︰“崔少爺,謝謝你這幾日的款待,我們……我們這就走了,請你多加保重,好好照顧你叔叔。”

    一場苦海余生,崔軒亮經歷了生離死別,如今見得兩名婢女也要離開,忍不住又紅了眼眶,他默然良久,方才低聲道︰“謝謝你們與我共度患難,我……我……”

    想起此行一別,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相見,崔軒亮內心傷感,淚水竟然撲簌簌落下。那兩名婢女見他如此多情,內心更加不忍了,那小茗嘆了口氣,便從懷里取出手帕,替崔軒亮擦了擦臉,一旁小秀更是淚水潸潸,啜泣出聲。

    一曲離歌兩行淚,徐爾正早已登船了,兩名婢女卻還依依不舍。正灑淚間,卻聽一名小孩訝道︰“你們怎麼啦?為何哭啊?”眾人回頭一看,背後卻來了一名小道士,約莫十一二歲年紀,背後負著行囊。他見崔軒亮望著自己,便又問道︰“這位大哥,我晚上睡哪兒啊?”

    崔軒亮微微一奇,道︰“你是誰?”那小道士笑道︰“我叫做海川子,我師父是不孤子。他說白督師是一條狗,那些軍爺便把咱們轟下船啦。”說話間果然傳來張勇的叫罵聲,一件件行李便從宣威艦上拋下,想來都是不孤子的家當。背後又來了一名小道士,踢倒了他,又踩住了他的屁股,接連踐踏,十分凶狠,兩名婢女滿心驚奇,崔軒亮也是一臉愕然,道︰“你……你又是誰了?”

    那小道士儼然道︰“貧道便是點蒼行三的玉川子,人稱‘飛劍奪紅’便是我。貧道三歲打猛虎,五歲斬蛟龍,七歲上貴州遵義,力戰百名兒童,掄過嬰兒武賽大頭牌,我師父可曾和你提過我的事跡麼?”

    眼看這小孩兒老氣橫秋,宛然便是西南一霸,崔軒亮張大了嘴,還未說話,卻又見一腳飛出,將那孩童踢倒了,只聽得怒吼連連︰“放屁!嬰兒武賽大頭牌是行二的天川子,什麼時候改名字了?你這蒙吃蒙喝的騙子!”又來了一個小道士,卻是叫做天川子,他氣力極大,壓住了師弟一陣亂打,那玉川子哭道︰“赤川子!快來救命啊!天川子又欺侮我了!”崔軒亮訝道︰“天川、海川、赤川……你們……你們到底有多少人?”

    話聲未畢,不知從哪兒竄來了一群孩童,人人排列成行,齊聲報數︰“一二三四五六七,咱們就是大名鼎鼎的點蒼小七雄!”

    甲板上滿是孩童,有的奔跑追逐,有的嬉戲玩鬧,還有相互毆打的。猛然間猛獸咆哮,河東獅吼,小獅子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,就地一聲怪吼,直嚇得點蒼小七雄跳了起來,齊聲驚喊︰“這是什麼怪物?可是狗麼?”、“這不是狗,你沒看它長了貓眼?這是貓。”、“哪來這麼大的貓?這是虎。”、“虎頭上有王字,它可沒王。”

    七名小道士議論紛紛,圍著小獅子,只在臆測怪獸的身份。兩名婢女忍俊不禁,便與崔軒亮一同放聲大笑。正要同小孩兒玩耍,卻聽遠處傳來張勇的喊聲︰“兩位姑娘!你們到底走不走啊?徐大人在催你們了。”

    兩名婢女啊了一聲,這才想起自己該離開了,離情依依間,內心實在難舍難分,正泫然欲泣間,卻聽赤川子訝道︰“兩位姊姊,你們怎麼哭了?你們是要去哪兒啊?”

    小茗、小秀低聲道︰“我們是要去煙……”話還在口,心下一醒,這才想起崔軒亮與她倆一般,俱是朝煙島而去。這番離情淚水,卻都是白流了。

    兩名婢女俏臉一紅,互望一眼,船上隨扈耐不住煩,便只站在宣威艦上,提聲大喊︰“姑娘!快了!最後一次叫你倆!”催促頻仍,兩名婢女自知拖延不得,只得提起了行李,便朝宣威艦直奔而去。

    崔軒亮還有兩行淚,遙寄海西頭,眼看兩名婢女走得快,不覺內心苦悶,仰頭看去,忽見宣威艦上站了一人,正自眺望天際。看那人年約二十一二,身穿白衣,面貌俊雅,卻是峨眉少俠白雲天。

    宣威艦是大船,遠比民間商船來得高,兩人一在上、一在下,崔軒亮呆呆仰望白雲天,只見他瞥眼過來,二人目光相遇,那白雲天神色怫然,想是不高興看到自己,只見他轉過身去,一個不巧,竟然踫上了小茗、小秀,便把她倆撞倒了。啊地一聲嬌呼,兩名婢女仰天摔下,崔軒亮大驚失色,正想狂奔過去救人,但人家白雲天何等功力,袍袖一拂,便已卷住兩名少女縴腰,將她們救了起來。雙姝臉紅過耳,屈膝斂衽,便向公子爺答謝,白雲天則不改倨傲神氣,揮了揮雲袖,轉身便行。

    眼看雙姝望著白雲天的背影,崔軒亮心頭大震,仿佛給尖刀戳中,已是痛入骨髓。完了……白雲天俊美瀟灑,武功高強,爹爹又是當朝新貴,勝過自己千萬倍,小茗、小秀這番撞見了他,定要墜入情網了。

    崔軒亮癡癡遙望宣威艦,好似遠遠聽到了小茗、小秀的笑聲,想是給白雲天逗地咯咯嬌笑。崔軒亮內心苦悶,仿佛給戳了百來刀,千瘡百孔,搖搖欲墜,一旁赤川子見了,不覺訝道︰“大哥哥,你又怎麼了?可是肚子痛麼?”崔軒亮失魂落魄,喃喃地道︰“對……我的肚子好痛……”

    世間無限丹青手,一片傷心畫不成。崔軒亮越想越苦,正要低頭啜泣,猛聽身邊傳來呼喊︰“少爺,少爺……”崔軒亮身子給人拉著,正魂不守舍間,猛然間腦袋一疼,竟給人狠狠拍了一記,聽得一人狂吼道︰“少爺!咱們是否該啟程啦?”崔軒亮啊了一聲,急急掉頭過來,這才見到了老陳,他一臉茫然,道︰“啟程?啟程去哪啊?”老陳大聲道︰“去煙島啊!你不去求親啦?”崔軒亮這才想起煙島還有個大美女魏思妍,正等著自己過去熱烈追求,想起“舊的不去、新的不來”的道理,霎時精神大振,忙道︰“對對對,該去煙島了,咱們快開船吧。”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br><br><br><br><br><div></div>
頁: [1] 2